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眼》：寿衣老鬼

寿衣老鬼

我抬头看了一眼炉外的众人，烈火如饥肠辘辘的野兽，毫不留情的将我彻底吞噬。黑暗覆盖住我的双眼，一滴泪珠，从早已烧得如炬炭般的眼角滴落而下。

人离去时，会有三秒钟的时光回顾一生。这三秒钟，却如同三年，或三十年漫长。在走马观光的回忆映像里，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瘦小急躁的灰发老人，和那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爷爷拎着锄头，在远处的地里干农活。五岁的我坐在田埂上，不知疲倦的抓蚂蚱。

蚂蚱这东西总是喜欢活蹦乱跳，我只能跟着蚂蚱一起跳。当我把蚂蚱抓在手上时，突然发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四处张望了几眼，四周除了杂草，就是漫山遍野的墓碑，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白雾，不知名的鸟叫声从山林深处传来，显得很是安静。

安静得有些诡异。

我咽了口唾沫，我认出这个地方了，这是我们村的祖坟山，除了清明扫墓的时候，平时没有人到这来。因为这地方不太平，有很多人在这里碰到过脏东西。

上次村西的一群大孩子，误打误撞跑到这里，村里人找了好几天，才在一处荒野坟堆上找到他们。带回家的时候疯疯癫癫的，过了个把月才恢复。

想到这里，我急忙朝爷爷的方向跑回去。因为跑得太快，脚下被乱石磕到了，摔了个狗啃泥，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刚想站起来，却发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布鞋。我一抬头，看见了站在我面前的老婆婆。

她穿着一身绣着花纹的黑色长袍，长着一张跟老松树皮一样皱的脸，灰色的长发很是杂乱，双眼浑浊无比，像极了一具行走的尸体。

我无比骇然的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断向后退开。

“孩子，别怕，婆婆不是坏人。”

她说话的声音，就跟老收音机收不到频发出的滋滋声，破风又尖锐。她蹲下来，对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漆黑的老牙。

“你……你想干嘛?”

我带着哭腔问。我看得出来，她穿的是寿衣，穿着寿衣的，肯定不会是人了。

“孩子，别走了，留下来陪婆婆，婆婆带你去玩，去吃好多好吃的。”

她冲过来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手臂无比冰凉，令我不禁大哭起来。她的力气很大，拖着我就往身后的祖坟山走去。

“我不去，我不去！”

我双脚使劲蹬着地，想挣脱开她的手，跑回爷爷身边。可她的力气很大，枯瘦的手臂如同矫劲的鹰爪，牢牢的抓住我，根本就挣脱不了。

“跟婆婆走，跟婆婆走……”

她完全不理会我的反抗，像个木讷的机器人般，嘴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我知道如果被她拖进入祖坟山，那肯定是九死一生了。我哭天喊地的叫爷爷，但爷爷好像没听到，好久也没有出现。

“初九！初九！”

就在我即将被她拖入祖坟山时，一阵无比熟悉的浑厚声音传来，惊飞了山林里栖息的山鸟，拖着我的寿衣老鬼也顿时不见了踪影。

爷爷从人高的草丛里钻出来，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嚎啕大哭的朝他跑过去。爷爷看见了我，也急忙朝我走过来。

我紧紧抱住爷爷的腿，把脸埋在他布满泥土的裤子上。爷爷看着我骂了一句：“他娘的！你这瓜娃子胡咧咧跑个啥！跑个啥！”

虽然他嘴上骂着，但他还是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这布满沟壑的大掌，给了我十足的安全和温暖。

爷爷也没再多说什么，把我背起来，就往原路回去。我勾住爷爷的脖子，躺在爷爷的背上，随处一瞥，又看到了那个寿衣老鬼！

她站在十几米外的草丛下，对着我挥着手，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话。虽然很远，但我却可以清晰的听到她在说：“孩子，过来~过来~”

我哇的一声就再次哭起来了，爷爷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用那双丹凤老眼看着我：“咋了？哭个啥?”

“爷，我怕，我怕那个老婆婆。”

我看着那个寿衣老鬼，紧紧的抱着爷爷哭道。

我说完这句话，明显能感到爷爷打了个颤栗。他急忙把我放下来，静静地盯着我。我能看到，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了疑惑和不安。

“啥老婆婆?”

过了一会儿，爷爷松了口气，不再盯着我。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四处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到什么。

“就是那个穿着寿衣的老婆婆，她刚刚要拽我进祖坟山。”

我指着寿衣老鬼对爷爷说。

爷爷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他闭上双眼，从兜里掏出两片柳叶，分别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叶子，嘴里念叨着些话语，双手摆了个干脆利索的指决。

最后他将两片柳叶在眼前一扫，猛然睁开眼睛，朝着我指的方向看去。

我知道爷爷施了法术，他现在应该可以看到寿衣老鬼了。果不其然，爷爷指着寿衣老鬼破口大骂：“他娘的！哪家的老东西！竟敢招我孙子，信不信老子找出你的狗窝，把你拉出来挫骨扬灰！”

寿衣老鬼显然很怕爷爷，爷爷的一句威胁，她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爷爷也不再逗留，立刻把我背起来往家里赶。

“坏事了……坏事了，咋会这样，初九咋会看得见……”

爷爷走得很快，嘴里一直念叨着些话。我看得出来他很急，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躺在爷爷的背上，不知道是不是困了，我感到越来越头晕目眩，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眼皮已经半闭合了。我想睡觉，可我又睡不着。

匆匆忙忙的赶回到家，爷爷把我放在床上，然后在院子里逮了几只红冠大公鸡，用针刺破鸡冠，盛了一碗鸡冠血。

然后他用朱砂写了几张黄符，指尖夹住黄符，像变戏法似的，令黄符自燃起来。他将燃烧着的黄符扔进那碗鸡冠血里，又用一些什么东西鼓捣着。

我在床上看得头昏眼花，最后我迷迷糊糊的看到，爷爷将房门紧闭后，端着一碗鸡冠血，和一幅画卷坐在床边，念叨了一句：“希望闭掉阴阳眼、盖住那团东西后，那个人不会找来。”

我实在是太困了，眼睛一闭，就彻底睡着了。爷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在睡梦中，我能感到后背不断传来针扎般的疼痛，我想醒来，可我的身体却很老实的睡着了，眼睛都不受控制，根本就睁不开。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令我的头都要炸了。

黑暗中，我似乎能看到，我躺在床上，身体竟然散发着，一丝常人看不到的金色光芒。

我正诧异时，一幅布满血光的画卷横空出现。我说不清楚这是什么画，因为我看不到画上的内容。

这幅画卷逐渐将我遮盖住，将我身体散出的金光完全遮住，并将金光逼了回去。我还想看那幅画时，四周却突然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浑身上下像被人揍了一顿，疼得发麻。

我下了床，想找爷爷。可爷爷不知道去哪了，家里一片漆黑，寂静一片。我有些害怕了，一边叫着爷爷，一边打开家里所有的灯。

可我找遍了家里，也没看到爷爷。最后我走到爷爷的小堂前，闻着里边传来的香烛味，却迟迟不敢进去。

这是爷爷平时做事的小堂，里边放的都是他的法器。这是爷爷自己的小屋，从来不给我随便进去。爷爷的脾气很差，我也不想挨他训，所以我也没进去过几次。

可找不到爷爷的话，我实在怕得很，只好轻轻的推门进去。里边黑不隆咚的，啥也看不见，我就把灯打开了。

我打开灯的时候，眼角突然瞥到了供放香炉的小桌旁，坐着一个黄衣人影。我的心口立刻悬得老高，浑身的汗毛立刻倒竖起来，几乎要撒开腿跑出去了。

但我还是试探着看了一眼，这一眼，令我不禁松了口气，是爷爷。

但我完全看清楚后，又不禁吓了一跳。爷爷穿着黄色的道袍，双手撑着一把桃木剑，工工整整的坐在古老的太师椅上。

可是，他跟白天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此刻的他，脸上布满了一条条沟壑，脸庞消瘦了不少，胡子鬓发全白了，好像瞬间老了二十多岁。

他微低着头，沉闭着双眼。他好像睡着了，连我进来了也没有察觉。我轻轻的走过去，试探的叫了他一下，可他却没有回答我。

我纳闷的挠了挠后脑勺，爷爷不应该睡得这么死啊。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方法，双手伸出去，想夹住爷爷的鼻子。

可当我把手伸出去时，却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我浑身颤栗的后退两步，大惊失色的看着爷爷。

爷爷，没有呼吸了！

事情起因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震惊的看着爷爷。怎么可能，才一个下午，爷爷怎么会死了?！

因为我很皮，所以平时爷爷对我很凶，有时候我很讨厌他，认为他就是个山村匹夫。可是现在，这个张口闭口都是脏话的瘦小老头，就这么坐着离开了人世，不禁让我的心空落落的。

我很恐惧死亡，因为死亡就意味着生离死别。死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活着的人，再也不会看到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啊。

我以为，这种悲伤的离别距我还很遥远，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爱护。我以为，这种亲人的隔绝距我还很漫长，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珍惜。

“爷！”

我的心头一酸，眼泪就哗哗的就流下来了。

我的哭喊声惊到了周围的邻居，大家都推门进来喊。隔壁的梁太公握着烟杆，在院子里转悠着喊：“咋了?初九你在哪啊？出啥事了?”

但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哭喊。他们被我的哭声引到了小堂，不少人挤进来。当他们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的爷爷时，都立刻给惊住了。

“这……杨三公他……”

梁二婶看着爷爷，说了几个字，就不知说啥了。

“初九……你爷他咋了？”

村长也闻讯赶来了，看到这幅情景，不禁吓了一跳，赶紧问我咋回事。

“我就睡了一觉，醒的时候找我爷，就看到他没呼吸了。”

村长这一问，我就哭得更凶了，连鼻涕都出来了。

而我的话刚说完，在场众人都没吭声了，汉子们都对着爷爷低下头，赶来的妇女们都掩着面抽泣起来，周围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通知初九他爹回来吧。”

村长摇了摇头，让旁边一个壮年给我爸打电话。

“我的老哥们啊！”

梁太公的一声大喊，打破了令人郁闷的死寂。他拖着佝偻的身子走到爷爷面前，膝盖一弯，缓缓跪倒了下来。

“梁太公，起来起来。”

几个壮年见到这样，立刻把梁太公搀扶起来。他年纪大了，这样跪下来身体吃不消。

“杨老三啊，你咋走了啊！以后我找谁下棋去啊！杨老三啊！”

梁太公声泪俱下的对爷爷喊道。

梁太公早年落下了病根，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平时有空就到我家来找爷爷下棋，爷爷有空的时候也去他家待一下。两个老头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关系很好。爷爷走了，梁太公当然很伤心。

爷爷虽然脾气不好，但帮助村里人不少，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大家当然要让他走得风光一些。我爸还没回来，大家就已经商量着张罗白事了。

“咳咳。”

就在这时，爷爷突然咳了两声，再次让众人惊住了。只见爷爷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满屋子的人，一脸疑惑的问：“这是……咋回事?”

“爷！”

我再次哭了出来，急忙跑到爷爷面前，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腿大哭：“我以为你去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爷爷愣了愣，然后用那双温暖的大手抚摸我的脑袋。他看着我，浑浊的老眼起了雾气，眼神中布满了慈爱：“傻小子，爷爷怎么会不要你呢。”

我第一次看到爷爷露出慈爱的眼神，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为什么，这本是很让人高兴的，可这种感觉却让我很不安。

爷爷没死，大家也都松了口气，还好是虚惊一场。爷爷跟大家道了歉后，大家也逐渐散去了。

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爷爷很虚弱，我年岁尚小，肯定照顾不来。梁太公不顾爷爷的反对，每天都送饭来。

爷爷休养了好几天，他的脸色才红润了一点。他每天都紧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的云层。我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他都只是抚摸我的脑袋，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半个月，有天中午，爷爷出门了，我想跟他出去，但他勒令我待在家里，哪也不准去。我只好回屋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等我睡醒的时候，又是天黑了。家里还是寂静一片，我急忙下床，看一下爷爷回来没有。

我刚想开灯时，突然看到小堂里有亮光。我害怕又会看到爷爷之前的样子，急忙走过去看。

走进小堂后，我发现爷爷没有坐在太师椅上，小堂里没有人。我正纳闷着要关灯，却突然听到里屋传来了一阵声音。

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躲在墙边，露出半个头，偷看里边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看，却差点令我叫出了声！

我看见爷爷坐在椅子上，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婆婆，没错！就是那个招我的寿衣老鬼！她怎么会到我家来了?！难道还想来招我?

“我孙子的天命阳火极盛，脏东西见了他都得绕着走。你也不是啥厉害的鬼，敢冒着危险招我孙子，绝不是普通的寻替身！说！”

爷爷对着寿衣老鬼怒喝一声。

“我没有别的目的，真的没有，我真不知道他是您的孙子，否则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

寿衣老鬼的声音还是那么难听，但相比之前的气势弱了很多，很显然，她非常畏惧爷爷。

“你要知道，我能把你抓来，就有办法让你魂飞魄散。”

爷爷见寿衣老鬼不招，立刻窜起来，拿起了桌上的桃木剑。

听到这话，我很是震惊，原来这寿衣老鬼不是自己来招我的，而是被爷爷抓来的。可我也很奇怪，爷爷把她抓来干嘛。

“不要吓唬我，害我魂飞魄散会大损你的阴德，况且我生前也是西山沟子人，你敢伤我，我的子孙饶不了你。”

寿衣老鬼虽然惧怕爷爷，但她依然底气十足。

“鬼招我孙子一分，我灭他三魂。人伤我孙子一毫，我杀他全家！我活了这么多年，啥都不盼，啥都不想了。可为了我的孙子，我依然可以像年轻时那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能做。你要是不信，可以试试。”

爷爷的背影，在此刻显得的无比高大。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在爷爷的心里这么重要，原来他一直都这么看重我。

这道高大的背影，深深的烙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无法忘怀。

看到爷爷动真格的，寿衣老鬼也怕了。她急忙退到墙角处，惊恐骇然的念叨：“别灭我…别灭我，我不想魂飞魄散…不想。”

“你打算怎么做?”

爷爷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问道。

“是…是一群人，他们说，让我把你孙子抓去，利用祖坟山的阴气，把你孙子的命罩破掉，然…然后他们就会让我还阳…我一时禁不起诱惑，就……”

寿衣老鬼唯唯诺诺的说。

“他们为什么抓初九?”

爷爷听到这话，眉头皱了起来。

“他们说，有个人要醒了，至于是谁，他们没有告诉我。”

寿衣老鬼的这句话，令爷爷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眉头皱得更深了。

“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