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伽年代记之山下挽歌》——山下禾
序章
夏末的夜风挟裹着大陆南方所特有的汗酸味与破败的下水道气味,将闷热而潮湿的空气播撒给樊莹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里的居民却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们是幸福的。他们生活在洛伽大陆上最富足的城市之中,他们有着不菲的收入,和整座王国上下最多的节日。他们无需为生计而劳碌,更无需为明天而担忧。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在分不清是漫天耀眼的银河下还是萤火虫的海洋里跳舞和庆祝……
欢歌、酣醉每晚都在这座古老的王城之中反复上演。然而,此刻,有一个人却阴沉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王太子卢克·克里特游走在樊莹城夜晚的闹市之中。他的脸被黑色连帽斗篷遮住,因此无人能够认出他的身份来,更不会有人去揣测一个游荡在热闹非凡的夜市中的阴影的身份,他是那么的不起眼。
卢克王子就这样安静地迈着步子,安静地思考着。
国王凯恩斯·克里特的病情已经失去了好转的可能,就在上午,国王已经将他亲自署名的退位书公之于众,这意味着王太子卢克·克里特将在其父驾崩之前成为国王。卢克的登基大典也即将在近日举行。
作为王太子,卢克从未怀疑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继承王位。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卢克也一直在为自己成为国王的那一天而准备着,努力着。他曾取得过无数的荣誉,立下过累累战功。几乎每一名吟游诗人都曾创作过关于他的赞诗,几乎洛伽大陆上的每个人都曾耳濡目染过关于英雄王子卢克的传说。
他能够力压那个平凡无奇的弟弟罗伊继承王位简直就像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一般自然而无可辩驳。
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卢克却显得束手无措。他从未曾想过,自己会在父王还活着的时候接替他,这让他感到登基为王这件事变得不再那么光彩。
于是他走在嘈杂的街道上,渴望借助这种热烈的氛围来将内心的焦虑削弱分毫。
一只萤火虫落在了卢克的帽檐上,它眨着黑豆般的眼珠看着自己,那眼珠明亮而清澈,仿佛一眼便可探明其内心。这眼神让卢克想起了他的挚友艾登·斯威夫特。
那是一个如清澈泉水般单纯透明的男人,他又是那么的勇敢强大,他是自己麾下铁肘骑士团的团长,和自己一起率领这支骑士团南征北战,四处冒险。它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荣誉感与责任心,更有着自己都无法企及的忠诚与领袖气质。他就是那样值得信任的男人,一位挚友,一位勇士。
但是他无法出席自己的登基大典了,因为他被指派去完成一个从未曾有人成功过的任务——探索极北之地的恐怖极光,并将腐化的力量彻底剿灭!
这个任务太危险了,去过那里的人没一个能够全身而退,而多半都直接埋在了极北的冰雪之下。没有自己,艾登此行凶多吉少……
帽檐上的那只萤火虫忽地朝卢克靠近了过来,用明亮的荧光照亮了卢克视野的全部,将神游中的卢克唤醒。萤火虫在卢克的眼前盘旋舞蹈,那双黑豆一般的黑澈大眼紧紧地盯着他,振翅的频率忽高忽低,金色的荧光不住地向一个方向划动。卢克感到诧异,那只萤火虫似乎想要对他表达些什么。只一驻足的瞬间,卢克便决定跟随它前往它所指的方向。
卢克迈步跟了上去,萤火虫在前带路,它扭动着身子向前飞行,并不时地转过身子向后观瞧,以确认身后的人没有被落下。
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这只美丽的荧光小虫吸引住,他全然不顾周遭的人群变得稀少,更未察觉到四周的光线逐渐变得暗淡。他望着前方的光点出神,只希望快些追上这个为自己带路的小东西,再看看它究竟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在一扇大门的面前,萤火虫停了下来。罗伊这才抬头观瞧四周,这里他认得,这是许久未曾启用过的方形广场,是樊莹城内最宏大的单体建筑,一座能够容纳几万人的古老斗兽场。
黑夜令方形广场更显宏伟,它就像一尊趴卧在天地间的巨兽,斑驳的墙面有如猛兽身间的伤疤,巨大的石墙裂口仿佛猛兽的利齿獠牙。它在漆黑无光的夜里狰狞地望着世间的渺小众生,向眼前的一切宣泄它那无可置疑的权威。卢克在他的面前站定,面色庄严地望着这座建筑。他熟悉这里,这是他儿时便常常忘情嬉闹的所在,但却从未在夜里目睹过它的威严。
他用力地推了推那扇从未曾凭借一己之力打开过的高大木门,却未成想厚重的木门在他的手下竟变得异常轻盈。它能够预感到这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等待着他,这让卢克毫不犹豫地迈步进入其中。
在方形广场的中央,卢克看见了一团光,那是一团炙热火焰般的光芒,这团光芒舞动着,翻滚着,用烈焰般的热度炙烤着卢克的心。不知为何,卢克感到身体在颤抖,那是一种溢于言表的激动情感,似是老友的召唤,似是亲人的抚摸。他的心中燃起了一个念头,他必须靠近过去,必须亲眼瞧瞧那团光芒。
卢克的脚底已经先行一步,他朝着光的地方急速的靠近着。他能够看清,那团光芒是由无数萤火虫构成的。它们和引导自己来此的那只一样,只不过这里的萤火虫有着数不清的庞大数量。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发现那些萤火虫正是围在方形广场中央的罗根法典而不住地环绕盘旋,它们将那根古老的圆柱形法典团团围住,用身上的光芒照亮了法典上的每一段字句。
卢克在法典的面前站定,欣赏着夜晚似是在发光的古老法典,细细地阅读着上面的字句。忽地,卢克被一段发光的文字所吸引,那简单的字母拼写卢克再熟悉不过,那竟是自己的名字!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名字,令人惊讶的变化便出现了。围在罗根法典周围的萤火虫竟如秋叶般向下散落,划出了条条金色的曲线有如绽放的烟花般洒向地面,在地面之上,形成了一片片荧光遍地。接着,这些荧光向一处聚集,形成了厚厚的一堆,随即,荧光开始向上攀爬,越积越高,直到达到与卢克等身的高度,紧接着,荧光柱开始向外扩展,逐渐显现出了一个人形。这身形令卢克感到异常熟悉,那便是父王,这无数的萤火虫以如此一种奇异的方式将父亲展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卢克呆立在原地,惊讶地盯着眼前那个由萤火虫汇聚而成的幻影身躯。此刻的卢克已将近乎全部的精神聚集在了“父王”的身上,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脚步正在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着。他看见父亲正在朝自己招手,看见父亲正在对自己微笑,他甚至能够听见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并未从耳朵进入,而是从自己的心中响起。父亲在召唤着自己!
卢克在父王的面前站定,他看着焕发着耀眼荧光的父亲,他还是那么的健康,那么的年轻,与病榻上的他判若两人。
“父亲。”卢克开口唤着。
“我的孩子,你来了。”这低沉的声音依旧是来自于心底,却好似炸雷一般响彻在卢克的脑海之中。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见过这般健康的低音了!
泪水汹涌地从眼眶中翻滚,任凭卢克自以为是的意志力螳臂当车般地做着无用功。
“父亲,我是在梦里吗?”卢克发问。
“不,你现在看到的,是我意志的一部分。我将着这部分对你的牵挂融进了罗根法典之中,每一个夜里,我都在等着你。”
父亲的声音,如同他那双温柔的大手,轻抚着卢克的心房。
“父亲,你会好起来的,对吗?我还不想要你留给我的王位,我希望你能够从病床上站起来,像你年轻时那样,统治这个王国。我喜欢听你洪钟般的笑声。喜欢看到那个伟大的君王重新健康的回到我的生活中,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对吗?”
卢克想象着病榻上父亲的模样,在多年重病的折磨之下,父亲倒下了。他日渐消瘦的身躯,和日益浮肿的脸庞每一天都在折磨着每一位爱他之人的神经,如今病榻上的父亲已然像个皮包的骨头一般脆弱。卢克多么希望父亲回来啊,像眼前这个焕发着耀眼金光的父王一样,回到自己的身边,再多给予自己智慧,传授自己统御这个王国的经验。
“孩子,不可能了,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死亡已经无可逆转地向我靠近。我能够看清它,它正在朝我招手呢。”父亲微笑着说道,“我的孩子,我招你来是有些话要向你交代,我要你知道,你的生命是无比高贵而伟大的,这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显现出来。”
“但我却无法阻止我的父亲在病痛的折磨中走向死亡。”卢克轻声地说,语气中满是愤愤之情。
“卢克,你要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拥有的是一条毫无意义的生命,就像现在的我……孩子,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魔鬼吗?”
“我相信,有些东西有了生命,就像魔鬼一样可怕。就像我一直与之战斗的那些。”卢克答道。
“没错,你一直在与黑暗力量抗争着,但我要告诉你,黑暗正在不可逆转地席卷着这个世界,正在将腐化的果实播撒向你我所热爱的大地。绿光之下的阴谋就要得逞了。”父王道。
“绿光之下的阴谋?你是指黑暗的格罗洛家族?”卢克问道。
“不是这样,格洛姆家族已经被你彻底抹除了,但真正的绿色狂潮正在聚集而成,他们会在极北之地聚集成型,而后席卷向整个洛伽大陆。”父王解释道。
“这就是你重启探索北极光任务的用意吧?”卢克问道。
“没错,是我在病床上签署了那条委任。他们以为我没看到被偷偷加上的艾登的名字,但派他去执行这个任务正是我的本意。”
“但没有我,艾登独自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简直就是九死一生啊。”卢克有些惊讶于父亲的这个有意而为的安排。
“我了解那个任务危险性,我知道他会死在那里,这也是我的安排。”父亲轻描淡写地答道,却令卢克感到了一丝寒意。
“可是父亲,这是为什么?”
父亲没有立即回答他,他缓缓走向罗根法典,用手抚摸着法典上卢克的名字。在石柱的另一面另一个名字亮起了……
是艾登·斯威夫特。
卢克诧异地望着父亲,这相对亮起的两个名字令卢克感到困扰。
“这古老而神圣的法典并非你们所认知的丑陋石头,它代表着人类进入了文明纪元。它更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我不知道它的确切作用,但樊莹城能有今日的繁华,必然与它有着不小的联系。从前,它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埋在土里,上部露在外面。但今天上部分已随着古樊莹城一同消失,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正是法典的下部。但它们依旧有着千丝万缕的感应,因为它本就是双生的。正如这上面刻着的两个名字,你和艾登,我已经将你们系在了一起,你们将成为一明一暗的双生子,当他承受了腐朽,而你将迎来光明!”父亲对卢克说道。
“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用他的苦难来换取我的荣光。他是我的挚友,我的朋友啊。”卢克对父亲说道。
“不,我了解你,艾登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朋友?而朋友对于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你有一个弟弟,但他对于你来讲又真的重要吗?最后,卢克,请你告诉我,对于你来说,真正重要的又是什么呢?”
沉默,知子莫如父。对于卢克来说,或许真的很少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或许只有胜利,卢克正是渴望胜利才与那个小自己八岁的侄子艾登成为了挚友,只因他能够助自己常胜。而在王位的争夺战中明显处于劣势的弟弟则从未在卢克的眼中占有过一席之地。是的,他只是渴望胜利而已,仅此而已。还谈什么可笑的情谊。
只是,他还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艾登平安。或许一同浴血的感情终究可以融化一些冰冷的东西。
短暂的沉默过后,国王接着道。
“但我看中的就是你偏执般渴求胜利的心,这才是做国王应该有的坚硬的心。”
第一章 艾登
长者森林拥有着洛伽大陆上最古老的树木与最密集的植被,这里生长着无数颗树龄在万年以上的古树,无疑,它们才是这片大陆上真正的主人。就像一个家族的长者,注视着,守护着这一方富饶的土地。
森林的深处,轻柔的流水与微弱的风声带给人以夜晚醉人的清凉。今夜的月光异常明亮,轻柔地走进了森林中仰望之人唾手可得的美景之中。
月光倾泻在艾登·斯威夫特的脸上,幽静而美好。此刻,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萨莉膝枕的温度,而不是无数个梦里的冰凉触感。艾登清楚,只要睁开眼睛便可瞧见萨莉满含柔情蜜意的脸庞,但他却企图不去看,现在的他只愿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恬静。祥和而安心。再过几天,他就要再一次踏上征程,去挑战那王国上下从未有人成功过的任务,那个异常凶险又充满挑战的任务。然而,此刻对于这个任务的一切思绪却都被抛诸脑后。因为危险与挑战对于艾登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他的心事却另有原因。
艾登的心情不是很好,就连这夏夜清凉的微风和夜空密布的繁星都无法拯救。这点在他来找她的时候便清楚地写在了脸上。以往艾登来找萨莉密会时,那精心打扮过的英俊面庞上都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隐秘极深的温情。那让人一见便心生欢愉的微笑让萨莉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十分安心。然而这一次,和艾登一同呈现在女孩面前的,是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压力与掩饰极深的疲惫,尽管他依旧带着笑容,却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萨莉看着心事重重的艾登,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艾登,你今天有些反常,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吗?”
艾登收起了刚刚的懒散,缓缓地坐起身来握住了萨莉的肩膀。
“我...我有个消息想要带给你,萨莉,这个消息会让你的心情比我更糟,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向你表达,你能做好心理准备听我说吗?”
“...说吧。”
萨莉开始紧张起来,短暂的沉默足以让她在脑海里飞速上演无数个她能想象的最糟糕的情景。然而沉默终究短暂,他开口了,未参杂任何感情。
“森林之手,兰姆。被害了,和他的女儿兰曦一起……”
一瞬间。她对他特有的浅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放大的瞳孔与僵直的凝视。对于这一噩耗的真实性,萨莉没有怀疑,她了解眼前的男人。艾登虽然称不上严肃,但做起事来也十分认真,没有充足的证据他是不会乱说的。况且,他从未对萨莉说过谎,更何况,这样的消息决不可能是无聊的恶作剧。
回忆,汹涌地灌进萨莉的脑海之中,伴随着难以名状的苦涩。以往,每当萨莉想起兰米尔家族的这对父女,她的嘴角都会不自觉地勾出一抹弧线,然而,从今天开始,这一切都将改变。那如同父亲般的苍老男人和那个已经血浓于水的姐姐的脸将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想到这,泪水不知不觉地滴落在草地上。萨莉盯着草地出神,而她所盯着的那片草地也如幕布般呈现出一幅幅遥远却真实的画面……
兰姆,是个火焰色头发的大个子壮汉,他来自于南方的旧湾,是当地声名显赫的兰米尔家族的嫡出次子。因一次大规模的海盗突袭,使得兰米尔家族巨大的海上堡垒被夷为平地。那夜,海盗集结了诸多异域舰船,他们所掌的是一面前所未见的异域飞鹰旗帜,他们的火炮威力惊人,射出的炮弹并非普通的铁球,而是可以持续燃烧并爆炸的火球!爆炸产生的硫磺味使旧湾人惶恐万分,他们的抵抗也因而变得毫无意义,曾经坚不可摧的海上堡垒瞬间起火,并迅速被火蛇吞没。守军从未见过威力如此惊人的战舰,脆弱的木质战船和血肉之躯一同在顷刻间化为千疮百孔的焦炭,细木框架结构的海上堡垒更是不堪一击。那夜,海盗与那些神秘恐怖的异域船只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洛伽大陆上曾经名震一时的海上防线。兰米尔家族一夜之间彻底覆灭,他们所率领的海上守军因实力差距过于悬殊而被撕扯为一团散沙。然而,令人疑惑的是,正当海盗在旧湾登陆的那一刻,异域船只竟齐齐掉头返航,仿佛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是来试探洛伽大陆海上防线的坚固程度而并非为了掠夺,却实实在在地为海盗撕开了一个从未被突破过的口子。贪婪的海盗在旧湾的港口登陆后肆意屠戮、抢掠旧湾的人和财产,但在失去了异域神秘战舰的支援后,最终还是被打着国王旗帜的援军所击溃,战斗以正义的一方凯旋而告终。然而,旧湾的满目疮痍与旧湾人抹不去的仇恨却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夜。由于兰米尔家族势力的土崩瓦解,再没有对旧湾实行行政与防守的能力。因而,国王派遣拜纳姆家族接管旧湾。自此,那些留着山羊胡须,身着亮丝服饰的异域人和他们所掌的飞鹰旗帜便成为犹如梦魇般的存在,在旧湾人的心中割下了深深的伤痕,一直至今。
好心的国王凯恩斯·克里特念在此战我军并无可战胜异域飞鹰舰船的有力武器,且兰米尔家族世代为王国鞠躬尽瘁的份上,决定不追究兰米尔家族的责任。而事实上此时的兰米尔家族也只剩下兰姆与兰曦二人艰难的生存于世。审判结束之后,茫然失措的兰姆·兰米尔决定带着襁褓中的兰曦前往长者森林,从此与世隔绝,之后他被人称之为森林之手,也正如这名讳字面上的意思,兰姆其人本身就已成为了森林的一部分。
萨莉想起那个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姐姐,和与他们初识的那个寒冬。兰姆将满眼泪痕走失于森林之中的萨莉带到了林中的小屋,并向她介绍他的女儿兰曦。那一年,萨莉只有十岁而兰曦也只有十三岁,但那时的兰曦看上去已经有几分淑女的样子了。她是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单从头发颜色这一点上来看,她并没有纯正的兰米尔家族那样热烈的火焰般的红,也并未继承父亲兰姆那巨大的鹰钩鼻子。星星点点的雀斑调皮的分布在那张总是带着天真笑容的小脸上,虽算不上漂亮,但也值得一名眼光不错的小伙子去追求。这是萨莉对兰曦最初的印象。那天,兰曦报以潜藏在同情下的欣喜眼神看着萨莉。尽管当时看来这并不让人生悦,却也能够感受到她毫无恶意。此后,小姐妹二人便跟在被称作森林之手的男人身后,成为了他的两个小小跟屁虫。而在之后那些愉快而烂漫的童年时光里,这个姐姐实实在在地把她当作了亲妹妹般看待。她讨厌父亲兰姆喝醉酒时摇晃不定,口若悬河胡说八道的样子,抑或是把家里吐的满地开花还无处落脚臭味熏天。每当这一幕发生时,她就会跑到萨莉的小床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数落父亲的百般丑态,在萨莉的安慰与开导下逐渐转怒为喜。接着,在满脸泪湿的泥道还没晾干的时候,两姐妹又会开心地继续讨论哪一个来到森林里的冒险者是真的勇士,抑或是森林里又有什么新的鬼怪出没这样小女孩最喜欢的话题。
不可否认,森林里的生活实在很枯燥,每天面对的除了这对父女就是数不过来的陌生人。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带着各自的梦想或者称之为野心的东西来到长者森林里冒险,没完没了,无穷无尽。这些人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爱标榜自己有多勇敢,作过多么令人敬畏的壮举。诚然,这其中不乏有真实的,但绝大多数都属虚构、臆想。他们的大话让兰姆发自心底的鄙夷,可是年少的两姐妹却总是很欢迎这样的人来到森林里,至少他们会带来外面世界的味道,这味道让两姐妹抑制不住地在脑海里勾勒出森林以外的壮阔天地,以及幻想着自己如果走出去可能遇见的人或事,甚至是那些美丽童话里的人生如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彩色梦境。外面,这个词让她们如痴如醉,深深地憧憬。
这个比真正意义上的的父亲更加疼爱她的男人和如同血亲手足一般的姐姐被害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毕竟就在昨天她还打算抽出时间去看望这两个人。萨莉呆呆地坐在原地,始终没有变换姿势,脑海里过往的画面被不断地提取出来并肆意地拼接组合,形成一幕幕混乱的舞曲,汹涌而无序,杂乱而混沌。它们一股脑地在萨莉的脑海里炸开了花,并用玩世不恭的语气反复地提醒她,这些都已离你远去,他们在你的生命里再不会出现,姐姐粉红的短发以及兰姆火红的长发,此刻都被染成了血红。眩晕在不住地扼住她的喉咙,越来越无法挣脱,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是摇晃,摇晃不定的天空,摇晃不定的树木,摇晃不定的脸...摇晃,摇晃……
而眼前的面孔再一次被聚焦。紧抓着她双肩的手臂逐渐的松开了力道。近在咫尺的模糊画面渐渐变回了艾登的脸。
“振作起来,萨莉,我知道这对你的打击会十分巨大。兰姆不容许兰曦的荣誉被玷污,他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他不希望有人因他而受伤。”艾登的焦急让萨莉重新将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脸上。
“求求你,告诉我事情的全部。”十分艰难地,萨莉终于找回了卡在喉咙口的嗓音,沙哑而无力地说。
“自称冒险家的图灵勇士谎称自己杀死了暗影雄鹿,并把它的头骨给兰曦看过,同时用他的花言巧语把兰曦迷得神魂颠倒。兰曦为此坠入爱河,并与图灵勇士走出了森林…哎…该死的,当他们走出了森林后,兰曦才发现上当了,所谓的图灵勇士只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招摇撞骗的混蛋!他把兰曦骗到手只因罗伊王子厌倦了围在身边的妖艳女人们,而图灵渴望得到罗伊的赏识,便献上了他口中的奇女子兰曦。兰曦疯狂的反抗,袭击了罗伊王子,因此……”他发现自己不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兰姆为了让受伤的女儿回家,独自前往樊萤城,当他发现他们还给他的女儿只剩一具尸首时,愤怒的兰姆准备前去面见国王,他以为凭借自己兰米尔家族世代与王室交好的份上便会得到面见国王的机会,然而,时过境迁,当他提及自己兰米尔家族的身份时,出来迎接他的却变成了罗伊王子。王子显然早就有所准备,他直接提起数年前兰米尔家族海上堡垒护国不利的旧事,声称此事必将重审。这一次,国王没有念及旧情,直接砍下了兰姆的头颅,两具尸首将会很快归还长者森林,我很遗憾,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为了不让悲伤的情绪过多的流露出来,艾登尽力保持着平静的声调。
这两个兰米尔家族的人是善良的,他们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誉和无可侵犯的尊严。兰姆数十年来守护着森林,让古老的森林之火无法肆意燃烧,将贪婪的恶灵驱离圣洁的土地。他手中被附过魔法的圣锤击碎过无数恶灵的邪恶头颅,也让一切窥探洛伽大陆神秘宝藏的投机者望而却步。他常对艾登和萨莉以及自己的女儿说起自己离开大海转而保护森林的意义:相比森林,海洋自然更加宽阔深邃,可我们却无法涉足海底。而森林却是自然界赐予我们最伟大的礼物,我们可以去探索它的深处,当你了解了他对你所生活的世界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时,你便会去保护他,为他而战,为他而活。成为他的手……这就是“森林之手”这称呼的由来。而兰曦更是始终为能成为森林灵女的目标而努力着,这是这片森林为他的保护者提供的最好的礼物。成为五灵女之一便意味着拥有水·光·风·地·木中的一种魔法,而灵女必须履行她所承诺的守护森林之主远古之树的使命。这是莫大的荣誉也能获得莫大的奖赏。萨莉有幸成为了这五圣女的其中之一,被称作水女的萨莉是这片森林最令人羡慕的存在,而同时,也正是这个伟大的使命令她离开了兰姆和兰曦,独自前往森林的深处,让她所挚爱之人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她还没有真正的回报过他们啊!无声的泪水流过她的指间。
“如果我在他们身边,他们一定不会遭此不幸,哪怕我没有这身法术,至少,我还会提醒兰曦,注意骗子的花招。这一切全是因为这个家少了我啊。而如今,这个家真的已经不在了。”
萨莉低沉地说,她的指缝尖再也容纳不下汹涌的泪水,晶莹的泪珠划过小臂,在因穿着护甲而许久未曾裸露过的手肘上聚集成一团,而后轻轻地坠向地面,碎成无数瓣细微的水花。
“这不是你的错,亲爱的,在王国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以后,我会代替这两个兰米尔继续爱你,请和我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相信我,我会为他们伸张正义。”山下城城主之子,艾登郑重地向他深爱的森林之女萨莉保证。
萨莉轻轻地点头,开口说道:“我会立即着手寻找我的继承人。等你回来,我就和你一起离开。”
艾登缓缓靠近她的唇。
十指交叉紧密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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