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刃》——太子敖夜

第一章 初梦

“中午的太阳，特别热！特别亮！”少年掰开女孩扣住他脖子的小手，兴奋地站了起来，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骗人的吧，你是不是在逗我开心呢？”女孩眯起了眼睛，笑着对少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太阳。”

“是真的！”

“我不信。”

“你不信？！”少年有些生气，他猛然抓起女孩的小手，拉着她在这阴暗的、不见天日的地下民窟里奔跑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女孩有些心慌，又有些兴奋。她原本以为少年在编一些奇怪的、夸张的谎话来引起她的兴趣，可现在，他认真的样子，真的没有说谎吗？他口中描述的世界，真的有吗？

“我要让你看到，一个有着四季、昼夜、有黎明和烈日的世界，就在外面的，真正的世界！”

少年回头，咧嘴一笑，露出萤石一般的牙齿。

女孩看到他的笑容，脚步突然慌乱，白嫩的脸上，多了一抹绯红。

两人在一面土墙前面停了下来，这面土墙，是这座地下民窟的尽头。

这些不规则的墙壁，边边相连，如同牢狱一般，将数万没有灵力的凡人囚禁在这十几米深的地下城中。

沿着土墙往上看，有一个直径约6米的巨大洞口。

少年从土墙的角落里找到一片土质松软的地方，用手在那里挖开一个浅浅的小坑，一条绑着铁钩的绳子渐渐显露出来。

“你在这里藏了绳子？”女孩有些吃惊，看着少年卖力地将绳子抛向洞口，又使劲拽了拽。

确认稳定后，少年就顺着绳子爬了上去。

“晴！你抓紧绳子，我拉你上来！”

已经爬出去的少年对女孩喊道。女孩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绳子系在了身上，确认绑紧了之后，对少年说：“我抓紧了。”

少年反手将绳子缠绕了几圈，开始使劲向外拉。

绳子紧贴着洞口边缘，因摩擦而脱落的一些泥土，顺着绳子，落在了女孩的头发上。女孩晃了晃小脑袋，拍一拍头顶，少年就已经快要将她拉到洞口了。

女孩双手扣住洞口边缘，借着少年的拉力，爬了上去。

“呼~”少年帮女孩解开绳子，长舒了一口气，用手臂支撑着身子，坐在了地上。

此时，灼眼的阳光使女孩用手捂住了眼睛，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去慢慢适应。

在地下生活了那么久，像他们这样的小孩，根本就没有去往地上的机会。

慢慢适应了光亮，女孩的眼睛越睁越大。在她眼里，呈现出了一片异于地下民窟那种阴暗的色彩。眼前的一切都那么鲜艳，光彩夺目。这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景象，哪怕是梦里也不会出现的世界。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一片绿油油的土地，小心翼翼地脱下木屐鞋，用趾尖轻轻地触在了草地上，身体一阵酥麻。等她两只脚都踩在上面时，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整个身子都变成了小草一样柔软。

她抬起头来看，在她面前，陈列着苍翠的巨大植物。高塔般的雄伟建筑，像一排排楼梯，搭在了辽阔的天空之上。湛蓝的天空洒下的每一束光芒，都让女孩感到毛孔舒畅，无比惬意。

女孩不自觉地张开了双臂，完全地将自己展开，没有一丝拒绝，她就像冰块一样，融化在耀眼的阳光之中。

女孩伸了伸懒腰，揉了揉眼睛，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有一条流动的水源，像一双纤手一般守护着那里，闪耀着粼粼的光影。

“水里有很多萤石吧！”女孩紧紧地抓住少年的胳膊，“是不是有很多萤石呢？”女孩的眼睛完全被溪流吸引住了，她的语调越来越高，最后兴奋地在少年身边跳跃，奔跑。

女孩突然停下，弯下腰来，从草地里寻找着什么。少年抬起头，看见女孩的左手上多了一株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而女孩，正兴奋地、跳跃着向他挥手。

看到女孩灿烂的笑容，少年也很开心。他看着女孩挥动的小手后面，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将要咧开的嘴角在那一瞬间突然定格，眯起的眼睛闪现出一丝诧异、不安和惊恐，随后，少年伸出右手，想要触碰到女孩。他从喉咙里，嘶喊出了女孩的名字：“晴——”

一阵劲风在女孩背后吹起，少年的呼喊声也淹没在了这一阵狂风里。他亲眼看到，一个极速抖动的光球，蕴含着巨大的、毁灭性力量的光球，从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手中弹了出来，又重重地击在了女孩挥动的左臂上……

世界突然变得昏暗，少年想极力睁开双眼。

耳鸣、头晕，草汁、泥土和鲜血的味道，这是男孩唯一能感知到的。

“晴儿……”

“晴儿！”凌末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惊魂未定的他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有些昏暗的房间让他渐渐回到了现实，这间房子唯一的光源，就是嵌在一块非密封隔板上的一枚萤石。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了凌风沾满汗水的手上。轻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做噩梦了吗？”谷晴担心地问道。

“啊，”凌末散漫地看着谷晴左手的袖口，长长的袖子里遮住了最让他愧疚的东西。

“梦见了那天。”

谷晴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后紧紧握住了凌末的手。“以后睡觉前不要胡思乱想了，累了一天，如果觉都睡不好，做工怎么会有精神啊？”

凌末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不过，你今天怎么在我房间里，没有去农场？”

听了凌末的问话，谷晴显得有些沮丧，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萤莹她……被找到了……”

凌末愣了一下，他从床上窜起来，拿起衣服披在了身上，对谷晴说：“快带我去。”

谷晴带着他去往了城东的通风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那些人围着，将萤莹的母亲围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劝慰这个可怜的妇人。

萤莹的母亲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她旁边的那块素布之下，盖着凌末曾经活蹦乱跳的萤莹妹妹。但是，从这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粘着他，“哥哥”“哥哥”地叫了。

凌末酸了鼻子，他环顾人群，找到了一个和萤莹同岁的男孩，他愤怒地穿过人群，在男孩意识到他并逐渐恐惧的双眼中，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第二章 地狱

“是谁让你把绳子找出来的！你怎么这么淘气啊！啊？”

男孩被凌末的愤怒吓到了，本来压抑的气氛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现在凌末的斥责，让他本就脆弱的心灵瞬间崩溃。

男孩止不住地哇哇大哭，众人纷纷转向安慰凌末，让他冷静下来，孩子也是无意为之。看到有人劝解，男孩哭得更凶了。

“哭！哭！光哭有什么用？哭能让萤莹回来吗！”

凌末鼻头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哭就能让失去的……再回来吗？”

“凌哥……”

谷晴走到凌末的身边，按下了他紧绷的，颤巍巍的手。

凌末松开了男孩的衣领，抹去了两行泪水。男孩双脚一沾地，就快步跑到一位老者的怀里，继续嚎啕大哭。

“徐老来了……”“徐老来了！”人群中一阵嘈杂，周围的人让出了一条道，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大家的瞩目中走了出来。

老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凌末，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若不是你讲的那些故事影响着她，她就是插上翅膀，能上了天，也绝不会想着偷偷溜出去啊。”

凌末扶着谷晴，差点儿没有站住。他浑身发抖，谷晴帮他紧了紧衣服，但没有用，他还是打哆嗦。

他当然知道。

也许萤莹的死，全都是他的错。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这是他不可能逃避的。

他从一开始，就将绳子深深地埋在了地下，怕的就是萤莹会利用绳子，突然间跑出去。

徐老走到瘫软的妇人身旁，对她说：“孩子娘，我向外面的人讨了个小箱子，就当孩子的棺材吧，一会儿就送过来了。你们别留太久，尽快殓了，别误了工活儿。”

妇人抬眼，无力地看了看徐老，轻声道：“谢谢您……”

城北深井。

这是一个紧贴着墙壁的、半圆口的深井。曾经建造地下民窟的时候，强大的修炼者打造了这样一个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巨井，用来处理数万人排泄的屎尿、制造的垃圾和生产的废水。地下民窟里老死伤死的人，染病死去的牲畜，也都会被扔到这个井里。

在这样一座地下城中，连一块多余的、能埋葬居民遗体的地方都不被允许存在。因为这里的每一块土地，都不属于凡人，都是修炼者的恩赐。因此，城北的大井，像深渊一般吞噬着一切无用的东西。

一行人低吟着走来。

排头的中年人拿着一根木棍，随后是年轻姑娘搀着妇人，紧接着，凌末和一位大叔，一前一后，抬着一个做工粗糙的箱子。

抵达深井后，凌末和大叔轻轻放下箱子，凌末解开绑在箱子上的麻绳，抽出抬箱子的木棍。大叔拿出铁钉和锤，准备将棺材钉死。

“等一下，林叔。”凌末叫停了男人，他从谷晴手里接过那块铁钩——那块他亲手打造的铁钩，曾让谷晴失去左臂、而今又让萤莹失去生命的铁钩，将它放在了萤莹的小棺材里。

“小末，真的要扔掉吗？”男人问道，“像这样精致的工具，在这几乎没有资源的地下民窟里，是很有价值的。”男人看着凌末盖上盖子，又拿起了铁钉和锤，继续说：“至少能从黑商那里换两枚萤石啊。”

“不用了，林叔。”

“咚咚”的响声过后，凌末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没有人会需要这个钩子，”凌末用力抱起装着萤莹的箱子，“不会再有人，离开这里了。”

凌末站得笔直，又面向妇人，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妇人又一次流出的泪水中，转身，将箱子越过深井的栅栏，松手，箱子落下，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砸出一片无声的寂静。

……

地下二层。

这是地下民窟里，所有凡人都要工作的地点之一。这里圈养着许多牲畜，这些牲畜只能待在自己的饲养圈里，等待着被喂食，成长，它们要努力下蛋、产奶、长毛，或是长肉，然后被送上餐桌——当然不会是民窟里凡人的餐桌。地下民窟的所有产品，都是提供给修炼者的。包括民窟里生活的人们，只要修炼者要求，都会送往地上，成为家奴——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出去的方式之一。

某个角落，凌末用着从黑商手里买来的稀奇材料制作一些东西。不过，从凌末紧皱的眉头来看，制作遇到了难题，没有需要的材料，工作就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凌末停下了手中的活，转眼看到了喂猪食的谷晴，她用绳子将食桶绑起来，挂在脖子上，右手拿着木瓢，一瓢一瓢地将猪食从食桶挖到了猪槽中。

沉重的木桶压弯了谷晴的腰，细细的麻绳也勒红了她的脖子。

凌末起身跑到谷晴的身边，帮她卸下食桶，接过木瓢来。凌末一手提桶，一手拿瓢挖食，干得相当快。

“怎么没去三层啊？”凌末一边喂食，一边柔声问道。

“已经去过了。”谷晴用右手绾了绾头发，跟着凌末一点点地移动，“林叔在那里忙着。”

“那你也不用来这里啊，这里是最脏的地方了。”

“我这不是来帮帮你嘛。”谷晴笑着说。

“不用，”凌末不一会儿就喂完了他负责的所有的猪，“这些猪饿不死的。”

凌末放下工具，牵住了谷晴的手，带着她走到属于他的角落里。谷晴跟着凌末坐在干草堆上，看着他制作的工具，精致，小巧，但不知道有什么用。

“还差一点就完成了。”凌末攥着谷晴的手，有些高兴地说。

谷晴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笑了。

谷晴的脑袋上有些痒痒，但右手被凌末抓着，没办法挠。谷晴就把脑袋往凌末肩膀上蹭。

凌末托着谷晴的小脸，用手给她挠痒痒，谷晴就顺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谷晴说：“你做的这个东西，真的能打伤修炼者吗？”

“如果我知道的那些是正确的话……”

“凌哥……”谷晴抬起头，看着凌末的眼睛。

“嗯？”

“你真的，把萤莹当成妹妹看待吗？……还是，把她当成解救我们出去的工具？”

凌末低着头，不说话。

他再一次想到了那天，一个孩子的逞能，让另一个孩子承受着将会持续一生的痛苦。

凌末开始啜涕。

“晴儿，你知道吗？外面的那些修炼者，是不会流眼泪的。”

“萤莹也没有流过眼泪。”

强者是不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