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迷殇》——汉水狂客
第一节 溺水
1、溺水
宛如细带的白水河在即将汇入锦江的时候终于开阔起来,褶皱起伏、沟壑纵横的河滩,就像一位形将衰朽的老人,袒露着松弛黧黑、伤痕累累的皮肤,几丛稀稀朗朗的红杆花蓼点缀着荒凉。
河道里巴茅沿着水流疯长,河岸上堆积着一座小山似的沙丘,沙丘旁一条大型的采沙淘金船正在作业,几辆重型运输车来来回回装运着沙石。
靠近河堤的地方被农民开垦出来,种了油菜、洋芋等庄稼。河滩上的庄稼自然没有多好的长势,油菜低矮稀疏,金黄色的花早已谢了,丫丫叉叉地结着一管管淡青色的锥形果荚。洋芋已到了收获的季节,墨绿色的叶片大而肥厚。
晌午时分,一个农村妇女在河滩上挖洋芋,两个小孩跟在后面将鹅卵似的洋芋从藤蔓上捋下,捡进竹筐里。捡了一会,一个小孩说:“我们不捡了,我们去耍呀。”就带着另一个小孩往河边跑。两个小孩一会玩抓逃犯,一会玩藏猫猫,最后挽起裤管到河边逮青蛙、摸螃蟹……。
河边的湿地上,一只朱鹮在悠闲的觅食。朱鹮停歇在地下的时候,看起来很像白鹭,通体灰白,像一块直挺挺杵着的白石头,和“东方红宝石”的美誉并不相称。两个小孩玩了一会,看见了朱鹮旁边有一只倒扣着的老鸦船,欢呼一声跑了过去,朱鹮飞了起来,艳红的翅膀轻轻挥动,如一把彩扇当空飞舞,翩翩远去。
两个小孩奋力把小船翻过来,推到河里,小的坐在船尾,大的站在船头,大的将竹篙往河岸一点,老鸦船晃晃悠悠地离岸而去。朱鹮飞了一圈又飞回来时,河面上已不见了小孩,只有那只老鸦船静静地飘在河心。
2、强拆
滨江镇三面环水,白水河从县城西南方向的东巴山脚下迤逦而来,过了永春大桥就渐渐弯成一个圆弧,如巨人的臂膀,将滨江镇环抱在怀,隔开了南面的王家山镇和东面的大坪镇,最后汇入锦江。北则与锦江市府锦北区隔江相望。
锦江市是夹在西岭山系和东巴山系之间的一块盆地,面积约3万平方公里,山川形胜、生态优美、雨量丰沛、气候宜人,加之历史悠久、人文厚重,素有“西北小江南、岭巴天府地”之美称,是同纬度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可惜四面群山环绕,交通不便成了制约发展的最大瓶颈。
随着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岭成高铁、西巴高速两项国家重点工程立项开建,锦江市迎来了快速发展的历史机遇。顺应形势,市委市政府就将“一江两岸”发展的重点放在了建好“西会客厅”上,斥资4个亿在锦江大桥的上游锦北区的北渡镇和锦南县的滨江镇之间新建滨江大桥。
锦南县委、县政府也提出了“三点共振,多极发力”的构想。滨江镇毗邻“两高”出口,是“西会客厅”的前脸,又是“三点共振”中的“一点”,与另外“两点”相比,大坪镇开发的早,建设成本高,发展潜力已有限;王家山镇虽是县城所在地,但地处丘陵,没有区位优势,滨江镇则如徐徐展开,还有大片留白的画卷,正等丹青妙手来勾勒美好蓝图。
一个地方要开发,嗅觉最灵敏的是拥有各种资源的房地产商,反应最迅速的却是当地的农民。锦江大堤以南,滨江镇政府以北,原是大片的荒滩,遍生着巴茅、花蓼等野草和臭椿、麻柳、白杨等杂木。偶尔有几块零星的土地上稀稀朗朗地种着油菜、包谷等耐旱农作物。
但自滨江大桥开建以后,当地农民就纷纷开展了“圈地运动”,仿佛一夜之间,好些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被插上了紫薇、香樟、桂花、石兰等花卉苗木。违章的房屋一间一间的修建,原来一层的平房,至少被加盖到四层。修建时间也多是节假日和夜间,速度赶超深圳上海。虽然这些房子大多砌的是幺二墙,谁也不敢进去住,甚至还出过几起人身伤亡意外事故,有的为建房还借了高利贷。但利之所在,趋之若鹜,开发商有开发商的精明和狠辣,农民也有农民的狡黠和刁滑,谁都想借开发之机发政策的财。
在白水河以北,滨江大道以西的张家坎村一处刚砌好头层砖墙的建筑旁,一辆挖掘机轰隆隆地开了过来,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百多人的庞大队伍,有的穿着城管制服,有的穿着警服,有的则是便衣。领头的是滨江镇分管城建土管的副镇长王振民,穿城管制服的是锦南城市综合执法队的人,穿警服的是大河派出所、滨江派出所的民警,穿便衣的是镇村干部。
张财福和他老婆王莲琴骑在墙头上大喊道:“张海清,我既没把你的娃儿推下井,又没有把你女子抱下河!你带人来拆我的房?”
张海清说:“我有啥法?市上给县上下了死命令,县上给镇上下了死命令,我是支书我不配合咋得行?再说早就给你们开了会,念了文件,办了招呼,你们就是不听,就是要看一看狼是不是麻的嘛。”
张财福拍着墙喊道:“那你们咋不拆赵家庄园?你们有本事把赵家庄园拆了,我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就把它推了。”
王振民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管别人。安排拆谁就拆谁。”
张财福说:“你们就是老婆婆吃柿子,见软的捏。来么,推么,把我们全家都埋在里边。”
张建民点了几个人说:“你们上去把老汉、老婆婆拉下来,注意避免有啥损伤。”
那几个人就顺着脚手架往墙上爬,张财福用脚乱蹬着说:“你们不要上来,你们再上来我就跳呀。”
王振民说:“你要跳就跳,又不高,拌不死,救护车就在外边。”
爬上墙的人一边慢慢接近张财福和她老婆,一边说:“老张不要冲动,有啥好好说,我们也是莫法呀,端人碗受人管。”说着一把就抱住了张财福,顺着墙慢慢往下放,下面的干部赶紧接住,带到外边去。那边也如法炮制将他老婆带出去控制起来。
挖掘机迅速开拢升起摇臂,铲斗在新砌的墙上轻轻一触,“哗”的一声墙就倒了。
王振民和冯世发他们刚回到镇上,张财福和他老婆还有另外几户被强拆的就来了。
城管和派出所的都已回去了。张财福为头,拎着一个5升的白朔料壶,壶里装着多半壶透明的液体。张财福说:“我这壶壶里是汽油,我今天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几个老婆婆就扑上去抱住王振民和冯世发的腿,张财福拿出打火机作势欲点。
冯世发说:“老张,贵贱乱来不得!有啥好好说。”
张财福说:“说啥?你除了会和稀泥,还会干啥?”
冯世发说:“我不和稀泥,依你说咋整?”
张财福说:“咋整?给我们赔损失,修房!”
冯世发说:“哪门家赔?咋个修法?”
张财福问:“哪门家赔?你一个司法所长说了算数?”
冯世发说:“你不管算不算数,你先说嘛。你说了,我好给领导汇报。莫急,我接个电话。”
冯世发接了电话惶急地说:“你们赶紧松开,白水河里把娃儿淹死了,是你们村上的,他爸爸姓方?”
“你说姓啥?”张财福问。
“姓方。”冯世发说。
张财福一下子呆在那里。
冯世发一把夺过塑料壶,闻了一下说,“球!是水。老张你吓唬我。”
第二节 捞尸
3、捞尸
冯世发他们赶到白水河边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了,张财福的女儿张兰兰祥林嫂似的一遍一遍哭诉:“他们捡了一会洋芋,老大说不捡了,去耍呀。就带着老幺跑了。我把一畦畦洋芋挖毕了,再找找不到他们,最后就看到河边头摆的两双凉鞋。”
张海清正唾沫星子乱飞跟只穿了个裤衩子的张水城说:“你放心,准数,一个娃儿500元,你捞上来就给你数现的。”
张水城说:“不好捞,底下水冰得渗骨。叫白水娃也来捞,他水性好。”
张海清说:“那你赶紧给他打电话。”
张水城就忙忙地在裤子里翻手机,正翻呢,有人喊:“那不是白水娃?”
大家赶紧都让开道,白水娃过来,也三五两下脱的只剩裤衩子就要下水。
冯世发说:“你们不整个救生衣穿上?”
张水城说:“穿个救生衣哪门沉得下去!”
冯世发说:“底下水又凉,万一你们下去腿抽筋了咋整?”
张海清说:“那都腰杆上拴个长绳子,万一不行了,把你们拉上来。”
张水城和白水娃说要得。
文书田志琦家刚好有两根长棕绳子,就跑回去拿来。两人腰上拴好绳子就潜了下去,大家都伸长脖子往水里看。不到两分钟,只见水波乱晃,张水城就浮出水面,牙齿打着颤说:“叫挖沙子的把河挖得深得莫法,不好捞。”
说着白水娃也浮出水面摇头说:“没摸到。”
“赶紧些,再等会天黑了就更加不好捞了。”张海清说。张水城他们缓了一会儿,就又潜下去。
很快,太阳就躲进了西边天空的云层里。云的颜色也由绛红变成暗红,最后变成灰褐色。好在月亮和星宿出来了,照得草垛、矮树,立在河边禁止下河游泳玩水的警示牌,以及河岸边、河堤上站着的人,影影绰绰,分不清哪些是树,哪些是人,或者别的什么影子。
附近的人都纷纷回去拿了手电筒齐刷刷地照着水面,光柱随着水波起伏荡漾,却是张水城他们浮上来换气,大家都问:“摸到了吗?”他们摇摇头就又潜了下去。
正在焦急中,却看见一前一后两排灯柱沿着河堤迅速往这边移动,近了才看清是两辆小轿车,前面那辆尼桑是滨江镇的公车,后面那辆桑塔拉是喷有“海事”标志的制式车。
镇党高官胡晓东从车上下来,接过党政办主任李斌递过来的便携式喊话器喊道:“大家都让一让,海事处给我们联系了专业打捞人员。”
就有一个人把一架大功率的探照灯架起来,一扭开关,照得河面一片雪亮。另外一个人就穿上了电视里蛙人穿的那种潜水衣。白水娃和张水城他们也都上了岸,冷得直打哆嗦,忙忙地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干毛巾擦拭身上的水渍,三五两下笼上衣裤,缩着肩站在河边看蛙人打捞。
大约有十几分钟,蛙人浮上水面,推开面罩说:“绑好了,往上拉。”张海清、张财福、冯世发他们就赶紧拉绳子,几下将尸体拉出水面,七手八脚地解开绳子,平平地放到河滩上。探照灯、手电筒都齐刷刷地照了过去,只见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肚腹鼓胀、嘴脸乌青,早已没了呼吸。
张财福老俩口和他女儿都扑上去哭,张财福不住地把头往河滩上磕,磕得额颅血糊糊的。跟他们相熟的邻居就劝,但哪里劝得住。派出所的做了调查,确认两个孩子系玩水溺亡。
慢慢地夜已深了,看热闹的渐渐散去,除了张财福一家三口,就只剩下村镇的几个干部和张财福几个家门众兄弟。张海清说:“老张,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殡葬车也来了,把两个娃拉走吧。”
张财福脸孔一片狰狞,绝望地吼叫道:“我的两个孙娃不能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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