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之下》： 朝不保夕的时代
第一章 朝不保夕的时代
脚掌踩在荒野，身躯遮挡太阳。城墙之外，密布树瘤的脸缓缓升起，直到30余米的高度。
阴影蔓延入城。
巨人带着木然的神色甩动一头植冠，带起风，吹落焦黄干枯的叶。
“树……树精来啦！”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炸开，疯了一样逃窜。
公元2586年4月12日，野人树精围城，石门镇大破。
人们重又回忆起，被植物所支配的恐惧。
……
轰！
捶打声响彻天地，反复回荡，地震山摇之间，林曦从梦中惊醒。
“隔壁的！大半夜了，能不能别吵！”
朋友推荐的出租房很糟糕，非常糟糕，虽说便宜，但房与房的隔断是三合板，隔壁又善于制造噪音。
各种各样的噪音，日日不歇，夜夜不断，简直比传说中的周地主更勤勉。
林曦忍无可忍了！
他打算摊牌，就算叫房东，叫保安，叫警察，也要和隔壁鱼死网破！
但他起不了身。
别说起身，他根本就感受不到脖子以下！
截瘫？鬼压床？
林曦惊恐地睁开眼睛。
惨白的灯柱在穹顶摇晃，照亮粗糙的水泥梁柱，缝隙里渗着浓重的黑色污渍。
这里不是出租房，出租房是很糟糕，但远没有这里糟糕。
是了。
穿越了……
林曦苦笑一声，别人穿回古代作威作福，他穿越到近600年后的未来，高位截瘫，连动都动不了，算起来，也有三天了。
轰！
巨大的声音震耳欲聋，窗棂嗡嗡震动，墙缝处簌簌落着飞灰。
怎么了？
这是……地震？还是炮击？
窗外满是疯狂逃难的人群，尖叫声，惨嚎声，呼痛声，纠缠在一起，混成纯粹的噪音，直往耳朵里钻，根本分辨不出细节。
房门被撞开，一个强壮的少年撞进屋子，跌倒，翻滚到床边。
“哥！”瘦弱的小丫头追进来，系着围裙，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大的眼睛惊恐交加。
“我没事！”少年顾不得疼痛，呼啦站起来，“我背先生，你收拾吃的和钱，去牧民所！”
“嗯！”小丫头咬着嘴唇点头。
他们是一对兄妹，少年叫扑克，13岁，女孩儿叫色盅，8岁不到，算是林曦来到未来的第一对室友。
好吧，其实是他们收留了他。
扑克手脚麻利地把毯子往林曦身上一卷，捆在身上，出屋时，色盅已经背上大背包，背包鼓鼓囊囊，看来是把所有吃的都带上了。
“怎么了？”林曦问。
“先生，树精攻城，我们要去牧民所。”扑克牵着色盅推开大门，热浪、嘈杂，如有实质，砸得林曦头晕眼花。
“色盅，跟紧！”
“嗯！”
两个孩子深深吸气，挤进逃难的人群。
逼仄的巷道人潮拥挤，比肩继踵推推搡搡，扑克抓紧色盅的手，兄妹俩一步不离。
“树精到底是什么！”林曦扯着脖子大喊。
他也动不了脖子以外的任何部位，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帮不上忙，还是累赘。
这样的无力感让他疯狂！
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听不懂扑克的话。
攻城？树精攻城？
林曦脑子里浮现出“暗夜精灵”“战争巨树”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这不是地球的未来吗？
难道这里是奇幻世界，只是恰好，也用了公元纪年？
“你回头看！”
扑克拼命推开一个壮汉，挤出一点空隙，和色盅又上前一步。
林曦赶忙回头。
视野尽头，他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影，足有15米的城墙只能遮住他的腰。
他是赤裸的，浑身上下全是木质，头顶着茂密的绿叶，暗褐色的皮肤寸寸开裂，偶尔能看到些惨白的树心。
隔了这么远，林曦有些诧异，自己的视力居然这么好，似乎苏醒以后，视力，听力都格外得好，除了不能动弹……
“我去！他在拆墙！”
林曦看到巨人抬起胳膊，那胳膊足有三五米粗，高高举起时，林曦仰着脖子也看不到拳头。
拳头砸下来！
轰！
原来之前的声音是这么来的……
地面在震动，逃难的人群扑倒大半，扑克和色盅互相搀扶着站稳，趁乱挤出巷道。
眼前的路宽多了，至少没有堵塞的人群，可以跑起来。
林曦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巨人。
看到他在身上摸索，后撤半步，发力，丢出几只枝桠横生的刺球。
那刺球有两三米高，在空中打开，探出长长的足肢，四足，反关节，从天而降，扎进人群。
林曦眼见这些怪物在人群中肆虐，尖锐的足肢捅出，挑起，刺入人体，头颅、断臂横飞，鲜血肆意泼洒。
人们惨叫，嚎哭，却被挤压，无从逃脱。
“扑克！再快些！我们身后有怪物！”林曦大喊。
扑克停下喘气，下意识回头一看，吓得脸色惨白。
正好有一只胳膊飞过来，啪地一声，落在三五米开外，鲜血泊泊地流，残肢……似乎还在抽搐。
“虎刺蚤！是虎刺蚤！”
扑克反手接过压在色盅肩头的背包，扛到身上，兄妹俩牵着手，向着镇中心跑得更快。
“虎刺蚤又是什么？”
“植兽！树精的共生植兽！”
林曦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回望那些还在肆意屠戮人类的怪物：“你说这些怪物，是那个巨人的跳蚤？”
“没错！”
嗡……嗡……
似乎是涡轮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就在林曦他们奔跑的方向，猛地窜出数十道黑影，明明是人类的体格，速度却快得不似人类。
这些人有男有女，脚踩蓝焰，身穿黑、绿迷彩的连体作战服，巨大的面罩扣在脸上，只露出鼻尖和嘴。
他们的手脚格外粗壮，上面是夸张的，充斥着工业线条，闪耀金属光泽的臂套和靴子，腰带上还挂了不知作用的圆盘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
“凯小组，罗鼎小组清剿虎刺蚤，艾敬小组压制野人树精，珍妮跟我走，引开他，不能让这混蛋继续破坏下去！全队……散开！”
为首的大汉高呼，臂套弹出夸张的巨剑，在空中折转，冲向城墙，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和另三个壮汉。
剩下的六人分散开，三人一组，向着那些巨大跳蚤突击。
其中一人的行进路线和林曦他们重叠，根本就不减速，风驰电掣冲过来。
“挡路者……杀！”那声音，像锉刀一样刺耳。
扑克慌忙回避，扑倒色盅向着街边翻滚，结果绑缚着林曦的毯子散开，林曦摔下来，向着人群的方向滚过去。
一头虎刺蚤发现了他，一跃从人群中跳起，冲上半空，足肢聚拢，对准林曦的胸膛扎下来。
林曦绝望地瞪大眼睛，幽蓝色的电流在手心聚集，就要激发！
噗！
脚踩蓝焰的人从半空中截住怪兽，双拳出击，薄且锐利的剑刃弹出，深深捅进怪兽的身体。
嘭！嘭！嘭！嘭！
一拳，即一剑，一剑，又一拳！
一人一兽滞留在林曦头顶，震颤，震颤！
一连轰出八拳！
“哈哈哈哈！”
最后一拳，那人狂笑着，把两柄剑一同刺进怪兽体内，肌肉隆起，发力打开，怪兽在半空被分尸，其中一把臂剑也因为过于用力而断成两截。
林曦看着他落地，心意一动，聚集在手掌的电流散去。
“为什么不跑？”
“没看见我瘫了？”
那人回过脸来，面罩遮盖，映射周围景物，林曦只能看到那一脸的络腮胡子。
“居然是个废物？”
即便看不见眼睛，声音同样能让人感受到不屑和嘲弄。
“你很闲吗？”林曦冷冷回应。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又哈哈大笑，转身，啐了一口浓痰，杀进人群。
“先生，您没事吧？”扑克跑上来，扶起林曦。
“他们是谁？”
“他们？”扑克顺着林曦的眼神望过去，看到那个正在屠杀怪物，更在屠杀人类的疯子，“他们……是伐木工啊。”
第二章 覆盖丛林的星球
时间：野人树精围城三个月后，正午
在梦中……
跑，跑，跑！
慌不择路地跑，林曦撞翻路人，冲进消防楼梯，看到一个洞开的门，赶紧就钻了进去。
这是哪儿？
对了，这是穿越前，我给一个学校做助教，参观科研机构，然后得罪了一个很讨厌的女人，慌不择路，跑进这个倒霉的地方。
四壁金属，不见外景，过道曲折，不闻人声。
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白大褂，这些人都是低着头，不说话，一个个走路飞快。
重历人生吗？
林曦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喘气，结果身后又传来女人的叫喊。
“属狗的吗？”他恨恨地啐了一口，起身继续跑，直到进了一个死胡同。
这里灯火幽暗，只有一道没有标识的门虚掩着，从里面散发出淡淡的怪味儿。
“好地方……”
林曦推门而入。
屋子的主人明显不修边幅，宽敞的房间到处都是吃剩的餐盒，那股怪味儿，就是从这些东西上飘出来的。
除了餐盒，地上最多的是粗大的电缆，连接着一台和CT机七八分像的巨大设备，摆在房间正中，角落里是床，另一头是写字台，电脑前散乱地撒着纸，通篇写满了看不懂的符号和公式。
“躲哪儿呢？”
他站在巨大设备的边上，无意识地敲打手指，也不知道摁上了哪个按钮，设备突然启动，嗡嗡直响。
林曦吓了一跳，扭头去看。
CT里缓缓推出一个六角柱型的匣子，纯白色，两米多长，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像个别致的棺材。
“棺材”缓缓移动，被履带推送到林曦身边，嗤地一声，底部喷出白烟，徐徐打开。
一株奇特的嫩芽印入眼帘。
它太美了，美得不似活物。纯金色的细枝顶端，抽出唯一一枚倒卵形的叶子，也是纯金色，七彩光芒在叶脉间流转，涌动着生命的光。
林曦站在棺材边上，犹豫着要不要钻进去。
突然间大门嘭地被人顶开，女人在外面崴了脚，摔进来，一撞，恰好把林曦撞了进去。
林曦摔进棺材，摔到叶子上。那叶子居然如此锋利，叶沿把胸口切开，血一下就渗了出来。
血珠滴落，叶片开始溶解，七彩的光芒爆开，聚成束，舞动着缠在林曦身上，顺着毛孔，向身体里钻。
钻心的疼！林曦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啊！你在这儿！”女人的声音忽远忽近。
“保安呢？叫人！它在往我身体里钻！”
又一个人撞开门，机器突然启动，盖板以极快的速度合拢。
“博士！”女人似乎很惊惶。
“谁派你来的……”
【时空旅行舱启动！液氮冷冻！液氮冷冻！】
浓重的白烟从四面八方喷出来，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叶片的溶解停止了，黑暗，彻底吞没林曦的意识。
再醒过来，他的脑子里多了段古怪的记忆，他似乎融合了叶子，被改造，被强化，还拥有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能力，比如冰霜和电，就像是特异功能。
“那片叶子，好像叫做……无尽的吞噬者。”
无尽的……吞噬者。
黑暗张开大嘴，把他吞没。
“啊！”林曦惊坐而起。
扑克闻声进来。
“先生，您能起床了？”
林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坐起来了。
来到未来三个多月，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他扶着床下地，站稳，拖动脚步，一点一点走动。
“您在恢复，真是太好了！”扑克满心欢喜，“正要跟您说，霍抠门那里卖棺材的尾款结清了，身份卡也谈妥了，说是让您七天以后，亲自去牧民所补办。”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
扑克从地里挖出棺材，林曦苏醒，吞噬者暴走，漫天的雷电和堆结的冰霜撑开棺材，林曦这才得以和扑克兄妹相识。
但也是那一次之后，那副棺材再也无法启动，就像一具真正的金属棺材。恰好有人出价，价格不错，林曦就让扑克把棺材卖了。
当然是里里外外擦拭过，重新盖起来，假装成没开过的样子卖的，那里果然没看出什么端倪，爽快地维持了两千的高价。
这笔钱大概相当于这个时代普通三口之家，大半年的生活费。
扑克很担心那边发现棺材里空空如也之后会拒付尾款，所以特意把头款提高到60%，算起来，是七八天前的事。
能拿到尾款是好事，再加上身份卡的问题谈妥，而且还是“补办”，七天以后，林曦就不再是黑户，算得上双喜临门。
只是林曦多少觉得有些不对劲，在他的换算里，两千块算是一笔巨款，对方似乎有些太爽快了。
反正能走动了，他不由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色盅的学费留好了吧？”
扑克赶紧点头。
“那就叫上她，去花钱吧。”
三个月前的野人树精攻城，伐木工最后把他引走，消失在莽莽林海。
算起来，那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座叫石门镇的小镇子。
石门镇很小，无论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还是二十六世纪的眼光来看，都是如此。
自高空俯瞰，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中心，伫立着这座总人口不足一万的小城。
她的轮廓是一个整圆，被高大的围墙包裹，直径不足五公里。
由内至外，圆心是全镇最重要的建筑，发电厂和综合加工厂，中环是行政、军事和富人区，而拥挤杂乱的平房和蛛网般密布的巷道则共同构成外环的平民区，像扑克这样的穷人，也只住得起那里的房子。
全镇唯一的公路贯穿南北，联通内外，把镇子从中平分成两半。在那里，各类重型机械日夜不停，往来穿梭，道路上空常年扬着尘霾，就像是隔开两个世界的屏障。
很少有人会跨过公路去到镇子另一边，所以全镇真正的分区其实是两个，东区和西区，学校、医院各自独立，就连承担全镇行政的牧民所也是东西都有。
林曦在扑克兄妹的搀扶下行走，走出小巷，就踩进了所谓的富人区，一条类似商业街的道路上。
这里和旧世很像，除了见不到半点绿意，还有天上偶尔飘下来的黑雪。
黑雪源自城外的焚林。林火日夜不息，滚滚浓烟遮蔽天空，气流把烤焦的树叶或其他碎屑吹上天，再飘飘荡荡落进城里，就像雪一样。
人类，早就不是万物之灵了。
从几百年前开始，这颗星球的地质就开始活跃，地震、海啸、火山喷发，每几十年爆发一轮。人类大量死去，城市变成废墟，无边无际的森林在废墟和尸骨上生长，像是被恒定了快进的按钮，短短百年，就占据了整个地表。
植物的变异不止体现在生长速度上。有一种脱胎于它们，被称为妖精的智慧生物凭空出现，驱使着名为植兽的恐怖怪物攻城略地，和天灾一起挤压着人类的生存空间。
如果不是有一支名为伐木工的战士群体异军突起，在各条战线苦苦支撑，也许不需要等到天灾来摧毁人类，人类早就被那些会跑会跳的花草树木灭绝了，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发展起一个个聚居点，勾连出一条条交通线，逐渐有了复苏的气象。
伐木工，是这个时代的标志。
他们操作高科技的战斗装备，抗衡妖精，开拓领地，探索丛林，领导人类，漠视自己的生死，也享受族群的供养。
似乎，成为一个伐木工是很好的选择。
只是，我够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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