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天歌》免费试读_西陵风起
第一章 枫林踏雪
时间就像澜江的水，滚滚东逝，永不停歇。
转眼又到了一年中最严寒的季节，北风凛冽，飞雪飘零，澜江两岸又沉寂在一片银装素裹的隆冬萧索里。
江北岸一纵枫林，霜叶似血，映衬着茫茫四野的素白竟显得十分耀眼。
在枫林边的古驿道上，一个唇红齿白、披着黑色鹰绒斗篷的英朗少年，正骑着一匹四蹄翻白的黑鬃马驰向林内。少年身形敏捷，灵巧地避开一颗突兀的歪脖子老枫树后，一勒缰绳，停在了一处覆了雪的土坡上。少年唇角微扬，左手从背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了弦上，炯炯有神的一双明眸顺着箭杆瞄向了前方不远处一头正仓惶逃窜的野狍子。
嗦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
顶着漫天风雪穿行了百十米，从野狍子背部一擦而过，而后深深扎在了一棵横出的枫树上，直把树桠上的积雪震得簌簌而落。
野狍子受到惊吓，更加拼命逃窜，向左一拐，窜进一簇灌木中不见了踪迹。
少年不由得一阵惋惜，正要策马前行，突然前面枯草从里钻出一只野兔，愣怔怔抖了两下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撒腿就跑。少年心中一喜，赶忙又抽出来一支羽箭搭上弓弦，身子微微后仰，目光斜视，瞄准了方向，一松弦，羽箭竟似流星一般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野兔颈部。
那野兔顺着惯性滑出两三米，一头栽到地上，四肢短暂抽搐了两下，才彻底躺在一片殷红中不再动弹。
少年打了一记响指，清朗的面孔上显出一抹极为满意的笑容。
跟着一抖缰绳，黑鬃马咴儿咴儿地喷出两股粗气，神情甚是高傲，它迈开四蹄正要走向野兔，这时，枯草丛里又响起一阵凌乱的喘息声。少年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破旧烂袄、满面脏腻的男孩摇摇摆摆地钻了出来。男孩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面黄肌瘦，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头顶破帽，身上背着一只装满炭的竹筐，前脚刚出草丛就踏到了冰面上，一个趔趄，直把四五块黑炭跌落到了雪窝中。
“它奶奶的，累死小爷了！”
男孩捡起黑炭，一抬头，瞧见了躺在血泊中的野兔，不由得咦了一声，嘴里嘟囔道：“跑啊，怎么不跑啦……等着吧，小爷非把你红烧了不可。”说着，跑过去踢了野兔两脚，而后连同箭杆一起扔进了竹筐。
“喂，那是我的猎物！”纵马赶来的少年眉头一皱，提醒道。
“你的猎物？”
“不错！”
“切，它脑门上刻你的名字啦？”男孩瞥了一眼少年，满面不屑。
“脑门上没刻名字，不过那箭杆上倒真刻了字。”心情原本不错的少年，纵马来到男孩跟前，用马鞭指着箭杆顶端的一行小字说道，“喏，你自己瞧瞧，那上面不是刻着‘越州南陵古’五个字吗？”
越州南陵古，这短短五个字指向了澜江南岸威名赫赫的南陵古家。
这时候，稍微有些见识的人便能猜测出眼前这少年的身份：四岁修灵，十岁突破坐照境，灵虚王朝一品南陵候古紫阳唯一的孙儿，那个被誉为天才少年的南陵城少城主古衍。而“越州南陵古”这五个字的分量，至少在澜江一带无人敢小觑，当年澜江帮追杀一名灵虚游侠，路经南陵，那游侠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支刻了这些字的羽箭，随手扔出，澜江帮一见之下竟吓得掉头鼠窜，至今引为笑柄。
少年古衍此时故意指出箭杆上的刻字，就是想让男孩知难而退，不料，男孩只是挠了挠耳朵，半晌才冒出一句：
“抱歉，小爷不识字。”
“你……”古衍有些恼火，两道剑眉拧成了一股绳。
自幼便被含在嘴里的南陵城少城主，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母亲偶尔责骂过他，即便是身为南陵城主的父亲古秋明也不敢轻易违逆。有一年，南陵城主古秋明不知因何扇了他一巴掌，结果被那位灵虚王朝一品南陵候古紫阳罚在祠堂里跪了两个时辰，自那以后，古秋明就再也没动过他一根手指。
此时，瞅着男孩一脸不屑，古衍就气不打一处来，扬起马鞭大声喝道：“识相的赶紧把它还我！”
“箭杆可以还你，野兔不行。”男孩退后两步，把野兔抱在了怀里。
“野兔也要还！”
“切，你说还就还啊！你是天王老子吗？”男孩不甘示弱地分辩道，“这野兔明明是小爷从那边林子里撵来的，你瞧瞧，小爷这一身的汗……”说着，把脸上的汗珠一抹，黑黢黢的炭渍混着汗水搅和成一片污浊。男孩眼睛一转，又说道：“只听说过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撵来的兔子难道也算后人的？”这男孩年纪不大，但却生得一副伶牙俐齿。
可是出身世家的古衍却并未明白这层意思，眼见男孩满头大汗，心知不假，竟把刚才的恼火消了三分。那位一品南陵候古紫阳虽然宠他，但绝非一味的溺爱，否则宠出一个骄纵霸道败家子来，他那张老脸也挂不住。
古衍性情急躁，然而最不屑的却是恃强凌弱。
否则，早已突破坐照境的南陵城少城主，眼下随意动一动手指就能把男孩暴揍一顿。
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想到野兔是自己放箭射死的，心里仍是不甘。
双眉紧蹙的少年挠了挠头，突然下巴一仰，心中有了主意，放言道：“你说是你的，我说是我的……干脆咱们比试一场，你若赢了，野兔就归你。”
“你当小爷是傻子啊！”男孩连忙摆了摆手。
“此话怎讲？”
“万一你要比试谁跑得快，小爷可没有马骑。”
“哼，你当我是什么人！既然比试，自然要公平。”
“那你先说说，咱们比试什么？”男孩掐着腰，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
“喏，拽住这根马鞭，只要把我拉下马背，便算你赢了。”说着，古衍抽出马鞭顺劲一抖，鞭稍甩到了男孩面前。
“这么简单？”
男孩满面狐疑地打量起少年，见他也不过十三四岁，粉面杏眼，相貌清秀得就跟隔壁大叔家小姐姐似的，想来力气一般。正要答应，忽然瞧见他唇角挂着一丝得意的浅笑，心中又疑虑起来，忙追问了一句：“那咱们说定了，只要离开马背就算你输，是不是？”
古衍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见状男孩一拍大腿，当即应下，一面卸下竹筐，一面扎紧腰带，又弯腰抓起两把雪搓了搓手，这才上前一把拽住了马鞭子。
“准备好了吗？”少年问道。
“甭废话，开始吧！”语音未落，男孩陡然发力。
古衍被他一恍，身子不由向前一倾，可古衍毕竟早已突破坐照境，随即稳住了身形，腕子上一旋，马鞭就像上了绞索般立刻被拽了回来。
男孩龇牙咧嘴地拽了半晌，毫无进展。
古衍正自得意，不想男孩突然把马鞭一松，嚷嚷起来：“不比啦！不比啦！这小畜生力气大得很，坐在马背上，小爷自然赢不了……”
这是一语双关的骂人技法，古衍仍旧没听出来，只赌气说了一句：“离了这匹马你照样赢不了！”
“切，有种的就下来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还怕你不成！”说着，古衍一拍马背，凌空腾起，而后稳稳落到了男孩面前。
他刚要把马鞭递给男孩，这时，男孩突然拍掌大笑起来，一面嘲讽道：“你自己说的话可不是放屁，离开马背就算小爷赢，要愿赌服输！”
“你……你耍赖！”古衍这才意识到上了男孩的当，顿时躁得满面通红。
“哪里耍赖了！这叫智慧，大笨牛才使蛮力呢！”
“你……”
“抱歉啦，这只野兔嘛，小爷就笑纳了！”
“想得美！”
“怎么，输了不认账，想要硬抢啊！”
“有能耐你也硬抢啊！”恼羞成怒的少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世家门风，孩子性情倔强起来，连一身的武学修为都抛到了脑后，直接上前拽走了野兔。
男孩也不示弱，一把抱住了少年纤细的腰身，吼道：“怕你啊！硬抢就硬抢！”
古衍瞪了他一眼，喝道：“你给我松开！”
这时候，男孩发了狠劲，两眼紧闭，一双瘦弱的臂膊只管死死地抱住少年，一面破口大骂，骂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市井脏话。而南陵古家虽然涉足江湖，但毕竟还是诗礼簪缨相传的侯门世家，古衍哪里懂得骂人，被他骂得急了，眼中不觉掠过一道不耐烦的狠劲，忍不住扬起了鞭子。
鞭子扬到半空，正要落下，突然身后远远飘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语气中却带着十足的严厉：
“衍儿，你要做什么！”
第二章 百里无辰
“娘！”少年古衍略带委屈地喊了一声。
“原来是你娘来了，等着瞧吧！”男孩听他这样喊，也愣了一下，透过少年两腿间的空隙向远处一瞧，只见那道土坡前一辆青蓬双辕马车停了下来。跟着马车的一个骑枣红马的年轻男子利落地翻下马背，向前两步，掀开车帘，把一个穿着白狐裘绒的美貌妇人扶下了车。那妇人年纪约莫三十四五，容貌秀丽，衣袂翩翩，步履形态间更透着几分温婉与端庄。男孩见此情景，突然扯开嗓子拼命嚎啕起来：“哇……都来瞧瞧啊！输了不认账，还要抡鞭子打人，没天理啦……”
“别哭啦！快放开我。”
“不放！”
“再不放开，真用鞭子抽你。“眼看母亲就要走到跟前，少年愈加烦躁，说着又要抡鞭子抽他。
“衍儿，不得放肆！”说话间，白衣妇人来到两人身后，大声喝住了少年。
“娘……”少年古衍嘟着嘴巴，一脸委屈地回头看了眼母亲。这白衣妇人正是南陵城主古秋明的妻子，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子叫牧英，是城主府护卫统领。古夫人瞪了少年一眼，接过马鞭，指着他的额头说道：“平日里娘是怎样教导你的，他一个孩子，你怎能用鞭子抽打他？”
少年正要辩解，古夫人已蹲下身扶起了男孩，玉脂般的两只手轻轻按在男孩肩上，依次向下，轻柔但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全身，发现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吸了吸鼻子，答道：“我叫百里无辰。”
古夫人微微沉吟了一下，浅笑道：“百里……像是北境燕州的姓氏，澜江一带倒是很少见。”
男孩见她语气温和，不似少年那般暴躁，心中顿生好感，眨了眨眼睛说道：“以前我们是住在燕州的，后来那边打仗了，爹就带着全家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古夫人点点头，瞧他脸上许多炭渍被泪水搅和成黑黢黢的一片，不禁微微一笑，掏出袖间绢帕替他擦了擦脸，“好孩子，这大雪天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我娘死啦！我爹……爹病啦！”这个叫百里无辰的男孩摆了摆手，眼睛一红，两行眼泪瞬间挤出了眼眶。
其实，他是个孤儿，哪还有什么父母。
十三年前，灵虚北境的幽、燕两州相继被戎族攻陷，当地百姓为避战乱纷纷迁徙到南方。有个叫百里图的燕州汉子，在路径御龙关附近的芦苇荡时听到一阵阵孱弱的婴啼声，扒开芦苇丛发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男婴……百里图孤身一人，便把男婴收养了下来，那天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就随口给男婴取了名字，叫无辰。百里图把男婴养到十岁，自己却因为嗜酒成性，烧坏了肠胃，一命呜呼。眼下只剩百里无辰一个人，有时出出力，比如替人搬搬抬抬，有时靠着点机灵劲，比如给死人冒充孝子贤孙哭灵送丧，以此赚点铜钱或散碎银子勉强过活。
娘死了，有可能是真的；爹病了，那纯粹是编瞎话。
刚刚古夫人问他时，他正瞥见站在一边嘟着嘴的少年，这才故意一皱眉头，揉着眼睛挤出两行泪来。果不其然，他一面抽泣，一面把少年如何抢猎物，如何输了比试，如何耍赖不认账一股脑地添油加醋倒了出来，至于他是怎样赢的比试，倒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说到后来，又把话锋转到了自己身上：“生下我没两天，娘就死了。前些时候，爹也得了重病，家里穷，没钱抓药……趁着天寒，替炭窑背些炭到渡镇上卖，等挣了钱好替爹抓药……哎，都是我不懂事，惹到了这个哥哥。野兔我不要了，您也不要责骂哥哥……被人打骂这种事，我早都习惯了……哇……”
百里无辰越说越可怜，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实在太惨，竟忍不住又悲声嚎啕起来。听完这些，古夫人心中一阵酸楚，眼睛跟着泛起了红，不由得回头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而少年古衍这次却没有再嘟嘴，脸上同样现出一副愧疚的神情。
“好孩子，不哭，不哭啦！”古夫人把绢帕换了一面，再次替他擦去泪水，心中悲悯，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年里每次回到北境，她都能见到许多像百里无辰这样身世悲惨的孩子，生逢战乱，受苦的终究还是普通百姓。想到此处，更是默然无语，过了半晌，她回头向牧英要了两锭银子，递到男孩手中，劝慰道：“难为你这样小的年纪就有这份孝心，也是不易，把这些银子收下，赶紧找大夫为你爹爹瞧病吧！”
望着两锭银子，百里无辰觉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这……这样不好吧？”
古夫人轻轻一笑，说道：“咱们都是燕州人，身在他乡，原该互相照应的。以后若是有需要，你可以到南陵城来找我，记下了吗？”
百里无辰生性直爽，况且心里早就惦记上这两枚银锭子，便不再推脱，接过来塞到怀中，向古夫人拱了拱手，说道：“您是个好人，大恩不言谢，其他的百里就不说了。”
言毕，他就要告辞离开。
这时，一直站在母亲身后的少年古衍突然向前两步，一语不发地把那只野兔也塞到了百里无辰的怀里。百里无辰先是一愣，跟着很快便反应过来，冲他扮了个鬼脸，轻声笑道：“小哥哥，你也不错，就是笨了点。野兔我收下了，谢啦！”说着背起竹筐步履蹒跚地向枫林外走了去。
直到背影消失在树林间，古夫人才回头盯着少年的眼睛，神色严肃道：“你知道错了吗？”
少年面带愧色地点点头，半晌才喃喃唤了一句：“娘！”
古夫人揉着他的头发，换作温和的语气嘱咐道：“以后不要再这样，若是这般恃强凌弱，咱们与那些恶霸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完，一阵寒风袭来，古夫人禁不住咳了两声。
古衍担心母亲的身体，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叱，正是站在一边的年轻男子牧英：“谁，滚出来！”
“英儿，怎么了？”顺着牧英的目光，古夫人向远处望了一眼，风雪弥漫，却未见有什么异常。
“可能是我看错了……可是刚刚明明感觉有人的。”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牧英收回佩剑，神色显得有些困惑。他原是南陵城主古秋明的书童，自幼跟随古秋明习武修灵，长大后竟也成了一名高手。古夫人嫁到南陵古家时，他只有十四岁，现在尽管已是二十八岁的成人，但古夫人依旧习惯称他作英儿。
“英儿，一路上你都辛苦了！”古夫人报以微笑道，“眼下已至澜江，过了江便是南陵城，想来无碍，你不必太过紧张。”
“护卫夫人和少爷是牧英的职责，怎敢说辛苦？”牧英躬身应道，语气恭敬，英朗的面孔上虽有几分脱不去稚气，但更多的还是谨慎和护卫的责任感。“只是天色渐晚，风雪越来越大，到了白沙渡也未必有船渡江。”
“那边在白沙渡歇息一晚，明天风雪歇了，咱们再过江不迟。”古夫人点点头，一面望向枫林外的澜江，只见彤云低锁，风雪紧骤，江面早与天地连成了一片，茫茫四野万籁俱寂，时而传来一两声鹃啼鸦噪，更显得隆冬萧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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