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很系统》——此夕

第一章 血案

这是一个被雨侵犯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小城，在夜的掩护下，进行着它的肮脏。

“啊——”

一道高昂而又富有激情的喊叫不仅没能熄灭死寂的怒火，反而使它更加嚣张。一波又一波的黑暗狂涌向街道还残喘着的几道灯火，直至最后一盏灯的死亡，它这才罢休。

月亮升了起来。

最黑暗的墙角——那个死胡同，有着一具衣衫褴褛的女尸。

她面容清秀，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姣好的身段上是套标准的职业西装……只是，已凌乱不堪。

若是不去看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及其内残存的恐惧，倒也称得上一声“美女”。

她的胸口上插着一把水果刀。

月色苍白。

人亦无力。

“对不起。”

覃昱有些复杂地收回了自己看向二楼下的目光，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座机电话。

他关上了窗，把轮椅边上的拐杖用力地扔到了“哼哼唧唧”的床上。

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了警车的鸣笛。

……

覃昱本来拥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是个工地的工头，母亲操持着一家小超市，而他是一名成绩优秀的高三学生。

生活简单，却美好。

然而，这一切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完全改变。

父亲因工地事故抢救无效去世，母亲在承受不住巨大打击之下疯了，住进了精神病院。

而自己，因为去向那承包的公司讨要说法，双腿被活活打断!

而那家公司仅仅是扔给覃昱十万了事!

一切的都消散在权力的黑暗之下。

自己只能靠这所剩无几的赔金渡日。

生活上多亏了房东大妈。房东大妈不忍心多收他的护理费，一有空就上楼帮忙。照她的说法，反正自己平日里也住在这六层的小楼里，能帮忙的尽量帮忙。

一个多月了。

今天晚上整栋楼只有覃昱和大妈两个人，其它人都回家过年了，而大妈因为要检查房间的关锁情况还没有走。

是的，今天是年三十，现在是深夜十点。

在听见那凄厉的喊叫声时覃昱就开了窗。看到三个黑衣大汉狞笑地围向那个女孩，覃昱就要冲出口的爆喝终究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没有那个能力管——理智告诉他。

单凭自己一个废人和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妈，奈何不了那三个大汉，指不定还会殃及池鱼。

这死寂的小城，在一群群打工者的离去后便失去了生机——

只剩空城借着风声凄怨地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在一片黑暗中，靠着窗口倾泻的清泠月色，覃昱压低了声线，拨通了警局的电话……

……

“小昱!你没事吧!?”

房间的灯被猛然打开，一个身形臃肿的女人连忙冲了进来，语气中满是关切。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警察。

覃昱眯了眯眼睛，适应着这刺眼的灯光。

“好可怕，楼下死了个女孩子……听说是被先奸后杀……你没有事吧？”

女人胖胖的脸上还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恐，连抓住覃昱肩膀的手都是颤抖的。

“我没事的，王姨。”

坐在靠窗的轮椅上的覃昱微微一笑，道。

王姨看着对着窗口的覃昱，眼里有些心疼，这孩子，今晚又睡不着了？

面前的女人正是房东，王姨。

覃昱是这么叫的，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她早些年死了老公，有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儿子，靠着收自己年轻时挣下的六层楼房租，倒是完全不用自己儿子的钱。

这是她引以为豪的地方。

当时得知覃昱家里的事，王姨表现出极大的同情。覃昱的日常三餐都是跟她一起的，就算偶然要回家跟自己儿子吃，她也会做好饭给覃昱。

两人的感情还算不错。

“嗯!?是你报的警?”

待王姨让出自己有些“庞大”的身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警察看到了覃昱。

他的语气有些诧异。他没想到，报警的是个残疾人。

“是我。”

饱含温暖地看一眼拖着肥胖身子跑上楼的王姨，覃昱转过身，看着走上前来的警察，一脸平静。

“我问你一些问题，做一下口供……”

瘦高警察娴熟地从上衣口袋拿出一个小本子，自顾自地坐在了床边，还翘起了二郎腿。

得，是个随性的人。

“王姨，您先出去吧。”

覃昱看了看一旁尴尬杵着的王姨，轻声道。

“哎！好嘞!那要不要我给你们泡杯茶、拿点花生啥的?这大过年的……”

王姨如蒙大赦，顿时恢复了爽朗的性子，笑道。

“不用了，谢谢。”

未等覃昱答话，瘦高警察就挥手打断了王姨的话。

王姨看了覃昱一眼。

覃昱给了她个安心的眼神。

脚步声渐远。

“小林，把门关上。”

瘦高警察朝另一个年轻警察喊道。

“是，李队。”

小伙子似乎有些紧张，动作僵硬地行了个军礼，快步地走到门口，用力合上了门。

嘭——

巨大的响声甚至引起了楼下警察的警觉。

“谁啊？”

“搞什么……”

……

李警官捂脸。

“不用那么紧张……”

虽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李警官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也许是经历过太过残酷的事，覃昱的语气淡定得有些不像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

“开始吧。”

李警官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手上钢笔的笔盖……

……

——

“谢谢。”

深深地看了一眼整个谈话过程表现得沉稳的年轻人，李警官合上了本子。

“学着点，小子。”

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李警官就敲了一下年轻警察的脑门，引来后者的一阵呲牙咧嘴。

考虑到覃昱双腿的问题，李警官附耳对门外赶来的似乎是上级的中年男人说了些什么。

中年男人下令撤回警局。

“妈的!这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

李警官骂骂咧咧地走远，愤恨的言语回荡在门外寂长的走廊……

窗下街道的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

夜又铺好了陷阱。

“咚咚咚——”

随着一阵落地极重的脚步声，王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

“小昱啊，真没想到是你报的警……”

她忐忑不安地寻了个最靠近覃昱的凳子坐下。

“可惜了……那么好的女孩子……要是活着多好……现在这个世道，越来越不安全了，这要是搁我们那个时候……”

王姨是个兜不住话的人，活了半辈子，对这种事情倒也不是那么惊惧，相反的，感慨更多。

一打开话匣子，就有点止不住的样子。

幸亏，覃昱是个不错的倾听对象，无论王姨说些什么，他都是一脸笑意，时不时还附和几句，全无半点不耐。

其实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就好像，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模样。

……

小小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的老钟敲了十一下。

“呀！十一点了!”

睡眼惺忪的王姨突然清醒过来，没想到自己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都赶不上家里的年夜饭了!

“du ——”

恰巧这时王姨的小灵通响了。

“我儿子!”

脸上藏不住笑意的王姨立刻站起身来，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就先……”

有些心疼地看了眼覃昱，一想到覃昱可怜的身世遭遇，王姨皱着眉头，一脸纠结地站在门口……前几天自己也跟覃昱提过去自己家一起过年，但覃昱没同意。

“正好我也累了，您先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覃昱强行忍下叫王姨留下来的冲动，微笑着道。

“那行!明天早上我早点来，给你小子封个大红包……”

王姨的话跟连珠炮弹般射出，一双小眼睛顿时有了神采。

到底是惦念着那个家。

“帮我关下灯吧，谢谢。”

覃昱转动轮椅，面向窗口，眼角有液体流出。

王姨轻轻地按下了开关。

骤然黑暗。

“……哎！是!我现在就回……”

走廊外王姨将小灵通搁至耳朵……

夜，真的很深了——

黑暗继续作祟。

第二章 光

“嗯～”

覃昱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双眼，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一楼是大厅，不住人，所以覃昱最方便也只能住在二楼。他租的房子是二楼里最开阔的，只是离楼梯最远，当然，这也方便他推轮椅。

这是一个二十世纪末南方普通的装修风格的房间，不大，才几十平方米。

进门左手是卫生间，出来墙上就挨着一个一人高的衣柜。一个沉重的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书桌正对着窗，往右几步就是床。床边放着那手动式的轮椅，边上整齐地靠着一双拐杖——现在也用不着了。

整个墙壁是灰白的，地板是老旧的青石，只有房间天花板正中孤零零地吊着一盏白炽灯——新换的。

哦，对了，忘了窗沿上还挂着那个要上发条的老钟。

房间很暗，窗还关着。

“唉～”

默然低叹一声，覃昱撩起洁白的被子，双手撑在床上，努力地往床边挪。

“啊——”

一个不慎，覃昱用力过猛，整个上半身直直地向轮椅坠去，额头撞上扶手，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叫出声来!

胸口就像被人拿砖头狠狠地抡了一记，火辣辣地痛!

覃昱的上半身就这样扑倒在轮椅座上。

他很快地噤声，眼里有着倔强涌起。

他的双手根根青筋暴起，死死地抓住扶手，撑着自己一百来斤的身体，在颤抖中将没有直觉的双腿一点一点横移出来。

那一次讨要说法的暴打，覃昱的胸腔也收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越是激烈的动作越是疼痛。

“坚持住!”

覃昱给自己打气。

很快的，即使在这微冷的天覃昱也满头大汗。

“覃昱啊覃昱，不管生活再怎么糟糕，再怎么残酷，你也不能放弃啊!要知道，你还有一个母亲——那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因为自己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也没有几个亲戚，覃昱从小就学会帮家里干家务，学习在班上也是名列前茅，毅力也比其他人要好。

一想到自己还在精神病院里的母亲，覃昱就有了莫名生起的力气!

但因用力而狰狞的面部更加地扭曲，胸口的伤势也阻止着他的执着。覃昱扶着轮椅扶手的双手指节发白，两臂也有些乏力地剧烈颤抖起来……

在事故发生以前，覃昱从来不求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绝不向他人开口，甚至连自己上学的学费都是他假期打工挣来的!

在老师、同学及家人眼里，覃昱是当之无愧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当然，这一切都变了。

仅有的几个偏远亲戚在听说覃昱家里的事后纷纷失去了音信，学校自己也暂时去不了了，平日里你来我往的好朋友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到医院探望几次就再也见不到身影……

人家都忙着高考去了，谁管自己？

其实对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的做法，自己也是能理解的，毕竟，生活不易；可自己收到的也不全是怜悯，来自别人异样的眼光、不加掩饰的奚落与嘲笑，无疑是给自己的伤口撒盐。

覃昱有些能理解那些残疾人的心情了。被别人像是对待动物一般肆意摆弄，生活完全由别人操控，这种感觉让人绝望——自己，只不过是别他们惨了点。

嗬。

但在这样艰难的境地，覃昱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放弃自己，放弃……

生命。

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覃昱本来就是个乐观的人，不然也不会坚持到现在了。

“还差一点儿……”

覃昱强忍胸口的撕扯般的疼痛，臀部以下的躯体随着双臂的挺直滑过整洁的床单，现在，他的整个身体几乎处于悬空状态了。

“咔——”

孱弱的双臂终究是抵不住全身的重量，在一道脱臼般的声音中覃昱整个人完全脱离了床，上半身再次陷入轮椅座上，失去知觉的腿直接跪在了地上!

砰——

这骤然的冲击使得覃昱的脸色苍白了几分，显得俊朗的脸更加病态。

如果这个时候有个人看到自己的样子，那肯定是种让人不舒服的体验吧？

将翻涌的血沫咽下，覃昱有些颤抖地用右手将嘴角的血迹轻轻擦去。

“让王姨看到就不好了。”

说真的，覃昱很感激王姨。他以前从不相信世上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可不管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的关怀、帮助是完完全全不计回报的，总有那么一个举动会触动你的心，戳中你的泪腺。

而王姨就是其中一个。

也许是自己不服输的性格，也许是还有王姨这样的人在默默地关心着自己，覃昱还是选择积极地面对生活，并且重新定义自己的角色。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会妥协。

“呃……”

覃昱的手肘撑在了轮椅上，他试图着坐上去。

他不能就这样承认自己的无力，既然没有了双腿，那就让自己的双手更加强壮!

人总归要选择一个自己的方式存在。

诚然，覃昱很坚强，至少他自从家里遭受变故之后没有在外人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即使是自己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也是面无表情。

他不是无情，而是在那一刻，他深刻地意识到，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他不能表现出自己崩溃的模样，他要逼迫自己冷静!

于是，在父亲的整个葬礼，他表现得就像一个行事老练的大人——虽然他在没有人看到的深夜被窝里无声哽咽。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承受不了打击而选择自杀?

有时候，不是你的坚持不够，而是世事太过变幻无常。

“啊——”

覃昱的双肘上传来骨头错位的剧痛，上半身无力地倒下，纯白的衬衫尽湿，满头大汗，只顾得上粗重地喘息……

这一次的尝试，再次以失败而告终。

他的右边脸颊连着汗水覆在轮椅上，双目无神地看着书桌上的抽屉门。

这一幕，一个月内已经出现了无数次。

但就像是一块木板，在久经风雨后也会慢慢地被消蚀，而现在的覃昱，就是这样……

他第一次感到了累……

就是那种不管你再怎么待生活如初恋，它还是要虐你千百遍的无力感……

像笼子里的猴子，你在里面或哭、或笑、或怒、或惊惧不已，这世道总是以冰冷的眼神在看着你。

演累了？

一个人的独角戏结束了。

困兽犹斗罢了……

“呵呵……”

彻骨的哀伤在覃昱眼里流转，揉碎在眼泪中，流了出来。

可嘴角却扯着冷笑。

至少，他还有流泪的能力……

……

——

吱呀——

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

一道俏丽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谁啊？”

覃昱下意识地扭头向门口望去——

她有着一米七以上的身高，一头波浪式的墨色长发翻涌到曲线曼妙的腰际，浑圆的臀部之下是黑色牛仔裤包裹的笔直长腿，一双米白色的运动鞋无声地踩在青石地板上，精致的脸上的一双水雾弥漫的大眼睛俏皮地眨了一下，微微张开的小嘴还残存着小小的惊诧……

“你没事吧？”

声音很轻，轻得好像最微小的风都能把它吹走；声音很温柔，温柔得连最空气也失去了维度。

嘭——

这时，安静了一夜的毛玻璃窗被一阵强风猛然推开!

清晨没来得及打招呼的阳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窗口闯了进来。

在下一秒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没有其它，

只有眼前。

阳光漫过井然有序的书本，流过瓷白色的水杯，走过与桌沿垂直的格子笔，最后，像是要和纯白的衬衫相拥似地——

扑在覃昱的身上。

迷离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