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见南山》:小镇与少年
小镇与少年
清晨,层层的云翳遮蔽了阳光,将浓厚的阴影洒向了南山镇,天空的阴沉已经持续了不少时日,零星的滴过几场小雨,但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开胃菜罢了,雨季就要来了。少有的几家早起的农户已经忙完了地里的活计,忧心忡忡的看着还没完全长熟的粮食,骂着老天不开眼却又无可奈何,今年的雨季比以往来的都要早了些。
小镇北口有一座破败的城隍庙,几年前这里还算得是游客络绎不绝,香火旺盛,养活了周边不少街头艺人和小商贩。但是如今已是墙壁晦暗,杂草丛生,木质的门窗已经被风蚀虫咬的面目全非,连那城隍的金身都掉没了漆皮,不过好在除了丢了半个手掌外还算完整,勉强算是维持了几分威严。也是此地镇守府都已经人去楼空,要不然早给人拆除殆尽了。那半个手掌些许是被来此玩耍的孩童弄掉了,其实也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如今连来此玩耍的孩子都见不到一个。
供台上一只黄褐色的土狗应该是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老鼠声,睁开黑溜溜的眼睛爬起身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就又轻轻的爬到一个卷起来的破单子旁边,低下头用鼻子拱了拱。随后就被一巴掌拍到了脑袋上,土狗呜了一声后就依偎着被单躺了下来。
那只手扯过单子的一角,给土狗盖上,小小的城隍庙除了一句低低的“好饿啊~”的呻吟就再没有什么声音了。
雨快到中午了也没有下下来,反倒漏出了几缕阳光照亮了南山镇北边一大片的地方。少年捧着一个破陶碗从城隍庙边上的水井接了几口水咕噜噜喝过之后,又接了半碗放在地上。盯着那条伸着粉红的小舌头舔舐着的土狗看了几眼,突然就踢了它一脚,“喝喝喝,就知道喝。再不想办法弄点吃的,我真的就要饿死了。早知道把你卖给那个臭道士了,二十两能买多少肉包子的你知道吗。”土狗呜呜叫了两下,拿头蹭了蹭少年的裤腿。“你想卖,现在也可以啊。”少年身后水井突然传来了一个醇厚的声音,听上去懒懒的。
对于身后这个人的神出鬼没少年已经习以为常了。回头看到这人,少年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边捡拾着地面上的石头向那人丢去,一边开口骂骂咧咧起来。“我真是…了,你说你一个神仙中人,至于和我这么个小屁孩过不去吗。不就是拿了你钱囊里的两个铜板么,你那里面那么多碎银子我一个都没动,你至于连续几天都要跟着我吗,害得我没法做生意都要饿死了。”丢出的石子还没靠近那人就消失不见,看的少年一愣一愣的,心里想着这人恐怕还真是那些说书人口中的神仙,看着瘦瘦弱弱的其实比以前这片街道的痞子厉害多了。
中年人被丢石子也不生气,反倒像是和少年拉起了家常一样,“做生意,偷东西也算是做生意吗?”少年斜眼瞟了一眼“算啊,怎么不算了?生意生意,不就是为了生计出的主意吗。”中年人听了之后笑了一下,“尽说些歪理。我问你,你偷了钱囊以后为什么还要送回来而且还给里面塞了一颗石子?”
“我那不算偷,怎么能叫偷呢?你没看那石头的卖相多好,色彩多靓丽,要是坊市开着怎么也能卖三四文钱。这石头稀奇着呢,我以前上山采草药,两三趟才能捡一个。”少年似乎有些恼怒中年人的不识货,或者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在做亏本生意了,语气是一点都不客气。
中年人一点都不生气,反倒真的和少年拉起家常来了“我听人说,你是被一个姓陆的算命先生收养的,好像他们都叫你狗剩?”
少年本想着我凭什么和你讲这些,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估计撑不过这两天了,还不如现在多和人说说话,免得到时候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寂寞,于是开口回到“陆老头说他是听到大黄的叫声才在雪地里捡到的我,说我的命是大黄救的,所以就叫我狗剩,我觉得挺俗气的。”中年人突然插口道:“我也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是春天,所以家里起名叫陈春生,和你一样俗气。”
“恩,真俗气,白瞎了你这仙风道骨的样子。”
少年并不知道,眼前这人虽然叫春生,但是其实应该是生春才对,天生良人,万物逢春。
“大黄?就是它吗?”陈春生指了指少年身后藏着的土狗,“它是大黄的崽,陈老头去世没几天大黄也走了,毕竟他俩都一大把年纪了。”少年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心酸的样子“就是有点想再听陆老头讲天干地支讲人命由天之类的骗人的话。”又指了指身边的土狗,“长的随大黄,磕碜,看着就惹人烦。”然后陈春生就看着少年把手伸到土狗脑袋上敲了一下。
“为什么宁可偷东西也不去求别人帮忙?”陈春生从水井起身后坐到了少年身边。少年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了起来,“我很小就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的。陆老头刚走的时候我才五岁多,周围邻居还偶尔接济我一下,我知道那是因为陆老头积善,他虽然嘴巴厉害了点,可是人很好,帮了别人不少忙的。所以我从来不敢把别人帮我当好事,我每次都会替他们打水,或者洗点衣服,拾点柴火,但就算这样后来他们也越来越不待见我了,不过还好那时候我已经七岁了。只有卖糖人的张叔一直对我很好,到搬走的时候还想着带我走,不过听说被婶婶打了,后来只塞给我点银子,我也知道那是因为陆老头救过他的命,他帮我不过是为了还陆老头的恩情。所以还是得靠自己想办法,别人又不欠我什么,凭什么要帮我。”
少年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委屈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接着又说到“六岁那年我生了次病,买不起药差点就死掉了。听药店大夫说草药山里也有,我就求人家先给我开点药,我之后去山里采给他们,可是人家不愿意。后来是张叔出的钱,五两银子。等我病好以后我就去山里呆了好几天,还真给我采到了。药铺愿意收,不过比起卖便宜太多,我采的药快赶上我吃掉的五六份了才给张叔还上了那五两银子。那之后我就每月都去山里四五天,差不多刚好能维持生活,可是一年前大搬迁封山之后药店也关门了,粮食的价格又不停的涨,现在这些还开业的店感觉就像是要把留在这的人的钱一次赚走一样,面粉价不到一月就涨了五倍。我现在就想着把还剩下的石子用那种方式卖出去,之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挺好的。”陈春生突然感叹了一句,似乎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真的觉得少年所做所经历的一切都挺好。“那你为什么不肯卖它?都说了我愿意出二十两了。”
少年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那怎么行,它咬了你一下,谁知道你买走它干什么。其实你当时就算打死它我也没办法,顶多埋了它之后在背后诅咒你不得好死,但是你似乎是个很讲理的人,想买走它,这我就能做主了呀。”少年想了想,十分认真的说:“我到现在没怎么求过人,我想求你一件事,我要是真死了,你能不能不和它一般见识,放过它呗。”少年严肃的样子气的陈春生心里想我堂堂南山派掌门还能和一条狗过不去不成。
掌门管饭吗
以往无人的城隍庙里不断传出少年人清脆的声音,絮絮叨叨的少年和认真聆听的道士给这破败的地方添上了一丝人气。陈春生听着少年讲自己怎么学着做饭,怎么踩着凳子炒菜,讲自己每次进山带什么东西,怎么分辨野兽,夜晚怎么休息,讲自己怎么把赚到的钱用来买柴米油盐才能刚好够用,讲自己又是怎么从溪水里挑石头,又是怎么把石头卖出去,讲石头在之前南山镇的豪门大户的丫鬟里有多受欢迎,陈春生插嘴问少年是不是吹牛皮还换来了一个白眼。
少年说着说着渐渐开始会有些停顿,慢慢的甚至会打盹,直到少年最后哭着说以后没法去给陆老头上坟了,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陈春生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了两个字“难得”。他抬手,放在了少年头顶,对一旁朝着自己呲牙低吼的土狗轻轻说道:“安静。”土狗像是瞬间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只能乖乖躺在少年身边,一动不动。此刻城隍庙内的时间仿佛禁止了一般,只有薄薄的雾气不断从少年身上飘起。
云层渐渐厚了起来,黑压压的逼迫向了小镇,几道闪光紧随着几声雷响之后,云层突然间就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倾盆的暴雨无情的浇灌起了田地,忙着抢收粮食的农户们一派热火朝天,骂骂咧咧,热闹非凡。但让我们的视角回到破庙边的水井旁,却是落针可闻,一片祥和,连雨滴都不敢侵入这个小小的空间。陈春生已经收回了手,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此时正闭着眼睛调息。
少年做了个梦,梦里自己上山采药被一只野猪追着到处跑,他慌不择路不小心从一个斜坡上摔了下去,一路滚啊滚啊好像要把自己小小的身子摔散架了一般,最后啪的一声撞在了一个大石块上,一下子就给少年惊醒了。他坐起身赶忙浑身上下摸了一番,发现自己还是完好无损才长出一口气。然后就看到面前还坐着那个自称陈春生的人,之前说他是中年人其实也不太像,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而且面相气质极佳,但此刻脸色蜡黄,就真的是个中年人了。
“醒了?”闭着眼睛的陈春生突然开口,吓了少年一跳。“那就先吃点东西听我讲一会?”陈春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一碗放满了豆米果干的八宝粥。所谓八宝其实也不定是哪八宝,像这碗就是红豆黑豆腰豆,糯米薏米,葡萄花生红枣,少年什么时候见过这么高级的食物。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可以被骗的资本,就赶紧接过来先喝了一大口。又拿起一个包子,撕开一小半丢给身边的土狗,然后才自己吃了起来。
陈春生理了理衣袍,正襟危坐,略微思虑了下措辞才缓缓开口。“我是南山派第七代掌门人陈春生。”“掌门?就是管事的咯?”少年出声打断了一句,“应该很累吧,你当掌门他们管饭吗?发钱吗?”陈春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难道给他讲南山派如今已经一千两百年历史了,讲南山派曾经是南山宗,是下三天仅有的四个上品仙宗之一,讲南山派如今有山峰一百零八,弟子过万,讲如今两国战事都不敢去大南山附近开战只能来这小南山对峙,讲就哪怕是一门门主那也是威风八面,倍受敬仰。一想到估计这些话还不如一句掌门管饭能让少年人触动,陈春生瞬间就觉得很受伤啊。
但是他也只能点点头,在少年人真好啊的感慨中继续开口了,不过之前想的很多话他都不想再说了“下三天入流的修仙门派,按门派中人最高境界划分为宗,派,门,当然有时会有些例外,宗又细分为三品。南山派曾经是上品,势力遍及南黎,大侗,广陵三州。”
少年人咽下口中的包子,又插嘴了“曾经?就是说你的门派现在不景气咯?你这掌门不行啊。”陈春生一时间不知怎么回应,难道给他说哪怕不景气如今也坐拥半壁南黎州,给他说自己曾被称为南山中兴之望,给他说自己已经是近三代掌门里唯一一个神魂境的大真人,陈春生又觉得自己好受伤,怎么就想着收这么一个徒弟呢。不过一想到自己都要收他做徒弟了,陈春生就觉得似乎没必要和他客气,于是重重的在少年头顶敲了一下“别打岔。”
少年一时间有些懵,几天来这人都和和气气的老好人形象,怎么突然就动起手了。陈春生见此内心好受了很多,于是继续说了起来,不过这次他是真的不去讲南山派的历史和现状了,反正少年总会有一天也能向别人侃侃而谈那些东西的。
“我踏入修真界如今已有一百二十年,别打岔,一百二十岁其实就是年轻人,不老。我五年筑基,二十年金丹,四十年元婴,五十年神魂,如今已是南山派第一人。我的师傅也就是上任掌门二十年前传位于我,希翼我能带大南山重回巅峰。但是由于一些原因,我可能没办法做到了,这次下山游走了南黎许多郡县,本意只是想给自己收个关门弟子,给虚念峰留一口香火,但是你让我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虚念峰一峰三掌门,也不是不可以。”说到这里陈春生对着西南方深深伏地“徒儿不肖,愧对南山派栽培,祸事殃及师门。今收徒于小南山,此子天赋尚可,机缘不浅,心性甚佳,南山当兴可待其执掌门派。”一边疑惑的看着陈春生的少年脑袋突然像被人按住一般也朝着西南方磕了一头。良久,陈春生起身解释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陈春生的关门弟子。去了门派可能会不受待见,宗门祠堂是进不去了,就在这拜一拜就好,反正我们这脉不讲究这些。对了,你不是没有名字吗,我看这个破陶碗挺顺眼的,从今天起你随我姓陈,名浅陶。可好?”
少年愤然起身“不好,我觉得很不好。”可是陈春生压根就没想考虑他的意见,自言自语到“名字可能是俗了点。”少年生气这人怎么替自己做了这么一个听上去挺大的决定,但是转念一想别人好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于是就安静了下来听陈春生继续说到“跟我走吧,我让你做掌门。”陈春生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管饭的,顶饱。”随后指了指那个空了的蒸笼。
于是少年重重的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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