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拉家族》：破晓

破晓

这一夜，拥有着最特殊的意义，便注定是煎熬的无眠之夜。

可尽管如此，作为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的博古斯·爱德拉却没有一丝迟疑和犹豫，他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这次也绝对不会例外。

“注定要死亡的人不值得你打破规则，况且你还有你要守护的家族。对你来说，他们很重要，甚至比我更加重要，你不应该只为了我一个人伤害他们背叛他们。”

“爱德拉家族和你，这两者并不冲突，我可以不用为难自己做出选择的。”坐在床边的博古斯·爱德拉淡淡一笑，用温和的语气不留余地地打断了艾斯亚的话。

“可是……如果……”

“没有可是，更没有如果。艾斯亚，我觉得在你要求我之前应该先接受我的所有条件。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你必须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这样也算是不辜负我现在的努力。”直到终于说完这几句话，连博古斯·爱德拉都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居然能把一个人看得那么重。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的。”倚住床头坐着的艾斯亚微微低下头，想要逃避博古斯·爱德拉的视线，尽可能抑制住随时会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知道，眼前这个一反常态的男人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更准确地说是为了自己的这条命。一直以来，她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挣扎过，被放弃过，被抛弃过，但她不想死，事实上也没有人是想死的。不仅不想死，她还极度渴望能够就这样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用更多的时间陪伴自己的爱人——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她，在无数个挣扎的夜晚纠结辗转，就是靠着对生存强烈的渴望，意志仍然在坚持着。

转眼间，艾斯亚就这样在爱德拉家族生活了十年。一个人，一生差不多要经历的几个十年，屈指可数。但对于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病魔吞噬的人类来说，这条路虽然深邃而悠远，看起来那么漫长，但其实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你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降临，那么十年或一个又一个十年在本质上就不存在任何区别。或许，平稳度过的十年就是一辈子。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下一个月圆之夜，也就是一个月后，我们签订契约。”

“难道就只剩下这一种方法了吗？”

“后面的话我很清楚是什么，所以就不用再说下去了。现在除了签订契约以外，我暂时不想考虑其他的问题。”

看到博古斯·爱德拉站起来，一副准备要离开的样子，艾斯亚急忙抓住最靠近她的左手，一脸认真地说道:“我知道，自从确定签订契约能拯救我的生命开始，你就不再愿意听那些退缩的话，但是今天我还是要说出来。签订契约的事情……我们还是放弃吧！就算你不顾阻拦，固执地把我的生命囚禁在这副身躯里，也不会带来比死亡更好的结果。”

或许是陡然想到自己最后迫不得已要面对的结局，艾斯亚脸上的沉重神情变得更加阴郁，泪水也不受控制地簌簌滑落，她单薄的身影覆盖腿部颤抖地蜷缩着，那样无力的渺小，远远望去就仿佛摇曳在风中随时会落入海洋的一粒尘土，卑微地在夹缝里存在着，卑微地掩埋在无尽的巨浪下。

“那些我都会解决，你只要相信你自己，你的生命绝对值得我用那样的方法挽留，哪怕最终神族还是坚持反对，甚至阻止我们在月圆之夜签订契约，为了能够让你继续活下去，我没有理由不做出一些牺牲。”说完，博古斯·爱德拉如释重负般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几个月以来压在心底的无名力量全部抛到脑后，静静凝视着眼前那对可以映射出另一个博古斯·爱德拉的双眸，它就像是隐藏在镜子尽头的幻境，仅仅靠着一串咒语，就能轻而易举使清晰的思绪变得迷离。于是，博古斯·爱德拉不敢再继续停留，就这样慌张地避开了艾斯亚的视线，不再给她制造动摇自己的机会。

签订契约，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求求你，再等一个月，在月圆之夜到来之前，千万不要放弃。相信我一次，哪怕只有这一次，就足够了，真的。这样的话不知道反反复复在博古斯·爱德拉的心里徘徊了多少次，尽管如此，换来却不是鼓起的勇气或下定的决心，而是战栗的颤抖和对未知答案的恐惧与不安。

博古斯·爱德拉不得不承认，这是从不惧怕死亡的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对不起，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只考虑自己。我更不能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就眼睁睁看着你做出错误的决定。”艾斯亚低着头，几次深呼吸后欲言又止，直到她如释放压力般缓慢地松开博古斯·爱德拉的左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伫立在原地博古斯·爱德拉推开的时候，博古斯·爱德拉才终于意识到，最后一条退路已经被她无情地切断了。

“那些因自私而造成的错误，可以等你活下来之后再慢慢弥补，没有谁会责怪你的。”

“可是我不能接受！我也没有理由心安理得地接受！”或许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艾斯亚急忙用右手按住胸口，皱起眉头强忍着身体反馈回来的疼痛，刹那间这个世界不再有绚丽的色彩，不再有美妙的声音，不再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感受了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痛感。当这致命的浪潮终于变得仁慈，不再蹂躏艾斯亚脆弱的身躯时，她睁开双眼漫无目的地注视着自己能看到的一切，宛如新出生的婴儿，懵懂地认知这个世界。

“我害怕失去你。”

艾斯亚躺在博古斯·爱德拉的腿上，任由博古斯·爱德拉轻轻擦干她额头上的薄汗，又将她紧紧抱紧怀里。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最初的原则，喘着粗气吃力地问道，“签订契约，你就不会失去我了吗？”

“那你是真的打算放弃签订契约？”

“嗯，是的，我放弃。”艾斯亚的回答肯定而坚决，博古斯·爱德拉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地抚摸她有些泛白的脸颊，写满爱意的双眼闪过转瞬即逝的怜惜。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所以，我一定会救你。

午夜

伴随着沉闷的敲门声，梦境里的画面如同车窗外的风景般转瞬即逝，强烈的晃动和晕眩让我感到恍惚，但当我再睁开眼时眼前却只剩下温暖的阳光、被花朵围绕的小木屋、和远处在树下紧紧依偎着的博古斯·爱德拉和艾斯亚，他们十分享受现在拥有的生活，静静凝视自己眼中彼此，因为一句话或一个动作灿烂地笑着。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哪怕明知道自己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希望成为现实的，却还是想要翻个身重新再回到那里去。

这时候，固执的敲门声却再次响起，我无奈地皱起眉头，极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双眼，用沙哑的声音敷衍道:“好了，我醒了，先下楼去忙你的吧！我这就起来，尽快下去。”

话音刚落，敲门声便会意，突兀地戛然而止。

轻轻抚摸着炭黑色的铁质扶手，一点一点沿着脚下的台阶悠悠转下去，到一层的时候刚好是第九十九个，不多不少，从未错过。这个数字，让我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它像一根纤长的针，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孩子，我永远不会要求你去做到所谓的百分之百，但你要明白，九十九是你必须要达到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懈怠，更不能轻易放弃这个目标，它是你的起点，也是你的终点。”

父亲……

“家主，您起来了。”萨瑞·爱德拉说完，急忙放下手中的盘子和刀叉，快步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在离我还有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用右手压住腹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递上还存有余温的枣红色餐巾，诚恳地说道，“今天的早餐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按照您的吩咐，还是牛排和橙汁，黑椒酱和黄油我帮您放在上面了。餐后的甜点马上做好，我待会儿会亲自送到您的房间里。”

“您是了解我的，所以在这些小事上其实不用这么计较。况且，我们的父亲爱德拉家族前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也早就不在这里了。”我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坐下，将萨瑞·爱德拉递过来的餐巾对折围在脖子上，拿起盘子两侧的刀叉，一边吃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况且父亲给予了姓氏，那么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都明白。不过我有义务要按照规矩做好我应该做的事情，绝对不能因为老爷不在就懈怠。但我所说所做也都在范畴之内，不会让您为难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小姐，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您别怪我多嘴，继承的仪式彻底结束了，其中包括对爱德拉家族前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的缅怀，那么您就不是原来的雅娜·爱德拉了。您首先是爱德拉家族的现任家主，然后才是爱德拉家族前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的女儿。”

“哦，是这样吗？”我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垂在桌子下面的左手，放在桌子上。这时，装满橙汁的玻璃杯子在桌面上前后蹭了蹭，接着一下子滑到我触手可及的位置。“我知道您的意思，这一点倒是和我的父亲特别像，喜欢执着于自己的原则。从今以后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说，至于具体要怎么做，按照你的意志好好把握就行了。”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理解。”萨瑞·爱德拉充满感激地回答道，却依旧还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很显然，刚才的话全都白说了。

这让我感到有点绝望，但又感到十分无力，便不再理睬他，低下头细细品味半生半熟的牛排，可是今天的味道总觉得和平时的不太一样，于是我放下沾着油渍的刀叉，试探性地问道:“这……牛排……怎么好像和每天在吃的……”

还没等我说完自己的想法，坐在我对面的尼卡·爱德拉便放下挡在面前的报纸指着我面前的盘子，满脸坏笑地说道:“我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雅娜·爱德拉还真是厉害，怪不得我们睿智的父亲最终选择把最重要的爱德拉家主之位传给你。这份牛排和平常的比起来谈不上太大的区别，我只不过是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放了几滴血而已。”

“你……你说什么？你给这里面放了几滴……血？”我低下头，双眼死死盯着那份几乎被吃掉了一半的牛排，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缓缓说出这个如死神一般的字眼。仅仅是短短几秒，它独有的味道就传递给我些许分辨不出好坏的信息，让我的心止不住因恐惧而颤抖。

“是啊！”尼卡·爱德拉站起来，微微俯身，用白皙的双臂撑着桌子，十分骄傲地对我说道，“作为爱德拉家族前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的独女，你应该是知道的，对我们来说，那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还好今天运气不错，总算是没有白白浪费掉。”

刹那间，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彻头彻尾意识到尼卡·爱德拉的话里究竟是传递了什么样的信号。于是我急忙摆了摆手，让伫立在身旁的萨瑞·爱德拉退下，并小声嘱咐他别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只能把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送进炼狱。

“你先告诉我，血……你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

“这个当然是……”尼卡·爱德拉突然停住，为难地迟疑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决绝地说道，“对不起，我有过承诺，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对他来说，安全才是关键。”

“从哪里得到的？”

这样严厉的质问使得尼卡·爱德拉不再是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前后不过只是短短几秒钟而已，那样轻蔑的表情和冷漠的态度仿佛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不能说。你就当做我不知道吧！”

“尼卡·爱德拉，我已经成为爱德拉家族的现任家主，所以你必须无条件地回答我的问题，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无论你的答案能不能让我满意。”

“可是，我真的……”尼卡·爱德拉屏住呼吸，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眼神跳跃着，刻意在回避我，期间表情不断变化，一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样子。

“说！你放进去的禁忌之血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又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代价提供给你的？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把手心里紧握的刀叉平行放在多余的空盘子上，连同放着牛排的盘子一起推到视线的死角里，现在我再也不想再看到它，更不想回味它的味道。

回想起尼卡·爱德拉的所作所为，包括讽刺的嘲笑和藐视的眼神，我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底的愤怒，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然后才继续说道，“你现在除了把真相告诉我以外，没有其他的选择。还有，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雅娜·爱德拉，你不用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欺骗我，我都知道，只要我不说出来，就还能以失去自由为代价活下去。要是轻易说出来的话，结局怎么样反倒不一定了。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境况，你会不会说？”

“会，我会说，不管到最后是怎么样的，我都会说，因为我不能背叛家族，更不能辜负亲人的信任。”我用双眼目不转睛盯着神情凝重的尼卡·爱德拉，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质问道，“应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既然你是我的亲弟弟，那么你就应该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我。对于那些原本我有权利知道的事情，我的耐性十分有限，同样的问题我没时间反反复复寻求答案，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博古斯·爱德拉之子——尼卡·爱德拉，我现在以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的身份警告你，如果你下定决心不打算主动说出来，我只能送你到炼狱去好好反省。”

“姐姐，不过就是几滴血而已，无非是这次的味道和之前那些动物的稍微有点区别罢了，我们小时候又不是没有接触过，这根本影响不到什么的，你有必要那么认真吗？”

“我告诉你，你想要瞒过我，那是自作聪明。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能够分辨出来，那绝对不是森林里动物的血，而是人类的血，是非常新鲜的……人类的血。”我尽力压抑住心底的狂躁，刻意放慢语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尼卡·爱德拉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的一举一动。

“是吗？不过据我所知，没有离开过爱德拉家族的姐姐从出生到现在就只喝过动物的血。所以，没接触过人类之血的你，怎么能轻易做出这样的判断？还是说你一开始就认为我会陷害你？”

“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不。恰恰相反，是雅娜姐姐，自从成为了爱德拉家族的现任家主，就总是瞻前顾后，不经意间怀疑我的忠诚和决心。”

“尼卡·爱德拉，这个玩笑开得太过了。作为爱德拉家族的重要成员，你非常清楚我们和人类做了那件事意味着什么。尽管如此你还是做了，所以……你是要把我逼进死路？”

“在姐姐……不，在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的心里，我就是那么不堪、那么龌龊的一个人吗？”尼卡·爱德拉刹那间收起所有表情，却掩饰不了语气中的冷嘲热讽。“我都明白。你对父亲做出的决定一直存在质疑和困惑，你觉得自己没有带领整个家族的自信。还担心我有一天会用某种手段抢走你的家主之位，这些我并不是不知道。可你也不能为了一己私利，仅仅通过几滴来历不明的人类之血就私下处置我，让我到炼狱去接受刑罚……”

“尼卡·爱德拉！”

“雅娜·爱德拉！”

眼前突然浮现起儿时的场景，夏天的风倦怠地吹着，我们坐在枝叶繁茂的树下，一边讲故事一边笑着。短短几秒的回忆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对峙，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尼卡·爱德拉，未经允许擅自收集人类之血。剥夺寿命二百年，即刻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