《玲珑故事集》——不啼
第01章 北山行
蓝天浮云,轻风拂面,正是四月春光好时节。
十几辆造型浮夸,配饰繁琐的车马,静悄悄的在杏林中穿行。走在最前头的,是位身披戎装的将军。他年纪不大,却已满头银发,眉宇之间的皱痕,始终未曾舒展过。
“柯将军,柯将军……”后面有护卫骑马追来,好在林中早有路径,不至于让骑行者一个不小心挂到树上。
‘吁’勒停坐骑,柯奕在心中叹气,这已经是出门后的第八次了,肯定是后面那位又不消停,但还要循例问一声:“何事?”
护卫翻身下马,跪倒在地,犹豫着回禀道:“北谦王说……”
“杏花飘散,春意暖,何不停下欣赏欣赏。那么着急赶路做什么,封地也跑不了。”北谦王睡意惺忪,站在车前一边伸展双臂,一边打着哈欠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
柯奕单膝跪地,深深地感受到,刚才护卫听到这番说辞后的无奈和厌烦。
“哟,柯大将军,还跪着呢?”北谦王背靠车辕,双臂环抱,睨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说。
“谦王容禀,大君已然定了到达封地的日子,如若臣下不能在那之前将您护送至目的地,恐怕要被处以谋逆之罪。还望谦王体察。”柯奕一番话说完,也不抬头,心里只盼谦王能安分些。
不过,这恐怕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北谦王从车夫那里要了麦芽糖,慢悠悠地逛到前面喂马:“柯大将军怎的如此多礼?我当大君那会儿,可没见你动不动就下跪。怎么我被贬为藩王后,你的礼数倒是周全了呢?”
柯奕无言以对,本是他做了反臣,如今也不过是暗讽几句,已经算不错了。
“请谦王上路。”柯奕与其说在请示,不如说是在逼迫。
“黄泉路吗?”北谦王两手相击,把糖渣拍掉,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这几个字落到柯奕耳朵里,仿若惊雷劈空,震得他抬起头来,惊疑不定的望向踱回他身边的北谦王:“谦王何故如此?我既然请旨护送您去封地,就断然不会让人伤你分毫。但也要尽快赶路,以免夜长梦多。”
“梦?”北谦王弯腰将柯奕拉了起来,“刚刚在车上,我做了一个梦,”他仰脸盯着一株杏花,面上带笑,连着声音也柔和起来,“梦到你我又出城去猎场游玩,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宫的路。”
天上双燕并飞,清脆的啾啾声砸在两人之间。杏花林中,除去谦王和柯奕,没人敢弄出半点动静。
肋间隐隐作痛,是之前的伤口还未复原的缘故,柯奕伸手摸过去,却只触到冰冷的铠甲。
北谦王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顺势看了一下,眼神不由得变了几变:“上药了吗?”
柯奕点点头,把手放下,紧紧攥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咬牙不语。
“奕君,我没想到会是你。”北谦王深深叹了口气,将手背在身后,死死的抓着自己的手腕。
柯奕胸口仿佛被塞满了棉花,呼吸也无法畅通,心中一个角落在隐隐作痛,他小声说:“你不合适。”
“什么?”北谦王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你性子太过随性,不适合做大君。”柯奕硬着头皮回道。
北谦王冷笑出声,一边点头,一边向车尾处走去:“寻安之那个冷脸冷心的就合适?你凭什么说谁合适,谁不合适?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停在车窗下,他猛的回头,指着柯奕厉声质问。
看着浑身都在颤抖的北谦王,柯奕抿唇不语,剑柄上的棱棱角角已经将手掌硌的生疼,柯奕却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寻安之假意从封地前来朝拜,你帮他把军队藏在我眼皮底下!我将王城部署全都交付给你,不是让你拿来当背叛的筹码!你……你怎么能够!”北谦王咬牙切齿的怒吼。
“寻安之是你兄长。”一缕银发滑落至眼前,柯奕没有理会,依旧低着头干巴巴的说道。
“那又怎样!”北谦王急走到一棵杏树底下,握起拳头就向树干砸过去,“父王将王位传给了我!是我,寻尧次!”
“他……比你合适。”柯奕强挺着腰脊,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坚定。
“说的那么大义凛然。我还真不知道,柯大将军竟然是个为国为民的英雄人物。”北谦王,也就是寻尧次,伸手掰下一根树枝,上面还挂着成串的杏花,雪白的杏花上染着胭脂红色,妩媚又带着娇羞,“你不过认定了,是我杀了姣姣,这根刺在你心头始终就没被拔除。枉我以为,凭着多年的情分,你怎么也会相信我。”
周围的宫人和护卫,早就识相的躲开,生怕听到什么让自己脑袋不保的秘密。
此时此地,除了不断仰头嘶鸣的两匹拉车的枣红大马,他们周围就只有密密层层的杏花林。
“我知道不是你杀的。”柯奕心中刺痛,看着寻尧次手中不断凋零坠落的杏花,眼前又浮现出妹妹临终前,嘴角带血,苍白的面庞,“可是,你也没有救她。姣姣一直喜欢你,她不想当什么王后……”
“刺客是南菁国的装束,我却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安王的刺印。你就没有怀疑过吗?那些其实是寻安之派来的!”寻尧次手中的枝条挥舞不停,劈的空气‘噼啪’作响。
“安王……大君,做事不会露出马脚。姣姣替你挨了一箭,是她自愿的……”柯奕心头大痛,从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闪现,他、尧次还有姣姣,他们本说好了,要做骑行天下的侠客,荡除世间不平,快意恩仇。
“你竟然知道?”寻尧次手中的树枝,已经被他拔的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在他脚下散落了一圈的杏花花瓣,“那天你在当场?是你除了放暗箭的人?”
柯奕眼中有泪,赶紧抬起头望天,燕子成群低飞,看来今天将有大雨。
“我说过,会护着你们。”肋间的伤痛,因为渐渐急促的呼吸而加重,柯奕不断吞咽口水,想要借此缓解。
“我以为……我以为……”寻尧次重重地靠在树上,头顶瞬间下起杏花雨,他若有所失的喃喃自语,“我以为你只是为了报复,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什么还会背叛我?为什么还要挨我那一剑?”
天空聚起铅云,隆隆雷声从远方向他们滚来。一场豪雨将至,恐会摧残满树的杏花。
“天下是大义,你我之间是小义,为了寻国的百姓,我做了该做的决定,也愿意承担因此带来的后果。尧次,我们真的该上路了。”
向他慢慢走来的那个人,踏着雷声向他走来的那个人,他看到柯奕眼角有水珠滴落。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也是一样的潮湿。
寻尧次扔了手中的枝条,闭上眼轻叹:“下雨了。”
第02章 木兰花(上)
乾长的城墙,已经见证了寻国三百年的荣辱兴衰。
白衣女子立于城头向北远眺,几个宫装随侍手执铜制香薰笼,站在其身后,低头不语。
黄莺纷飞且歌且舞,世间的权贵更替,不会影响它们的快乐。愁肠不断的,只有自寻烦恼的人吧。
薄冰解冻,春水上涨,河面升起淡淡水雾,而驻扎在那里的军营,影影绰绰让人无法看清,但是它们却如同钉子,一根一根地扎在白衣女子心上。
“大公主。”锦衣女官拨开随侍,来到近前,俯首行礼。
“说。”仔细看过,就能发现,白衣女子的衣襟袖口,用淡粉丝线绣了木兰花样。
“探子回禀,大君派人围了玉台府,要柯老进宫见驾。”锦衣女官细声细气的据实禀告。玉台是寻国的官职,专管朝内人才的选拔和任用,是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新君好大的架子,现在是要过河拆桥了吗?”白衣女子正是当今大君的亲姐姐,寻梅,也是柯玉台未过门的儿媳。她名字中有梅,却自小偏爱木兰,是以先王还在的时候,就以木兰为号,封她为木兰长公主,“你们回去,在宫门口等我。兰锐,你同我去趟玉台府。”寻梅边走下城墙,边下令道。
那个叫兰锐的锦衣女官紧跟在她身侧,其余的随侍则无声无息的自行退离。
骏马皮毛黑亮,白衣女子扬鞭驰骋在闹市之中,有行人来不及避让,被鞭子甩在身上已经算是幸运——总比卷入马蹄下强些。除了紧随其后的兰锐,还有一众徒步追赶的侍卫,场面甚是壮观,却也触犯了新君的法令。
寻梅心知肚明,只因心中存着一股怒气,所以才故意触犯。素白广袖如蝶翼般上下翻飞,袖口的木兰花仿佛活了似得,在风中摇曳往复。
公主坐骑冲进守军阵中的时候,专注于门内动静的副将始料未及,还以为是叛逆余孽,慌乱之下竟然张弓引箭射向白衣黑马。好在旁边尚有清醒的人,连忙推开副将的手臂,饶是如此,箭风凌厉,竟擦着黑马的脖颈直接插进砖缝之间。
坐骑受惊,在玉台府前暴跳,专向守军脑袋上踏。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也就是她马术高超,连勒带拽的让马儿几个人立过后,才渐渐安稳下来。
从后面赶来的兰锐惊魂未定,一怒之下,探身拔出那根箭羽犹自颤动的木箭,空手就向副将的眼睛投了过去。
副将躲避不及,还是身边那人,伸展左臂,徒手将箭紧紧抓在掌心,看似镇定的外表之下,也被兰锐的力道和气势惊到。
黑马在地上焦躁的转着圈,寻梅杏眼眯起,点头道:“本宫也是你们射杀的对象吗?这是寻安之下的王令?!”
场上所有人忙不迭跪倒在地,齐喊“不敢”。
居然连大君的名讳都吼出来了,可见木兰长公主的怒气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兰锐虽然气的想拔剑,但是公主未下令,当然不敢擅自动手,又加上是这么个多事之秋,小心谨慎些总归没错。她翻身下马,跑过去安抚公主坐骑,警惕着周围的情况。
“内廷守卫,围攻玉台府,射杀长公主。好,很好,”寻梅怒极反笑,折起鞭子,拍在手上‘啪啪’作响,“大君让你们这么干的?”她俯身探头,笑着看向副将。
除去最后一项,当然是大君亲自下的王令,可是这几样连起来说,谁敢认呐!副将这一箭算是射出事了。
场上鸦雀无声,在公主谈笑中,守军气势尽失,俯首贴地宛如宫奴。
这时,玉台府门大开,守将骂骂咧咧的踢着门槛走出来,却见到自己的兵将跪满一地。刚才在柯家受的那点气,立刻就发作出来,噌的拔剑指着场中的两个女子怒道:“都要造反呐!这俩娘们儿是谁?庆光、于冲,你们跪在地上干嘛!”
副将庆光抿着嘴冲他摇头,旁边拦箭的于冲也连连打着手势,奈何守将怒气上头,根本没想这两个女子是什么来头。
寻梅用鞭柄拨开兰锐,纵马上前,笑问:“你是守将?”
“大胆!敢跟本将军如此……”守将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就挨了一鞭子,愣神过后,当场就气红了眼,挥着剑就要砍过去。
“兰锐!你是死的!”寻梅竖眉怒喝,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斑斓的彩影划过众人头顶,寒光一点直指守将咽喉。
“手下留情!”于冲高喊出声,赶紧膝行至公主马前,叩头不止。
“兰锐。”寻梅挥手。
守将只觉喉头冰凉,一柄短剑正横在跟前,矮他半头的锦衣女官呼吸自如,冷着脸,扭头看自家主人。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寻梅转着脖子,半眯起眼睛,轻声问。
“内廷参将于冲,拜见木兰长公主。”于冲高声叩拜,实际是在给守将提醒。
寻梅当然明白,余光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守将,冷笑道:“你倒是机灵,做个参将屈才了。”
“谢长公主夸奖。”于冲跪伏在地,不敢抬头,脑袋里迅速转动,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等了半天,寻梅心中怒气消减,见他不说话,便好奇的问:“你不求情?”
“长公主是明理之人,自有公断。小人……”于冲试着抬起头,却也只能瞧见马腿,斟酌再三,还是壮着胆子说,“小人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寻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其豪迈架势不输男子,笑过之后她冲着兰锐招了招手,转头对于冲说:“我想起来了,你从前在柯奕帐中还挺受重用的,怎么就被扔到内廷了?”
于冲再拜,额头贴地,铿锵有力的回道:“柯将军被调至内廷,小人一直跟在将军左右,从未变过。此次将军护送谦王北上,小人继续留在内廷效力。”
“说来,柯玉台也是柯奕的伯父,你们如此不讲情面,不怕柯奕回来找你们算账?”寻梅侧身跳下马,兰锐牵过缰绳,把马带开。
于冲跪在地上,不再出声。急的副将庆光出了一身冷汗,可惜他跪在后面,就算使眼色也没办法让于冲看到。
寻梅笑着走到于冲面前,用鞭子点了点他的背:“奕君座下的小将都是有出息的,你好好干吧,总有光宗耀祖的时候。”
“谢长公主殿下!”于冲高喊,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关是过了。
拾级而上,步至尚自魂游天外的守将跟前,寻梅斜眼骂道:“眼瞎,心也瞎的莽夫,你是怎么攀上内廷的差事?还不滚下去!”说完也头也不回的走进玉台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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