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爷们富哥们》:赶集
第一章赶集
鸡啼夜半。
在鸡第一次打鸣的时候,爹和娘就起来了。
在昨天吃晚饭时,爹对娘说:“过两天就是芒种了,明天早起来,把小麦场泼了。”
娘用勺子把棒子面黏注舀到碗里,端到爹面前,说:“是得起早点,地一分开,村里人都疯了,也不用敲钟集合,安排张三去北坡锄地,李四去南坡薅苗了。打麦场旁边就一口井,被别人抢了先,把井里的水打干了,只能等下雨了。”
爹是村里的队长。
以前地没分开的时候,每天天一亮,就到村子中间的那棵老榆树底下,敲挂在树杈上的大铁钟,往往敲上三四遍,社员才三三两两,悠悠荡荡地来到大榆树底下,听从爹安排他们干什么活。
爹紧抽两口旱烟,然后把烟嘴在小饭桌子的腿上把烟灰磕出来,说:“鸡叫头遍就起!”
狗叫天亮。
当太阳光从被捅破的窗户纸射到屋里的时,娘回来了。
娘回来后,先是拿开挡在鸡窝门口的砖,鸡们便从鸡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娘端着瓢子,从瓢子里抓出一些秕谷子,瘪麦子撒给鸡们吃。
鸡们吃饱后,娘从大门后面拿出扫帚,把院里院外打扫干净,然后把扫帚放回去,到伙屋“咕哒,咕哒”,拉开了风箱做饭。
不一会,娘进屋来叫我:“快起来吃饭,太阳都晒到腚锤子上了!”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蹬上娘做的老粗布裤衩子,光着脚丫子,迷迷瞪瞪走到院子里老槐树底下的小饭桌,伸手就要去抓用高粱杆做的浅垫子上面的棒子面窝窝头。
“不洗脸,不洗腚就吃饭。”
娘从伙房里端出来一盘咸鸡蛋,对我说:“先把脏爪子洗洗,再吃饭!”
这时,爹用扁担挑着空筲走到了门口,然后把前面的空筲从扁担钩子上拿下来,才进了家门。
我曾问过爹,为什么进家门的时候,要把前面的筲从扁担钩子上拿下来。
爹说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是不拿下来会死人。
爹还再三嘱咐我说,要是我长大后借别人家的筲,用完给人家送回去时,千万要先把前面的筲摘下来再进人家的门。
爹在饭桌前坐下,拿起浅垫子上的棒子面饼子,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对娘说:“幸亏咱去的早,要晚去一会,就被他懒汉叔占了水井了。”
娘坐下,把一个咸鸡蛋在饭桌子角上磕磕,扒了鸡蛋皮后递给我,说“这把地一分,村里变化太大了,懒汉也变勤快了!”
懒汉叔以前是我们村有名的懒汉,地没分的时候,三天两头不上坡干活,就是上坡干活也是吊儿浪荡,东一耙子,西一䦆头。
“以后让他自己扒!”
爹看到娘给我扒鸡蛋皮,瞪我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都多大了,还要大人伺候?”
然后,咕咚咕咚把碗里的稀饭一口气喝个底朝天,说:“我得到集上买点草绳子,镰刀也得多买几把,要不到时候不够用。”
娘说:“鸡蛋攒了一筐子了,顺路到合作社把鸡蛋卖了,想想过麦还缺啥,一块买回来,过开麦了就没空赶集了。”
“爹,我也去赶集!”
一听说爹要去赶集,我也吵着要去。因为,集上热闹,人多,还有卖冰棍的。
“要去快点吃,待会回来还要碾场呢!”
爹扣上那顶破了边的,头顶还破了个洞的蓆帽子,对我说。
我把碗向饭桌中间一推,说:“吃饱了!”
说完,把半块窝窝头塞到嘴里,囫囵嚼几下,咽了两下没咽下去,噎的把脖子伸的像刀螂脖子。
“慢点,你爹又不是不等着你。”
娘过来捶捶我的脊梁,又从暖壶里倒到碗里半碗水,用嘴吹吹,送到我的嘴边,说:“快用水冲冲。”
“瞧你没出息的样!”
说着,爹从敞棚里推出独轮车。
娘从北屋里的房梁垂下来的钩子上把那筐子鸡蛋拿下来,递给爹,说:“你看看你,满脚上都是泥,快洗洗换上双干净的鞋子。”
爹用搭在脖子上,娘用老粗布做的手巾擦了把汗,说:“又不是去相女婿,打扮啥!”
娘没搭理爹,而是噔噔噔小跑着进屋里,拿出她做的黑面白底的新鞋子,冲爹说:“在集上碰到俺娘家村里的人,人家看到你脏啦吧唧的,还不对你指指点点,说你看看这是谁谁的女婿,脏啦吧唧的也不知道洗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出得门来,我坐在独轮车的右边,左边放着那一筐子鸡蛋。由于鸡蛋轻,我身子重,所以爹在推车的时候歪歪着肩膀。
时值八零年的五月二十,是台子公社大集。
尽管天已经很热,烤的黄土路上都泛起了尘土,人踩在上面噗噗直响,来来往往的人,尽管热的有的敞着怀,汗水顺着胸脯往下流;有的干脆光着黝黑的脊梁,但,个个都喜笑颜开。
来到集上,人可真多,到处是花花绿绿的摊点。
爹先是推着我来到合作社,把鸡蛋卖了,然后小心地把钱塞到娘给他在裤腰上缝的口袋里,才又转身推着我向卖土产杂品的那条街道走去。
“爹,我要吃冰棍!”
爹看看我把小手指伸到嘴里样子,冲卖冰棍的小伙子喊:“给我来一支。”
爹把冰棍递给我,和以前一样,说:“咱可说好了,就买这一支。”
我接过冰棍,先是把冰棍递到爹嘴边,爹弯下腰,“咔嚓”咬了一小块,含着冰块在嘴里转来转去。
然后把我推到一棵大柳树底下,说:“你在这里看着车,我去买草绳子和镰刀。”
我舔着冰棍,占着嘴,只能冲爹点点头。
爹挤进人群,过了好大一会,才抱着好几捆草绳子从人群里挤出来,放到独轮车上,用手巾擦了把汗,说:“还得回去,买两把镰刀。”
说完,爹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回来的时候,碰到了懒汉叔,他肩膀上扛着几捆草绳子,热的大张着嘴,呼呼直喘粗气。
爹见了,忙招呼他说:“没车子,拿根扁担挑着也比用肩膀抗着轻快。”
说完,停下独轮车,示意懒汉叔把草绳子放到独轮车上。
村里把地分完之后,村里的农具,牲口也要分。因为,户多农具,牲口少,采用的是抓阄的方式。
有抓到牛的,有抓到地排车的,也有抓到耩子的······
爹抓到了独轮车,懒汉叔抓到的是耩子。
走到村口,看到村里人都向小庙子湾跑,有人边跑边喊:“小庙子湾里淹死人了!”
第二章苍天饶过谁
一听说小庙子湾淹死人了,懒汉叔撒腿就向小庙子湾跑去。
爹撂下独轮车,跑了两步,站住,回头看着我,说:“好好在这里看着车子,别到处乱跑!”
我点点头。爹见我光点头,没说话,又不放心地问道:“听见了没?”
我只好扯开嗓子喊:“听见了,听见了!”
爹走后,我坐在独轮车上自觉无趣,便从独轮车上下来,把胳膊伸成个八字,两只小手想抓住车把,但十来岁的我,个子矮,胳膊短,根本够不着独轮车的车把,只好把车子上的襻带搭在脖子上,踉踉跄跄把独轮车推到了路边的大榆树底下。
我骑在大榆树底下裸露的大粗根上,看了会蚂蚁上树,爹还没有回来,就一步三回头地来到了小庙子湾。
小苗子湾在我们村西,长方形的,打我记事起,里面的水就没有干过。
听村里上年纪的人说,早些年,在小庙子湾东南角有一座小庙,因此得名小庙子湾。
我来到小庙子湾,看到村里好多大人在水里,这个一头扎进水里,那个哗地一声从水里一头冒出来,划拉一把脸上的水,急促地喘几口气,又一头扎进水里。
我看到在岸上站着好几个和我年龄一般大小的小男孩,有建国,建军,红军,红卫,都光着腚,用手指着绿幽幽的水面和大人们叨叨着什么。
那时候大人给我们这般大的孩子起名,男孩都大多数叫建国,建军,红军;女孩叫芳华,国华,红梅啥的。
爱我们这拨打一点的男孩子大都叫狗剩,二狗,狗蛋,铁蛋,钢蛋;女孩子离不开桃花,燕子,莲花啥的。
在另一边,有几个婶子大娘连劝带拉着一个哭天嚎地,披头散发的女的。
我走到跟前,才看清是我们村郭书记的老婆。
“摸着了!”
水里有一个大人一头从水里冒出来,冲岸上喊。
水里的其他大人都向他游过去。
与此同时,岸上的人呼啦啦涌到水边,书记的老婆连爬带滚向水边爬去,周围那些婶子大娘忙把他拉住。
这时,水里有一个大人一猛子扎到水里,一会就看到他从水里冒出来后,用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拖着一个光着腚的小男孩。
大人们七手八脚把小男孩拖上岸后,有一个大人把小男孩扛在肩膀上,抓着小男孩的脚腕子,脑袋在脊梁后耷拉着小跑起来。
一大伙人忙活了一大阵,那个孩子还是一动不动,只好把他放到地面上。郭书记的老婆挣脱了婶子大娘的阻拦,扑在儿子身上哭的撕心裂肺,哭着哭着,可能没了气力,红肿着双眼,木然地看着儿子,嘴里小声念叨着,也不知道念叨着些什么。
而我们村的郭书记,坐在地上,用力拍打着地面,连骂带卷,嘴里像是塞了块地瓜,不知道骂的谁。
这时,爹看到人群中的我,瞪我一眼,我赶紧从人群里撤出来,小跑着回到了独轮车旁边。
在往回小跑的时候,我听见秃爷小声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都是报应啊!这做人呐,千万别做坏事,老天爷看着你呢!
如今秃爷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身体看起来很瘦,用皮包骨头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但老人家耳不聋,眼不花,身体非常的好,没事的时候我经常找他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过去的那些事。
从他口中我才知道,想当年我们村的郭书记是多么的腐败。
在我们村没有包产到户之前,村里有香油房,挂面房,豆芽菜等副业,在临近包产到户的时候,郭书记指使自己的叔伯兄弟,也就是村里的会计把账本烧了。村里拉下了好多饥荒,郭书记家里却盖起了五间砖瓦房,当时在我们台子公社很少有那样的砖瓦房。
时至今日,秃爷说起村里的那几个瘫痪了的,还有死了的几个村干部,总会自言自语说:“这人呐,别不干正事了,因果报应终有时,苍天饶过谁?”
在回家的路上,爹不住嘴地嘱咐我,以后千万不要去沟里,河里,湾里下水。还说水里有水鬼,郭书记的儿子就是被水鬼拖下去的。
到了家里,爹从栓叔家借来碌碡,拉着吱呀吱呀来到小麦场。
这时,娘已经均匀地在小麦场上撒了一层麦穰。
“赶个集咋赶了这么长时间?再晚来一会,麦场都干了,起个早五更,赶个晚集,白泼了。”
娘看到爹拉着碌碡过来,不高兴地对爹说。
“郭书记家的二小子淹死了,我去帮着打捞了一会。”
爹把碌碡拉到小麦场边,在绳子上拴上铁锨,回答娘时,又看了我一眼。
“啥时候的事?我咋没听见一点音讯!”
娘走到爹身边,把铁锨把放在腰上,和爹一里一外,拉着碌碡在小麦场转着圈碾小麦场。
“以后别跟着那帮孩子下河下湾,摸鱼抓虾的,出点事大人们还不心疼死?”
娘冲我喊。
”咱上坡干活的时候,把他锁在家里,要不让他跟着上坡!”
知子莫如父。
要是今天我不跟着爹去赶集,也一定会和建国,建军他们去小庙子湾玩水。
快晌午了,明晃晃的太阳马上走到了正南方,直晃人眼。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树梢子一动不动,懒汉叔家的大黄狗趴在大柳树底下,张着嘴,呼哧呼哧只喘热气,舌头伸出来老长。
“你到树底下凉快凉快,麦穰都压实着了,拉着不沉了,我自己拉一会就碾好了。”
爹对娘说。
这时候的爹身上的老粗布褂子都被汗水湿透了,爹索性把褂子脱下来,递给娘。
太阳照在爹光着的,黝黑的脊梁上,泛着油光。汗水流到裤腰那里,把裤子浸湿了老大一块。
娘拿着爹的褂子走到我身边,在筲里揉搓几把,拧干凉到树枝上。
然后,把搭在脖子上的手巾,在筲里浸透,拧的半干不湿的,伸到衣服里擦前胸后背。
“咋不牵我栓叔家的牛拉碌碡?”
我抬起头问娘。
娘说:“过两天碾麦子的时候再牵来,能不借别人家的东西就不借。”
我懵懵懂懂的看着娘,点点头。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借别人一次东西,就欠别人的一份情,欠别人的人情总要还回去,而且动不动就去借别人家的东西,人家就会反感。
“娘!”
听到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当民办教师的大哥回来了。
- 5星
- 4星
- 3星
- 2星
- 1星
- 暂无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