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舰审判》:序章
序章
勘察船“特提斯号”在一颗无名行星上着陆。这颗行星在很多方面都令人称羡。厚厚的大气层下面是大片大片的海域,近处阳光分外和煦,海面上形成常年不散的云层,遮蔽着海洋及大部分陆地。行星上有山脉、大陆、岛屿和高原,日夜交替,风雨时作,这里的气温处于人类即刻可以适应的范围之内,比较像热带,但还是比较舒适的。然而这里却没有生命。陆地上没有动物在游荡。岩石中没有植物长出。甚至没有能与岩石较量,化其为土壤的细菌。因而这颗行星上没有泥土。只有大岩石、小石块、石子甚至沙子——也只有这些。唯独没有植物赖以生长的泥土。海洋中哪怕再小的生物都无迹可寻,因而海底也没有淤泥。人们首次探索这个星系的时候,发现这里大多数行星都了无生机,这个行星正是其中之一。人们无法在此生存,因为这里从来没有生物生存过。这里有淡水,海洋于人无害,空气中没有病菌,可以放心呼吸,但对人类来说这星球毫无用处,唯一可能的用途就是用作生物实验室,进行无菌环境中的生物生长实验。但这样的星球已经太多了。人类刚开始探访其他星球,是因为认为有必要找到赖以生存的新世界。地球已经人口过剩——多得挤不下了。因此人们寻找可以让他们移民的新世界。新世界倒是找到了不少,不过现在人们渴望找到的是已经有生物存在的星球,至于那些生物温驯无害也好,凶猛致命也罢,都无关紧要。只要有生命存在,人类才能到该星球居住。像人类这样有严密组织结构的生物群体在没有其他生物的环境中是无法生存的。
勘察船“特提斯号”确认了该星球没有生物,之后就例行公事地测量该星球的引力常数、磁场和温度梯度,收集空气和水的样本。但也就这样了。岩石十分常见,毫无新奇之处!这颗星球确实毫无用处。勘察船将测量结果记录在一张长6英寸、宽8英寸的打孔卡片上,继续匆忙搜寻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这艘船在这颗星球上的时候,甚至连一扇舱门都没开。“特提斯号”这次勘察,除了得到卡片上的记录之外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此后八百年间没有一艘船接近过这个星球。然而,大约1千年后,播种船“奥拉纳号”来到了这颗星球。这时人类已经在太空广泛殖民,涉及地域很远。以地球到银河系边缘四分之一的距离为直径的范围内都分布着人类殖民地,地球也不再人满为患。地球上仍有人向外星移民,但只是陆陆续续有一些,而不像几百年前那样蜂拥着搬迁到外星。最初被地球人开拓为殖民地的那些星球现在也有向外星移民的。人类再也不想挤在一起生活了!人们现在觉得再也无法忍受因人口过剩而产生的庞大怪异的平民窟了。现在的星际飞船也更快了。一百光年只是短暂的旅程。一千光年也不再遥不可及。比一千光年还远上几倍的地方探险家们也不是没有去过,他们归来时说遥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未知世界在等待着人类开发。但大多数已知的行星上都没有生命。许多恒星系在太空中漂浮着,这些星系里的星球上连一个生命细胞也没有。
播种船应运而生。这些船从事的工作可不怎么迷人,只是按部就班地为这些贫瘠的星球染上生命的色彩。播种船“奥拉纳号”登陆到这颗星球——这是一颗仍旧没有名字的星球。这艘船小心地播种,不停地盘旋于云层上空,将一种细小颗粒一颗颗往下洒,这些颗粒是微生物孢子,所有人类能想到的能够将岩石分解为粉末,又将粉末转化成泥土的微生物孢子都集中于此。播撒的颗粒中还有霉菌、真菌和苔藓的种子,所有微生物种子,只要能把粉末状原始土壤转化为可供更高级生命生长的土壤,都被播撒下去。“奥拉纳号”又用浮游生物“污染”了这里的海域。随后,这艘船便也离开了。又过了几百年,人类的太空船又有所改进。一千光年成为短途旅行。探险者们已经到达了银河系最边缘之处,将探寻的眼光穿越茫茫太空,投向岛屿般的河外星系。银河系中分布着人类殖民地,星团之间有货物运输线,人类商业中心已经向银河系边缘靠近了几百个秒差距。许多星球上的学校都煞费苦心地教导孩子们:什么是地球,地球在哪里,所有星球上的人类都来自地球。学校还反复强调人类似乎已经真真切切领受到的一个教训,即和平的秘诀是自由,而自由的秘诀则是能够远离与自身有分歧的人。拥挤的世界不复存在。但人类爱孩子,他们繁衍子女,孩子长大了又需要生存空间。因而人类需要寻找更多的新世界。现在还不必操之过急,但将来这会是件紧要的事。“奥拉纳号”登陆后过去了大约一千年,生态船“路德里德号”摇摇摆摆开向这颗无名星球,在此登陆。这艘船庞大无比,怀着一个很难实现的目的。首先,这艘船要考察“奥拉纳号”的工作成效。
从技术角度而言,可谓成果斐然。现在土壤中密集地生存着许多微型生物。真菌大片大片地生长,多得可怕。海洋中充斥着微小生物的臭味。甚至还出现了些新奇生物,这些生物仅在当地环境中才能进化而成,比如,个头有一颗葡萄大小的草履虫,还有能开出肉眼可见的花朵的酵母菌。但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却并非土生土长。那艘播种船播撒的微生物通过遗传、适应和品种改良才形成了现有的所有生物,而那艘船本身早已生锈,船员也早已作古,如果他们有家谱的话,也不过是留在其上的几个名字罢了。“路德里德号”在这颗星球上停留的时间比前两艘船都长得多,从空中洒下许多植物种子,广为散播数不清的各种能生根发芽的植物种子,在一些地方,还特地在发臭的土壤中播种。这艘船在海洋里种植海洋植物,在高地上种植高山植物,分门别类安置好以后,又额外种植了容易产生基因突变的植物,若干年后,这些植物会分化为不同的种类,其中有一些会格外适应这颗星球的环境。离开前,“路德里德号”又将带鳍鱼类投入海洋,刚开始,这些鱼以海中浮游生物为食,这些浮游生物已经几乎将海水变成肉汤。鱼的种类丰富多样,有一些鱼很小就能快速繁殖,其他的则以比自身更小的鱼类为食,成长起来。“路德里德号”最后一项活动是安置冷藏着昆虫卵的制冷机组,其中一些虫卵一旦有足够的植物生长起来供其食用就会孵出虫子,其他虫卵则继续孵化,直到其他种类的生物不断繁殖,成为其食物来源。离开的时候,生态船已经完成了一项艰辛的工作,即赋予该星球一种算得上罗素混合体式的生物。真正的罗素混合体是将各类元素按其在恒星中的比例调和而成,而该星球上的罗素式混合体则混合了各类生命形式,其中一些生物将会以现存的、已经适应环境的植物群为食物,而另外一些则以植食性生物为食。该星球上实际上安置了一切有希望存活下来的生物。
但只有某些生物有生存的希望,需要父母养育的生物是没有存活机会的。此时安置下来的生物必须是在破壳而出的那一刻就能独立生存的,因而这些生物中没有鸟类和哺乳动物。各种树木及其他植物,甲壳类生物,蝌蚪,各种昆虫,这些都能安置在这颗星球上。别的就没有了。“路德里德号”摇摆着离开,穿越茫茫太空。几百年之后本应该再来一次生物安置,生态部的动物学分部本应该也派一艘船,将飞禽走兽爬虫安置到这颗星球上,并将海洋哺乳动物放入各个海域,青草和其他植物此时已经茂盛,可以安置食草动物,还可以安置以食草动物为食的肉食动物。人类本应该精心安排,让各种动物在这颗星球上落户,然后在未来一百年中,偶尔过来看看,确保在此形成真正的生态平衡。等生态平衡稳固之后,人类再搬进来,再破环这种平衡来谋取自身利益。但意外发生了。
飞船性能又提高了。连小型私人太空船外出度假都能开个几十光年的距离,而私人游船能开几百光年。长途班轮往返于飞船航线上,能开的距离长达千百万光年。而探险飞船已经前往第二个河外星系。(还在途中尚未返回。)人类现在居住的所有星球隶属于一个松散薄弱的组织,该组织只管理太空中的事务,对星球上的事务从不干预。这个薄弱的组织为了方便起见,将生态预备部的相关文件移往大陵五4号。在移动过程中,不慎弄乱一个卡片档案,档案中的卡片都捡起来放回原处了,但有一张却漏掉了。这张卡片就这样被留了下来。于是,这个没有名字的星球被人遗忘了。再也没有太空船来这里为人类殖民做准备工作。这颗星球绕着其恒星旋转,无人注意,无人想起。星球从南极到北极都有云层覆盖,在一些地方若隐若现地露出几个点,那是因穿透了云层而凸现出来的高原。除此之外,从太空中看,这颗星球平平无奇。远远看上去,这就是一个圆圆的白色球体——白色的是厚厚的云层,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但在星球表面上,在低洼的土地上,一切纯粹是噩梦。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点都无关紧要。最终,对于太空班轮“伊卡鲁斯号”的船员来说,这一切变得关系重大。“伊卡鲁斯号”是当时一艘十分出色的太空船,载着乘客正前往银河系的一条旋臂,横穿过几条常规航线,企图穿越太空航图上有标注但无人去过的地方,最终到达目的地。对于获准驶离常规航线的宇宙飞船而言,有些意外的发生机率可谓小之又小,但这样小概率的意外却偏偏被这艘船撞上了:班轮在太空中遭遇不测,船体被毁,乘客和船员不得不乘救生艇逃亡。
救生艇的航程有限。他们着陆的地方就是“特提斯号”首次考察过、“奥拉纳号”和“路德里德号”曾经“播种”、现今生态部卡片文档里已经没有记录的那颗星球。燃料已经耗尽,他们因此无法离开,也无法发出求救信号,只好留下来,而这颗星球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噩梦般的地方。一段时间后,有那么一些知道有艘飞船叫“伊卡鲁斯号”的人——就几千个人——认为这艘船已经失踪,也不再寻找了。这件事湮没于他们的记忆中。大家都淡忘了。甚至连逃出来的船员和乘客自己都忘记了。当然,遗忘是有一个过程的。最初的几代人的后代,还怀着有人拯救他们的希望,但这无名的星球,这被遗忘的星球,让人很难抱有希望。经过四十几代人以后,已经没有人记得“伊卡鲁斯号”了。土地上真菌如火如荼地竞相生长着,而被毁飞船的残骸就长久掩埋于其中。这里的人忘掉的不仅是他们祖先的飞船,还有祖先当初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一切:他们忘记了怎么使用金属,忘了火的存在,甚至忘记了世界上有阳光这一事实。他们蜗居在低地,深居于云层之下,周围是疯狂、暴乱、密密麻麻的生物。他们已经成为野人。他们甚至连野人也不如,因为他们已经遗忘了自己生而为人,应该过人的生活。
第一章 疯狂星球
伯尔活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对于他爷爷怎么看待周遭环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他爷爷过世得早,伯尔还记得,他当时听到爷爷临死时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妈妈扛着他,拼尽全力带他逃走。从那以后,伯尔极少甚至根本没有想过他爷爷。当然更是从来没有琢磨过他曾祖父曾经的想法,让他去猜测“伊卡鲁斯号”遇难后借助救生艇多次逃亡的先祖想过什么,就更是天方夜谭了。伯尔从没听说过“伊卡鲁斯号”,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他唯一动脑的时候就是想方设法逃离一触即发、令人瘫软的险境。不到身临险境,最好什么也别想,因为能想到的除了恐怖还是恐怖。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淡褐色地毯般的真菌,偷偷溜到溪边,他不知道这叫“溪”,对他而言这里只有一个笼统的名称,即“水”。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处水源。在他头顶上方三个伞菌的伞盖高耸,它们有一个人那么高,十分茁壮,遮挡住了灰色的天空。它们足有三英尺粗的茎杆上寄生着其他真菌,而其自身原来也是寄生菌。在早已被人淡忘的“伊卡鲁斯号”船员的后代中,伯尔似乎极具代表性。他仅在腰间围了一块遮羞布。当初他的部落杀了一条刚刚破茧而出的大蛾子,这块布料是用它翅膀的纤维制成的。伯尔肤色白皙,看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受过日晒。尽管他常常能看见天空,但他有生之年还从没见过太阳。除了类似现在包围在他身边的巨大真菌以及有时还有个头庞大、几乎是他知道的唯一绿色植物卷心菜以外,很少有东西能遮挡住天空。对他而言,常见的地面风景只有样子奇异、色彩暗淡的苔藓,畸形的真菌,巨型霉菌和酵母菌。
他继续往前走。尽管很小心了,但有一次他的肩膀还是碰到了奶油色的伞菌柄,伞菌整个儿微微颤动了一下,立即就有细得抓不到的粉末从伞状菌盖上纷纷掉落到他身上。这个季节是伞菌传播孢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将这些粉末从头上肩上掸走。自然啦,这些粉末都含有致命的毒素。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发生,伯尔马上就能做出反应,他对这些东西知道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至于其他东西,他几乎一点也不懂。他不懂怎么使用火和金属,甚至不会使用木材和石头。他说的语言仅由数百个唇音构成,不能表达抽象概念,只能表达极少数具体想法。他对木材一无所知,因为他的部落秘密藏身的地方根本没有木头。这里是低地。树木在此无法生长,甚至草和树蕨都无法和蘑菇、伞菌及其同类争抢地盘。这里的土地是锈菌和酵母菌的天下,是伞菌和真菌的丛林。在云层遮蔽的天空之下,这些菌类可着劲儿生长,上方飞舞着像它们一样个头变大了的蝴蝶和飞蛾,还有其他以它们的腐尸为食的生物。
除了伯尔苟且生存的族人之外,这个星球上会爬、会跑、会飞的唯一生物就是昆虫。这些昆虫在人来之前就在这里了,已经适应了这颗星球种种非同一般的生存方式。这些昆虫的祖先到达这颗星球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为它们准备好一切生存条件,因而昆虫们在这里不可思议地繁殖。由于食物源源不绝,它们个头也长得很大。大个头带来更多的生存机会,因而这种个头的增长成为代代相传的特质。与真菌不同,孤零零生长着的蔬菜都是“路德里德号”留下的基因不稳定品种突变而成的。巨型卷心菜的菜叶足有船帆那么大,足可供行动迟缓的幼虫和毛毛虫吃到成熟阶段,然后结成牢固的茧挂在菜叶底下,等待破茧成蝶。即使在地球上最小的蝴蝶,在这里也长得很大,两片翅膀张开足有几英尺宽,而有一些昆虫,如帝王蛾,张开紫色翅膀时其宽度长达数码。如果站在这样一只大蛾子的翅膀底下,伯尔看上去可能就像个小矮人。但他却穿着用一片飞蛾翅膀制成的花哨衣服。飞蛾和大蝴蝶都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伯尔部落里的人们有时候会撞上即将要破开的虫蛹,如果他们胆子够大的话,就会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等待里面的活物从供其睡觉的壳子里挤出来,重见天日。随后,在这虫子借助空气浮力振翅飞翔之前,人们一拥而上,将它脆弱的双翅从躯体上撕下来,再掰掉它那更为孱弱的四肢。他们随即又一哄而散,去享用虫子肉肥汁多的四肢,只留下那只虫子无助地躺在这里。当然,他们不敢停留太久。猎物被无助地留在原地,用它的复眼古怪地打量周围的世界,接着就会有食腐生物前来争夺这块肥肉。即使没有致命的生物,也总会有蚂蚁。有些蚂蚁只有几英寸大,有些却大得像只猎狐犬。人类是要避开所有这些食腐生物。蚂蚁们会志得意满地将蛾子撕成一片片一块块的残尸搬回它们的地下城市。但大多数昆虫都不像蛾子这样脆弱,也不像蛾子这样对人毫无威胁。伯尔知道黄蜂身躯有自己身体那么长,蜇人时可以一击致命。但每种黄蜂都有其特定的昆虫猎物,因而人类不必过于害怕黄蜂。同样,蜜蜂也与人类不大相干。那些蜜蜂在这里难以生存,由于花很少,蜜蜂只好沦落到吃些应急食物的窘境,而往常蜜蜂一族将那些应急食物视为退化的标志:如蓬勃生长的酵母菌还有其他更难闻的食物,或偶尔吃些硕大的卷心菜开出来的没有花蜜的菜花。伯尔对蜜蜂很熟悉,它们会在自己头顶嗡嗡飞过,个头几乎和他一样大,突出的眼睛凝望着他及其他一切,一副思虑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蟋蟀、甲壳虫还有蜘蛛……蜘蛛什么样,伯尔清楚得很!他爷爷就丧命于一只捕猎的狼蛛,当时那狼蛛从地洞里凶猛地一跃而出。那地洞是垂直的,直径达一码,深二十英尺,这怪物就在洞底守着,等地面传来猎物靠近的动静,就伺机捕猎。伯尔的爷爷当时就是太大意了,他发出的惨烈呼号至今仍在伯尔脑海里回荡。他也看到过其他种类的蜘蛛所织的网——脏兮兮的蛛丝形成一英寸粗的纵横交织的缆线——蛛网上有一只身陷囹圄的三足蟋蟀,而他就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看着那怪异的生物吸吮着蟋蟀的汁液。他至今还记得那只怪物腹部的黄黑银三色条纹。那蟋蟀在粘性十足的蛛网中徒劳挣扎,无法自拔,直到被蜘蛛当成美食,他看得入迷,同时又惊悸不已。伯尔了解这些危险,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正是他对危险的了解使他能够生存下去。他知道怎样避开危险,然而只要他有片刻疏忽大意、放松警惕,他就会面见先祖去了。而他的祖先们很早以前就作了这些野蛮怪物的盘中餐。现在,说真的,伯尔在做的这件事是他部落里其他人都想不到的。昨天他蹲伏在一个相互纠缠的地面菌类形成的小丘后面,看着两只长着巨角的甲壳虫性命相搏,这两只虫子有几英尺长,爬行时背壳有伯尔腰那么高。它们的大颚两侧张开着,坚不可摧的“铠甲”相互撞击,铿锵有声,多条腿相互碰撞时如同敲钹,它们争抢的东西是一块特别诱人的腐尸。
伯尔睁大眼睛看着,最后小一点的那只甲壳虫背部的“盔甲”上被咬出一个大洞,它发出刺耳的尖叫——只是听着像尖叫,其实那是它的背部“盔甲”被胜利者用大颚撕裂时发出的声音。受伤虫子抗争的动作越来越微弱,最后再也无法反抗了,那征服者在它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开始大快朵颐,但这就是这个星球上生物们惯常的做法。伯尔在旁观看,既害怕又怀着希望,等那虫子吃完大餐,挪着笨重的身子离开,他赶紧窜进去,动作虽快,却差点儿就来不及了,因为一只蚂蚁已经先行一步赶来查看剩余的肉块,那蚂蚁兴奋地颤动触须,接下来蚂蚁大军必定会赶到。伯尔动作必须要快,于是他快速行动起来。蚂蚁很迟钝,视力很差、看不远,很少主动捕食,除非被迫迎击,大多数蚂蚁都只是食腐生物。它们总是追踪这种噩梦般的死亡现场,哪里有生物丧命或者奄奄一息,它们就到哪里,但如果遇到胆敢分一杯羹的,它们绝不会轻饶,而且它们总是有后继部队源源不断赶来。有一些现在就已经赶到了。听到它们到来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伯尔有点手忙脚乱,仓促中抓了残尸上耷拉的一块什么,赶紧跑掉。那只是虫子的角罢了,是那虫子口器上方长出来的,但已经从虫身上撕脱下来,很好拿,他拿上就跑。
之后,他查看着自己的收获,心里有些失望,因为上面没有多少肉。这只是独角仙的角,看着像犀牛角。为了拔出掠食者没吃完的那些肉丝肉末,他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手,大怒之下他把这角扔到一边。天快黑了,他悄悄回到部落藏身之处和大家一起紧挨着过夜,直到天亮。部落里只有二十个人,四五个男人,六七个女人,其他都是少女和小孩。伯尔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感觉,一直都没弄明白。她比伯尔年轻些,也许有十八岁,腿脚更敏捷。他们俩有时会说上几句,而有那么一两次,伯尔找到食物后,总把特别美味多汁的那部分分给她吃。他现在可没什么东西可以同她一起吃了。他们部落那迷宫般的藏身之所就在蘑菇林里,伯尔悄悄走进去,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那女孩盯着他看,他心想,女孩看样子是饿了,正希望他能带些东西给她吃。想到自己什么也没带回来,他就无比羞愧。因此待在离其他人有点儿远的地方。他也是饥肠辘辘,过了好一会才睡着,而后开始做梦。第二天早晨他找到了那只角,昨天他不屑地扔掉了角,现在发现它还在原地。这只角插在一个伞菌松软的茎秆上,他拔了出来。在梦里他已经用过了这只角……
他马上试着用一用这只角。有时候——只是偶尔——部落里的人会用蟋蟀或蚱蜢带着锯齿的腿部来切割食用蘑菇坚韧的部分。他手里的角并没有尖利的边缘,但伯尔在梦里用过这只角。他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于是他尝试着重现梦中发生的事。想起这只角曾经插进蘑菇的茎部,他就拿起来一戳,这角就插进去了。他清楚地记得打斗中那只较大的甲壳虫是如何将自己的角用作武器的,就是这么插进去的。他专心致志地想着。当然,他很难想象自己去和那些危险的虫子搏斗。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人们不会打斗,他们只会逃跑和躲藏。但伯尔脑海里却出现了一副精彩的场景:他用这只角来戳死猎物,就像他刚刚戳穿一棵蘑菇一样。这只角比他的手臂还长,在他手里自然不是很灵便,但如果一个人欲挺身而战,这件武器必能制敌于死地。伯尔还没有想到战斗,但用角戳死猎物的想法很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有些猎物是无力反抗的。他随即有了灵感,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情。这片平原上人类部落与蚂蚁竞食而生,有一条小河穿过平原,河里游动着黄肚皮的蝾螈,个头大得让人嘴馋。还有上千种生物的幼虫,有的在缓缓流动的溪水表面浮游,有的则在水底爬行。伯尔朝着那条小河走去。当然,水里也有致命的生物。一不小心,龙虾的大钳子就会夹住人,一只钳子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切断伯尔的手臂。在小河上空,有时候还有蚊子嗡嗡飞过。现在蚊子的翅膀张开也有四英寸宽,尽管因为缺乏雄性需要的植物汁液,它们已经濒临灭绝。但这些蚊子是可怕的生物,伯尔已经知道要将它们夹在真菌的残片中弄死。
他小心而缓慢地穿过伞菌林,地面本应长着草,现在却是一片淡褐色锈菌。奶油色的蘑菇茎根部一圈长着霉菌,有橘色的、红色的和紫色的。伯尔有一次停下来,用手里的武器将其中一个饱满的根茎刺穿,以证明自己的计划可行,并给自己打气。他躲躲藏藏地穿过那些球根状的生长物。有一次他听到哒哒的撞击声,吓得一动不动。原来是四五只蚂蚁,算是最小的那种,只有八英寸长,正沿着它们惯常路线返回自己的城市。它们脚步沉重,满载而归,它们的路线是由同一个族群的蚂蚁通过分泌蚁酸标示出来的。伯尔在一旁等蚂蚁通过,然后继续前进。他来到河岸。河里回水区大部分水面都被缓缓游动的绿色浮渣覆盖,偶尔水底物质分解冒出一个泡泡,慢慢变大浮上来,破浮渣而出。河中央水流较急一些,看起来很清澈,水面有许多水蜘蛛。这些蜘蛛却没有像其他昆虫一样个头变大,因为它们要依托水面张力而生存,一旦变大变沉则意味着灭顶之灾。伯尔将这场景尽收眼底。他这一番察看,十之八九是为了探查险情,只有一分是为了想办法试验他非凡的创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他站的地方看过去,小河有几十码都被浮渣覆盖。河里有什么东西蠕动、爬行、游动,这里看不到,但沿着河往下游过去一点,水流更靠近河岸,在那里他可能会看到。那里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为攀援生物的生长提供了条件,而攀缘植物又使得层孔菌能够大片生长,几乎蔓延到河水边缘。伯尔正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菌类,这时他看到一个食用蘑菇,认出这是他日常主食的主要来源。他停下来撕下一大片白色的菌肉,这足够他吃上好几天了。按照习惯,他的族人只要发现了大量食物,就会马上躲藏起来,不再冒险出去,直到吃完为止。伯尔很想按老规矩办事,他可以把这块食物分给塞娅,他们可以一起吃。在吃完之前,他们俩都可以躲藏在一起。但是,那些层孔菌形成了一个往下倾斜的平台,但在那平台下面的水中,有个水漩涡正在打转儿。一种十分不寻常的感觉袭上伯尔心头。将活物刺死来吃,他也许是好几代人当中唯一一个想到这种雄伟抱负的人。这种勇气为他的祖先所熟悉,但在这里于生存无益,他也许是返祖了。但伯尔想象过将他亲手用独角仙的角刺死的猎物献给塞娅的场景。这个想法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个想法也是刚刚产生的。不久之前,他更年轻的时候,他会想的是整个部落。他会想到秃顶的老琼恩,喘着气,一副小心翼翼的摸样,想到他将食物分给他的时候这位老族长会喜上眉梢地拍着他的手臂;想到老塔玛,满面皱纹,爱发牢骚,只要看到一小块食物,那种惯有的不满神情就会烟消云散;还想到年纪仅次于他的迪克和忒特,有几块东西分给他们,他们就会狼吞虎咽。但现在他想到的却是塞娅,想到他慷慨地把食物给她,多得她都吃不下,那塞娅将会多么吃惊,又多么高兴,她将多么倾慕他!当然他还没有想象到自己为了给塞娅获取食物而战斗的场景。他只是想刺死水中某种能吃的东西。水里的生物不会同陆地上的生物搏斗。只要他不到水里去,他就不用战斗。这真是个令人开心的想法,记忆中没有人有过这种想法。如果伯尔能完成这件事,全族人都会爱戴他。塞娅自然会爱慕他的。大家如果看到他发现了一种新的食物来源,甚至会嫉妒他,除非他教大家怎么做。伯尔的同类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填饱肚子,其次才考虑怎样保全性命,再次才想到延续族群,但这对他们来说并非好主意。他们成群结队地出入但又群龙无首,晚上藏在一处,一是为了能分享到幸运之人带回的食物,二是人多势众能让人安心一点。他们没有武器。即使伯尔也没有把手里的长矛当成武器,这只是用来戳死活物以便食用的工具罢了。但他这个想法并非很具体清晰。所有族人甚至没有有意识地去使用工具。有时候他们发现大型昆虫那被吃剩的残尸,会用石头砸开它腿部的甲壳,但就算这样,他们也并没有为此而随身携带石块。只有伯尔有这样的模糊想法:就是带着某样东西,将其携带到某地来做某事。这是前所未有的。伯尔至少是个先驱人物。说不定还是个天才呢。但他离天才还差一截。现在的确还算不上。
他走到一个能看到水里情况的地方。他看看身后,又看看周围,听听动静,随后趴下来,盯着浅水处。有一次,一只足有八英尺长的大龙虾从他的视野中悠闲地游过,龙虾的前面是一群忙着逃命的小鱼甚至还有大蝾螈。过了好一会儿,水底又恢复了日常的生活。蠕动着的石蛾又拖着它们古怪的大巢壳出现了,一大片银色光点游了过来——是一群细小的鱼。随后一条稍大的鱼出现,慢悠悠地在水里游着。伯尔双眼发亮、口水直流。他将手里长长的武器伸下去,却发现只能够着水面。他心里充满了失望,但距离已经很近,成功并不遥远,他又重振信心,继续尝试。他仔细察看下面的层孔菌,站起身来,走到层孔菌上方,用长矛戳,戳不进去,伯尔伸出一只脚试探着到处踩了一下,随后才敢整个人站到层孔菌上面去,下面很坚实,伯尔站得很稳。他艰难地爬到个头低些的层孔菌上,趴下来,在菌盖边缘处细细看着水面。一条大鱼,有他手臂那样长,在他下方慢慢地游过来游过去。伯尔见过这只甲壳虫的角做成的长矛原来的主人使劲用它戳到对手身体里去,却被对手用相似的武器刺死了。伯尔还用这个长矛在伞菌身上戳刺过、操练过。那银色的鱼儿再次游近时,他猛地出手了。长矛入水后似乎弯折了,离目标差了几英寸,没能刺中,这让伯尔大为吃惊。他又试了一次。长矛仿佛再次在水的作用下偏离了方向。这鱼儿竟然没被刺中,这让他大为恼火。这种怒火是一种“返祖现象”,就像在从前那个人类对什么都无所畏惧的时代中人对待杀戮产生的反应一样。伯尔怒气冲冲地瞪着那条鱼。屡击不中,鱼儿还毫无警觉,还在原来的地方游动着。接着鱼儿游到他手的正下方,不动了。他用尽全力向下一刺,这回长矛垂直入水,似乎没有弯折,而是直挺挺地下水了。矛尖刺破了鱼儿的鳞甲,将鱼钉在了那里。伯尔想把鱼提上来,鱼儿垂死挣扎个不停,引起一阵骚乱。他太兴奋了,没注意到不远处泛起的小波纹。那只大龙虾察觉到动静,已经向这里游回来了。实力悬殊的双方继续搏斗着。伯尔死命抓着长矛的另一端,由于他是趴在那里,接着他身下的层孔菌颤动了一下,断裂倾倒,掉到河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伯尔也跟着掉了进去,他瞪大眼睛,面对将至的死亡。他往下沉时看见那甲壳生物的巨钳张开着,大得足以一下夹断伯尔的四肢。
他开口想要尖叫,却出不了声,只有一串泡泡往水面漂去。看那巨大龙虾慢悠悠游过来,他心胆俱裂、拼命用手脚拍打着这毫无支撑力的水。他的手臂打在一个坚实的物体上,他慌忙紧紧抓住那东西,说时迟那时快,他连忙把这东西挥向那龙虾,龙虾两钳夹住那瓶塞模样的真菌时,他感到一阵惊悸,随即,龙虾不屑地松开钳子,那块层孔菌慢慢地往上漂,他感到自己也被带动着向上漂去。这块真菌当时在他身子底下塌陷了,他掉下去的时候,那真菌就被他推下水去,在这紧急关头恰好能让他抓来一用,救了他一命。伯尔从水面冒出头来,看见一块更大的真菌在附近漂浮着,和他原先趴着时在他身下的那个真菌比起来,这一块当时与河岸只是藕断丝连,是在他落水时才与河岸断开的。这块真菌个头更大,漂浮得也更高些。他抓住真菌,死劲儿往上面爬,这块东西在他的重量下倾斜,差点儿翻了个个儿,他却丝毫没注意,仍手忙脚乱、连抓带踢地往上爬,直到完全离开水面。他爬上了真菌那毛茸茸、橘褐色的表面,脚上突然遭到一下猛击。那龙虾尝了尝真菌,淡而无味,顿觉失望,看到伯尔在水里扭动的脚,它就懒洋洋地敲了一下,发现无法抓住这个肉乎乎的猎物,它只好悻悻离去。那块真菌已经沦为伯尔的“筏子”,这筏子又轻又薄。伯尔没有武器,孤身一人坐在“筏子”上,往下流漂去。他沿着凝滞的河流上慢慢漂流,河水中游动着致命的生物,河两岸危机四伏,长长的河段上空飞行着长有金色翅膀的致命昆虫。良久之后,他才恢复镇定。之后——他的举动堪称独一无二:他的部落里没有人会想到这样做——他便去寻找他的长矛了。那支矛在水上漂浮着,还钉在那条鱼身上,就是为了抓鱼他才陷入了现在的困境。那鱼儿银色的身躯先前还挣扎得厉害,现在肚皮朝上漂着,已经死透了。伯尔盯着那鱼儿口水直流。他的筏子不稳,在河流下游慢慢打着转儿,他却一直看着那鱼。他趴直了身子,伸出手,想要抓住长矛一端,此时那矛正转着圈儿朝他漂过来。
筏子倾斜了一下,险些翻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筏子有一边比另一边更容易下沉。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一边更厚一些。靠近河岸的那边比较厚,因而浮力更强。他将头部靠在较厚的那一边,那一边并没有下沉,他扭动身躯,试探着尽量往那边靠,手伸了又伸,筏子转得慢,身上插着长矛的鱼转得快,他焦急地等着,希望两者能巧合地碰上。那矛尖越发近了......他伸出手——筏子往下沉了一下,好险。然而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矛尖。他摇摇晃晃地抓住那矛,拉了过来。几秒钟后他已经把鱼腹上带着鳞片的肉一片片撕扯下来,将那油光水滑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吃得不亦乐乎。他不小心丢掉了那块食用蘑菇,那蘑菇便漂到了几码远以外,但他依然心满意足地吃着鱼肉。他一边吃,一边想着部落里的人。这条鱼他一个人吃不下。老塔玛一定会哄着他,让他多给点,她牙齿也没剩几颗了,一定会忙不迭地提醒他:在他小时候她曾送过他很多吃的。还有迪克和忒特,出于男孩的天性,会吵嚷着问他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弄来的。他也会分一点给科莉,她要养育孩子,会把大部分鱼肉都给孩子吃。还有塞娅……伯尔一想到塞娅到时候会有的反应就喜不自胜。
这时他意识到,时间每过去一刻,他就离她远了一点。岸上那些五彩缤纷的生长物在他视野里向后移去,因此他知道筏子已经漂过较近的河岸。头顶上,太阳仅是雾蒙蒙的天空上比较明亮的一个色块。周围的光线呈淡粉色,伯尔看看周围有没有他熟悉的景色,却什么都没找到,他很沮丧,知道自己离塞娅很远,并且越来越远。充满瘴气的空中,可以看见许多飞行的生物。白天,低地上总是薄雾弥漫。三英里外,伯尔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因为雾气遮挡了视线,但即便这样,在可视范围内可看的东西还是不少。时不时就有一只蟋蟀或蚱蜢像子弹般从一处飞到另一处。寂静而令人厌恶的地面上方巨型蝴蝶在欢快飞舞。蜜蜂缓缓地飞来飞去,急切寻找大卷心菜那十字形的菜花,而卷心菜十分稀少。偶尔一只细腰黄腹的黄蜂疾飞而过。但伯尔完全没有留意。他丧气地坐在真菌“筏子”上,在河中央漂着,他肤色粉红,穿一块颜色俗艳的缠腰布,身边放着一条油腻腻的死鱼,整个人看起来不怎么协调。他心里惶恐苦闷,因为这河流带着他愈行愈远,小小部落里那个秋波一闪便让他心儿砰砰乱跳的少女也离他越来越远。白日里时间流逝。有一次他看到一队巨型蚂蚁轻快地爬过一片绿茵般的霉菌,对黑蚁的城池展开突袭。它们抢来黑蚁的卵,在自己的地盘里孵化,新生的黑蚁便会成为这群盗匪的奴隶。过一会,一些膨胀的奇形怪状的枝条慢慢出现在视野里,在四处散发的雾气衬托下,格外清晰。他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一种外皮坚硬、在自身之上层层叠加长起来的真菌,其外形与树木相似,但伯尔并没有见过树木,因为树木在低地的自然环境中无法生长。
好一会儿过去,天快黑了,伯尔又吃起了那油腻腻的鱼肉。与他平常吃的淡而无味的蘑菇比起来,这味道很不错。他吃饱了,但鱼太大,因而大部分鱼肉都剩下了。长矛还在他身边。这支矛给他带来过麻烦,但他一看到矛,想起的还是它曾为他赢得过食物而非它曾使他陷入的困境。吃饱后,他拿起长矛又细看了一番。油汪汪的矛尖还是和先前一样锋利。筏子漂来荡去,他不敢在这儿用长矛获取食物,于是他将长矛放在一边,从缠腰布上扯下一条带子,将鱼挂在脖子上,这样他的双臂就可以自由活动了。随后他盘腿坐着,手里摆弄着那支矛,望着游经的两岸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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