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与生生》:老和尚
老和尚
黑暗,没有边际永无尽头的黑暗。但老和尚已经适应了,每天一觉醒来,面对包围着他的黑暗时,老和尚居然在庆幸,幸好这黑暗陪着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不再陌生,也就不再害怕。
他不喜欢回忆过去,慢慢的过去也就忘了,所有色彩已经在他记忆里消失,他记不起草的绿色是什么样子,花的红色是什么样子,山上满山的石头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声音,记得形状,但也就仅仅最近遇到的,最远不过一两个月内,再远些,一年以前,两年以前的,他也都忘了。
他不为忘怀而烦恼,因为忘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现在和未来,他觉得很美好。
虽然腿也已经残废,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个习惯在大雁塔那会儿就已经养成了,只是或许他已经忘了罢了。
老和尚坐在自己的破庙前的一棵大松树下,等着今天上山进香的第一位施主。其实老和尚一无所有,他的破庙里没有佛像,没有经文,也没有墨鱼,甚至连装香火钱的木箱都没有,人们上山求佛,完全是出于对他本人的信仰。
在大雁塔的时候,他其实是个很一般的和尚,埋没在所有和尚中,看不到突出的优点和缺点,直到有一天得了怪病,不光失了明,一双腿也残废了,他之前在寺院里的主要工作是进山砍柴和下山挑水,残废后已经不能再完成这些工作,对于寺院来说,成了一个废人。其他和尚们用大竹筐把他抬到了这个破庙里,把他丢弃了。后来偶尔会有人上山来看一看他,主要是出于好奇心,看看这个被丢弃的人死了没有,人们看到他不光没有死,还把自己的破庙修缮了,每天吃着山上的野菜杂草过活,生活还是像在大雁塔时那样规律。看到的人震惊了,山下的村民开始流传这个顽强的和尚就是真佛转世,有人开始同情他给他送些吃的,有烦恼和祈求的人偷偷向他来倾述,顺便在他这里求得心中疑惑的答案,而他也在与别人的交流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人们越来越尊敬他,上山来拜他的人,会给他带来生活物资,也有人送钱给他。他就把钱放在大松树的树根上,好心的商贩看到会带着他需要的物品上山来,将物品放在松树树根上,然后依市价取走钱财,不多不少。
老和尚从来不相信自己就是佛,但他相信他可以像佛一样做些对大家有益的事。
他喜欢那些上山来跟他聊天的人,不是因为他们给他带来了食物,而是因为他们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他已经感受不到色彩,而且已经忘了色彩,但在与别人的交流中,他发现自己获得了一种奇特的能力,不知道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能力,还是仅仅是一种错觉:当一个陌生人靠近他的时候,他能直接通过感应,探知到这个人的灵魂,这个灵魂会化作一副图像,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图像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团带着色彩的云。
带着色彩的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他能看见,而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
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黑暗,比黑暗还浓重的黑暗:一团在黑夜中漂浮的黑色的云。这团云给老和尚带来了压迫感,跟一只被老虎接近的羔羊会莫名的感受到的那种压迫感一样的压迫感。但老和尚感到很开心,一个让他充满新鲜感的人愿意来看他,他打心眼里开心。
“施主,你来了很久了。”
对方没有回答。
“你总得说句话,否则你来我这破庙又是为了什么?”
“大师。”
对方终于说话了。
“我想到您这来求份平安。”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歉意和羞涩。
“很好。”
“只是我什么东西也给不了您,因为我身上的一切都暗藏着巨大的灾祸,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无妨,老和尚现在什么也不缺。您为谁祈求平安呢?”
老和尚听到砰砰砰的磕头声。来人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老和尚想:“这应该是一个老实勤恳的大小伙子。”
“我想为我的她求一份平安。”
提到“我的她”这三个个字,小伙子自然而然的使用了一种美妙的音调,这调子使他幻化在老和尚眼里的那朵云的色彩发生了变化:黑色云朵的中心出现了一种活跃的色彩。
“很好,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宁,名生生。”小伙说这名字时的声音跟喝醉了似的。仿佛沉醉在美梦中的人在吐露着呓语。
“多美的名字。”
“美,为她而存在的一个字,大师。”
“你的祈求这么真诚,佛祖一定会答应的,平安一定会一直伴随着她,年轻人。”
“她能平安我就放心了。”
老和尚听到年轻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似乎带着哽咽。
“你有一个爱人,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老和尚听到年轻人强忍着哭泣答到:“我就要离她而去了。”
“去哪里?”
“也许,别人通常称那个地方为地狱。”
“啊!”
“大师,告辞了。”
“……等一等,施主,愿意向贫僧说一说你的故事吗?”
年轻人陷入了沉默,沉默中,老和尚感到一阵清凉的山风在他的破庙前抚过,树上的群鸟叽叽喳喳的叫着,树下的草丛中,蚂蚱摩擦着自己的翅膀。周遭安静了好一会儿,年轻人才说道:“可以,大师,如果我的故事可以帮你去除烦闷的话。”
宫廷初遇
“我的一生都在隐匿中度过,临别能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部分告诉别人,也是一种幸运。”
“能听到你的故事,也是我的幸运。”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职业,三百六十行,不论你是做什么职业为生,你都会为你的职业而感到开心幸福,退一步讲,你的职业至少不会是你的苦难,我多么羡慕别人啊,因为我不同,我的职业就是我人生的厄运。”
老和尚惊叹的回答了一声:“哦……”
“师父从我六岁的时候开始训练我,到十四岁的时候,师父觉得我技艺已经跟他一样精湛了,开始到江湖上去接单,叫我帮他杀人赚钱,到如今已经三年了……”
“你才十七岁?”
“让人厌倦的十七年,已经很长了。您还觉得短吗?在见到她之前,每多活一刻,我就多厌恶一刻。”
“师父功夫很高,什么都会,他也什么都愿意教我,可是我只喜欢短刀和弩,因为这两样兵器使用起来距离可以随意控制,精准而不张扬。”
“我还清晰的记得,就在一百九十二天前,师父告诉我,再做完最后一单,就带着我去平康坊买几栋阁楼,一起去过富足平静的生活。”
“在平康坊繁华之地,风流快活的度过下半辈子是师父的夙愿,这么多年来,他努力存钱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我就是他实现目标的工具。他时常安慰我,说他没有子嗣,只有我这一个徒弟,他完全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的早晚都是我的。”
“他不知道当他留恋着人世间的繁华美好时,我却厌倦了一切。他以为他让我继承他的财产我会对他感恩,然而我对于被他视若生命的那些财产没有一点兴趣。当他第一次让我去杀人时,我感觉自己就跟着那个被我刺死的人一起死去了。”
“这就是见到她之前的我,一个行尸走肉,才十七岁就已经想死去的人。”
“那个所谓的最后一单,是个大人物,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大明宫里的一品大员:礼部尚书权德舆。师父说杀了他我们就发财了,以后就有了花不完的钱,再也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师父将一枚腰牌交给我,腰牌上镶了一个乐字,师父说这是宫廷乐师的腰牌,有了它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走进皇宫,畅通无阻的接近目标了。”
“那一天我把短刀和弩箭磨得很锋利,藏在袖子里,准备去完成这最后一单。”
“每次去执行任务,我都越发感觉自己像一部重复运作的机械,执着于目标,对其他的一切视而不见。”
“进了那宏伟的皇宫,也不知路过了多少个穿红戴绿的人,越过了多少道宫门,在路过一棵大杏树下时,我听到了那琴声,那歌声。”
“那是她的琴声,她的歌声。”
“就像从清澈的天河里流出的一股清泉,洗去了我灵魂里的尘垢,我感觉自己挣脱了任务的束缚,像一只失去了方向的蜜蜂,掉进了世界上最美的花海,在那一瞬间,我丢掉了目标,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
“后来我抬起头,看见蔚蓝的天空深不见底,天空下,金碧辉煌的皇宫闪闪发光,宫庭里巨大的杏树向天空伸展着它妙曼的枝丫,骄傲的高举着一朵朵杏花仿佛要献给各路神仙们,那一刻,我真的觉得皇宫就是仙宫,在皇宫里来往的人们都是天上的神仙。大师,你有过这种感受吗?”
“贫僧不记得了,也许有过吧……”
“我翻上那棵杏树,将自己藏在杏花里,向那个庭院里看去,看到了那个抚琴的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她的美无法形容,她专心致志的抚着琴,唱着歌,一些在庭院里举办早宴的人,边喝着酒,边赞美着她的琴声歌声。”
“但是那些人在我眼里全部不过是一些灰色的影子,她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我就这样一直沉醉着,你肯定不能想象,那一刻我把全世界包括我自己都忘了。”
“我一直在那棵杏树上,等到他们曲终人散,她也收了琴离开。我看看天色,已是傍晚,才知道自己已经在那里待了一天,目标早已离开皇宫了,我失去了下手的机会。”
“在回去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那座宫院,那是凝德殿,这是皇宫内的集会场所,我没法从这里看出她来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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