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建群像》:自序
自序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分配到电建工作,一直到二十年后离开,期间接触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尤其是那二十年火热的青春,就是与这些人一起度过的。
诸多恩与怨,诸多留恋,在那些年里,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龚铁蛋
“铁蛋”是他的外号,他的本名是“铁龙”。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在基建单位,外号是很普遍的。很多外号起得名如其人,很多相熟的人,当别人说到他人本名的时候会一时懵圈,只有提起外号,才猛地一拍脑袋,“哦——”的一声,“原来你说他呀!”
裹一件全身开花的草绿色军用小棉袄,扣子可能掉光了,用一根八号铅丝在腰腹间一缠,吆五喝六地走在上班的人群中煞是拉风。有时干脆系根草绳,可能是为了解的时候方便些吧。这就是龚铁龙——由于我本人是技术员,虽然与大家年龄相仿,一般时还是以本名相称,只是这种叫法也蕴含着人际关系中的生分。
后来的人们可能想象不到,这种形象在当时就是电建的正规军——当然故意地在身上开出那么多棉花和绑铁丝、系麻绳可能还算个小发明,不过脏和破并不出圈,那时候大家还不懂得以光鲜的形象将自己与农民工区分开来,以示一种“身份”。
一九七一年生人——后来我知道他与我同龄,技校毕业后分配到本系统企业工作,二十出头的铁龙本是城市的身份。那个年代农业户口是不能上技校的。
体魄健壮自不必说,棱角分明的脸上五官端正到精致的程度,浓眉大眼的形像用现在的词来形容的话绝对是很man的。
第一次真正接触龚铁龙是与他一起穿铜管。
那时候在电建里穿铜管是一项出名的强体力劳动。所谓铜管,指的是汽轮机凝汽器的冷却水管。大型的汽轮机组的凝汽器由于体积、重量太大,无法在厂家直接整装,要在施工现场组装壳体和内部结构后再将冷却水管穿装、胀接在管板上。冷却水管并不重,比单杠的横杆还要细些,壁厚还要薄得多,关键是穿入管板(两端各一道)和隔板(中间共七道)的时候会有阻力,加之冷却水管的数量是几万根。当时的机组是五十万千瓦,是从前苏联进口的,当时是华北地区最大型的机组。后来我们发现,这台机组比后来的六十万千瓦的机组在体积上要大得多,难怪人家说苏联的东西是傻、大、笨、粗。
穿铜管的时候,项目处的管理干部来支援的有五六十人,加上专业工地的施工人员和管理人员,一共超过一百人。穿铜管的人分成四组,最轻松的是每层管(隔)板间放置的一个负责对管孔的人。外面的人沿着11米多长的铜管站着,最初时是全员住里使劲推铜管,穿进去几米后,后面的人就够不到了,随着一层层管(隔)板阻力的增加,能用上力的人却越来越少。大概有百分之四五十的铜管能够最终用手推进去,其他的到最后一段长度时就要用木锤砸了。用锤砸是因为再怎么大家喊着号子用力推也推不动了,而且这都是在最后一段不超过一米长的时候,否则,只能拉出去检查,再重新穿装。
每组穿铜管的第一个人,也就是最靠近凝汽器的人要带头喊口号,从每根管子的开始到结束始终不能放松,还要负责端正有力的将管子砸进去那最后一段——用力稍有偏差就将管子敲坏了,那可是据说一根一百多美元的管子呀,我一月的基本工资是52元人民币。而多数时候,第一根管子还没装完,后面的人已将第二根管子抬到了打头人的手边。
相对而站,我和龚铁龙分别是第一和第二组的第一人。这是当时被人称为有驴的体力的两个人,那种竞赛的场面热火朝天。
“妈了X的,干你妈什么呢?”当容器里的女干部引导错了管孔,需要将一根甚至多根管子抽出来重新穿的时候,我和龚铁龙的嘶吼声会响彻全场。当然,我们是各喊各的,并不在同时发声。如果在平时,年青的我们可能会不好意思专注地直视那些同样年轻的女子,但在体力大幅消耗的时候,为了她们轻松抬手间就可完成的工作中出现的大意,我们为自己和整组人的工作的前功尽弃大声责骂。
每天工作的一开始,工装就在很短时间内湿透了,然后就是将管子上的尘污不经意地擦在上面,之后衣服就有一大片面积黑得发亮。
穿管吃力的真实原因是管、隔板的孔安装精度不足,管子在各级管孔间是相互较着劲的,这是我后来想清的事了,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只要管子没烂就使劲往里穿。
记得第一天,我这一侧穿了一百五十几根,他那一侧也差不多,当时的总数记得是五万多根。后来多的时候一天一组人能穿两千多根。没什么经验,也没人偷懒——至少当时从我的眼里看到的是这样,真正的原因就是开始时是穿装角落位置,管、隔板组装的精度最低,错位造成管子在管孔中的阻力大非常大。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好几个人都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奶砖,边走边吃,那叫一个爽。
到了宿舍门前,也不开门,直接往水泥散水上一坐,双腿直直地贴在地面上伸开,脊背往红砖墙上一靠,任六月的阳光暴晒在身上,舒服。
全然没有了之前呼喝的劲头,那是一种骨软筋酥的舒适感。远外看去,一排十户的临建房前坐了整排、整排的肮脏得难以区分的人们。他们靠在窗台下的头上还戴着各色的安全帽,以减轻脑袋顶在墙上硌疼的感觉。
饭已全无胃口,奶砖可以再来两块。
下午,龚铁龙我们几个人都“窜稀”了,但不耽误干活,大概水分主要是以出汗的形式排出了,已没什么可窜的。
龚铁龙的声音很洪亮,标准的普通话,底气充沛的那种。他的个头一米七多不了多少,肩明显的比其他人要宽,皮肤不说细腻但绝不粗糙。
第二天,他的嗓子哑了。嘶吼依旧,只是变成了破锣的声音。再之后,气流从他的嗓子里出来好像吹在了破布上,能听到的已主要是气流的声音,那种声音在空气中传不了多远。
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班长让别人替换了他的位置,让他去干一些协调类的辅助活儿去了。换上来的人也属生猛类型的,不过我与龚铁龙的唯一一场对手戏结束了。
一直到他离开电建,也就在一两年后,我们没再有直接的工作配合,尽管他是汽机工地附机班的一个组长,手下有十几个人,而我是附件专业的技术员,但能够记起的一起的工作只有那一次。
后来听他的技校同学说起他的趣事,说有一次几个同学比赛轮大锤,他一次抡了一千下,以远超别人的成绩夺冠。然后第二天起不来床了,在宿舍躺了一礼拜。老师找到宿舍指着鼻子把他骂了一通。
他们组里的人聊起他来时说:“龚铁蛋干活儿那叫一个生猛。有一次他一个人扛起一个530(直径五百三十毫米,后来我查了一下,重量是七十八公斤)的大弯头,保持半蹲的姿式,让老哈在上面赶紧点焊。这边哈拉皮(老哈的外号,因他人长的老气,脸上肉皮松皱,也是干活生猛一类。)手忙脚乱地调整位置、间隙,要求着龚铁蛋高一点儿、低一点儿、左一点儿、右一点儿。底下龚铁蛋嫌他慢,自己感觉顶不住了,不断地骂着哈拉皮的八辈祖宗。要知道那么大的弯头,扛在一个人的肩上,还要摆平、放稳,保证达到与管道的接口四周间隙均匀。这种活儿平时都是要用倒链挂着后再由两个人调整一个人点焊,现在这俩货自己就办了,真他妈牛X。后来把龚铁蛋那孙子给累得呀……”
据说还有一次,他要焊一个短螺栓,手头没有手套、钳子等工具,他犹豫了一下,干脆用左手手指捏着螺栓用右手施焊。等焊完再一看,左手的二个手指已经烫糊了。
我曾见他坐班车回家的时候,人群中,那一身西服绝对笔挺。尽管大家都换上了“逛服”(电建人管回家穿的衣服叫“逛服”),他的人与衣服依然显得那么鲜亮。
记得有一次他闲聊时说在家里没啥好吃的,于是自己去买一瓶“金针菇”罐头,再加点肉丝一炒,他口头“啧,啧”地描述着自己的手艺。我当时想:自己一个几十元的工资,够买几瓶罐头呢?
听说他离开电建后自己单干了,就是做生意了,希望他顺利。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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