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玉砌月眀中》——言腹
第一章:真爱,关颜值作甚
“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
“那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
“那是哪一种?”
“可以成亲的那种”
“成亲?……没想过。”
“可以不用这么直接么?”
“难道你很委婉?”
“我是男的,喜欢一个人当然应该要主动点!”
“不喜欢一个人,我也当然应该要直接点。”
“你在说谎。”
“呵呵,你好像很懂我?”
“你看你手里的灯都晃动得如此厉害,难道不是紧张么?”
“白痴啊……你,没看见这么大的风吗?”
“难道……难道你真的不考虑嫁给我吗?”
女子听得这句话以后,随即陷入沉默,插在头上的两根银色发簪的重量仿佛瞬间加重了几百斤,压得女子头重重往下垂,始终不敢抬头看身旁的男子一眼,也无心观赏这朦胧的夜色。
虽然男子停止了问话,但适才那一句“难道你真的不考虑嫁给我吗?”早已伴着清风飘到了湖心、飘到了楼台、飘进了朦胧的夜色中、飘向了远方……
远方,山如眉黛,起起伏伏的山脉将这边陲小镇围绕。距群山不是很高的空中,悬挂着一轮月亮,此时月正缺,像一块刚用面团揉成的大饼,还没等放进锅里烙一烙就被馋嘴的孩童或家犬咬了一口,但仅凭那剩下的一弯半月,便足以发散出皓白悦人的光芒。
月光洒下,穿过山岗、穿过树林、穿过高低不一的屋顶,也穿过湖边一排排的柳树。柳絮微摆,参着周遭的灯光,月光便斑驳地洒在行人的服饰上。
女子依然低头不语,但手里时而晃动的灯笼已经告诉男子想知的答案。十指连心,灯笼只是微微晃动,这自然表明这女子对身旁的男子并不是很心动。当然也谈不上无动于衷,正像二人身旁的湖水一般,只是被清风拂动了表面,而湖底深处依然沉静无声。
但在男子看来,心上人此番反映并不算坏到极点,至少再不像以前一样听到自己这番话转身就跑,然后再转过脸来狠狠地瞪自己一眼,骂一句:臭不要脸的,想得美。
尽管男子有些油腔滑调,但站在心上人面前还是免不了有一些紧张。
沉默,沉默像朦胧的夜色一样潜伏在周围。人来人往的周围尽管那番喧嚣,但还是被这沉默的气息笼罩着,因为夜无边无际。
男子担心今夜以后就要跟随老爷到军营中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心上人,更担心的是,下次归来她已被夫人许配了人家。这也是他趁着与她出来买布匹的机会做最后的争取的原因。只是所得到的答案并没有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心情还是有些难过!
他苦涩的眼睛只好环视着周遭,然而,近处的柳絮,远处的楼台,处处都弥漫着不理不睬的朦胧夜色,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察觉到他心中的悲苦。他的视线终于落在远处山间的一弯半月上,这便悲从中来,忍不住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谁无情了?”
女子柳叶眉微蹙,秀气的脸蛋肌肤骤然一紧。
她是当地李府的丫鬟,从小卖身为俾,本来目不识丁,但在府上忙活了这么多年,常常为主人采购物品,倒也渐渐识得一些字。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话自然听不懂,可后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里的“无情”还是听得懂的。她这下抬起头,犀利的眼神盯着男子黝黑而丑陋的脸,似乎要将那张失败的方块脸狠狠看出几个洞不可,然后气冲冲地说道:“我无情?我无情那你就别理我啊!”
这下一跺脚,转身就走。
男子不由得一阵惊慌,随即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只是他怀里抱着许多名贵布匹,这下跑起来自然没有平时那番轻松随意。
跑到女子身前时,他怀里的几块布匹已被晃动得有些凌乱,一块红色布角正被微风吹起罩住了男子的头以及他的丑脸。男子也顾不得许多,隔着那块红色的布对女子激动说道:“别……别生气好吗?我错了,我错了,我唱歌向你道歉。”
女子见对方如此模样,忍不住“噗噗”笑了笑,但又随即拉长着脸,说道:“谁爱听你的歌啊?本姑娘我没空!”
很不客气的语气虽然显得无比嫌弃对方,但女子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男子心中正琢磨着这可如何是好,突然又听到心上人不耐烦说道:“唱啊,你再不唱我就走啦。”
男子顾不得高兴,随即张嘴便唱出自己最拿手的歌曲。
词的大意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古老的诗歌虽然已不新鲜,可此刻从这丑陋的男子的嘴里唱出,却是另有一番韵味。
男子与女子同为李府中的仆人,女子长得秀气可人,男子却长得极为丑陋,尤其是一张黝黑的脸,和那永远闭不拢随时随地露出几颗龅牙的嘴,让任何人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了都不会有好感,更不会产生想与他恋爱的感觉!
幸运的是,男子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字正腔圆,唱出的每一句歌词都像乐器打击出来似的,悦耳动听。此刻,他虽然嘴前隔着一块红布,但也不影响歌声悦耳的本质,每一句每一声,都清脆而悠扬地传到了远方。
女子陶醉了,虽然身处银白色的月光中,但感觉自己倒像是躺在温和的春光里,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被温和的阳光沐浴着。
就在男子摇晃着脑袋正准备抖去头上的红布的时候,女子随即说道:“别揭开它,否则我就不听了。”
她嘴说不听,可心里还是想继续听下去。因为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排斥这美妙的歌声,确切一点说是这美妙的嗓音。
这也是她所苦恼所矛盾的地方,正值青春妙龄的她,对另一半的要求哪里会不计较颜值的好坏,更何况她是府上夫人最器重的丫鬟!
从对方的长相来看,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可是每当听到对方这天赋异禀的嗓音,她却又无法拒绝。
男子虽然有些不悦,但想取得心上人的欢心,这下也顾不得忧伤,仍然很努力地唱着歌。
歌曲唱罢,女子突然有些失落,似乎还想继续听下去。
“前些天我又学到了一首好听的歌,现在一并唱给你听。”说着这话,男子随即弯下腰,将怀里的布匹搁放于身旁的石凳上。女子见对方将要露出丑陋的脸来,水灵灵的双眼随即挪到了一边。岂料,却发现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布,一甩一抖之间,竟向自己的头上罩了一块黑布。由呼吸空气而鼓动的鼻梁处,出现两个圆圆的洞孔,恰好露出一双眼睛来。
女子看见对方这滑稽的模样,便忍不住“格格”娇笑。
男子也尴尬地笑着说道:“我如此装扮,你应该不生气了吧?”
他此番煞费苦心,自然是不让心上人不悦的同时自己也能看见她那可爱秀气的容颜,因为他可以不在乎对方看不见他,但他很在乎自己看不见对方。
“那你唱啊,”女子止不住笑地说道:“呵呵……为何你总是能想出这么些古怪的东西来?”
两个圆圆的孔里只见男子的两只眼睛眨个不停,而一双眼珠子都在深情地注视着女子。
歌声唱响以后,其实周围的人早已经被吸引住了,此刻,又听到歌唱者换了一曲,路人都情不自禁地簇拥而来。
面对众人的围观,女子笑得像花儿的脸蛋上两腮随即红晕起来,像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
这下又不耐烦说道:“不好听,不好听,你除了会唱几首歌还会别的吗?”
男子略一颤抖,随即洗了洗嗓子,念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距行人聚集的不远处是一座横穿湖水的圆拱石桥,桥上人来人往。
男子美妙的嗓音吟诵起这首词时,桥上行人中一个高瘦的背影顿时颤抖了一阵,随即站在原地不动了。那人并没有转过脸来,夜色朦胧,也看不清那人究竟是何模样,当然,也不会有谁会去在乎他到底是何模样。
柳树下的男子为了让心上人知道自己不仅仅会唱几首歌,这几个月以来,常常都会抽空跑到街上的茶楼,书摊儒生出没的地方与那些文人墨客扎堆,这一来二往,确实学到了不少诗文。这首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便是他那天花了半吊钱请一位儒生喝酒学到的。
清脆的嗓音加抑扬顿挫的吟诵,惹得围观者掌声不断。其间更有人忍不住说道:“姑娘,小伙子这么优秀,你就嫁给他吧,这可是好福气啊!”
女子的两腮越发的红晕,水灵的两颗眼珠子在眼角间来回挪动,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突然头一低,随即羞涩地钻出了人群。
在众人的鼓噪下,男子也厚着脸皮追了上去。
二人来到李府门前,女子突然停住了脚步,虽然故作镇定,但红晕的两腮早已似若红桃,细声细气地说道:“想要我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你俩怎么磨蹭到现在才来啊?耽误了大事,我们这些贱命可就没了。”
女子的话就这样被站在门口长胡须看起来很客气实则很不耐烦的管家给打断了,自然也没再继续说下去,随即提着灯笼走进门去。
男子无比恼火,心中大骂管家,怪他来得不是时候,但想到对方始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当下便不好发作。随即抱着布匹小心翼翼地跟在管家身后,心里寻思着适才心上人那句没说完的话。但是什么?她是想让我亲自向夫人提这事,还是夫人已经将她许配给人家?不对不对,夫人还需要她服侍哪里会这么早将她许配给别人!可到底但是什么呢?难道她还在嫌弃我长得不好看?可是长相乃天定,半点不由人啊!
今夜是李府当家的寿辰,为了不出一点差错,全府上下的仆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件事。
黄昏时,本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可老爷与夫人是有名的刻薄刁钻夫妇,偏偏在寿宴开始的前两个时辰突发奇想地吩咐下人再扯几匹红布将花园里的几颗大树干都裹起来,说是要处处见红。这又拉紧了仆人们本来已经很紧的神经,当然也为他对她的表白创造了机会。
亥时,府内已高朋满座,宽敞的大院中已有三百多名宾客高举酒杯向位列中心的老爷与夫人敬酒,还没等大伙儿多夹得桌上菜食,就有人在老爷与夫人跟前盈盈跪拜,各种祝寿恭维的话脱口而出,惹得身穿大红寿衣的夫妻俩满脸堆欢。
他站在门口的鞭炮处拿着火折遥望着夫人身旁的她,心里继续寻思适才的问题。刹那间,只见她向他嫣然一笑,男子心里便乐开花。
鞭炮在各种祝寿声中响起,噼噼啪啪的响声随即传遍临近的几条街道,李府也随即弥漫着浓浓的烟雾。
对于处在寿宴的人群来说,这样的烟雾不但不会让人想起战场的狼烟滚滚,反而会让人倍感喜悦,对于似乎将要获得爱情的他更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然而,当最后一颗鞭炮声消停,浓烟并没有逐渐消散,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的风吹成了一个旋窝。一时间,四周的烟雾又增加了数倍,旋窝也如滚雪球般大了数倍。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庞大的烟雾旋窝滚动得越发的厉害,淹没了众人也淹没了李府大大小小的房屋,甚至还有那些生长在地上的无辜小草。
其间,还听到有人疑惑道:“这鞭炮哪里买来的?怎么这么大的烟雾?”但很快却变成了各种惊呼声,在各种惊乱的惊呼声中,只听得他大声骂了一句:“他妈的,到底又是什么遮住了我的眼睛!”
而只在这须臾间,李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三百多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只留下满院的红布和彩带在空气中哒哒作响,幽幽鼓荡。
第二章:那个吃百家饭的来了
下雪了,青山绿水、灰石棕土已被纷飞的雪染得洁白一片,大地银装素裹。
朔方的雪毫不粘连,洒在地上也不会很快化成水,颗颗粒粒地堆在墙角或屋檐上。一阵风吹来,不管是堆砌在墙角与屋檐上的雪,还是飘在半空中未来得及触碰大地的雪,都会飘飘扬扬地纷飞在空气中,然后旋转。每一粒雪之间看似不相连,但又似乎相互牵引。风更大了,旋转的雪开始升腾,升腾至高空、升腾至更高的空中,直至看不见……
在修行者眼里,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杰作,而上天的神力又总是那么高深与玄妙。所以,这高深而玄妙的上天便被世人当作最高的信仰,并亲切而崇敬地唤为玄天。
瑞雪兆丰年,为了给世人来年有个好收成,玄天毫不吝啬地向大地洒下爱心的雪。
银色石板的地面、黄色砖瓦的屋顶,虽然被洁白的雪覆盖着,但也遮不住这座宫城的宏伟和新亮。
这是一座新修建的宫城,自皇帝下诏那日起,此地便汇集了全国几十万工匠和民夫,他们以巧妙的设计和惊人的毅力,历时十四年之久,终于在此建造了如此宏伟规模的宫城。各大小宫殿的巧妙融合,各种冷暖色调的合理搭配,在寒风呼啸白雪皑皑的冬日里,显得那样宽广雄伟,富丽强大。
永乐十八年的腊月,这座宫城已经竣工了几个月,虽然它的主人此刻还在据此一千多公里的应天府,但为了迎接皇上的到来,这座宫城早晚都被宫里仆人打扫得干净舒适。
当护城河里的水涌破表层的冰至西向东南面静静流出时,这一天已到了傍晚。
傍晚时分,雪已不再下,渐渐昏暗的光线也暗淡了雪的光泽。但不到一刻的功夫,大街小巷里又挂上了大大小小的灯笼,红黄的灯光洒在墙角的白雪上,这便使周遭的光色更加丰富起来。
新春将近,加之过几天皇帝就要驾临此地,当差的人为了使此地突显富丽繁华,不失京师之威仪,便从三天以前免费为每家每户增添点灯用的灯油。受益的老百姓自然喜不胜收,但这几条街大多数都是新迁住户,一来还不适应当地,二来思念故里,所以也不见得都是其乐融融。
街道里的孩童已结束了一天的玩耍回到屋里饭桌旁,此刻的街道除了各种光影交汇,更有说不出的寂静。
突然间,东南面的街道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便见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甩甩乱发踏着地上的白雪,向鞭炮声处走去。这一幕,自然与周遭繁华的物景不相称,当然也不会有人去关注去盘问那人从何而来,只看见被雪覆盖的大街上,又多了一串他走过的脚印。
鞭炮声来自东南街的张员外家,大伙儿只知道他家今天大宴宾客,却不知道到底是有何喜事。
当来的客人满脸堆欢地呈上贺礼时,主人便笑态可掬地委婉拒绝了友人的礼物,赶紧说道:“老夫闲来无事,只想邀请大家来寒舍小聚而已,诸位能冒风雪而来已是老夫的莫大荣光,所以就不必如此客气了!”可众人一看他此番排场,心里便渐渐不安起来。各自寻思,大下雪的,员外爷如此大费周章地置办酒席到底是为何?
来者读书人居多,又多为豪爽性情囊中羞涩之人,听张员外这一说,倒也不再客气,随即将准备好的礼物撤回到随风摇摆的衣袖中,心想不收也好,待回去退了店家再买几本书。继而心安理得地向员外爷拱手作揖坐下。
不一会儿工夫,张员外的府邸便挤满了一百来人,屋里坐不下,宽阔的大院便成了露天酒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各人口腔里冒出的气也自然而然成了道道白色的气体,整个院内便热闹得像蒸包子似的。这样的场面,别说雪已消停,即便像白天的大雪,大伙儿也不会感觉到寒冷。
酒过三巡,众人身上的寒气已被香酒渐渐驱散,便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张员外,您平时仗义疏财,在下早已有所耳闻,您的豪情,在下今日也在贵府领受到了。”
此刻,站在席间端着酒杯面朝主人恭敬说话的便是一位白衣白面的书生,他生性爽快,应邀而来,豪饮三杯之后再也难藏心里的问题。
这下一只手将扎头发的白色发髻(布条)捋在身后,盎然说道:“在下一介书生,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好在是读圣贤书长大的。那些识文断字,撰稿填词之事还是做得来一些的,员外爷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张员外的坐席位于主厅前的台阶上,听得台下这句话,立即站了起来,面泛红光,显得受宠若惊,微笑道:“老夫岂会不知佐公子大才,只是这番谦虚之言有些严重了。”这下目光看了看众人,说道:“今夜老夫邀各位亲朋好友来舍下一聚,确实别无他意,只是来这顺天府,哦……老夫失言了,应该是京师……”张员外顿了顿,举起双手向南恭敬地拱手,又道:“老夫承蒙皇上器重,便携家小率先来京师安居,为的是给世人做一个表率,希望天下的子民别辜负了皇恩浩荡啊!只是我乃世外野人,来京师已有一段时日,每日闲散于家中不能为朝廷效力,深感闷得慌,故特意邀请各位朋友来此解闷,确实只为把酒言欢不为其他私事。”
张员外的目光虽然只是一扫众人,但在短暂的瞬间都几乎与众人的目光友好相视,一股赤诚友好绅士的气度昭然于席间。
但读书人历来喜欢咬文嚼字,自然也听得出员外爷话里想表达的意思。随即纷纷说道:“员外爷忧国忧民效忠朝廷之心我等钦佩,我等愿随员外爷效忠圣上、效忠大明。”
“正是,正是,我愿意。”
“我也愿意,愿意效忠圣上,效忠大明……”
“我愿意……我愿意……我也愿意效忠大明,效忠皇上……效忠你八辈儿祖宗……”在众人的愿意声中,这句后面加了“效忠你八辈儿祖宗”的话是最响亮的。
声音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众人听得这话,骤然一惊,随即齐向门外望去。突然,只见一位蓬头垢脸,破衣烂衫的男子闯了进来。当他脚上的那双破烂臭鞋正要踏下大门内台阶时,府里的仆人随即扑了上去,拦住了那人。
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那蓬头垢面的男子捋了捋眼前的几缕乱头发,笑嘻嘻道:“伙计……伙计……各位好伙计,大家请让一让。”
“伙计”一词是酒楼和茶楼里叫小二的通常用语,叫你一声伙计自然是对你的礼貌,但同时也难免透露出一些高姿态。拦住他的几人是深受当今圣上器重的员外爷的仆人,就算是一般人也不敢乱叫几人伙计,更何况是他这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叫花子。
一名仆人向那人大喝了一声,准备吩咐哥几个将他架出去,那衣服脏而破烂的人随即伸出一双较为健硕的手,只是黝黑的手掌上染着像黄泥的物事,让众人难以想象是何物。那人随即转动骨碌碌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的手掌,撅着嘴大声说道:“别碰我……别碰我……看到没?我手上全是屎……全是屎……”
几位仆人听得这话,条件反射地猛力向后退了几步并迅速捂住了鼻子。席间的客人本来正在享受美酒美食,这时也忍不住弯腰呕吐。
那人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走到桌前坐了下来,该桌的客人也吓得连连倒退,偌大的八仙桌瞬间只剩下他一人坐着。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众人作呕得厉害。他竟然只用破烂的衣服擦了擦手,然后就去抓桌上的食物。
张员外终于看不下去,大声道:“你是何人?来我府上作甚?”这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失了风度,随即转和了语气说道:“老夫喜欢广交朋友,你若是想来也得注意一下装容!”
那人随即笑嘻嘻地说道:“员外老爷,其实我是骗大家的,我手上的不是屎是稀泥,哦……稀泥被冻成干泥了。”
众人又是一惊,有的客人竟然忍不住噗噗笑了出来,几位仆人感觉被骗,这下气不过欲撸起袖子来打那人。那脏兮兮的男子反映到很快,立即抓了一个鸡腿含在嘴里围着桌子闪避,被鸡腿肉塞满的口腔含含糊糊地说道:“别打,别打,自么哈湿的东虚被打输来KuÓ虚了。”
这话虽然说得不清楚,但听者仍然能听得懂,众人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就连矜持的张员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叫住下人,然后说道:“老夫也看出来了,你也只是想蹭点吃喝,这样吧,我叫他们给你点吃的,你就出去吧!”
破烂而脏兮兮的男子不知是忙于囫囵吞枣地咽下口中食物,还是没听清张员外说的话,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乱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大伙儿也看不清他具体的反映。
张员外似乎知道对方并不满意,这又加了一句:“我再吩咐人给你五两银子,这样总行了吧?今日老夫还有要事与友人相商,还请阁下挪动一下尊驾。”
众人听得这话,相顾愕然,均想不通,像这样的人直接叫家将棍棒打出即可,又何必与他多费唇舌呢!但随即又想到,张员外何许人也,他修养之高路人皆知,怎会与这不识好歹的东西计较!
此番想来,众人对张员外的敬意又增添了几分。
“喂!……张员外,你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他终于艰难地吞下口中的肉,说道:“想一点吃的,五两银子就打发我啊?然后你们继续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啊?大家都是人,我都说了我愿意效忠皇上效忠大明,你干嘛还赶我走啊?”
“可你为什么要加一句效忠你八辈儿祖宗?……”一名仆人怒问道。
脏兮兮的那人并不理会这位强压怒火的仆人,便捋了捋脸前的乱发,虽然晚上的光线不是很明亮,但也能大概看清这人长得并不丑陋,只是肮脏了些。当然,大伙儿也看不清他究竟长得有多好,因为他捋头发只是一瞬间的事,手一离开,几缕乱发像杂草一般又堆了下来。
张员外拉长了脸,但又怕失了风度,随即又微露笑脸地说道:“我与各友人还有些正事要商量,阁下在此实在不便,还请阁下谅解。”
肮脏破烂的男子突然哈哈大笑道:“员外老爷,我没听错吧?您适才不是说只是请大伙儿把酒言欢没别的事吗?怎么突然……”
张员外一愣,慈祥的面孔忍不住有些尴尬,当下正要辩解,但被身旁一人抢了先。
“你这臭不要脸的叫花子真不知好歹,员外爷已经对你很客气了,为何还这番厚颜无耻?”肮脏破烂的男子的话就这样被适才举起酒杯的白衣书生给打断了。从开始到现在,那书生虽然举着酒杯,但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耽误他说话,所以他还是没来得及喝下杯中酒。正当他准备说几句恭维的话喝下杯中酒时又遇到这脏兮兮的人横冲直闯地闯了进来,心里非常不快,所以在这群书生中第一个发火的人也是他。
脏兮兮的男子冷笑了一声,说道:“哟哟!……阁上我听说,读书人不都是很有修养的吗?怎么?难道今天阁上我是看错了?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可是事实,你们那个夫子不是经常在说,非礼勿动,非礼勿怒吗?你看你拿着个酒杯恶狠狠地看着我干嘛?难道还想打我不成?”
席间以读书人居多,众人听得他左一句阁上又一句阁上,还自个儿篡改名言,都不由得哈哈发笑。
只是那白衣书生佐公子被他气得够呛,而脏兮兮的男子料定对方会像张员外一样是不会在众人面前失了风度的。当下欲张口继续挖苦,哪知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便被一碗酒水迎面泼来。
散发着浓浓酒香的酒打湿了脏兮兮男子的乱发与脏脸,瞬间便凝固成了水珠,只是与他脏乱的头发混在一起,就自然而然失去了水珠原有的晶莹剔透和光泽照人。
众人看见这一幕,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一方面为羞辱了这不识好歹的脏男子而感觉泄愤,另一方面又为白衣书生佐公子这粗鲁的行为而感到不齿。
脏兮兮的男子也是不由得一惊,心想,真是马有失蹄人有失赌,大爷我今天算是失察了!
张员外虽然也不喜欢这脏兮兮的男子,但他还是有些真实修养的,看见这个读圣贤书的人如此作态,内心里也是暗暗鄙视,自然对适才对方的那些豪言壮语不得不重新估量。
“诸位息怒,今日是老夫招待不周,还望诸位多多体谅。”张员外摇了摇头,无奈道:“那个重重你……你想呆在这儿也行,但不要胡闹啦,安安静静地坐着吃你的喝你的。”
原来这脏兮兮的男子叫做重重,张员外很久以前就知道他,虽然看见对方肮脏不堪,吃饱了肚子就到处瞎逛实在不喜欢,但是人老心慈,见他食不果腹在外流浪也时常会多加照应。今日装作不认识,也是因为看见他这邋遢的着装和粗鲁的言行而非常生气。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人脸皮实在比城墙厚。
席间众人听得张员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不由得又是一惊,便有一部分人用熟悉而嫌弃的眼光看着重重。
张员外的这些朋友虽然来自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但也有不少是当地人。其实重重的大名在整个北京城早已家喻户晓,虽不知他是何方人也,但整日吃东家到西家,吃饱了就在街上瞎逛并和无知孩童一起扔石块做游戏的作风大伙儿是知道的。只是现在大家都在这么高雅的地方会见一些儒雅之士,谁又会愿意提及自己认识此人呢。
这下见员外老爷说出了对方的名字,便有几名书生嫌弃说道:“你这吃百家饭的家伙儿怎么脸皮这么厚啊?张老爷的府上你也好意思来?你是能吟诗呢还是能作赋啊?”
席间众人又是一阵嘲讽的笑,接着又有几人说道:
“来啊,来啊,我们重重,重大诗人要给我们作诗了。”
“只作诗哪行啊,他这么有才,不加点赋怎么说得过去!哈哈哈哈……”
“你父母真有能耐,生出你这么个大诗人来。”
“对,对对……”
“对你妈逼啊!……”重重还没等大伙儿说完,就大声骂道。
其实他对这些酸儒书生讽刺的话早已不以为然,换做以往他都是一笑置之,可是这时讽刺自己还不够,居然连自己的父母也讽刺。这就让他无法忍受了,虽然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了父母,但还是很忌讳别人侮辱自己的父母亲的。
几位书生虽然对这话听得不大懂,但也听得出来这是一句骂人的脏话,均不由得吃惊发抖起来,耳朵里似乎被灌了大粪,一名气得脸红耳胀的书生指着重重激动道:“啊,你,你,你……”
“怎么滴?来咬我啊?”重重又抢着说道。
因为长期的混街生活已经将他的脸皮磨练得无比的厚实,嘴也磨练得无比的能说,这下对付几个文绉绉的书生简直是游刃有余。所以,重重两手插在腰上,表现得无比的轻松自在,也对自己那句肮脏难以入耳的话表现得很不在乎。但想到刚被泼酒的事情,他又有些气愤了。
也就是说,随便别人怎么骂他,他都不会在乎,但除了提及父母和对自己肉体的践踏。是的,你可以骂我厚脸皮,因为我的脸皮本来就厚,不厚就没饭吃,但你不能没完又扇我一耳光。你可以嫌弃我懦弱,但你不能为了显示你的强大而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尤其是我的脸,我只是不太喜欢打扮,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没钱装扮,打扮起来我也是英俊的美少男一枚。重重还深知,虽然我有过错,但我会把握尺寸尽量不惹急你就是。
这就是重重一直以来的处事风格,他可以容忍别人合情合理的羞辱,但也同样不能接受别人对自己羞辱的不合理性。
其实羞辱哪有合理的,但在重重看来,像这位白衣书生佐公子对自己的羞辱就不合理。
明明是一副斯文模样,但却做下作的事情,明显表里不一,重重受这样的羞辱不但不会忍气吞声,而且还会反击。
当下本想狠狠打那白衣书生一拳的,但碍于张员外的颜面,便举起满手是泥的双手拧了拧湿漉漉的乱发,然后笑盈盈地抱着白衣书生佐公子。说道:“哎呀,哈哈……大家都是读书人,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啊,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白衣书生被他紧紧抱住,闻着对方满身臭气居然没有推开对方,因为他这时也深刻感觉到了适才自己的失态。况且知道了张员外认识他,名字也叫得那么亲切,只是不解的是,张员外德高望重怎么会认识这臭不要脸的臭乞丐呢!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您生气可以理解,但最好别气坏了肝别气坏了肺哈。”重重虽然在不停地道歉,其实话里的意思是说,你生气就生气呗,最好气坏肝气坏肺,最好是气得一命呜呼。他肮脏的双手在白衣书生的白色衣上摸个不停,几下功夫就将对方的白色衣裳摸得大片大片的黑,乍眼一看,还真有点水墨画的感觉,只是他的手法拙劣了些。
在白雪与烛光交错的席间,白衣书生身上披着的这幅水墨画确实不怎么让人赏心悦目。
重重展示了自己在绘画方面拙劣的才艺以后,便走回原位坐了下来,那张八仙桌还是没有第二个人敢坐下来,确切地说是没有人想坐下来。
张员外深感无奈,这又吩咐管家多加了一桌。而重重并不感觉有任何愧疚,因为他知道张员外家有的是桌子,有的是钱。
众人稍静,张员外举起双手向大伙儿拱手作礼,说道:“诸位,老夫说来惭愧,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治世之才,还在这里空谈报国,简直是惭愧,惭愧啊!”
席间一片沉默,只有重重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时不时看着张员外。
张员外顿了顿,又说道:“好在老夫祖上世代为商,倒是积攒了些家业,生活还算殷实,老夫倒是有一个想法,不知诸位可有兴趣听我说说。”
众人大声道:“张员外,您实在太谦虚了,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出来,我们唯你马首是瞻……正是正是,我们唯张员外马首是瞻!”
重重嘴里含着肉也大声附和道:“我也唯你马首屎沾。”
大伙儿不由得齐瞪了重重一眼,但重重又很不在意地喝起酒来。
张员外叹了口气,外加倍感荣幸,继续说道:“老夫的这个想法其实很简单,在场的诸位都是饱学之士,老夫是想将家里的积蓄都捐出来,成立一个诗会,此诗会目的有三,其一、资助那些寒窗苦读的寒门学子,让多一点读书人能够学有所成为我大明效力;其二、聚集天下的读书人,一起研讨诗文,作出更多更好的诗文来,与唐宋的先贤们比一比;其三、永乐大帝自登基以来,便有各国使臣陆续来访,举办诗文大赛,让各国人士知道我大明不仅仅有富强的国力,还有不可超越的精神文化,这正是为大明帝国的兴盛添砖加瓦。”
大伙儿听到此处,均忍不住窃窃私语,一时间不好表态。按理说来这个利国利民的想法应该得到大伙儿迅速呼应的。但众人心里都非常清楚,与此想法非常相似的组织早已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并且还受到当时的皇帝的青睐,而那个人早在十多年前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被凌迟处死了。
让大伙儿犹豫不定的是,这个利国利民的想法固然是好,可形式上却与那被凌迟处死的罪犯很相似,弄不好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要是被弄成“方党”那就冤大了!
冷冷的寒风呼啸着屋檐上的砖瓦,雪又在空中纷飞洒下,才落在众人的肩上与桌面上,又被寒风吹到了空中,然后开始旋转,开始飞舞。
桌上的酒菜不知不觉堆满了白雪,席间除了重重众人也没有胃口再吃,但却没人敢带头发言。为了掩盖自身的犹豫和尴尬,大伙儿都盯着空中飞舞的雪,似乎永远看不够,又似乎诗兴大发,想要对着飞舞的雪作些诗文出来。
然而,还是没人作出诗文来。
重重吃得有些撑了,也像大伙儿那样盯着雪看了半天,但看了半天发现没什么意思,这又专注地吃着桌上的美酒美食。
张员外恍然大悟,着急道:“诸位……诸位……,老夫知道大家在顾虑些什么,这也正是老夫将要说明的。诸位想想,以前方贼是何其的嚣张,那贼厮竟然敢当面对圣上大不敬,他死不足惜。可这几年以来,老夫时常听见一些无知刁民说什么,方贼一死,世上的读书人就绝了种,大家听听这像什么话?难道世上的读书人都是姓方吗?难道我大明除了他就没有大儒么?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众人听得张员外激烈的陈词,处处都是针对死去的方贼,而且说得在情在理,终于松了一口气,白衣书生佐公子朗声道:“员外爷说得极是,这样的妖言想来定是方党余孽所造谣出来的,我大明学子千千万万,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方党余孽。”
“所以,我就想成立‘诗会’,目的是召集天下饱学之士,多作些好诗文,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圣人之学岂是那方贼所能断送的!”
大伙儿听得这话,无不拍手叫好,均高呼道:“淹死方党余孽……淹死方党余孽……”就连忙于吃喝的重重也大声喊道:“淹死方贼,淹死方贼……”。
他只知道附和众人,又哪里知道方贼已经死去了多年根本不用淹。
一片高呼声中,突然听得“啪”的一声响动,便见一张大大的八仙桌被一人用手掌劈成几块,木块应声断裂,四崩五裂地向四周飞出,桌上的酒菜也被震得四处飞溅。几块肥肉掉进了重重的碗里,重重顺手夹在嘴里嚼咽,另外几块肥肉飞到了重重的杰作白衣书生的水墨画衣服上粘着掉不下来。
而那手拍桌子的人是一名魁梧的大汉,厚实的着装遮不住他结实有力的身形,此刻他愤怒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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