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行者》免费试读_三途川边

不得

“浮世若火宅，众生奔走其间，焦灼其心，炙烤其骨。皆号呼靡及，此一为苦。”

方丈半眯着眼侧卧在禅床上，看着坐于堂中持书却早已昏昏欲睡的小弟子，叹了口气：“如若不解禅理至此却硬是为此听而听，倒是破了缘法，不得而得，罢了罢了。自有缘法，自有造化，且随他去好了。”

一时念及此，方丈自己也不由得笑了笑，小徒弟天资聪颖，慧根卓显，于佛法一途初始有道，后来却耽于玩乐，疏忽了此道。出家人讲究缘法也不以为意，结果师兄弟之间只是他有雄辩之才，佛法辩明之会只有这伶牙稚子尚可参得。

为了法而辩法，年轻时不觉荒谬，老来悟得世间道才觉此事之谬误至此，万法若罗生门，个人自有个人的参悟，得其心意即为法，无需辩明，但各寺为名，意在澄明本寺为佛法之正途，吸引香火的同时也为招纳贤才来寺证悟。

方丈笑了笑，终究还是无脱于尘世，佛在人间。出家人自可通过菜园自给自足，可诸佛法相塑身，皆是施主出资修缮，香火钱不可或缺。如若不是为此，倒是不必烦扰这小徒弟至此。自然，为万法之始。顺其自然，方是这孩子参悟得道之本途。

似乎又是想到了什么，方丈的眼角皱出了细密的纹路，心中仔细想了想，沉吟道：“不得？不得！”他捻了捻长须，终究还是把手放下了。

于是他咳嗽了两声，堂中弟子蓦得一惊，头猛地一顿，眼神慌乱的往上一撇，却正好直对上方丈略微眯缝的眼睛，登时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脸色略红了红，心里暗呼糟糕，一时无意，竟在方丈的授课上打盹。

他假作看书侧过了方丈的目光。一边心里大呼自己真是个傻子，一边脑中极速转了转。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刚才似睡非睡之间听到了火宅二字。脑中灵光一闪，登时便心中有了稿子，正欲一言，却见方丈挥了挥手，示意他近身。他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心下惴惴，走上前去。

方丈伸出手抹了抹小弟子出汗的额头，微声叹道：“恐则伤心脉，本是无意，刚才不知竟吓到了你，你这孩子跟小时候也没差，什么都怕，哪怕是小小鼠儿，也惧怕不已。”想起小徒弟幼时种种趣事，方丈的脸色便柔和了下来，内心觉着这孩子终究还是大了点。

他努力睁了睁眼，从小徒弟那双浓密的剑眉再看到挺翘的鼻梁。原先幼时脸颊的婴儿肥早已消失不见，浑圆的大眼也日趋狭长，转而凝成了一双有神的丹凤眼。许是这些日子为了佛法大会闭门读书的缘故，原本微黄的面色变的白皙。但这秀气的小生终究不是小时胡闹但听话的稚童。

自从带他去了几次山下的集市缠着闹着买了几本志怪小说，这孩子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念头便再也捉摸不透了。除了偶尔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其余要么在山野间闲逛，要么嘴里念念有词。总而言之人也变的魔怔，整日间除了早课读读经，其余时间全抱着那几本小说读个不停，有时竟还问起人性善恶，再也不复幼时单纯无邪。

自十岁起，方丈为了避嫌，把他从禅房赶到师兄弟的卧房去睡。这聪颖的小家伙便迷迷糊糊懂了些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想法，也暗暗明白了一些无关于佛，只关于人的道理。俗话说的好，通佛理不一定成佛悟道，通人理却可游于天地。这小家伙也约莫是懂得其中关要，因而一逢佛理大会要自己替寺辩法，他一声不吭的应承了下来，这几日蒙头苦读，整日除一日三餐，全呆在藏经阁里。

“真是苦了这孩子啊，”方丈心头竟有些酸涩，“原本一个顽闹的孩子，竟能在阁中苦读，静下心来，真的不易。”他回想起前些天路过藏经阁，小徒弟埋头苦读，心下告慰，但想了想又不忍如此，毕竟违了孩子的天性。在窗外看了半天仍是踟蹰，最后只能叹了叹，无奈转身离开。今日如此，想是读书读的太多以致心中疲累，一时怔忡无言。

似曾相识的画面触动了些什么，年轻时的往事骤然间涌上方丈的心头，但与此同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油然而生，方丈老练的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会疑惑的小弟子，又喃喃自语道：

“佛法不过是有缘者法，不可执迷，无需过多参悟，若宿因所构，则缘尽还无。理因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之前为修缮宝殿而派人去参加辩法之会，以此来吸引香客出资。现在想来，佛像虽旧，但内心有自在佛，又何须在意此等外在俗事？”

他笑了笑，正对上小徒弟慌乱但略带疑惑的眼光，心下一定，缓声道：“这大会，你不必去了，好好在寺里悟悟佛理，多下山接触接触人世，了悟下佛在尘世的道理即可了。”顿了顿后又说：“佛理有缘者得。空性你多了解些人世，方能进悟，之后才能入的了世，出得了世，悟得了道。”初听时，空性脸上充斥着似懂非懂的神色，但很快，他似乎抓住了某些关键，不禁喜笑颜开，抱着方丈开心道：“师傅师傅，这么一说我不必去会了？”看到师傅点了点头，空性兴奋的跳了起来，但很快又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师傅，您…您刚才说…出世？”

方丈脸色慈爱中带着些许不舍与另外一些无法言喻的复杂，回道：“是啊，你心性终究不定于一处，就如师傅年轻时一般。”他摸了摸空性的头，有些迷茫，“所以，做个游方行者，参悟人世间诸缘法，找寻些你自己的道。”

小徒弟抱着师傅的手蓦然一僵，脸色凝滞。

“骗得一时是一时吧。”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道。

乱流

凌晨的空气使人感到宁静，略微潮湿的感觉带着些沁人心脾的爽气，使人不禁沉迷其中。

天边绚烂的霞光笼罩着旷野，酒红色的阳光从旷野边缘的黑色中洒落而出，将穹顶之下的这片土地全部染成属于它的独有颜色。我抬头仰望，一轮隐约的弯月正在逐步消逝。

缓缓闭上眼睛，过往的片段闪过脑海。

“对不起，主母，伽满被娜迦突袭，护送不周，以致主母长兄身死，请主母责罚。”殿下跪着的卫士伤痕累累，脸色灰败，似乎随时都能倒下，但最后他的意志战胜了伤痛，强撑着说完了上面那番话。

大殿刹那间寂静下来，大臣们的脸色凝滞了。

母亲的身子晃了晃，什么话都没说。怔了怔，抬手示意受伤的卫士退下养伤。

大殿里的人都退下了。

没有任何的声响，母亲就在那呆立着站了许久，直到远方的战鼓隐隐轰鸣。

母亲吐出了几个无意义的单音字符，随即仿佛是有千钧重压一般，她整个人都跪坐了在大殿上。

殿前的蝴蝶兰散发出隐隐的幽香，支撑大殿的四根巨柱上铭刻着族徽，在夕阳下闪耀着独特的光彩。我盯着闪耀的族徽看了许久，直到夕阳散落的昏黄颜色逐渐被一种深沉的，黑色的天光所笼罩。

天空中传来轰鸣的雷声。

逐渐聚集的灰暗云团带来几许窒闷的空气，整个大殿因为母亲的沉默而变的压抑。

许久之后，母亲仿佛回过了神，就如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死了。”

母亲的脸被大殿的阴翳挡住，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

我愣住了，静默地站在椅子后面，看着似乎是泪水的液体不停滴落在殿堂的地面上。

孤独而忧伤的旅途，前路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迷雾。

这或许就是亡者的感觉。

“心酸的回忆？”身后的珠子冷冷道。

“不是吗？灵。”我擦拭着剑上的血污，努力掩饰内心的波动，但力竭而颤抖的双手连扶好剑都做不到。气氛开始逐渐变冷。

“万物皆有终结时，你抓不住那双手的温度，也来不及做告别。”那颗珠子如是说。

四野寂静。

我缓缓转身，背对着胜放的阳光，想着将来也没有人会为我哀悼，为我流泪。死亡不过是必经的一条道路，面对它时，最好裹紧身上的亚麻布，像平常入睡时一样，享受那入眠的时光。

可惜再没有人为我哭泣了。

身前的追兵已经云集，领头的两大迦楼罗王仿佛在看一条搁浅的鲸鱼无用挣扎。他们不在乎将死之人耗费的些许时光，沉默至此或许只是为了观赏我这临死前，萧索无力的悲哀。

“只有大身和大满，如意未至？”我冷冷道。

无人回应。

片刻之后，雄浑的声音响起，“威德，自裁吧，作为你们一脉最后一个化生迦楼罗，不可失却了作为神族的尊严。”大身并未回应我的问题，而是以一种冷硬的方式想让我闭嘴。我的目光扫向大满，他也看向我，眼中弥漫着冷肃与痛苦，对视了几秒后，他偏开了头，沉闷的声音从他胸腔中震鸣而出：“无路，必死，望自裁。”话少意多，还是与当初无异。

他们手下的士兵严阵以待，但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一丝兴奋，似乎最后我的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能让他们感到痛快。

我拄着剑沉默无言，面前的千军万马也沉默无言。

他们并不着急，因为威德这一脉，只剩下我这终焉之王。死亡是必然的，他们不介意时间的长短。

我回想起父亲在那巨山之顶的哀鸣，他意识到大限的将至，体内的火毒再也压抑不住，于是找那么一个偏远的山脉，终结自己辉煌的一生。

母亲和我伫立在山巅，忍着泪水看着父亲在半空中燃烧，哀鸣。

我嚎啕大哭，想要强行抓住些什么但又根本无力挽回，一如现在。母亲强忍悲痛，用最后一些气力，捂住了我的双眼，一如当初。

如果死亡那么痛苦与孤独，为何要让至亲来面对这痛苦？

但这就是迦楼罗族的传统，无法更改，父王燃烧后的纯青琉璃心是成为迦楼罗王的必需品，就如当年父王继承父王的父王的琉璃心一般。我吞下了这一颗心，也继承了先祖的意志，担负起王的责任。

可我做到了什么呢？

叛变，死亡，追军。

仁义与忠诚，不愧是君主的毒药，圣人的麻布。秉持着忠义的君王，终将在亡国的痛苦中体味到此举的愚昧。毕竟，临阵反戈的友军，远比多上数倍的敌人更加可怕。

那天之后，族内将士十不存一。三方盟友反攻我族王城。

“主辱臣死，臣等不敢苟命。”

知晓弃城后，文官一众于大殿上向我请辞，脸上充斥着决意赴死的无畏。

为了给妻小拖延逃命的时间，这些丈夫们在灭族的前夕站了出来。

“臣等贱命，死不足惜，望殿下保全。灭族既已，屠城势必在即，微臣既无可逃，一死而已。”首辅脸色不变，见我犹豫，又接着说：“国灭在即，家族重臣已无用，只能效娜迦一支族灭时，为家族忠臣耳。”

言毕拱手，领一众文官拜别。

出城时，只能见到一个又一个燃烧着灵魂的身影在遍如蝗虫的军队里爆炸，湮灭。

我没有哭的资格，也没有哭的余地。

威德王的子民，落魄至此……

无尽的追与逃，残留的将士浴血奋战，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敌军逐步屠灭。我奋战至身旁无人，最终逃亡于荒野之上。

从不存在告别，因为这就如生命一般软弱无力。

无法多言，因为这一切仿佛是天命所定般准确，没有留给我一丝一毫哀恸的时间。

不过如此，仅能如此。

这几日来乱流颠覆，我不过是其中棋子，默默按照既定的路线，去死而已。

脑海中似乎还能浮现出熟悉近臣的身影和他们义无反顾的搏杀。

我深深呼了口气。

尊严吗？我心中默念了一下，嘲讽了一下自己死前的可怜……

“灵！”我心底里叫了声，“事已至此了，别无他法。”灵珠盘旋一周，嗡鸣不已。

真是恍若当初出生时头顶它时，它说的那句“真好，一次新生，幸会。”

“幸会幸会，但我不后悔”，它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笑着说道。缭绕在珠子上淡薄的黑色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狂暴增长了起来，它逆向灌输了以生命为基的所有灵气。我感受到力量的逐步充盈，残破的身躯回光返照般开始恢复。

但很遗憾，隐秘的灵气涌动还是被那两人勘破了。只听得一声怒吼，大身和大满腾空而起，全军肃动，顷刻间我便要成为枪戟之下的亡魂。

大身展翼，运气于枪，人枪合一，犹如一道风暴席卷而来。他身后的将士也猛然大吼，跟着大身，展翼直追。大满眼见及此，便缓缓顿住了，伸手制止了他手下一脉的军士。

远处枪戟的红光一现即隐，透过盔甲的边缘，我似乎感觉到在大身的眼中，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果然时间还是不够啊。“我苦笑了一声，看着阳光照射在大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大满背过头去，似乎不想看到最后一幕。

我仰头无声的笑，感叹着命运的无常。

但就在此刻，心脏却猛地漏跳了一拍。仿佛是天命默然，生命的轨迹无声转动。

”这不是终点，孩子。“一缕白色的光芒一现即隐。

悲痛，怨恨，愤怒的情绪开始交杂，我开始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牵引。天边的霞光开始燃烧。

雷动阳灼！

惊雷在某一刻在天空炸响，体内突然闪现的青色的光芒随呼吸一张一缩，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吸取着体内的某种物质。

“血！食！”内心突然嗡鸣了一声奇怪的话语。这话语仿佛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在灵珠返气的某一刻突然冒出。

很快心脏开始剧烈的搏动，声音轰鸣如同敲响的晨钟。

有点无力的愤怒，但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渴望鲜血的冲动所打破。这种渴望逼迫着我站起身来，拄着的剑柄也被捏碎。

一道白色雷光骤然劈下，直贯我的顶门，我在那瞬间丧失了一些意识。

我咕咕的莫名笑了几声，感觉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血红色。

身体在异化，原本重伤的翅膀也重新焕发出璀璨的光泽，双掌的指骨处突显出狭长的黑色金属光芒的骨刺，我感到整个身体都在撕裂重生。

灵珠破碎。

大身的枪尖近在眼前。

我注视着他的脸，朦胧的血色中他的脸上虽有着惊恐，但更多是逞命的刚勇。

我折跃而起，擦过了枪尖的边缘。大身脸上充满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并没有想到濒死的我居然拥有如此骇人的速度。

我脑中并没有任何的想法，因为我只看到了一块浮动在空中的新鲜的血肉。

这片领空，是我的屠宰场。

洪水般的力量从心脏处滚滚而出，在体内回荡。我似鬼般的嚎叫了一声，在一瞬间翻跃至他的身后，扑击而下。他在生死间搏命的潜能被激发，钢铁般金色的羽翼瞬间折返护身，枪尖和人一起在刹那间回转，他有意识的向后一倒，想要躲开这一击，但并没有用。碎裂，金色的羽翼如同散落的花瓣在阳光下四散纷飞，浓烈的鲜血喷涌而出。再穿透，黑色的骨刺刺穿他的盔甲，我右臂夹住他的枪杆，左手顺着穿透的伤口抓出了他的心脏，面前暗血色的场景因此开始有了一丝鲜活的血色色调。

临死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的他，一边嘴角喷涌着鲜血，一边喃喃说着什么。我没有听到，我只是癫狂的笑，抱着他胸口涌动的鲜血拼命的吸吮。后面的军队猛地爆发了悲愤的轰鸣。数万柄刀剑挟威势向我逼迫而来。

太慢了。

我舒展开羽翼腾跃而起，飞至半空。避开追击的军士，直冲大满。意识到什么的大满，看着我异样的双瞳，刹那间召出了所有的法物。

大满吟唱着梵天的咒法，所有的法器在我赶到之前与他融为了一体，一瞬间，他的甲胄与剑上亮起了繁密的咒文，背后，大梵天的影相若隐若现，一股强大的威压猝然显现。我气息为之一滞，他顺势挥剑直斩，剑锋的寒芒竟然在一瞬之间直达我身。他喃喃说了句什么，但很快眼瞳中亮起的白光阻断了他的一切情感。

但终究还是太慢。

我猛地再次扇翅，空气被压缩的爆裂声猛地炸响，原本直冲的身形瞬间改变。我自下而上略过那柄剑，咆哮一声，不顾侧斩的剑气已经割裂了我半边身体，一爪断其臂，另一爪直接插入他的头颅。随着身体的快速恢复，我欣赏着他死前震怖的表情，可能在那一瞬，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快到我没有意识到已经杀了他，不过我喜欢他血的味道。我抓出了他的心，连带着前面那颗囫囵吞下，一种极致的，鲜血的报偿感油然而生。

没有情感的机器应该不会流泪。可当那报偿感回应的一瞬间，我却莫名的想在这天地间，大哭一场。

什么都没有了。

“啊啊啊！”我咆哮着，哭着，恣意撕裂着眼前逼近的军队。鲜血在这片土地上肆意泼洒，我不知道我还有着什么，只是麻木的在一片血肉中一次又一次的来回穿梭，猎杀。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仿佛在祭奠着血食的到来。

扇动羽翅，看着晨起的眼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享受着那些畏惧的气息，就如流浪的野狼接受族群的敬畏。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军队瞬间作鸟兽散。

地面的娜迦意识到了什么，四散奔逃。我显出法身，展翅而下，开始追猎那些卑微而又肮脏的蛇族。

这是一场鲜血的盛宴。

我在鲜血的乱流中重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