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行记》——夜下钟声
第一章 无字牌
街头做木活儿的老李头看着还没完全暗下的天色,低低地对着旁边卖农具的老榔头儿骂了句:“这天怎么黑那么快?”
老榔头笑了笑,起身收起了东西:“走吧,早点收摊回去休息不好吗,等会儿就没那么容易走喽。”
老李头收了会儿家当,突然愤愤地丢下手中的半截木凳子腿,往他做活的破旧矮木凳一坐,老榔头斜眼一看,那是今天一个苛刻的客人留下的,上面还沾着老李头额上的血迹。
“不收了,今晚就待这,我倒看看城里人的夜间生活是什么样。”
老榔头笑了笑,也不管这犯了混的老汉,自顾自地收好家伙,动作很温柔。对于这些吃饭的家伙事儿,他总是温柔的紧,时常惹得老李头笑他,“对它们比对媳妇儿子还亲。”
每每这时候,老李头就会浓眉一拧,狠眼瞪过去,怼得老李头没话说,“废话,儿子不好好打怎么行,他自己也乐意。。爹不大,娘不教,还还不成你儿子那样啦?现在这年头饭难吃,日头难混,不就靠着这些老伙计吗?”
麻利收拾利落了,老榔头把装银钱的小布袋而往肩头一甩,铜板子撞击的叮当声很是悦耳。
“就走了?留会儿吧,晚上的好日子才刚来呢,黄土都掩到脖子了,以后怕是见识不到喽。”老李头不甘地问,话里的诱惑和浓浓的哈喇子齐流,一副拉人下水的样子。
“不了,时间刚刚好,这会儿大媳妇应该也弄好饭菜了,吃完饭还能去老张家唠唠。”
“……”老李头知道没得说了,只能悻悻住嘴,想着是否和老榔头一起,不过想着家里没有贤惠的儿媳妇,只有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独儿子,而且刚还下了狠,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悔了,那多没面子啊。这样想着,他莫名地叹了口气,就蹲下身整理东西,才弄了一会儿,摸着那半根木凳腿,就摸到蛇一般迅速缩了回来,愤愤地低骂起来,也没了心思整理东西,随意往墙角一拢了事了。做完这些,打量打量暗淡的天色,又回头看了眼老榔头离去的方向,只能看到紧闭的城门,噗嗤往脚下吐了口痰,往城内去了。
调皮地月儿挣扎着爬向高空,摆脱黑夜的魔掌,圆溜溜的脸盘对着地面,银色的水花成片洒下。那里有一座城,四四方方坐落在大地中心,城外黑暗笼罩,被厚厚的斑驳城墙死死隔绝在外。城内大小不一的建筑错落有致,因这里位于南北交界,所以特色分明的建筑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融合南北特色的建筑。只有极少的有浓烈乡土情结的外来人还坚持着单一乡土特色,走在城中,间或能看到一两栋。
这就是位于南北交界的复兴之城,明州城。它是明州府的府城,明州府当之无愧的中心。一条条宽阔大道从这里散开,通向四面八方,每天清晨,都有无数的车流人流从城门处涌进、涌出,大多是携带着各式各样的货物的生意人,只有少部分是纯粹的旅客。他们通过这些大道传播明州的繁华,吸引无数人前赴后继。老李头和老榔头就是顺着这样的东风来到这里的,他们原本都是附近村落的农户,种了半辈子的田地,不甘心继续这样下去,有手艺重拾起了丢下许久的家伙儿,没手艺的也想着法儿找事做。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许多。
城内,这时刚进入黑夜不久,反而正是热闹的时刻。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城内又重新被光明充斥,再次灯火通明,似乎没有一处不被光明充斥,整个宛若一座不夜城。人们享受着清凉的月光,卸下辛苦一天的疲惫,沉浸于夜晚的魔力,体会着与白昼时不同的快乐。
明州城没有黑夜,而其中最亮的地方,也是喧嚣如白日的地方,在城内的正西方,那里的建筑更多样,五彩的灯笼挂满所有建筑,真正的灯火通明。
这就是瓦子。如明州城这般的城镇,这里就是最热闹、最繁华之地,也是真正称为不夜城的地方。
而在瓦子的西北角有一木棚子,三面放空,其周围着一群人,空中一股浓烈酸臭味,那是经久时间里的汗味累积而成。加上刺天的喧嚣、叫嚷声,使得其在瓦子中异常显眼。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正是老李头,年老矮小的他努力伸着脖子,费力地往里面瞅着,不停地嘶吼让他的脖颈以上部位红通通的,还挂满黄浊色的汗粒,仿佛他的头皮都在用力,眼巴巴的模样让人想到街边的癞皮流浪狗。
这里是下层人的天堂,和酒肆、青楼并称的地方。此时的油腻布下,同样油腻的桌边一个尖嘴、络腮的壮实汉子撇着小眼打量四周,见周围人们已进入状态,他嘴上的吆喝更加卖力,手中的竹筒骰盅也跳动得愈加欢快,在空中转着花哨的圈儿,让边上的赌徒们看花了眼。
“大,大,大”,“小,小,小,,”。
“哈哈,是我的了,我就知道今天运气顶好,哈哈哈哈”,
“怎么又是大,娘的,老子今天还不信了”
这当然就是赌坊,除了它,还有什么更能让人如此疯狂的地方?
此时的赌徒们此时脸上挂着潮红,眼里血丝密布,嘴巴大张,额角见汗,状若疯狂地盯着桌上四颗木质骰子,全然忘了家里的媳妇儿和小屁孩,仿佛,这比自家娘们更具吸引力。
“开了啊,开了,还有要押的吗,不要犹豫啊,可能这把你祖坟上冒青烟了,或许就赢了呢。”摇骰子的尖嘴汉子手里的骰盅滴溜转着,照例胡说一通,想要再说动赌徒们加注,最好把衣物、裤衩什么的全都撂下。
赌徒们都是明州的底层,他们中大多没能乘上商业兴起的东风,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只能做着卖苦力的工作,不过比起之前的只能单一的田地劳作,现在多出了许多生活的机遇,虽然大多依旧是出卖苦力,但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到了夜晚,这破旧的棚子便成了他们发泄自己的地方。白天屈辱的活着,也只能在夜晚发泄发泄罢了。而发泄的结果,大多都是挥霍完自己的血汗钱,暗自悔恨一番后,又回到以往的生活,继续白天的屈辱,夜晚的放纵。
赌徒们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脖颈以上涨成酱紫色,肿如梁柱,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骰盅蓦地一停,其内滚动的骰子也跟着停止转动,声音随着消失,然后在各色目光中打开了。各种叫骂声骤时响起起,带着心痛,怀着气急。不用说,大多人都输了。
历史再一次重演,大多数赌徒输的毫不犹豫,或许说,注定如此,当赌走入寻常百姓家,当这项活动丢失了娱乐性,这样的情况便不会绝于世上,停于历史。
骂声依旧。过了一会儿,也许是由于回本心理,抑或是全然迷了心思,失了理智,赌徒们嘴里嘟囔着,手伸入怀中,摸出依旧带有汗味的钱串,又一次加入激烈地厮杀。
木棚子的后方,或站或坐着几个彪形大汉,有的手里握着棍子,有的把棍子靠在脚边。他们是明里为赌坊保驾护航的,扮的角色是黑面,做的活儿就是防着有人捣乱,主要是其他几个赌坊的,偶尔遇到什么赖账不还、耍横的,就是他们工作之余的乐子了,当然从以往的乐子中他们也捞到不少好处。
其中一个突然嘿嘿问道:“大伙儿猜猜,今晚会有几个光着出去的?”
旁边扛着棍子的汉子正无聊呢,闻言狰狞一笑,说道:“哥哥哪管谁光着出去,咱期待的是有几个会躺着出去的,那就有事做了,整天这样干等着,无聊的紧。”
“也是啊,你说最近几天怎么那两家怎么都没啥动静了?他们还能耐得住呢,还真怀念以前的日子啦。”一人笑道。
最先问出话的男子笑骂着,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小心主子听到要你们好看,在这乱嚼舌根。”
棚子里,尖嘴汉子眯着小眼,环顾四周,已经变成一条缝儿的眼里闪着绿光,嘴角不觉露出笑容,放出一嘴带味儿的大黄牙,似是觉得不妥,忙又收敛脸肉,把嘴唇合拢,但嘴依旧歪着。赌徒们浑然不觉,注意力依旧在桌上。
突然,汉子注意到不和谐的一幕,眉毛一促,挤作一团,嘴更歪了,如一头歪嘴驴。
在离他不远的桌前,一个随意裹着一身麻布袍子、书生模样的白净青年站在人堆里,和周围的糙汉子格格不入。白净青年却没有在意,面对浓烈的味道,神色如常。他这时应该是输了钱,和周围人不同,他没有输钱的气急败坏,神色如常的盯着方桌,似乎全然不在意输赢。他伸手入怀,细细摸索几下,然后把手从怀里抽出,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簇了下眉,微微摇头,向外走去。这时尖嘴汉子正看见他,顾不得细想,汉子忙丢下骰盅,抬步追上去,不顾身后叫嚷的众人。
“姬师,怎么不再玩会儿?”汉子急声说到,人才刚靠近,话已说完了。离得近了,汉子匆匆打量一眼,便急忙低下头,恭谨地躬着身体。
青年,也就是姬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心下了然,“:你是周通的人吧。你叫什么?”
尖嘴汉子脸上一喜,“我叫刘二麻,大人叫我麻二就行。”
姬师点点头,“麻二。不用了,现在挺晚了,我回去休息会儿,明早去西城看看。”
西城吗?难道是那件事?闻言,汉子虽疑惑、好奇,却也没敢再问,语气愈发恭敬“:那我送您吧!”
姬师默然,右手覆于左手上,在阴影处转了下无名指上的奇怪小环,不过他看着前方,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他脚步不停,不缓不慢地向外走着。汉子落后姬师半步,亦步亦趋,步伐重叠着朝外行去。
脚下不慢,不过尖嘴汉子却是疑惑满满:“姬师怎么会来这呢?就算玩儿,也应该去博兴楼吧。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心里的疑问滚滚而过,却没有说出。像他这样的人,一向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见人说人活,见鬼说鬼话”只是他们必备的技能罢了。眼前的人是老板都只能恭敬行礼的人,如果冒然问出,惹得姬师不高兴,被老板知道了岂不得把他卸了。
到了棚外,姬师依旧什么也没说,挥了挥长袖,沿街慢步离开了。汉子就在棚外站着,等姬师的背影淡了,才转身回去,拿起自己的骰盅,不顾众人疑惑的表情,奋力摇晃起来。
漫漫长街,行人无踪,天色微微明亮,夜星胡乱点缀夜空。
姬师踩着自己影子,一步、一步,缓缓行走,“嗒,嗒,嗒”,时间于此时和脚步缓缓重叠。月色下的他脸色白得过分,有些吓人,那是如死人一般的惨白。
到了。
姬师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屋前的斑驳牌子,推开有些掉色的朱红大门,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宗祠”。门牌上颜色斑驳,在时间洗礼下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隐约只能辨识出“宗祠”两个字,前面的文字已经消失,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宗祠。
宗祠内,如一般的宗祠一样,句章县的宗祠的摆设毫不新奇,阴暗如一。和其外表的斑驳不同,里面虽然旧,却还依然整齐。即使特意弄了透光的通道,月光遥遥洒下,反而更显深幽,其内仍含有一丝阴暗,显得毫无生气。
姬师走入正堂,迈步向着最里面走去。一入正堂,便可看到,数不清的牌位屹立着,直挺挺的,一如这些牌位的主人,历史或许记不住他们,但他们依旧挺立在这。姬师把牌位旁的蜡烛一一点燃,驱散黑暗,然后走到靠着左墙的大木柜旁,打开,伸手拿出一把香烛,轻步向着屋子的后方走去。
在牌位大军的右后方,即姬师的所站位置的正前方,有一红色的龛孤独地立在那,隐在供奉台的阴影中。他的颜色已经掉光,呈现斑驳的黑色,周边飘散着浓郁的香灰味儿,前方的香烛台上还有残留着缕缕烟气。内有三张牌位,两张较大,并排在前;一张略小,隐在后面,只隐隐露出一个边角。
三张牌位都有个同一的特点,其上没有文字,空空如也,连个名字也没有。
姬师走到小龛的前面,从手里的香烛把中抽出三根。点燃香烛,然后深深一躬,插到小龛前方的香烛台上。那里已经积了厚厚的蜡层,应是经年累月了。
插完香烛。姬师目光柔和的盯着牌位,目中含泪,隐带有一丝悲伤,但表情仍然平静,一如死去的湖面。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从龛后绕过,然后缓慢合拢,身子半倾,就这样抱着小龛,静静地站着。他轻轻挪动脑袋,细细摩挲着小龛冷硬的棱角,动作里带着深深的依恋。
过了半个时辰,姬师缓缓解开双臂,左手伸入龛中,取出最里边的那只牌位,转身,直直走去。很快,穿过正堂,到了边缘。那有一间小屋,看样子是宗祠的偏房。姬师走到跟前,用空着的手轻轻一推,伴随着腐朽的吱呀声,破旧的木门艰难地挪开了身子。
屋子内的空间很窄,暗幽幽地,即使光线暗淡,站在门口也能看清其内简单的摆设,就连隐在墙角的蜘蛛网也清晰的映入眼帘。一张缺角木桌,一张破烂木椅,一盏古旧油灯,连着躺在最里边的仅够一人的小木床,仅此而已。
轻轻地把牌位放在桌上,姬师走到椅子旁,如失了力一般,整个人直接坠到椅子里,然后静静躺着,仿若嵌入黑暗里的雕像,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他那样长久地看着木牌,黑夜那么深,遮住了他的眼睛。可他的眸子却亮的,即使黑夜深邃,也无法吞没它的光芒。这眸子幽如深潭,其内仿佛有什么翻涌着,却又被死死压抑着。姬师无声地抽动脸上的肌肉,嘴角扯起一丝僵硬的弧度。
木牌长有半尺,宽约两寸,带着古朴的原木样,虽严重掉色,但仍可看出其原本生冷的黑铁色。整体很和谐,看不出一丝拼接的痕迹,看样子应是整木雕成。
最奇怪的,这是一块无字牌。
其上空空,即使斑驳的牌面上纹路交错,却依旧能看出其原本的光洁,应该是后来不知经过什么,落上那么些痕迹。仿佛它的就是空白的,除了雕刻出牌位的样式外,雕刻者没有在上面附上内容。
姬师看着无字牌,伸手入怀中,在最深的地方,掏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块古玉,造型古朴,还是一块璞玉,还带着尖尖的棱角。它没有被仔细雕琢,上面没有精美雕纹,其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笔画复杂,团团缠绕在玉面上,不同于此时,应是古时文字。字迹入玉很深,破坏了玉体,就像是胡乱刻上去的。
因是经常被摩挲的缘故,字迹已有些不清,刻字时留下的沟壑渐被磨平,只留下些胡乱交错的纹路,再加上复杂的笔画,已经很难认清是何字了。但姬师心里清楚,这是是秦汉时期的文字,是小篆。
灵均。
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古玉,姬师身子斜靠,背部上端倚着椅子靠背,腰部悬着,眼微睁,视线定格木桌上的无字牌上,思绪却不知飘去何方。整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
第二章 小小少年
会稽郡,位于世界的一个小角落,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不大,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里却是整个个世界。会稽有三县,句章、鄮、鄞分三地拱卫郡城。句章在最东,东边距它几百里的地方是茂密而高大的充满危险的原始丛林,丛林无尽,再过去便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因为没谁敢穿过危险的丛林去看看。
对于会郡周边的人来说,句章县是个较为特殊的地方。和其他二县的一族统治不同,句章人的构成成分有些复杂。除了仅剩的几户人家还保留着些祖制外,其余人家都趋于简单,过着仅有一家几口的简单生活,没有繁杂祖制的束缚,因为他们都属于外迁人口;甚至还有些不知来历,过往成迷的人家,他们不想他人知道自己的过去,便闭口不谈。
句章县,东山边。东山以西是句章的地界,往东就是丛林了。
时过午后。
东山不高不险,从下往上爬只要半刻钟,而下山花的时间就更少了。并不陡峭的东山壁上,一块巨大的石头突兀的耸立在那,体积的大半深陷在石壁内,只留了一小半悬在山腰。石面光滑如镜,其上没有高大植被,就连薄薄的一层石藓,也被不间断的风雨冲刷的稀稀落落。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暖而不烈,金色的光线洋洋洒洒散在天地间。句章天气一向闷热,像今日这般晴朗的时候可是很少见。
此时在巨大石块的下方,薄薄的阴影处,一棵成人手臂粗细的小树颤颤巍巍地站在石壁上,它的生存得益于巨石为它遮风挡雨,不过“福兮,祸之所伏”,因巨石的存在,小树只能把躯干顺着石壁向下生长,形成一个近乎垂直的奇特造型。
此时最奇特不是小树,而是吊在小树上的一个幼小身影。离近了看,那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儿童,唇红齿白,头上立着一个笔直的朝天辫,小脸肉嘟嘟的,宛如官窑里出产的瓷娃娃般精致,一看就是被父母照看的很好,和一天泥中打滚的皮孩子不同。他正憋红了小脸,一双肉肉的小手使劲拉着小树的枝叶,整个人颤颤挂在石壁上,一副动也不敢动的害怕模样。
蓦地,小树并不扎实的根部再次松动了,泥土顺着石壁落在儿童头上,打歪了他笔直的发髻,染黑了他白嫩的小脸蛋。与此同时,小树整体向下落了一点,连带着他也滑了一下。这突兀的一下,使他整个人蒙了一下,努力绷住的小脸险些崩了,眼眶中肉眼可见的泪水在打转,幸好乱蹬的小脚下及时出现一个凸起的部分,稳住了他的身体和幼小的心,眼泪及时止住了。
脑海中闪过父亲日常的教导,他定了定神,使劲绷住脸,嘴里挤出稚嫩的哭音,“父亲说过:当你越艰难的时候越要平静。我要平静,我要平静。江离,你要平静。”
深深吸了几口气,稍微平复下颤抖的心,艰难地打量四周,只扫了一遍,他便放弃了寻找脱身之计的想法。石壁是那样光滑,没有其他附着物。母亲这会儿应该在家,她知道自己有来东山的习惯,况且东山并不陡峭,离野兽出没的真正危险山区又远,一般没啥危险,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所以母亲是期望不上了。
再想着自己家又住的偏远,附近无田无地,不是聚集耕种的地方,所以村里的人一般不会来东山这边。以前他还欣喜东山是独属于自己的领地,现在却高兴不起来了,突然又有了些后悔的念头。
他紧簇眉头念念着,“只能等父亲打猎回来了。父亲说过,没有办法时不要妄做其他,免得使形式恶化。现在,也只能等着了。”
他就这样挂在石壁上,幸好石壁并不陡,不然以他瘦小的身躯没了石壁的承重,气力不足,早就滑到石壁下了。时间在过去,他眼里的泪水也留不住了,像山泉一样哗哗落下,一部分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另一部分打在他肉乎乎的小脸和胸口。嘴里咸咸的味道在流转,可他还是竭力绷住表情,手心使劲,拉住同样勉力支撑的小树。
他不敢腾出手擦泪,只能任其风干,在脸上形成一两条明显的痕迹。到底是儿童心性,眼见危险暂时消失,他脑袋里的思绪开始翻飞,宛若一匹撒欢的小马驹。
“唉!多亏父亲多年的教导,让我这会儿不至于心智崩溃。虽然这东山势较缓,也不太高。不过摔下去可不好受。”,想到身上被山上石子不断擦出伤口,他就感觉疼的紧,小脸上的肉都挤成一团。这时他又想起之前从田埂上摔下去的痛苦,那可是让他在痛苦中后怕了半天。
“嘶”
他深吸口凉气,下意识抓紧手里的树枝,感受到脚下略微坚实的凸起石块,提起的心微微放下,却不敢完全放松,以免一个不慎掉下去。这可比从田埂上摔下去痛太多了。
虽然没过多久,可小江离感觉已过去可好长时间,这样的每一秒都被拉长百倍,宛若度过了一年。他人小,力气不够,这会儿已经感觉胳膊上的酸痛都消失了,只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噬咬着肌肉,这反而更难受,难受到无法形容。
他使劲咬紧牙关,牙齿死死地磕着,嘴里疼痛散开,以此来压榨身体里潜藏的气力,这时候的每一秒都如此难熬。
他绷紧了精神,全神贯注,不敢有一起分神,因此没有注意到东山的另一侧。那里响起了开心的谈笑声,由远及近,间或夹杂着几声兽类绝望的嘶吼。
嗷。
嗯?恍惚间无意捕捉到一丝声音的小江离蓦地静下来,翘首细听,耳朵微微立起,极力把听觉扩散开,想要听得更仔细些,以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是幻听吗?”,小江离失望地叹了口气,把重心移到右脚,略微试了试,确定脚下的凸起能短暂承重后,试探着减轻手里的力量,略微放空手心,让麻木的胳膊休息下。刚做完所有的动作,轻轻喘了几口气时,耳朵里再次听到了声音,和刚才不同,这次清晰而持续的进入他的耳朵,隔了几秒后,立马激起了他心里和身体的激动。
暗暗吞了口唾沫,小江离扯着久未经水的嗓子颤颤地喊了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救我啊。来救救我。”
东山不大,小江离没喊几句,另一边正拿着猎物的人们便听到了,刚准备侧耳倾听,身旁便冲出一个人影,倏地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了。
一个肩上扛着用木棍串着几只野鸡的魁梧男子只愣了愣,便朝着那个人影喊了几句:“老弟,你去哪儿?”说完看到人影没回应、快步远离,想也不想便丢下手里的东西,急步跟上去。
因为晚了几步,等他到时,便只看到他口中的“老弟”抱着一个可爱孩童,顺着石壁慢慢挪下来,动作甚是小心而温柔。
他急忙加快脚步,沿石壁而上,走到“老弟”前方,伸手接过孩童,轻松跑下石壁。
“老弟”刚想提醒几句小心,看到魁梧汉子已经跑下石壁了,便把到刚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慢慢走下去了。
到了跟前,“老弟”还没说话,便看到可爱孩童已经站到地上,微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
他皱起眉,严肃问道:“离儿,怎么回事?你怎么跑到那去了?”
这个可爱孩童便是小江离,说话的人是他父亲,魁梧男子是村里的人,和父亲关系极好,叫白洪。白氏是句章里为数不多的古老宗姓之一,现落魄了许多,只余一家五口。
小江离抬起头,从未经历过这样经历的他,这会儿有些绷不住了,眼眶通红,含着泪说清楚后,眼泪就簌簌地落下了。
江父听完,眉眼已经软下来,“离儿做的不错,以后注意安全,时刻完考虑自己的安危。还有,看你以后不专心听我教导。”
带着些许教训和口气说完后,江父拿起小江离的手,发现其软塌塌的,轻轻捏了一下手臂,看到小江离没丝毫反应后,清朗的眉头又皱起来,什么也没说,抱起他,急忙往西跑去。
……
稳着心听完母亲的念叨,快速扒完自己的饭后,趁母亲去收拾家务了,小江离逃也似的跑出屋,踩着满地星光,去到自家屋后的小山丘上,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回味今天的一切。
他一直喜欢一个人坐着,坐在屋后的小山丘上,仰头看天,有时候可以从清晨到傍晚,从白天的万里无云、蔚蓝穹顶,到夜晚的繁星满坠、明月如勾。没有人知道,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
他没有朋友。因父亲的从小教导,早早开了智慧的他在当地的小朋友中是个异类,他尝试过加入,可实在耐不下心来玩那些小孩儿的玩意。
和他们不一样,小江离喜欢思考,脑子里总是有些奇怪的念头。他听村里的叔叔伯伯们说,父亲是在他出生几年前来到这的,没人知道他为何来的,对于淳朴的村民来说,也不需要去问。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们一家就这样安顿下来。和村里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小江离知道,父亲和村里人不一样。父亲是个读书人,是孔孟的学生。在他家地下,有许多竹简。不过,父亲说过,这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因为读书人终究是不同的,且父亲还是有些明显的特质难以隐藏,所以村里人猜测父亲是个读书人,有人悄悄问过,却从没得到正面回答,渐渐地,也就没人问了。读书人也是人,见多了便也不那么稀奇了。
……
一天、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连带着历史也翻页了。
大汉七年,高祖迁都长安,定国号,汉。这一年,江离已经长大了,。
第二年,江离十四岁时,高祖汇聚各方意见,结合此时的社会状况,决定休养生息。而与比邻南方的会稽郡虽然迟了些,可也乘着时代东风,进入了新时代。毕竟,地处边缘的会稽都没来得及感受时代的变化,动荡便已结束了,也许是没有受到什么战争的影响,连改朝换代这样的事都不会去在意。当然,惠及自己的事,人们当然开心。
这天,天气依旧晴朗,万里无云,句章的天气始终保持着优良作风,依旧炎热,热到村里的小狗似乎要哭了。他推开木门,走出房屋,右臂曲着,用力夹紧腋下的圆筒,准备去那个他无比熟悉且迷恋的地方--后山的小山丘。那里是放飞自我的地方。
从家到小山丘的距离没多少,江离今天心情不错,便放慢脚步,一步一看,带着和以往有些不同的眼光,他注意到许多他不曾发现的美丽。
路边怒放的野花、远处葱郁的树林和尽头的苍翠青山,这是最美的时刻。
江离走着。这会儿已经过了最初的农忙了。可能是天气好的缘故,平时寂寥无人的小道上倒是时常看到人影。陆离惊奇地发现,人们曾经凝重的面容换上了笑颜,时常紧促的眉头放松了,面色不再紧绷。
“这不是小江离吗?”迎面遇到一妇女,着白色麻衣,面色蜡黄,笑着和陆离打了招呼。
这是一位令他反感得人,他的回答并不热切,“黄姨。”
妇人微笑,但江离却感觉莫名的虚假,“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吧。有没有看中的姑娘啊?要不要姨给你说说?”
江离虽是走着路,眼睛却流连于路边的花草上,思绪早就不知飞到那只蝴蝶身畔了。闻言他身体抖了下,抬头看了眼妇女,然后低着头,腼腆地笑笑,说“:没呢,我还不急。”
和小时不同。除了一如既往地白净,长大后的陆离身材修长,挺拔如柱,尤其那双黑色眼眸,因为长期在书海的熏陶,使得其有种神秘莫名的气质,似深海般幽静、神秘,随着笑颜一展,便让妇女有些失神。
不想和她继续缠下去,说完,江离告罪一句,抬步匆匆走了,也没了流连美景的心情。留下妇女在那回过神,摇头感叹“:这江氏的小家伙长的真有灵气!”
隔的有十多步的距离了,江离有些激动,忙三步并两步,急走过去。到了,他整个身体一松,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夹着的圆筒放到怀里,然后轻轻甩着手,看着远方的青山发呆。
江离想。
这天多美啊,永恒的蔚蓝,听说一直往东走,到了陆地尽头,那儿有一片大水,比天空更蓝,水中有许许多多奇怪的生物。
他想着,伸手从怀里摸出圆筒,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一不小心错力弄坏它。
这是一只竹简,用一根黑色麻线绑着。竹简打开,最右边的那一片上有三个字,山海经。
江离有些怜爱的抚摸着竹简,然后入迷地读着,偶尔风一吹,陆离赶忙拾起衣袖擦拭。
突然,江离在竹简的中间停下了目光,再次聚焦其上,轻声念道“:炎帝之少女名曰精卫。精卫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东海,,,,,无穷无尽。
看着天边云卷云舒,江离叹了口气,心里有些茫然。
时光呆滞,江离就这样望着天空,看着它由蓝转黑。这一幕,江离的父母和乡亲们也注意到了。在江离心里,自己又迈出一步,向着成年靠近,他将不得不放弃幻想,放下期望。而在江离父母的心里,这不过是昨天的重复,明天依旧会如此。
月上中天了。
江离轻柔地卷起竹简,然后用麻线绑好,打了个状似蝴蝶的结。他站起身,无声吐了口气,口气在空中形成一股白烟儿,调皮地转着圈圈,然后消失无影了。
江离借着月色,脱下外衫,走到野花丛中,然后把衣衫围成口袋状,在丛中嬉戏游玩的萤火虫们仿佛看到家一般,全都“嗡嗡”的往里飞。
看到衣衫内已经很亮了,江离忙挥手驱赶还在前赴后继的萤火虫们,然后把衣衫打个活结,提着走上小路。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陆离一步一摇,慢慢地回到了家。
到家了,江离小心打开灯笼,把正玩的欢快的小萤火虫们放了出来,看着它们依依不舍的围着自己飞舞的模样,江离笑了笑,推开门走进屋子。
萤火虫们依旧飞舞个不停,围着江离家的屋子不停回旋,仿佛对于它们来说,一切都充满新奇。
月光下,萤光闪耀,宛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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