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狂徒》免费试读_叶叶开
第一章 刻碑人
黑檀色的木桌上雕刻着波澜起伏的瑰丽山水纹,陆嘉一站在桌前,凝神静气,心无外物。
大袖飘摇。
“老头儿,你不愿教我刀法,却独独教我书丹刻碑技艺,说那墓碑如人,人丢魂即死,碑无魂便崩,而执笔者落书丹力劲骨硬,犹如魂魄脊梁,足以令碑历经岁月一样光亮如新。人如是,要有脊梁,顶天立地。”
陆嘉一目光凌厉,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中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支短锋硬毫。
“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
挟、押、钩、格、抵。
他脸色沉凝,握笔如刀。
“老头,你说云腕中伏鬼,下笔如有神,故而锋正则四面势全,提笔之时,当聚精会神,如有万古书圣同席而坐,心正气和,方能契合天道,落有魂书丹。”
陆嘉一翻袖起风雷。
终于落笔。
只见他落笔之果决,真真若渴骥奔泉。
点横竖撇,捺提勾折之间,完全是以笔势带动身体,悬肘运指,一缕冰冷刀气若隐若现,却始终凝而不发,似欲蓄成摧城断江之大势。
“啪!”
笔锋先是重重按压而后竖直到底,藏锋而停。
笔顿字成。
两行浓烈至极的文字,直入眼帘。
褴褛难埋凌云气!
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一股冰冷至极的锋锐刀气终于宛若春雷一般于那书桌方寸之间炸起!
陆嘉一衣袍鼓荡,道道寒光熠熠的璀璨白练宛若龙蛇走笔而出。
森寒迫人!
“这就是宗师境界么…”
陆嘉一长呼出一口浊气,只见其全身七十二处大穴瞬间猛地动弹起来,同时全身毛孔一张一合,伸缩呼吸间,遍体生风,涌出一股较以往更为磅礴的迫人气机。
“老头,徒儿始终还是放不下啊,以前你总喜欢在天气暖和的时候躺在门前的藤椅上回想当年的英雄气概,给我唠叨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侠心义胆。老头儿,你说这人活一世可不就是寻求一个念头通达么?要是畏畏缩缩苟活,那该他娘的是何等的憋屈不痛快啊。”
“你总说我们命好,没有生在那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没有经历过那些能活下来,已经是比什么都好了的遍地烽火狼烟水深火热,所以才不知惜命。可是惜命如你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善终?”
“临终时你说人活七十老来稀,你已七十有三,这辈子是赚了,也活够了,什么仇不仇的不重要,只要我能好好活着你就足以瞑目。”
陆嘉一收敛了气机,自顾自地说着,目光柔和,神情恍惚。
他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唠叨的人,做事如此,杀人亦如此。
但整整五年的蛰伏隐忍,让得陆嘉一这一次的初露锋芒。
像极了一柄出鞘不饮血不归的利刀。
他渴望强大,比任何人都渴望。
这并不是为了证明他有多了不起,他只是想要一个资格,一个能为那个带着他一路逃亡三万里却最终饮恨卧风城的老头儿敬一碗酒的资格。
他陆嘉一要亲自端碗上卧风城头给老头儿敬一碗酒!
敌首下酒!
……
乌石镇外。
有荒山,墓碑成林。
夜深,荒山墓园寂然无声,平增了几分阴森,光秃秃的墓碑涂着森冷的月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经风一吹,隐隐约约似是回荡起阵阵低沉的呻吟。
寒风剜咬着肌肤,陆嘉一在一块孤零零的墓碑前,面北而站,双手拢在破旧的袖子里,眼睛似眯非眯地望着墓碑,默不作声。
那是一块没有字的空碑。
等到残月西坠天开青白多时。
陆嘉一这才缓缓蹲下身,从袖子中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空白石碑,轻声道:“这些年,我辗转了数座城池,当年有份算计你的人,已经死了一十三个了,没有听你的劝告,我树下了这样多的敌手,让老头儿你不省心了。”
陆嘉一神色恍惚,像是那个一生流离孤苦的老头就站在那里,一脸慈祥地看着他。
衣袍鼓荡,一支短锋硬毫自袖中落入他的手中,“老头儿,你说世上文字唯碑字最悲,因世间墓碑尽是阳间活人刻给幽冥旧人,下笔之人用情越深,下笔越悲苦,越是有神。按照你的遗愿是死后只留无字空碑以免招来祸端,尘归尘土归土。”
陆嘉一轻叹一声,而后翻袖起风雷。
他递笔如递刀,书丹所落,奔蛇走虺势入碑,骤雨旋风声满山。
粗麻衣衫简朴破旧的陆嘉一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深不见底,衣袖翻飞。
然后。
他缓缓地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整整五年都不曾亦不敢说的话。
“师父,王远征的人头,徒儿定会提上卧风城头给你下酒!等着!”
在他书丹之后,低垂的脸庞布满了以他的低贱身份不该有的狰狞,他丢笔提刀割破掌心,满手鲜血,然后重重地递出了染血的第一刀!
有金石铿锵声回荡。
腕伏鬼神,起收果决,如昆刀切玉。
碎屑翻飞,齐齐下落。
铁画银钩,矫若惊龙。
“恩师戚震北之墓。”
七个大字鲜血淋淋洒然而出,猩红刺目,透出无尽的肃杀与悲怆。
旁边仍有一行小字:逆徒陆嘉一立。
何为逆?
不顺从。
不愿顺从。
自觉得是忤逆了师父意愿的陆嘉一痴痴地望向墓碑,“江湖人老死江湖,将军战死沙场,这都是最好的归宿。可师父你这又算是什么?”
他提起那摆在墓碑前的酒坛,猛地灌了一大口,任由那清冽而醇香的酒水烧过喉咙,他恍若未觉。
许久许久。
他才将酒坛翻转。
陆嘉一倒酒极其缓慢。
尽倾了一坛酒,轻轻将酒坛放回了原处,抬头看着这座没有埋骨的衣冠冢,嘴唇紧抿。
这个命运多桀,陪着一个老头子江湖逃亡三万里都不曾蹙眉的年轻人终于弯腰泣不成声,哽咽道:“师父,这是你最爱的桂花酿,喝好。”
“当年算计你的那些人里你,卧风城王家的老家主出力不少吧,王远征,道境强者么?慢慢来,我们不急……”
陆嘉一缓缓翻转袖子,露出那柄染血刻刀。
满山寒气。
“走了。”
……
晨风微凉,曙光迷蒙。
此时此刻,在那染血墓碑后的陆嘉一亲手埋下的没有尸骨的衣冠冢中,大地无声开裂,赫然有一口紫色的棺材悬空漂浮而起,溢彩流光间,不连天地。
这棺材初看乍新,但其上散出的沧桑,却如同历经了万载春秋。
紫棺上烙印了无数的符文,更是镂刻着许多模糊的神秘图案,符文绕着图案旋转着,每个九息间,就会闪烁一下,仿佛永无止境会永远闪耀下去一般。
一声叹息,蓦然从紫棺内缓缓传出,一股可怖的气机,逼人的显露,充斥这荒山,充斥整个天地。
“宗师境界?这就是你的选择么?唉,痴儿……连老……连师父都得假死自我封印逃避的势力,又如何是你所想象得那么简单……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或许真的有资格……迈进那个门槛,到时为师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与你再杀回去!”
沉默许久,才又有微弱声音传出:“痴儿,想不到你的封印还是松了,不知道戚家的事,你又记起了多少……不对……那可是家主亲手封印的,就算只是那九层封印中的第一层,但以你宗师境界的修为,根本难以撼动……”
“不入道境,一切成空…”
喃喃细语被风剪碎,紫棺沉寂,消失不见。
宛若从未出现。
……
第二章 盛浅语
荒山下有一小镇,名为乌石。
镇东的一处旧宅中。
“居然又不在家,小丫头这几天古古怪怪的,像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陆嘉一低声喃喃,目中满是溺爱之色。
然后,他缓缓地关上了门,转身拿起一把青铜火钳,将面前火盆里黯淡的炉火拨得更为旺盛,待暖和了一些,才走到一旁的藤椅上躺下,学着记忆中那个驼背老人那般轻轻摇晃着。
乌石镇做为他们师徒两人数万里逃亡的狡兔三窟中最安全的藏身之所,着实有着太多太多的回忆。
对于四海为家的陆嘉一来说,曾经那个背微驼的老头儿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如今老头儿住到了小镇外的荒山里了,那么这座小镇,这座旧宅。
就是他的家。
对于乌石镇来说,镇东环境恶劣鱼龙混杂,是那些豪绅权贵所唾弃的贫民区,如同火盆这种东西,在这里就是奢侈品,穷人严冬御寒,只能靠添衣衫。
而陆嘉一是有着手艺在身,这些年帮人书丹刻碑,发死人财,总算是薄有积蓄,这生活也不至于太过于拮据。
陆嘉一潜神入定,无悲无喜,指间一柄小刀微微翻转,寒光熠熠。
老头儿总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所以给他取了嘉一为名,更是解释为一生欢乐之意,希望他远离江湖的身不由己,一生平安喜乐。
可偏偏他却向往江湖的轰轰烈烈,憧憬江湖的快意恩仇侠肝义胆,极擅刀道的戚震北没肯教他武技,只是教了他能够糊口的书丹雕刻技艺,那个领衔江湖一代风流的刀道魁甲似乎是铁了心要让他这个徒儿平平静静地当一个普通人。
那时候的自己总是会抱怨,甚至与老头儿斗气不说话,可他总是慈祥地微笑,默然不语。
最后实在拗不过那老头儿,而且书丹雕刻的技艺也着实有趣,便慢慢淡了想法,只是心中仍有些许的期盼。
直到五年前那一个大雨滂沱的雨夜变故,直到远远见到那些刀气纵横,满城风雷,自己才悟了,原来书丹是养气,刀刻是掠刀。
那一瞬间的顿悟,他激荡而起的雄浑刀气,竟滂湃如潮。
只是一步,便在武道上登堂入室。
他也终于知道这个听闻是连累戚家灭门的驼背老头儿经历过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终究还是不忍自己这世上唯一的徒儿一世平庸。
这个被一十四名顶尖高手围杀都不曾蹙眉的刀道魁甲能放下仇恨,却终究放不下他这个徒儿,始终担心着自己死后徒弟会受人欺凌。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唯有掌握力量,才能掌握人生。
陆嘉一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心正气和,呼吸吐纳,心神收放,皆圆润自如。
四周万籁寂静,唯有衣袖鼓荡,唯有刀气沉浮。
陆嘉一想起了驼背老头儿那晚滂沱大雨里卧风城内的咫尺炸风雷,刀气贯长虹。
想起了这五年辗转数城的艰苦袭杀。
想起了三万里逃亡的许多人许多事。
“嘉一,加一,陆嘉一,便是戚,师父,你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还是你想告诉我什么……”
月华期期艾艾地透过门窗的缝隙渗进了房中。
一阵轻微的步音传入耳内。
步音熟悉。
他深吐了一口浊气,周身气势尽数敛去,平庸无比。
一人推门进来,随手又把门掩上,坐在陆嘉一对面的位置。
陆嘉一看着来人,脸上漾起了一抹温暖的笑意。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眉目如画,肌肤赛雪,一张动人的俏脸泛动着病态的苍白,气息很是微弱。
这是久病之态。
“小语,最近镇里并不太平,我不是让你呆在家别乱跑吗?”
陆嘉一眸中有暖意浮现,却略带责备地说道:“你的身子骨这么弱还到处乱跑,染上风寒怎么办?”
“嘉一哥哥,语儿才没那么弱不禁风呢。”
少女脸上露出笑容,宛若一朵雪莲花盛开一般,气质尤为出众。
但是那微皱的娥眉却说明她正在承受着难言的痛楚。
少女名为盛浅语,是七年前戚震北尚在世的时候,在荒山上捡回来的,在这乱世之中,这些年三人相依为命,倒也颇为温馨。
只是盛浅语却从小身染顽疾,每到夜间便有七处大穴如针扎般疼痛,此病极是棘手,任是以戚震北那与刀法齐名的岐黄之术亦是无计可施。
这些年来,只能靠渡精纯且浑厚的真气为之压制,才能缓解其痛楚。
以前戚震北尚在人世,以他的修为,压制这病情,倒是不难。
但是自从五年前戚震北死在卧风城后,这病情以陆嘉一武道大师的真气根本压制不住。
每每看着盛浅语强颜欢笑掩饰痛楚的时候,陆嘉一心里就一阵阵的难过。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实力不够!
实力不够,根本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变强,这不单单是为了报仇雪恨,更是为了眼前这已被他视作亲妹妹一般的女孩!
“这一整天都没见到你,跑哪去了?”陆嘉一有些诧异,浅语这妮子可不是调皮的人,这些年来,她可是极少外出这么长时间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哥哥?”
盛浅语脸上噙着淡淡的笑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秘密哦。”
陆嘉一溺爱地望着盛浅语,挪揄道:“哟,小丫头片子长大了呀,开始有秘密了。”
盛浅语握起了粉嫩的小拳头,嘟嘴哼哼了两声:“取笑人家,不理你了!”
陆嘉一咧嘴一笑,暗道这丫头都快被我宠坏了,可是他心里却是涌起了难言的温暖。
那温暖丝丝缕缕地,缠绕进了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而后。
陆嘉一伸手握住的那只冰凉的粉嫩拳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屋内的温度却凭空拔高。
“嘉一哥哥,你的修为……”盛浅语目现讶色,她虽然没有修行,但是这么多年夜夜不断地感受着真气灌体,更是曾经感受过老头子那如海潮般汹涌的雄浑真气。
此时此刻,她如何不知。
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大哥哥,已经是稳稳地跨过了宗师的门槛。
十八岁的武道宗师。
世间屈指可数。
“不要说话,宁心静气,意守丹田。”
盏茶功夫。
陆嘉一的脸色便如纸般苍白,但是看着盛浅语入了梦乡,那蹙起的娥眉亦被温柔地抚平,他如释重负。
以他如今的修为,终于可以勉强压制住盛浅语的病情了。
陆嘉一咧嘴一笑,满心欣慰。
然后他将盛浅语抱回她的房间,将之放到了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正欲转身离去。
“戚爷爷……一哥哥……父亲……母亲……不要离开语儿……语儿听话……不要丢下语儿……不要……”盛浅语在沉睡中,身子颤抖,似入了梦魇,满脸泪痕,纤细的白嫩小手死死地抓着陆嘉一的衣服。
“小语不怕,哥哥在这呢……”陆嘉一坐在了床旁,溺爱地摸着她的头,眸中满是坚毅。
哥哥不会丢下你的,更不会让人伤害你。
就算是死。
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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