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的妖怪书》——月隐画屏
第一章 自由人
嘈杂的酆都车站，形形色色的鬼怪往来不绝。
八根纹刻了“迎来驱往八方通行”法阵的擎天巨柱呈犄角之势伫立其中，撑起恍如半个巨蛋一样的酆都车站的穹顶。
时不时又有刻着贵重鬼族族徽的天牛车从头顶驰过，带来一片稍纵即逝的阴霾，众鬼习以为常。
“你好，我来买一张去阳间的车票。”
一名人形的青年男子穿着普通、背着个登山包，排了老长的队伍，终于来到柜台前，他将一张朱砂画的硬黄纸放置在柜台上，言简意赅地说道：“去白下。（南京的旧称）”
说完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柜台后站着的是一只冗长白耳朵的兔子精，半就人形，穿着短袍，黑瞳中将养着晶红色的妖眸，两侧脸颊还隐隐有妖纹若影若现，红色妖纹，是只公的。
兔子精柜员神色疲惫地地接过硬黄纸的“通行证”，往照妖镜前一比，那硬黄纸上乱七八糟的朱砂画在镜子里就重新排列起组合来——
“舒越，良家，从甲级身份。”
——
阴界分品、级二者。
评作“品”的，属于在职鬼官。
在九品中正制的阴界，下三品同“级”里中等的丁、戊级。
相对而言评作“级”的就是一般的野生鬼怪了，凭借实力分级，甲级和乙级、丙级等同于“品”的中三品，就算不当鬼官也是要礼敬的那种。
那兔子精打了个激灵，懒洋洋的眼神也倏地谨慎起来，他坐直身板神色肃然，语气也可见得地变得恭敬三分：“先生——”
“品”秩高者称“大人”。
“级”秩高者称“先生”。
“请问先生是要何时前往白下的车票？”那兔子精手上动作飞快，三下五除二就调出了时间表。
青年回答得很快：“最近的车票。”
“好的，”兔子精仔细一看时间表，道，“今日已经发车，明日的车票可以么？”
青年眉头皱了一下，看起来很急着去白下的样子，但还是忍了下来，应道：“好。”
兔子精很快就走完了手续，待他恭恭敬敬地将通行证和车票从柜台一同递过去的时候，看见那青年的瞬间愣住了。
“半——”后面那个“妖”字被兔子精硬生生噎了回去，他的眼神中透露出震惊与不可置信的情绪——
一介半妖——居然是从甲级身份！
兔子精下意识地产生了质疑，愣在原处。
他一个将要修成人形的妖精都只是正九品！
但那青年却似没看见兔子精的反应似的，径直从兔子精的手里接过自己的通行证和车票——阴界的车票是上车后付账——放进内衬口袋里保管好，又像他来时那样径直离开了。
兔子精强忍住开口叫巡查的冲动——一介半妖居然能有从甲级的身份实在叫人生疑——但这毕竟不是他管，他恍恍惚惚地坐回了位置上，下意识地从一旁拿起热气腾腾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缓过神来。
这个叫做“舒越”的半妖……
该不会就是……
那个丑闻吧？？？
兔子精一想到“那个丑闻”就猛地摇起头来：‘不会的、不会的！那个丑闻怎么可能可以离开酆都？一定不是那个丑闻！’
正在这时，柜台边响起了声音，一只连一半人形都没修成的、顶着一只硕大的牛脑袋的牛妖不知轻重敲了一下柜台桌子，闷哼哼地喊道：“柜员！买票！”
兔子精被人猛地打断思路，下意识气急，差点破口骂人：“吵什么！你这——”
骂人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兔子精临吐词的时候习惯性地想起来“公务员行事守则”，及时地将话给咽了回去。
又被噎了的兔子精没好气地瞪了那牛妖一眼：“通行证！”
‘这公事真不是妖待的！’兔子精接过牛妖的通行证过着手续，心中气呼呼地想道，‘不仅要对个来历不明的半妖恭恭敬敬，还得跟个话都说不全的下等妖精忍气吞声！’
虽然“忍气吞声”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但是很形象不是么？
似这样人形都没修到一半的妖精，说话往往只能一次蹦出一两个词，天赋好的也不过四五字罢了。
而兔子精却是人形即将修全、很快就能获得下三品资格考核的公务员。
确实是很折磨从小从奉行“强者为尊”的妖了，但是想想这份和别的公事相比，简直“不是妖待的”的公事的丰厚薪资，兔子精还是动摇了。
……
……
“小越，回来啦。”驿站掌柜是个面容古板的中年大叔，族属为何，舒越并不知道，但却并不妨碍舒越与之交好。
托这三年留在襢家的福，舒越把作为一个普通妖该学的、不该学都学了个遍，更是窥以襢家的特殊能力，将“人情世故”给修了个满级。
“青山大叔，”舒越抬起头来笑着回应了一句，面上带着习惯到潜意识里的浅笑。
打完招呼朝楼梯间走了几步，舒越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来，又走回柜台前唤了青山掌柜的一声，他将背上的包取下来，一边从里头掏出一包油纸包得严实的糕点包，一边说道：“差点儿忘了，青山大叔，这是界季厨会的凤梨酥，你喜欢的江白案做的。”
说着舒越将糕点包放在青山掌柜面前的空处。
“界季厨会”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家店子，它是阴阳两界唯一一家容纳凡人和妖怪的店子，里面的厨师都是阴阳两界层层比赛筛选出来的精英。
同时也是唯一一家能够为厘天母后承担宴席的团体！
青山掌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却之不恭，那我就收下了。”
“你买好票了吗？”青山掌柜将糕点包放在手边的储物柜里，随口问道。
“嗯……”舒越垂下了眼帘，低声应道。
这次离开阴界，他决计不会留恋。
青山掌柜也知道舒越的状况，他叹了口气，道：“这次离开就别再回来了。”
青山掌柜说了三年前舒越刚刚来阴界时，对他说的含义一样的话。
舒越好似也想起了三年前的这句话，他的心骤痛，连眸子都幽暗了许多。
“嗯。”
舒越这次的回应很确定。
第二章 往事
“三年了。”
“这三年间我……我用尽了力气，可却依然没有能够打动你。”
“阿妙……履行契约吧……”
“我们该离婚了……”
……
……
半夜惊醒，眼神中还残留着梦境余烬最后的茫然，脸色苍白的舒越一睁开眼就仰头用尽力深吸了一口气，直到满肺了才下意识小心翼翼地缓缓吐出。
俨然是从海中溺水得救的一条死狗般，他满头冷汗湿贴发丝，狼狈不堪。
数秒后，意识才逐渐回归舒越的眼神中。
他从床上坐起来，身子愣住了一样，只有眼睛缓缓看过自己所处的逼仄的、这个仅仅只有四十平的小旅舍房间，冷冷清清。
寂静中，舒越的耳朵又不由得记起往日阿妙俏生生的喊着自己的名字——“舒越！”
……似乎还能记起她面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嘴角噙笑的样子来……
月光透过薄纱，窗外雾色浓重，屋子里渐渐传出男子竭力压抑的呜咽声。
是啊。
他和阿妙离婚了。
他……输了。
……
……
三十年前的鬼降之日，陽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之物通过天坑来到了人间，它们在迅速席卷全境的同时，也带来了一股“世界末日”般的恐慌风气，一时之间，地球上几乎所有人都紧闭门户，甚至封死门户，好像这样做，那些“从天而降”的鬼怪们就不能够闯入他们的屋子里生啖其肉、畅饮其血了一样。
而那些新世纪以来崇尚科学的学者们，在面对这一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判断能力，什么万有引力、什么唯物理念，在活生生的、吐火玩水的鬼怪面前都从“真理”翻转，变成了一个“伪命题”，政府们也在使尽了能用的手段之后，也都哑了火。
现代化的军队在刀枪不入的妖怪、甚至是完全无视物理伤害的鬼怪们面前堪称束手无策，就算能够抵挡住最初那部分席卷而来的妖魔鬼怪——
而连接天地的那只鬼手后头，也能源源不断地涌下来无数的鬼怪。
首先沦陷的，就是昆仑山脉附近方圆的中亚地区。
接着，就是全亚欧大陆。
渡海击空，短短数日，世界沦陷似在翻掌之间。
人们对门窗外街道上偶尔会重步踏过的鬼怪，能做到的也只是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靠着储粮勉强度日罢了。
终于，当越来越多的人扛不过等死——还是等着饿死的绝望，他们咬着牙勒紧肚子、扛着菜刀、球棒等物，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出街道准备为了生存背水一战的时候，却发现匍匐在街角墙头的鬼怪们居然在退避自己！
鬼怪们虽然猩红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从门中冲出来的人，眸子里流淌着暴虐、嗜血的情绪，但是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看见人类上来就是一口咬死的情况发生——即使那些人已经饿得完全没有反抗能力了。
于是越来越多撑不住的人从紧闭的门户里出来，试探过后，将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虽然出来的人们还是能从街角墙头的鬼怪们猩红的眼珠子里看出明显的贪婪与渴望的情绪，但没有“鬼怪吃人”的情况发生的这一事实，还是渐渐消减了人类中的恐惧与绝望心理——
“什么都好，只要活下去”的想法有效地增强了人们的勇气。
之后的数周，人类与这些入侵世界的鬼怪们，仿佛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虽然有小动作的不和谐，但却消失得极快。
但是熟读历史的舒越知道，那段微妙的平衡期恰巧是地震过后的宁静——鬼怪们的安分，只是因为它们的“天”、它们的统治者——厘天母后，正在破界的关键时刻……
那只接连天地、接连隂陽两界的鬼手，就是厘天母后真身的鬼手。
不知道是祸是福，鬼怪们高高在山的统治者厘天母后在降临陽界、迅速组建有效“帝国”之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就是“相安无事，与人无争；隂陽同界，供奉勉齐”十六字。
大致意思，不外乎“没什么事我不吃你”“你不惹我我不吃你”“供奉我们我不吃你”这三个承诺罢了。
好像世界又回到了以前的平静。
但是鬼怪们的降临，还是必不可免地使得陽界发生了改变——单从“大局观”来说，“朝代更迭”似乎是无法避免的。
——“鬼降之日”初期人类各个政府的拼死抵抗，使得陽界的土地上血流成河、尸积成山，从而也使得许多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国家消逝，被周边国度自动吸收——之所以说是自动，是因为那时候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现实，无论是被吸收的甲方还是吸收甲方的乙方，他们都只能被动地看着这件事发生。
193个国家变成了16个小盟，16个小盟结成3个大盟，31个地区更是只剩4个……
而“小局观”，哪怕小到了一个城市，街道上不时走过的形形色色的鬼怪，应该是最明显的改变了。
而舒越……
则是这些改变中最典型的部分之一……
他是半妖。
说来真是可笑极了！
当鬼怪有朝一日居然真的成真，中华古典文化中最经典的写鬼怪的小说：《聊斋志异》里面那些光怪陆离的天真幻想居然也能够发生！
一个做妖的母亲，和一个人类父亲，谈了一场所谓的“真爱”！
哈哈！！！
一个，是抛弃年幼的自己，自愿赴狱塔受刑、凉薄狠心的母亲！
还有一个，是年青时候风流荒唐、自诩追求真爱的、懦弱的人渣父亲！
就是这样的两个存在，在酒精作用下一时昏了头做出的错误决定，居然生出了隂界“融合”陽界以来，统治阶级最大的丑闻的主角之一！！
是啊……
月光清冷，舒越草草拭去满头的冷汗，噗通一声倒回板硬简陋的床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扯过薄被盖在自己的身上，嘴中苦涩——
是啊，堂堂襢家，居然让一介半妖入赘小姐绣楼，怎么不是丑闻呢？
何况是奉子成婚——
若说这不是这三十年以来最大的丑闻，恐嗤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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