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诗和远方的日子》:
第一章
一九九一年腊月二十,两天两夜的大雪刚停。村子里的孩子们早早的起来了,每个人带着自己的狗在雪地里奔跑,穿过一片树林,穿过一座小桥,来到一片空地上,寻找着雪地里野兔的脚印。下雪天是乡下孩子最快乐的了。每个乡下男孩最好的陪伴是一条狗。在乡下,孩子们玩具有限,这条狗是孩子们不可或缺的伙伴,很多时候都形影不离。夏天狗伙伴陪着一起游泳,冬天陪着雪地里追野兔。
皖北平原原阳县邓庙镇的白杨树张庄今天格外热闹。从外地打工的队伍即将返乡。年关将至,村里已经开始杀猪宰羊磨豆腐,有几户早早的来到杀猪场等候分肉。村子里弥漫着肉香、油炸食物和磨豆腐的香气。
白杨树张庄,听名字就能知道这个村子和白杨树有关。方圆十几里,只有这个村子,大片大片的杨树林,高耸入云的白杨树守护着这个村子。据说张家祖上曾经在西北做过生意,路遇土匪躲进一片白杨树林逃过一劫,回乡后大面积栽种白杨树。只要有草的地方,就有白杨树的影子。白杨树是不太讲究生存条件的,大路边,田埂旁,哪里有黄土,哪里就是它生存的地方。它不追求雨水,不贪恋阳光,哪怕在坚硬的土地上,只要给它一点水分,白杨树的一截枝条就会生根、抽芽。只需挪动一点杂草生存的空间,它就能把黄土地装点,撑起一片绿色。它不需要人去施肥,也不需要像娇嫩的草坪那样去浇灌,只要不挥刀斧去砍伐,给它一点宽松的环境,让它吸收自由的空气,它就会挺拔向上。可以当柴烧,打家具,做屋檩栋梁,制作农具,村里人都喜欢种白杨树。
有几户人家院子里的白杨树要三四个人牵手才能抱住。这个村子种白杨树的历史据说有两三百年了。每到夏天,树林里一阵清凉,树高林密,吸引了很多种鸟儿,树叶相互抚摸,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夏季雨水比较多,可以去树林里采木耳。树下生长着矮小的灌木和草丛,可以在树林里放羊。夜晚可以在林子里捉知了,刚蜕壳的知了,不管是烧烤,还是油煎都是美味。知了壳也有人来收购,孩子捡知了壳也可以换些零用钱。冬天可以在树林捡木柴,扫树叶。近些年,村子里有人盖房子,开始砍伐大树了,树林面积在渐渐缩小。
乡下几乎每户都养猪和羊。如果今年收成好,就杀猪宰羊。如果收成不好,就养肥了卖钱买种子和化肥。北方吃猪肉喜欢吃鲜肉。大块的煮着吃,大块的红烧。冬天好些,可以放个二十来天。杀猪除了自家吃一些,也卖点给邻居或者附近村庄的人。
村里的二狗,四十岁了。光棍。会杀猪,靠给猪和羊阉割、配仔生活。杀猪是个力气活,几个人把猪摁住,放过血后,在猪腿处切开一个小口,用铁棍在捅进猪肚,二狗就用嘴对住切开的口子,向里面吹气,直到猪肚鼓起来,放进煮沸开水的大锅里,翻滚几下,然后刮毛。
地处皖北平原的原阳县大片的盐碱地、沙土地,相对贫瘠,每年也就春节能吃上肉。
带狗追兔子的孩子们闻到肉香,开始从野地里往家跑。
临近中午的时候,村里打工回乡的大部队开始陆续到家。
村里大嘴巴张怀平在村中间的杀猪场大声的说:“张国利拿回来两万块!张国发挣了一万块!”
张怀平家婆姨小宋:“一万块!你个没出息的,让你跟着去的,去了不到一个月就跑回来了,啥也没挣到,还有脸说。老娘在家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辛苦了一个月!”
张怀平声音压低了说:“不是看你一个人在家带三个孩子辛苦,再说从来没有这样出过远门,也想你嘛。”
小宋跳起来,锤着张怀平的胸口:“你个没出息的,你个没出息的,还有脸说……你是舍不得跟老娘上床吧!你个没出息的!”村里的妇女们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喊了声:“国利、国发来啦!”
大家顺着声音望过去,远远地看到几个穿着清一色的呢子大衣的壮汉走过来。张国利带着儿子大德、大伟,张国发带着儿子大山,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
大家围上来说:“国利啊,年后带我们一起去发财呗!”
国利大声的说:“行,别干了不到几天就舍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猴急的跑回来。工地包吃住,满一年还报销来回路费,广东那地方到处建房子,缺人的很!”国利回过头来走向村里光棍二狗说,“你跟我去,你没啥牵挂,干几年回来讨老婆!比你杀猪强,吹一头猪才两块钱,一年也就杀几头猪,落几挂猪肠。”二狗立刻眼睛放光,平时萎靡不振的神态似乎一下子消失了:“行,国利哥,我就跟着你混了。”
然后张国利弟弟张国发就说:“这次回来,广东老板让我们哥俩,回来带人的,大家准备下,咱们正月初六就走,早出去早挣钱,张怀平你手艺好,力气大,你是砌墙师傅,是大工,一天都拿三十五,小工二十五。好好干,干一个月,比在家一年挣得还多。工地上包吃住,花不到什么钱,平时可以领一点生活费,工资到春节结算。省的乱花钱,在外瞎搞。”说完掏出一打钱,抽出几张给张怀平,“这是你干的那一个月,老板很生气,本来说不给的,我给你争取的,说你一个月干活也卖力!”
小宋一把接过来,“谢谢二爷,谢谢二爷,回头到我们喝两杯。”一抬头看到大伟,“我家有个侄女,出落得水灵,大方,双眼叠皮,回头带你们相亲去。”
大伟脸涨的通红说:“俺才十六,还小呢。”
小宋立刻说:“早相好,不然漂亮的都被别人相去了。”
张国利接过话茬说:“怀平家的,你张罗吧,让孩子们相相,就这么说了。”
小宋说:“听大爷的,我春节就回娘家张罗。”
张国利走向杀猪场,对二狗说:“杀的谁家的猪,这头个挺大,给我留半个,我们家大德定亲用!”
二狗说:“志清家的,正愁没人要呢,卖点钱留给孩子学费用呢。”
张志清家宫凤英:“谢谢大叔,孩子们学费正发愁呢,学费涨的厉害,去年初一年级九块钱,我们家读初二上学期十九块钱,春节后开学就要收五十九块了!”
张国发:“还上啥学,不如打工。考上了,以后去镇上教书,一个月也只拿一两百块。”
宫凤英:“孩子勤奋啊,喜欢读书,才十四岁,又瘦,风一吹就要倒了,孩子爸个又不高,怀信他也不会高哪里去,出去打工受委屈,不像你们家孩子又高又壮的。”
张国发:“也是。太瘦了,没力气。”
二狗拿来一把大称,说:“大德大山来帮忙抬一下。”
大德大山上前,轻轻松松抬起来。“一百六十二斤六两”二狗扶了下高抬的秤杆说,“张志清家的,国利一下子要了一半,省的砍了好几块,骨头都蹦出几块,算一百六十二斤吧。”
“近门的亲戚,好说。就听二狗的”宫凤英好说话,村里难得的好女人。
“一百六十二斤,一块一毛一斤……你们算下”二狗算了半天说“一百斤一百一十,六十斤六十六,二斤两块二,一共是一百七十八块二,可对!”
宫凤英说:“对。唉,养了一年半才落这么多,给孩子交下学费,买买化肥就不剩下了。”
张国利:“那可不是,在家趴着不行了,得出去打工了。出去一个月,顶养两头猪,在外面还有包吃住。”
“也是!”
“也是!”大家异口同声的回应着。
到了傍晚,大家才纷纷散开回家。
第二章
张志清是村里的的医生。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走动。村里唯一的一个喜欢看书的人。喜欢看医学的书,也喜欢看小说。三个儿子,大儿子张怀信,十三岁,在镇上读书。二儿子张怀诚,十二岁,小儿子张怀义,六岁。张志清种田不行。同样的一亩麦子,比别人收成能少三成。红薯地拉出的垄歪歪扭扭,常被村里人笑话。麦秸垛造型堆起来也成不了型。村里人总看张志清笑话:“文化人种不了田”。
张志清是村里的医生,看病收费很低。平时的感冒发烧,几颗药片就好了。村里的有几人不信邪,去镇上的医院,又是吊水又是打针,花了几块钱,都没有好。到张志清这里,几颗药片,几毛钱就好了。房前屋后,他种了不少药草,晒干了存放起来,有时给病人用了,还不收钱。张志清养了三个儿子,靠医生,赚不了钱,种田又不行,日子过的一直紧巴巴的。若不是有个能节约又勤劳的妻子,日子要多清苦。
妻子唯一的爱好和村里人唠嗑,有时唠嗑都忘了回家喂猪。在皖北的农村,妇女们唠嗑的本事,拉家常的天赋极其强的。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唠嗑广场,农闲的日子有时梦聚满一圈人唠嗑,三三两两,三五成群都不闲着。孩子们在一起嬉闹,大人们唠嗑,才是农村美好的场景。
年关了。宫凤英也开始蒸馒头,做油炸年货,绿豆丸子,麻页,馓子,油炸鱼块必不可少。二儿子怀诚帮忙烧火,往锅灶里添着不木柴,跳动的火焰,霹雳吧啦的声音。农村每遇到阴雨天,或者大雪天,都烧存放的木柴,黄豆杆。用起来也方便。孩子们最喜欢用木柴烧火。
寒暑假,孩子们是轮流帮烧火的。皖北的农村吃面食为主,母亲做馒头,做面条或者水饺,就需要一个人烧火。孩子们从小就养成了去树林捡木柴的习惯,屯放起来,以备自己烧火用。哥哥自从去镇上读书,烧火的事就轮到弟弟身上。
张怀诚要比哥哥个子高点。哥哥在的时候经常管弟弟学习,哥哥去镇上了,弟弟成绩就没及格过。张怀诚贪玩,喜欢和村里的小伙伴张怀友带狗捉兔子,夏天爱去河里捉鱼摸虾。有瘾。能在水里泡一天。哥哥去镇上读书了,一周回来一次。哥哥住在镇上的宿舍里。学校食堂里提供面汤。一毛钱一碗。并帮住校的学生热馒头。或者从家里带面粉跟食堂换馒头票。哥哥基本上是吃馒头咸菜,喝面汤。
腊月二十四,小年。今天学校正式放假了。张怀信和好伙伴张怀仁拿到成绩单,一个年级第一名,一个年级第三名。两个人把自行车丢在学校宿舍,要走十多里路回家。两个伙伴几乎是小跑着回家的。张怀信刚到家大门口,就闻到油炸鱼块,油炸绿豆丸子的味道,好几天没有闻到油的味道了。学校面汤里除了白菜叶,点滴漂着几滴油,没有一点味道。每次走过镇上的小面馆前,都驻足了下,什么时候能在镇上吃碗炝锅面啊,三毛钱一碗,够用一个星期的零花钱了。还有镇上的绿豆丸子汤,也是三毛前一碗。酸酸辣辣的,很暖身子。
张怀信刚走到厨房门口,望着厨房里冒出的热气,咽了下咽喉里的口水,冲了进来。妈妈抬头看了看儿子,“怎么又瘦啦,来吃块刚出锅的鱼块!……慢着点,有刺!”张怀信,已经拿了一块鱼咬了起来。
“妈,俺爸呢?”怀信问到。
“你爸带阿义去张国利家看电影了,他们家买了电视机,村子里第一个买电视的,全村人都去了!”母亲说,“不知道你读书能读出啥来,妈就觉得你只要愿意读,妈砸锅卖铁供你。”
“妈,张怀友过了春节就和张国利去广东打工了,能挣钱了,妈你也让我去吧。他去了,我就没人一起玩了。我去了,也能挣钱给哥哥买书呢……”张怀诚恳求妈妈说。
“就记得玩,就记得玩,妈也不偏着谁,你们仨,谁只要读,好好读书,妈拼了命也要供……现在猪在涨价,妈今年买三个猪仔,养三头猪供你们仨!”宫凤英严厉的口吻说。
“妈,让我去嘛?我想挣钱了,我也想给咱家买个电视回来,一家人看春节晚会呢”弟弟嘟囔着。
“看你爸回来怎么收拾你,不爱学习的家伙!”宫凤英抓起案板上的鸡毛掸子在张怀诚的屁股上轻轻抽了几下。“今天小年,你是想气死我啊,考试又不及格,你看哥哥,都不用人操心学习。”龚凤英嘴上说着,心里可是无味杂陈。杀猪卖了三百多块钱。自己就留了猪头,猪肺,和一些招待亲戚和除夕夜包饺子用的五花肉。猪屁股都没留下来。三儿子前年被人举报超生,计划生育罚的款,还欠一百,借了亲戚的一百也答应卖猪肉要还。给孩子交了学费,都没买化肥的钱了。张怀诚说要不上学,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说要打工帮扶家里,宫凤英鼻子酸酸的,背过身来,眼泪噗哒噗哒的流了下来,多么懂事善良的孩子啊。
“要打工也是我去打工啊,我是哥哥,应当照顾弟弟。我们班也有十几个同学说春节后去广东打工了”哥哥立即安慰妈妈,“家里要是困难,我就出去打工,挣了钱再回来读书。弟弟比我聪明,就是太贪玩了”。
“让我去嘛,让我去嘛。张怀友去了,我没人玩了。”弟弟还在央求着。
“你就犟吧,看你爸回来怎么教训你!”宫凤英转过身看着张怀诚,满面的泪水,她都忍不住想去抱抱两个儿子。张怀诚手里拿着烧火棍,站了起来,儿子都比自己高了一头了。她站在那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们俩就会欺负你妈,看你爸回来怎么收拾你们!”说完,哭着走到门外,拿起毛巾,湿了冷水,擦了擦眼睛。留下厨房里呆呆站立的哥俩。哥哥,忍不住,拥抱了下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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