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废录》： 无忧小铺
第一章 无忧小铺
无忧小铺是琴屿上最不起眼的一家文艺小店。
世人对于琴屿的第一印象都是“文艺”。
这里似乎是文艺青年的天堂。
琴屿常年是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三角梅和凤凰花在路两旁轮番盛装出席，海风中杂糅的风琴声是免费的音乐会，街角随处可见艺术品一样的涂鸦，猫慵懒地在墙头晒着太阳。琴屿上是不能行车的，没有喇叭声，也听不到狗吠，青石板小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随意拐个弯就能取景街拍，还会偶遇写生的画家和喝着咖啡的诗人。奶茶店走几步就能遇到，糖果的甜美和小吃的香气随时勾去了食客的胃。各家店门口的风铃此起彼伏地唱着，卖的纪念品也是千篇一律。
琴屿的游客虽然多，但是不会去所有店里签到打卡。网红店就已经多到让人目不暇接了，走走停停吃吃买买，很容易就疲倦了。
无忧小铺坐落在没有路牌的街角，似乎游客总会在前一个路口拐弯。
因为无忧小铺不在签到名单上。而且也在旅游景区的反方向。
无忧小铺没有店员，店主尹皓光有时会关掉铺子，在岛上做做兼职摄影师，反正即使有游客偶然经过，店铺关门了对于他们并没有影响，同类的店蜘蛛网一样延伸，布满了岛屿。
然而这个岛上最不缺的就是会摄影的人。拿着微单、长镜头、三脚架的游客不少，很多设备比尹皓光自己的要贵上几倍，专业很多。
“阿嬷，今天生意怎么样啊？我还是老样子，一大杯乌龙奶茶，不要珍珠，无糖无冰。”
“哟，看看这摄像机，小光今天又出去接活儿了？我看你又没开门营业就猜你要么在家睡觉，要么出去了。阿嬷这里你也知道的，都是你们这几个熟面孔天天来捧场，特意给你留了一些乌龙茶，不然你就没得喝啦。”尹皓光每天都会在隔壁郭阿嬷的店里买上一杯奶茶。
和其他几个商户一样，这里地理位置比较偏，都想照顾照顾老人的生意和身体。
“今天给一对新人拍婚纱照，在岛上晒了一整天。”
“都拍了多少套婚纱照啦？给阿嬷看看，你这孩子，脸和胳膊都被海风吹黑了，也赶快找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照顾照顾自己。”
“阿嬷，天不早了，您还得准备晚饭呢，我明天早点来再和您聊。”
“你这臭小子，每次说到这种正经事情都找借口走人。”郭阿嬷用食指点了点尹皓光的额头，佯装生气，没好气地把奶茶“咚”地放在柜台上。
“今晚来阿嬷家吃饭吧，你阿公今早出海捞了不少好东西。”
尹皓光讪讪地笑了，“不去阿嬷家里蹭吃蹭喝了，我在回来的路上吃过了。”
给了钱，拿过奶茶，转身出了门朝自己的无忧小铺走去。
深吸了一口海风：“这夕阳，真美啊，过一会儿又见不到了。”
无忧小铺的视角，是能看到半个沙滩和一片海，简简单单、中规中矩的四个白色的大字“无忧小铺”就挂在门上，门上没有挂满明信片和冰箱贴，旁边的墙上也没有贴照片和心愿贴，可能这是和其他文艺小店的不同。
拉开了门，风铃被惊醒了，挂着自己制作的菊花和桃花的书签，尘埃在空气中翻飞，窗边架子上面的明信片上肉眼可见地多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中心区域的店里的明信片一年内已经更新了三个版本了，多了扫码听语音留言和查看影像的功能，还能追踪邮寄定位。
无忧小铺里却还是卖着五年前的老版本——纯纸质。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店门口的邮筒连邮递员都两个月再来打开一次了，有时还嘀咕：大热天白跑了一趟，邮筒里什么都没有。而有时又会骂骂咧咧：谁把邮筒当成垃圾箱了，有没有素质？
无忧小铺一开门就正对着柜台，柜台设计成了酒吧吧台的样子，大有一番“你有故事，我却没有酒”的架势。只有一张高脚椅，却也很久没有人进来坐在上面聊天了。尹皓光在店里环视了一圈，果然卖的东西没有亮点，甚至快被列入古董系列了——除了全岛商家标配的旅游纪念品之外，两边的架子上面是清一色的笔记本。
突然自嘲了一下：呵呵，这年头手机和电脑那么方便，触屏和语音输入法都横行到快过时了，谁还静下心花时间一笔一划写字啊。
呵，无忧小铺啊，满店的滞销货，谁能无忧！
墙上还写着唐寅的诗，显得异常讽刺：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借着夕阳，尹皓光从柜台下抽出了一个黑色的本子，正面印着三个烫金的字：颓废录。
“这本子多好啊，真希望有人来买，可是店里现在连野猫都不想进来。”
柜台右边的黑色书架上，都是《颓废录》。因为本子的侧面没有字，乍一看像是半面黑色的墙或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柜子。隐约发现星星一样的光一闪一闪地从这片黑色中透出来。
像是错觉。
他掏出笔开始写内容——
“4月28日。暴晒。第100对找我拍婚纱照的新人了，而我还是单身。本月店里又是几乎没有盈利，水电费都快付不起了。从起床到现在傍晚什么都没吃，活着就是努力地喘息。”
柜台后面的墙上仔细看才能发现有一扇门，连通着尹皓光的家。
尹皓光合上了本子，打开门，走了进去。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金色的三个字上。
渐渐地，光也不见了。
三个金色的字慢慢地隐身在了黑暗之中。
故事就要开始了。
第二章 深夜访客
5月5日。一周后。
暴雨下了一整天，尹皓光这一周之内都没有接到任何摄影的订单，上周拍摄的婚纱照也懒得处理修图，小夫妻去欧洲度蜜月了，至少还有半个月才会回国。
拿出了《颓废录》正要提笔，突然店门口的风铃响了。
本应在耳中宛如天籁的声音，却在暴雨的夜晚有些让人头皮发麻。
“太好了，这家店还没关门，快进来躲雨。”一群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喧哗着挤了进来。
无忧小铺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那群学生身上好似有青春的光芒，尹皓光双目被刺痛得像是刚睡醒一般睁不开。
“老板，谢谢你的店还亮着灯，没关门，雨这么大我们应该是坐船回不去了，先打扰一下在您这里躲一会儿雨，我们走了半个岛，终于看到有一家亮着灯的了。”领头说话的是一个双马尾圆脸的女孩。
尹皓光平时很少和人说话，也不好意思在这种天气把人撵出门，“打烊了”三个字在喉头不停地打转，还是没吐出来。毕竟店里很久没有生机了。
“你们随便看一看，歇一歇吧，我给你们煮点姜汤驱寒。只是座椅不够，你们自便。”
“已经很打扰了，您别忙了。”双马尾圆脸女孩的话音还没落，尹皓光已经打开了柜台后面的门走了进去。
“怎么从来没有在签到名单上见过这家无忧小铺啊？”一个浓眉圆寸头的小伙子说到。
“装修风格倒也有意思，中间是西式的酒吧柜台，两边却半面是黑色的墙，对面题着毛笔字。”双马尾圆脸笑道。
“这家店主要卖的是笔记本，这年头谁还用笔写字啊？墙上还题着唐寅的诗，若不是看到店主本人这么年轻，还以为是我爷爷那一辈分的人开的店呢！”一个身穿牛仔套装的女孩大致扫了一下店内的情况。
“你们看，这面黑色的‘墙’实际上是一整架的黑色本子啊，这个本子的名字《颓废录》，和这家店的名字很有反差，老板应该是个有态度的人。”一个戴眼镜的麻花辫女孩停在黑色“墙”面前。
双马尾圆脸女孩就在柜台旁边，瞄到了尹皓光拿出但还未来得及翻看写字的《颓废录》，“柜台这里有一本，可能店主也在用，我倒是对这个本子，这家店有点好奇了。”
一个穿着像街舞男孩的少年撇撇嘴，“本来想在外面露营，都被这鬼天气毁了，你们居然还有心思研究这些文艺复古的东西。”
“对啊，晚上住在哪里啊？”
“是啊是啊，怎么办啊？”……话题瞬间被街舞男孩转移了。
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尹皓光端着一个热气腾腾大锅走了出来，“抱歉，我把能煮的都放在这些泡面里了，想来你们应该也没吃饭，不如将就一下吧，姜汤我再去端。”
大学生们静了几秒，突然又迸发了一轮感谢声。
浓眉圆寸自告奋勇，“我去帮您端或者拿餐具吧。”说着已经走到了柜台旁边。
“不需要，我自己就可以，你们等我一下吧，我家里比较乱，”尹皓光说罢，关上了柜台后的门。
“你太鲁莽了，人家留我们就很客气了，还给我们煮了晚饭，别人的家怎么能随便进，”牛仔女孩捶了浓眉圆寸的胳膊。
浓眉圆寸有些委屈：“我也是好心想帮忙。”
双马尾圆脸应该是这群人的领导人物，“我们应该照顾照顾他的生意，大家都选一两件东西，买了表示感谢吧。”
“同意。”
“可以。”
“没问题！”……
有几个人撇撇嘴没出声，首先响应的人在挑东西了。
尹皓光往返几次才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一群人席地而坐。学生们很快打开了话匣子，边吃边聊，尹皓光就听着，并没有插话的欲望。
半晌，双马尾圆脸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老板，这间无忧小铺开了多久了啊？”
尹皓光突然被叫到，楞了一下，“四五年了，我大学毕业后就开着了。”
“为什么不在签到名单上面啊，那样生意会好很多……”还没说完，浓眉圆寸就被牛仔女孩用胳膊肘狠撞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说错了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很感谢您收留我们。”
尹皓光苦笑了一下，“没关系的，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开无忧小铺希望来这里的人都快乐，能找到这里的都是有缘人。”
眼镜麻花辫开口了，“您这里这一面‘墙’的本子都叫做《颓废录》，可惜有包装，不知道里面什么样子，为什么无忧小铺会卖《颓废录》呢？或者您为什么不把它们摆的显眼一些，非要让它们和书架融为一体呢？”
“哦，我本人是一个比较怀旧的人，这个本子其实和小时候的日记本的功能差不多，像树洞一样可以倾诉，既然我这里叫无忧小铺，当然希望大家把负能量都只留在这个本子里。”
“原来如此。”
“哦。”……
一片了然。
尹皓光猛灌了一口姜汤，“可惜现在大家连动手打字都不愿意了，怎么可能重新拿起笔写字呢。”
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对不起，我总是话题的终结者。你们给我讲讲你们这几天在琴屿的所见所闻吧，让我了解了解你们年轻人的兴趣和爱好。”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雨还在下，已是晚上十一点。
“雨看样子是停不了了，我们怎么办啊……”
尹皓光正在收拾残局，“你们不是原本打算露营吗，不嫌弃的话可以在我的店里将就一晚，总比淋雨生病好一些。店中间是空的，你们挤一挤应该是可以勉强睡的。”
“老板万岁！”街舞男孩开始欢呼，这四个字如星星之火一般，燃烧了店内的气氛。
双马尾圆脸正在打草稿的推辞被硬生生地推回肚内，回头狠瞪了街舞男孩一眼，转头又道，“太感谢您了，我们会安静一些，不打扰您正常休息。”
收拾了一阵子，终于准备休息了。
“我们开个直播帮助老板宣传宣传这家店吧，也照顾照顾他的生意，反正探险直播也泡汤了，”双马尾圆脸提议道。
“看来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了，老大说了算，我没意见。”牛仔女孩感觉自己上下眼皮在打架了，必须睡觉了。
“没问题。”
“可以。”
“抓紧时间开始吧。”……
似乎很快达成了共识。
“你将话筒连接上了吗？我不想直播的时候没有字幕。”
“放心吧，我们亲爱的老大，”街舞男孩已经将电脑调试完毕，“直播频道可以随时开始。”
浓眉圆寸打开了摄像机，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各位小伙伴们，大家晚上好。琴屿的探险夜游，由于暴雨天气原因取消了，但是今天我们要向各位隆重推荐一家一直被琴屿忽略的小店——无忧小铺。老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热心地收留了我们，这是给他的一个惊喜哦，欢迎大家来捧场。”
只见双马尾圆脸从话筒语音输入转化的文字，自动变成了视频的实时字幕。
“下面请跟随我们探索一下这间小店吧。”
浓眉圆寸暂时关掉了摄像机，旁边的人推了一下还在发愣的眼镜麻花辫，“快，轮到你了。”
眼镜麻花辫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喉咙，“下面请大家跟随我的视线。”
电脑上的直播画面显示的是眼镜麻花辫眼中所看到的画面。
墙上的唐寅的诗，立即引发了网友的热议：
“古风啊，好久没见到手写的字了！”
“这是桃花源吗。店主是隐居的人吗？”
“怎么从未听说琴屿上有这家店啊？新开的吗？”……
眼镜麻花辫终于在黑色的架子面前停下了脚步，从中间抽出来了一本《颓废录》，“乍一看，这里像是面黑色的墙，实际上都是笔记本。这个本子的主题十分吸引我们，可惜有包装材料，不方便打开，等待你们亲自来发掘吧。有人说，科技智能太发达了，网络不安全，那么我们何不回归原本的纸质生活呢？虽然我们已经很少用笔写字了，但是我们可以把这当作是儿时写日记的回忆，一起来倾诉，忘记忧愁吧。”
浓眉圆寸重新打开了摄像机，画面切换回摄像机内。
眼镜麻花辫小声嘀咕，“幸亏眼镜还有电，你们要提前给我一个心理准备啊。”
“嘘！还在直播，小心被收声进去，变成字幕就又成为笑话了。”
“希望无忧小铺可以成为我们心中的一片净土，每个人可以赋予《颓废录》新的意义。我们自己会成为新一批使用的人哦，这家店的定位也已经分享给大家了，一起重新拿起笔写字减压吧！我们这次会带回去十本《颓废录》，想要的小伙伴们记得多支持我们！”
网友的讨论还密密麻麻地挤在屏幕上，街舞男孩爽快地按下了电脑的主开关，“太晚了，睡觉睡觉。”
“你这样，迟早电脑又要买新的。”
“那我重新开机，你给我示范一下。”
“别吵了，明天要早起，快睡。”
“就是，都别说话了。”……
终于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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