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鲤》: 赵府上下共赴黄泉
第一章 赵府上下共赴黄泉
上京,长安县,赵府。
“少爷,老爷吩咐过了,你不能出府,就别为难老奴了。”
赵府游廊千转门庭如市,某处九曲九转回廊,一个花钿绣服青年闷头往府外走,其身后曳着一位身着褐色长袍老人。
蓦地,青年刹住脚步,转身沉声说:“今日是清明,我去城外替娘亲上一炷香有何不妥?刘伯你若再要阻拦,休怪我翻脸无情!”
老人一愣,原先以为这位常年流连勾栏瓦舍的纨绔少爷今日如此急匆匆定是为了某家花魁,却不曾想是为亡母上香,他在赵府待了小二十载,可谓是亲眼看着这位少爷长大,说是少爷,其实已经将其视作是自己的半个儿子。
想到这孩子自幼丧母,老爷又极少对其管教,老人心头一软,撇过头轻轻道:“老奴一时失察,未能拦下少爷,待老爷回府后自会谢罪。”
青年深深看了一眼老人,拱手道:“劳烦刘伯费心,老头子回来我自会与他说明详情。”说罢,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
一架马车在赵府外停下,马车四马拉乘,大宋规制天子出行乘六马,王侯乘五马,公卿乘四马,车上人必是上京黄紫公卿中的一位。
守候在府邸大门的下人纷纷拥上,从马车上搀扶下一位老人。老人身着大宋官服,衣角绣有仙鹤。大宋沿袭旧制,唯有一二品官员才能在官服上绣有仙鹤锦鸡。纵观当朝,赵姓而能任一二品大员的唯有大宋宰辅赵克己。
赵克己步履蹒跚,苍颜白发,脸上沟壑纵横,隆符年间新登上大宋庙堂的年轻臣子第一眼见到这位传奇宰辅,都会敬畏他的权势而震惊他的苍老。
老人踏过门槛,忽地收回脚步,扭头回望大门上的绿油兽面锡环——在大宋,只有一二品大臣府门有资格享受这种规制。而他,静观三朝风云,在庙堂浮沉了三十五年,才换来这么一对。
他初登朝时,龙椅上坐的还是气吞万里如虎的高祖皇帝,只是已经老态龙钟,没过几年就驾崩了,之后,就是那位以勤政著称的文宗皇帝,广纳贤才造就大宋开明盛世,可惜英年早逝,如今,小皇帝患肺痨命不久矣,妖后垂帘听政十七年,终于按耐不住想要称帝。
他不过是提了一句自古从无女子称帝,就被这位盛氏浅予记恨在心,以她不惜戕害亲子的手段,接下来还不知怎样对付他。
他叱咤三十多年,早已看淡生死荣辱,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赵徽——这个老来幸得的独子。
“赵徽呢?”望着门环,愁眉不展的老人忽然问,“这小子去哪儿了?”
被赵徽称作刘伯的赵府管家低声应道:“少爷去城外为夫人上香了。”
上香?老人一愣,随后恍然,是了,都忘记了今日是清明,以那小子的秉性定然会为他母亲上香。只是——老人想起某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两道灰白眉毛蹙成了川字,沉声问:“他去了多久?”
管家回忆了一下,说:“约莫有半个时辰了。”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是老奴未能拦下少爷,老爷千万别怪责少爷,少爷他也是思念夫人,决不是因贪玩而以此作谎。”
赵克己摇了摇头,知道这位亦仆亦友的老管家会错了意,但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多作解释,他沉吟道:“备一架马车,然后派人寻回徽儿,不论他怎么说,硬架也要把他给架回来。再通知牧野去议事厅,我有话与他交代。”
管家不明所以,却还是一一应下。
半柱香后,赵府议事厅。
老人抿了口茶,对身前的中年儒生说:“事已至此,我除了应战,别无他法。你先带徽儿出去避避,免得到时候与那女人对起阵来我捉襟见肘。徽儿不是想看看江湖吗,你就带他看看,待风头一过再回来便是。”
中年儒生眉头微皱,想问老人胜算有几分,可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最终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一个时辰后,赵府外。
随着一阵嘎吱声,车轱辘缓缓转动,车厢内部暖玉温香,极尽豪奢,多是些寒门子弟无法想象的物事。
赵徽斜倚窗边,怒气冲冲更有些莫名其妙。他本在城外坟头与娘亲说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贴己话,却被一干下人不由分说架回府,正当他一肚子愤懑要找老头子理论,又再一次被下人不由分说架上马车。
揣着沉甸甸的银票,还有一封老头子硬塞入他手里的信,赵徽满肚子疑惑。过去他屡次提出远游的要求,无一例外被拒绝。但今日老头子却一反常态,不但为他备好了一驾上等马车,更附上了足够的银票,甚至在临走前还偷偷摸摸塞给他一张纸,随意一瞥,竟是白帝城那位将军的亲笔信。
老头子这是发什么疯?
赵徽掀开竹帘,探头回望,只看得见家门口两尊越来越小的石狮子,至于父亲,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佝偻轮廓,看不清具体神情。
赵府大门外,赵克己目送马车消失在巷子拐角,长出一口气,在亲手送赵徽离开上京这个烂泥潭后,他的一颗心终于是彻底放下。
老人转过身,打算回屋好好思忖如何应对妖后,却听见一阵轰隆隆的马车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就这么等不及吗?”赵克己身形一顿,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巷子拐角,驶来一列车队,拢共有七驾马车。
马是西域进贡的枣红马,车是天工司的得意之作,专供皇室宗亲。这一列车队,非富即贵,尤其是敢在赵克己这位当朝宰辅门前抖擞威风,身份呼之欲出——除了那位妖后的亲信,谁敢如此逾矩?
车队到了近前,为首者掀开面甲,居高临下审视眼前老人——这位驰骋了三朝庙堂的盖世权臣。他的嘴角忍不住掀起,几乎控制不住此时的得意,朗声说:“赵克己,你可知罪?”这人已经图穷匕见到连宰辅都不唤一声,直呼大名。
赵克己站在台阶上,双手笼在袖子里,抬起头,他认识这个人,千牛卫大将军黄天行。还记得有一回早朝,满朝文武都不赞同将此人纳入军中,还是他念在昔日旧情,力排众议。没想到此时却成了一把要自己命的利刃。
不过——?
赵克己视线越过黄天行,他更好奇其身后的七驾马车中都坐了谁,谁有胆量在这个关键时刻选择站队,与他这位三朝宰辅唱反调,就不怕朝堂倾轧,落得个一蹶不振?
“赵克己,你可知罪!”黄天行觉得自己被无视,加重了语气,恶狠狠道。
此时老人已经隐约猜到了马车中人都有谁,心中暗叹,明白此劫难逃,轻声回答:“老夫何罪之有?便是有罪,也应该是大理寺派人,再不济就是刑部,何时轮到千牛卫了?难道黄将军升了官,成了大理寺少卿又或是刑部员外郎?还是说,黄将军越俎代庖,自认能替代御史台?”
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千牛卫虽说论兵甲凌驾于这三个机构之上,但论起实际权力,却有如天堑。
黄天行一愣,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赵贼,你试图谋反,意图篡国,千牛卫守御皇城,本将军怎就不能管了?”
谋反?篡国?
老人咀嚼着这两个刺耳的词,不禁失笑,若他想要谋反篡国,又何须等到今日。当初,北原那位天可汗曾牺牲八百精锐,只为送一封信给他。信上说,只要他赵克己告老还乡,便许他三州之地,裂土封王。而他呢,只是拿起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任凭这个泼天大的诱惑化作灰烟。
拿这两个罪名对付他,真是讽刺。
赵克己语气玩味:“黄将军能否细说,老夫是如何谋反,又是如何篡国?黄将军这样无凭无据往老夫头上安了项杀头之罪,老夫实在是有些惶恐。”
黄天行一时语塞,他只是奉命行事,是从太后手谕上得知这位老宰辅所犯何罪,至于其中详细,却是一点不知。
黄天行身后,第三驾马车的幕帘被侍者掀开,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面色无悲无喜,说:“伙同罪女楚千凝谋害先帝,是为谋反,暗中与北原勾结,是为篡国。老师,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克己看着这位生平最器重的学生,对于他出现在此地既觉得意料之中,又有些理所应当的失望。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道:“书生杀人,口诛笔伐,最是无愧于心。七意,不枉老师教你十二年,你已经青出于蓝,深谙为官之道。想必凝妃与天可汗的亲笔信你也已经伪造好,只是可惜了你一身独步大宋的书法,用在这里委实是屈才。”
中年儒生静静地看着这位昔日恩师,如同看集市上论斤两贩卖的牛羊肉。
赵克己回过头,目光在先帝亲自提笔写下的“赵府”门匾上久久停留,犹记得先帝在世时曾金口玉言,称“老宰辅为我右臂,赵氏为我大宋擎天之柱。”却不曾想,先帝一逝世,这臂膀、这擎天之柱就要被连根砍断了。
黄天行眉宇间流露不耐,倒是中年儒生老神在在,另六驾马车也保持诡异的安静。
终于,老人吐出一口浊气,幽幽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环顾红墙绿瓦,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这一派青山绿水,终逃不过断井颓垣。”叹罢,他别过头,望向中年儒生,淡淡地说:“七意,你可否答应为师一事。”
中年儒生并没有立即应下,反而思忖了一会儿才说:“您且先说。”
老人语气骤冷,斩钉截铁道:“保我赵府上下,不论老幼妇孺,共赴黄泉!无一人沦为娼妓,无一人沿街行乞!我赵氏一脉,无愧于大宋!老夫要与一家老小,在九泉之下,亲眼看着那妖后是如何覆灭大宋!”
老人的话掷地有声,比春寒更加冷冽,黄天行有些胆寒,所谓读书人浩然有正气,大概就是如此。
中年儒生眼皮微跳,良久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声说:“谨遵老师遗愿。”
一直不作声的另外六驾马车,仍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遗愿已经交代好,到了该行刑的时候。
老人抬头望向天空,澄澈如洗,轻声道:“真是个上路的好时节。”
黄天行压下心头寒意,抽刀出鞘,低头看向坦然赴死的老宰辅,镇定自若的样子让他恍惚间以为看见了当年那位在金銮宝殿中力排众议支持他参军的中年男人,他老了,不是吗?
刀光一闪,一颗白发苍苍的苍老头颅沉沉坠落,血溅三尺。
隆符十七载四月初五,权倾一时的赵府轰然崩塌。
但上京却并未因此而风平浪静,反而陷入了更加动荡的庙堂倾轧。
……
上京城外,官道。
一架马车缓缓前行,驾车者是个中年男人,赵徽从小就喊他“牛叔”,据说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论身份,朝堂上那位清贵至极的中书舍人元七意还得称呼其一声师兄,只是不知为何这位才学不输于人的昔日状元并未入仕,反而苦心孤诣二十年,此时更沦为了他这位纨绔少爷的车夫。
“牛叔,咱先去哪儿?”
赵徽无精打采地翻了翻《大宋地理堪舆图》,发现好像出了上京他就两眼一摸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不过好在他有一位博闻强记的牛叔,根本不用慌。
车厢外,中年男人轻轻挥了下鞭,嗓音甘醇:“少爷,距离上京最近的当属武当山,以这匹马的脚力,大概半旬时日就能到。”赵徽眼睛一亮,“武当山?那柄素衣是不是就在武当山?”
“如果少爷说的是那柄号称天下剑魁的素衣剑,那就没错。”
“那牛叔,咱走起!”
中年男人不说话,重重地往马屁股上甩了几鞭,马车的速度随即加快。
兴许是车上的熏香过于浓郁,赵徽觉得有些胸闷,他拉开车帘探出头,想要喘口新鲜气。
官道上风尘漫漫,身后那座天下第一雄城渐行渐远,高耸的城门下一列列从西域诸国赶来的车队渺小如蚁群,规规矩矩地排队接受署吏检查货物。
这座他闭着眼都能轻车熟路走上一遭的雄伟城池,渐渐离他远去,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要再见大概要两三年后了。
他莫名有些感伤,不由开口问道:“牛叔,你说爹为什么突然松口允许我出来了。他可是成天跟我唠叨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以他的性子没道理啊。”
中年男人温声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临走前老师交代我,既然少爷你不爱读书,与其在城里当个纨绔,倒不如出去闯荡,见识下世面还是有好处的。这个道理,老师说他在今天早上才悟通。”
赵徽脸色微红,所幸中年男人看不见。
中年人又道:“老师还说了,如果少爷你想学武,就拿着曹将军的亲笔信去白帝城,曹将军看在他的面子上,会亲自教你习武。”
习武?那个老头子可是最反对他舞枪弄棒,赵徽面色古怪,颤声说:“牛叔你老实跟我讲,爹是不是出事了?”
车厢外挥动马鞭的频率渐缓,许久中年男人才开口说道:“少爷你已经不小,有些事也无需再瞒你。是,你猜的不错,近几日庙堂上会有一场大动静,即便是老师,也难以自保。少爷你作为赵家的独子,老师自然希望你能成才,只是在这场谁都有可能会死的风波中,老师更希望你能活下去,希望少爷你能明白老师的一番苦心。”他的语气古井无波,却像是积蓄着可怕的力量。
赵徽脸色发白,不停摇头自语:“不可能的,爹是右相,更是三朝元老,谁能动他,谁敢动他?那位肺痨小皇帝?”
中年男人正欲详说,却听见身后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当即面色一变,沉声道:“少爷坐稳了!”紧接着就听见几声炸雷般的挥鞭声。那匹由太仆寺精心喂养出的名驹吃痛长嘶,四蹄踏成幻影。
赵徽的心与马车一同颠簸了起来,他紧张问道:“牛叔,是不是有人在追赶我们?”
没有人回应他,暖玉温香的车厢里只听得见愈加靠近的急促马蹄声和炸雷般的挥鞭声。
过了半柱香功夫,马车戛然而止,赵徽瘫坐在马车中,额头上布满冷汗,隐约能听到三五匹马在打着响鼻,整个世界都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车身微震,赵徽知道,是牛叔跳下了马车。
“南山——牧野?”说话人嗓音低沉,语气犹疑。
赵徽对这个声音记忆深刻,大约在十年前的一个晌午,那时他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半大小子,顽皮得很,成天在府中爬上爬下,有一回亲眼看见这个声音的主人恭敬伏在爹身前,三跪九叩。后来才听说,这个男人参了军,还成为了千牛武将军,官职从三品,好像是叫黄天行?不过他所说的南山牧野又是谁?
“正是在下,不知黄将军有何贵干!”是牛叔的声音。
“南山先生不在赵府里头安心做学问,出城做什么?”
“一老友身患痢疾,命不久矣,牧野前去送他一程。”
“不知先生的这位老友,可是名作赵克己?”
“黄将军莫非嫌自己仕途太顺,竟敢直呼当朝宰辅名讳!”
“哈哈哈,本将军不但敢直呼那老贼名讳,更敢亲手割下他的头颅,只是可惜,那老贼的脑袋已经送进宫去,无法与先生一同欣赏。”
爹,死了?
赵徽不敢相信,那个曾在他面前嘚瑟“黄紫公卿尽出我手”的大宋宰辅,那个为了他这个纨绔儿子不惜与左相亲自对阵的父亲,还没有亲眼看到儿子长大成人,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老人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如万花筒般飞掠,最终变成了一片空白,如同十年前上京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一样,白茫茫一片。他突然惊觉,原来那个男人已经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之前回望的那一眼竟是他与他这辈子最后一面。
想到这儿,赵徽悲从心来,怒发冲冠,目呲欲裂,如同失去了至亲的幼兽,凄厉大吼,他浑身裹挟着死寂与绝望,要冲出去与那个杀父凶手拼命,但不知为何车厢变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牢笼,幕帘忽然变得有千斤重,他连掀开幕帘都做不到。
赵徽近似癫狂地捶击车壁,一下又一下,锤到虎口撕裂。最终力尽,绝望地瘫坐在地,眼眶通红,泪流满面痛哭至无泪可流。
车厢外,寂静无声。
本名南山牧野的中年男人双手攥紧了又松开,如此不断往复,他的胸膛肉眼可见地上下起伏,像极了一座会呼吸的山,良久,才平静地说:“黄将军,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可是老师亲手将你送入军中,如果没有老师替你说话,现在的你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他虽是在与黄天行说话,视线却越过后者,向更远处依稀能分辨出城墙轮廓的上京城望去,似乎能看见恩师的音容笑貌。
黄天行毫无愧疚地点点头,“赵克己的确对我有恩,但那也是他欠我黄家的,当初北原一行,若不是我父舍命相护,他早该死在了大漠中,又何谈能坐上右相之位。他若真想补偿我,当初又为何让我三跪九叩!”说到这儿,他脸上狰狞一闪而逝,嗤笑一声,“况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忝为千牛卫将军,掌执御刀宿卫侍从,宫里头如何吩咐,我便如何做事,谈何恩情,恩情能大过皇权?南山先生与我谈报恩,倒不如去向元大人讨教一番。”
久负大恩必成仇。
南山牧野想起老师曾与他说过的一句话,果然,黄天行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对他再好,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回头咬你一口。至于那位元大人的背叛,南山牧野早有所料,他早已在心中为这位野心勃勃一心右相的师弟判了死刑。
黄天行身后,一众千牛卫蠢蠢欲动,眼神炽热地望向马车,好像那是能让他们平步青云的天梯。
见此,南山牧野目光骤冷,厉声道:“谁敢再进一步,死!”
黄天行像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挥手示意千牛卫上前,挑衅地拍了拍刀鞘,“南山先生莫不是在说笑,论学问自然少有人比得上你,但动起武来,呵,你还只是个山野蒙童。”
南山牧野默不作声,看到一干千牛卫毫不畏惧地策马上前,才轻吐一字:“死!”
除黄天行外,一干千牛卫登时七窍流血,当场暴毙,一个接着一个从马背上跌落,像极了秋日熟透的红柿,风一吹就一只只落下。
黄天行身体一僵,目光紧盯南山牧野,嗓音沙哑:“这是——口含天宪?你凭什么!”他的眼中除了畏惧,更多的是嫉妒。
南山牧野并未回答,反而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屈指一弹,玉佩携劲气深深嵌入黄天行的锁子银甲,这具工部精心铸造的甲胄寸寸裂开,裂纹如同蛛网,而玉佩却完好无暇。
“回去告诉盛浅予,我与她的情分到此为止,她若敢登基称帝,到时我一定莅临观礼!”
黄天行闷哼一声,自知腹脏已经出血。
南山牧野转身跃上马车,掀开幕帘,见赵徽双目无神,只是呆呆凝视着手中银票,如同失去了三魂七魄,他叹了口气,也不出言安慰,悄悄放下幕帘,轻喝一声:“驾。”
马匹哪懂得人类的复杂情感,随着嘶鸣声起,马车再度缓缓前行。
黄天行眼睁睁看着马车逐渐行远,右手紧握刀柄,愣是没敢拔出刀来,等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忍不住张口一吐,一团乌血洒在地上,刺眼得很。
第二章 天下不太平
在山南道与京畿道交界处有一家客栈,早些年间叫悦来客栈,名字通俗大众,很难从相邻的一干客栈中脱颖而出,长年门可罗雀。
后来客栈老板娘听从一名游方道士的建议,改名叫黄鹤客栈,没过几日,生意就变得兴隆起来,日进斗金,甚至将相邻的三家客栈都打压得抬不起头。
相传当初武当始祖飞升时曾脚踏黄鹤直上青云,而前来山南道的江湖人多数又是为了寻道访仙,黄鹤二字用在此地既是应景又有讨喜之意,自然而然会被江湖人青睐,也难怪能够脱颖而出。
今日,黄鹤客栈来了两位客人:一个秀气且拘谨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死气沉沉的少年。
清晨时分的客栈算不上忙碌,大堂中只有小猫三两只,当这两人刚抬脚迈入客栈,大堂中的客人、小二以及老板娘就已经明里暗里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中年男人穿着朴素,衣服的四肢关节处还打有补丁,袖口洗得发白,干净是干净,但一看就没有油水可捞;少年就更凄惨了,一身衣服皱巴巴地蜷作一团,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整个人都透着股失魂落魄。
这两人正是堪堪摆脱追兵的南山牧野与赵徽。
靠近客栈大门处坐了三个壮汉,容貌相似,都长了一副凶恶模样,络腮胡子坚硬得犹如松针,应是兄弟三人。桌上摆了三把明晃晃的斩马刀,还有五六盘多盐多酱的荤菜,大荤。
见南山牧野二人衣着寒酸,他们明显有些失望,摇摇头收回目光,继续喝酒吃菜,古怪的是,这三人下筷如雨点,几乎不说话,便是交流也都通过眼神,还时不时偷望那坐在窗口旁的一老一少。
这一老一少,老人穿金戴银富贵逼人,喝茶品茗沉心静气,举手投足都透着高人一等,少年倒没有那么富贵,戴着一顶灰裘帽,但身上的锦缎也不便宜,此时正好奇地张望窗外风景——遥远处群山林立,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娘老神在在地拨弄算盘,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有着一对沉甸甸的胸脯和婉转的腰肢。
黄鹤客栈只有老板娘,没有老板,她丈夫死得早,只为她留下了一间破烂客栈,若不是有幸遇见那位游方道士指点迷津,以她不可再嫁的寡妇身份想要活下去恐怕会很艰难,更别提能如现在这般惬意。
店小二双手揣在袖中,半蹲在角落,一幅看好戏的神情。
南山牧野率先走进客栈,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将场中情况尽纳入眼底,他的目光在老人身上停留了刹那,继而引着赵徽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
“小六,还不快招呼客人,蹲哪儿瞎瞅什么?”客栈老板娘见店小二呆愣愣地蹲在角落不去招呼客人,一双柳叶眉倒竖,叱道。
店小二如梦初醒,一跃而起,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屁颠屁颠地跑到南山牧野二人桌边,低身赔笑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南山牧野知道打尖儿是指行路途中吃便饭,有打发舌尖的意思,他苦心孤诣二十年,深居赵府,已经很久没与江湖上的风物打过交道,也不知现今客栈的行情,以及酒菜的价钱,只能模仿以前从白帝城那位将军处听来的便宜说辞,有模有样道:“打尖,先来二两酱牛肉,再来两碗白水。”
依稀记得,那位将军说过这样点菜最是便宜且饱腹。
“就点这些?”店小二有些不相信地问。
南山牧野点了点头。
店小二鄙夷地看了一眼南山牧野与赵徽,随即向后厨跑去,不多时就端回来了一碟酱牛肉和两碗白水,他将碗碟往桌上一扔,语气散漫,“慢慢吃!”
南山牧野皱了下眉头,又舒展开,想着或许是自己太久没入世导致不谙世故,不能怪责于人。
“砰!”只听一声巨响。
那明显不怀好意的兄弟三人终于忍不住发难,其中长相稍许青涩的壮汉用力拍了下桌子,碗碟陡然腾空,酒水洒了一地。
他站起身,虎背熊腰,面朝那一老一少,结巴道:“老、老丈,我兄弟三人图财不害命,只要——”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人抢过话头,“只要你把钱乖乖交出来,就放你们爷孙一条活路,否则的话,哼哼……”这人就老成许多,语气也比前者更具威胁。
“大、大哥你、干嘛、抢我话说?”长相青涩的壮汉不满道,大哥瞪了他一眼,他立马缩了缩脖子,不再抗议。
南山牧野闻言不禁嘴角掀起,这世上竟有不长眼的蟊贼把主意打到那位身上,当真是不怕死。
老人不为所动,仍是静静品茶,茶水的热气蒸腾成袅袅白烟,衬得这位老人如同山野孤仙。
倒是少年转过头来,好奇道:“你们是在跟我说话?”正当少年说话的同时,兄弟三人中最是沉默的那位突然抄刀跃起,一把斩马刀不讲道理地裹挟劈山之势落在少年头上,灰裘帽当即一分为二,从耳边滑落,帽子下光秃秃的,九道淡红色戒疤分外醒目,原来这少年是个和尚。
眼看是血溅当场的局面,少年却不惊不惧,仿佛脑袋上那柄气势汹汹的斩马刀是姑娘家使的绣花针。
能够轻易斩断马腿,故而名之“斩马”的曲脊刀重重砸在少年头上,竟然激荡出星星点点的火星,硬是没能砍下去。持刀男人不敢相信,这脑袋是铁疙瘩不成?他大吼一声,肌肉虬起,青筋曝露,磅礴的气力在手臂中流转,他举刀再砍,再再砍,再再再砍,直到把刀锋都砍钝了,歪歪扭扭像客栈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也没能见着血浆爆裂的可怖情景。
少年觉得无趣,任凭他在脑袋上砍来砍去,又歪着头看起了风景。
“这不可能!”持刀男人色厉内荏地大吼,脚下却悄悄往大门方向挪动。他的另两位兄弟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知道碰到了个扎手的硬点子,必须风紧扯呼。
这时,老人说话了,“你们仨,是哪里人?”
那三人相当有默契地一齐跪下,处事老成的大哥咬牙说道:“老丈,我们是西凉道平罗人氏,刚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我们一马,我们是头一回干,实在是被逼无奈,太饿了,本想着吃顿白食,却没曾想遇见了老丈,结果就……”他越说越轻,面如死灰。
老人又问:“西凉道距离山南可不近,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那位毫不犹豫就抽刀砍人的壮汉出声回答:“我们兄弟是从西凉道逃出来的,一路上听人说上京的达官贵人出手阔绰,又听闻当朝吏部尚书的女儿要去武当修道,一路上在布施粥米,想着去试试运气。结果还没等遇到她,就已经饿得不行,就想着来这儿混顿白食。”
老人微微颔首,一对花白的眉毛蹙到了一块儿,自言自语:“逃出来,又饿得不行?”
他转过头,向南山牧野无悲无喜地问:“大宋治下,为何还会有百姓食不饱腹?”南山牧野坐直身子,如同私塾里的学生应对老师的考较,恭敬又不卑不亢地说道:“先生言重,须知一叶可以障目。”
老人目露讥讽,“究竟是我一叶障目,还是你南山牧野在赵府养尊处优久了,已经忘记了这座天下可还没有真正太平!又或者说,明知大宋的海晏清平之下内忧外患,你却顾念师恩,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为他赵克己当一个有眼无珠的裱糊匠?”
听到赵克己三字,背对老人的赵徽突然肩膀耸动,转过头,眼神死寂地看向老人。老人也回看向他,先是觉得眼熟,继而露出恍然之色。
南山牧野低下头,望着白水底部零星的泥沙,店小二嫌弃他俩穷酸,故意取了没洗净的碗来恶心他们。良久,他才说道:“老师已经做到了他的极致,先生游历北原二十载,为大宋子民劳心劳力,令人钦佩,可换作是先生,坐在老师的位子,又可否做得更好?”
昔年与赵克己争夺右相之位失败,又因为心气高傲不愿忝作左相,而深入北原立志著疏救国的老人开始沉默,最了解一个人的就是他的对手,老人与赵克己在同为中书舍人时就针锋相对,对这位老对手的手段与能力知根知底,他明白,即便是他坐到了右相的高位,想要彻底根治大宋的痢疾,也是难如登天。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大宋门阀林立,山头攒簇,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家伙就象是帝国身躯上撕也撕不掉的狗皮膏药,偏偏一个个自视甚高,脖子仰得只看得见天子。他赵克己就算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也必须得顾忌如此行事后豪族北奔的后果。我在北原走了二十年,十分清楚那位天可汗的野心勃勃,对于这么一块到手的肥肉,他绝不可能置之不顾。到时候,大宋的内忧成了外患,那座不还城再添几十万青碑,甚至会将那位将军给逼出来。如此局势,好坏难说,换做是我坐在赵克己的位子上,也进退维谷,他能够维持海晏清平二十年,的确不俗。”
说到这里,老人眉头舒展,摇了摇头,继续道:“也罢,这些年他也不容易,旧年恩怨我也不再与他计较,只是这老家伙还欠我一场临别酒,这趟回去得让他补上。”
南山牧野轻声说:“老师已经去世。”
老人一僵,如遭雷劈,望着南山牧野声音颤抖:“何人害他?”
南山牧野左手不自觉在腰间摩挲,那曾坠了枚玉佩,他别过头,语气淡淡,“有女子要称帝。”
老人懂了,原本柔和却被北原的风沙吹出生硬棱角的眼眶微红,他的声音象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似的,干涩得不像话,“自古从无女子称帝!”
南山牧野笑容苦涩,“老师也是这样说的。”
原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店小二,只道这两人是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的读书人,但当听到称帝二字时,登时就慌了神,平日里见过的读书人不少,可从没见过有人敢这般毫不避讳,这两人什么身份?难道是上京城里头的高官贵禄?想到这儿,他看了眼那碗污浊的白水,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连忙奔去厨房打算做些补救。
跪伏在地的兄弟三人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就一桩杀人夺财未遂的腌臜事怎就扯到了那么高深。
小和尚倒是没多想,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风景,只是眼神有些哀伤,他在可惜那一顶上好的灰裘帽。
老人站起身,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纸,一张张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笑,笑中带泪,“赵克己你个老家伙倒是轻松了,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他面色一变,又恨声道:“我才不管这烂摊子,你不愿在女子身下做事,我便愿意了?大不了驱狼吞虎,跟你一样,我不过是想要个太平天下,姓夏还是姓完颜,与我何干?”
他又哭又笑了一会儿,突然静下来望着满地碎纸,扭头对小和尚说:“阿瞒,再陪老头子走上十年。”
小和尚轻轻点了点头。
一老一少离开客栈。
经过赵徽身边时,老人身形一顿,喟叹一声,轻轻道:“好好活下去,莫要辜负了你父亲的苦心。”
南山牧野目送他们离开,对老人的打算心知肚明,这位大宋肱骨之臣不惜撕碎写了二十年的救国良疏,要再走上一遍大宋江山,无非是立场倒换,再写一纸灭国策,作为给北原天可汗的投名状。
求个太平天下?天下何时真正太平?
望着那一堆碎纸,南山牧野对始终不敢起身的兄弟三人道:“将这堆碎纸烧了,你们就能离开,那位吏部尚书的女儿不日便抵达此地,到时候你们照我所说再与她说上一遍即可,保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至于你们的饭钱,我替你们付了。”
他轻声说了一句话,那兄弟三人忙不迭点头如捣蒜地记下,随即问势利眼小二讨了支蜡烛,将碎纸烧了后,走到南山牧野身前齐齐跪下,感激涕零道:“先生大恩,我兄弟三人没齿难忘。”
南山牧野颔首没有回应,待兄弟三人离开客栈后,他瞥了眼那堆灰烬,看着依旧死气沉沉的赵徽,叹了口气,“太平犬,乱世民,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
此时,店小二满脸堆着笑又端上了几盘子菜,都是他催促厨房现炒的,正冒着热气香味扑鼻,南山牧野盯着满满一桌子的鲜红嫩绿,沉吟道:“我们并没有点这些。”
店小二媚笑着说:“不要您钱,算小人请您的。”
南山牧野正欲拒绝,赵徽忽然掏出一锭银子,按在桌上,冷冷道:“不白吃你的。”
看着这锭白花花的银子,店小二眼睛都绿了,但想到眼前两人身份好像不一般,一时深感为难,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南山牧野轻声说:“收下吧,再去取两个干净的碗来。”说罢,他看向赵徽,眼神欣慰。
店小二忙不迭应下,屁颠屁颠地跑去取碗,这一锭银子可够得上他三个月薪水,这两人看上去穷酸,出手却挺阔绰,莫非这就是清凉镇裘老头说的真人不露相?
“刚才那人是谁?”赵徽开口问道,他的眼神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昌徽年间的中书舍人司空经天。”南山牧野说。
“他与我爹认识?”
“老对手了,当初与老师争夺右相之位失败,此人心气极高,不愿忝为左相,辞官北游,说是要走遍北原风土,为大宋定一册救国良疏。不过现在看来,唉……”
“他能覆灭大宋?”
“难说,虽说大宋盛世之下是千疮百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北原内部势力倾轧,未必比大宋更稳固,他就算去了北原,想要覆灭大宋也不是一夕之功。”
“他是我爹的手下败将,尚且能动摇天下局势,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
“换作是史书上的任何一位君主,要老师死都不容易。可是如今掌权的是个敢戕害亲子的疯女人,她一心称帝,谁敢阻她她便杀谁,即便老师权倾朝野,跟这个疯女人也是讲不了道理的。”
赵徽沉默了,拳头攥得紧紧的,良久才开口道:“我要学武!”
“为了报仇?”
“总不能让爹在下面看着他儿子苟且偷生。”
南山牧野点点头,抿了口白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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