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剑客》免费试读_双舟可触虚
第一章 善刀而藏
日本岛内把来自中国的物品称之为唐物。这时正是镰仓幕府时代,日宋贸易频繁,大量唐物涌入日本。北条彻的府宅上下,也都是以禅僧们带回的唐物置办装饰,北条本人亦以熟悉杭州风物成其风雅之名。
但面前的这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所献上的唐剑,则不同往日所见过的那些。
“藤原君这把唐剑之利,削金断玉,竟犹在日本刀之上。以往鄙人所见过的中原送来的刀剑,做工颇为粗糙,比之镰仓所藏的先唐横刀差了太远,遂以为宋已失唐之锻刀工艺,未想今天还能见到这样的利刃。不知,这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北条彻感慨地抚摸着寒光莹莹的剑身,久久不能将目光稍移。
少年颔首道:“北条将军有所不知,华夏锻刀技术自北宋以来,便抛弃了精致锻造的路子。长久失用,也便失传了。军中的刀剑是易耗品,虽士族佩之,不过为装饰之器。沙场之上,多么锐利的宝刀与钝器一碰,也就卷刃了。”
微微停顿了片刻,少年继续说道:“但这把剑,则是道教南宗薛真人为大宋徽宗皇帝钦制。锻造如此法剑,犹如烧炼大丹,以太虚为鼎,太极为炉,清静为丹基,无为为丹母,性命为铅汞,定慧如水火——当然不是凡品。”
北条彻眼光凝在剑柄上,果然篆着一个清瘦俊朗的“御”字,熟悉中国书法的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赵佶的风格。
“可惜了。”北条彻摇了摇头。不知是在惋惜一个书法家,还是一个皇帝。
“藤原君今日来这里,如果是奉上平常的黄白之物,恐怕早已被鄙人拒之门外了。”北条彻叹了口气:“可是你投人所好的本领学的太好,好到我没有办法拒绝你。这是一份让我甚至无法客套的厚礼。”
少年伏身长揖:“万分感激。”
北条彻见他作揖,不由一怔,随即笑道:“真是少见有宗家人能行如此规范的华夏礼仪。那几个老家伙倒是时常翻阅三礼,形貌体态皆能模仿得分毫不差,但总也学不像汉人的气质。”
少年缓缓起身,面色温和清淡:“少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一根骨头。”
“若是被人折断了呢?”
“君不见崖山海底三十万无名无姓的华夏脊梁。”
少年的笑容中蕴涵着耐人寻味的意趣,像是在追思着什么。
………………
“文太君……”藤原双子与少年分席而坐,刚一张口便停住了,少年可以听到她低下头轻声哭泣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庄子》。”少年的声音此刻显得十分柔和:“这一本道家经典在大宋的学府中即便是孩童也能记诵。在庄子内篇中记载了一个关于厨子的寓言,他擅长使刀,能一气呵成地沿着牛的腠理将牛身整个分解。”
藤原双子小口微张,犹带泪水的双眼此时一眨不眨地瞪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微笑着,接着说道:“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庖丁解了数千头牛,而刀刃焕发如新,双子,这是为什么呢?”
“啊……文太君是在问我吗?”藤原双子略微慌张地看着少年,见他点头,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试着回答道:“是因为他的刀材质精良吗?”
“倒是没人说他的刀如何锋利、材质如何精良。”少年摇了摇头:“只是牛和人一样,全身上下有许许多多的间隙,以无厚入有间,游刃则必有余地。”
藤原双子又惊呼了一声:“人体上下也有间隙?那岂不是一阵风就吹过去了?”
少年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我没办法很清楚地回答你,但《内经》中说圣人避风如避失石,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
“庖丁解牛,并非逞刀剑之利,而是得养生之要。而最大的养生之要,莫过于善刀而藏。宝刀便如宝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藏剑于北条氏,与藏剑于藤原氏,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宝剑无论置于何处,皆是藏剑于天下。”少年柔和的声音渐渐带了几分铿锵之意。
藤原双子静静望着他,半晌,才出声道:“那你以后用什么剑呢?”
少年开怀笑道:“给我准备一柄不要太轻的木剑吧。”
说完,他便从席上起身,拉开房门。这时从身后又传来了藤原双子微弱的声音:“文太君。”
“你说。”
“以后能多和我说说吗?我是说……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
“我知道了。”少年没有回头,走出了房门。
穿过狭窄的内堂,少年在玄关处遇到了藤原时清。
“小女的事情,麻烦文太了。”藤原时清依旧是那副拘谨的神情,俨然若思。
“只是文太君这次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为了小女的一点私念,将祖传的宝剑轻易赠予他人,实是有违孝悌之道。身为宗家的女儿,本就有位了家族缔结姻亲的本分,如果因为她的个人意愿而拒绝门户登对的合理求亲,难道要在家里待一辈子吗?”
“双子倒是非常想要帮助藤原家。”少年诚恳地说道:“与其说这是双子的个人意愿,不如说是我的个人意愿。我只是见多了这种事情,不想再在藤原家见到一次。”
“我们为了家国呕心沥血,却也容易忽略很多不起眼的泪水。藤原家主,您是忠义之士,也是个慈爱的父亲,您应该能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文太如今已经失去了姓名、失去了国家,七魄已去其六,留着那些身外之物,还有什么意义呢?”
藤原时清沉默半晌,说道:“挑选一把刀,准备一下吧。明天同我去道场。”
少年颔首道:“是,我会用心准备的。”
夜色很快淹没了平安京,这座仿洛阳、长安而建造的都城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散发出冷冽的气质。一老一少站在庭院里,月光洒在地上,两人总算一同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第二章 秋
少年的此时的姓名叫做藤原文太。藤原氏是将军宗室,虽然藤原时清早已卸甲,但武士地位崇高,往来拜会参学者不计其数。从政界隐退后,藤原家主醉心道场授徒之事,不再过问朝堂纷争。道场的学生终日勤学苦练,却也偶尔会偷偷议论藤原氏的家事,譬如藤原时清的那位从来没人听说过、突然间就横空出世的养子。
小林勋与北条次郎各捧一册《藤原兵法五要》,后者表情戏谑地看着正从道场的正门口缓步走来的温雅淡然的少年。他们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与那位作为教习的藤原文太年岁相差无几。
“老师的眼光当然是值得信赖的,但你和我谁都没有亲眼见识过他的武艺。”小林勋道:“同龄人之间互相不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吧。”
“道场严禁私斗。”北条次郎摇头道:“恐怕不能遂你的愿。”
“不过,比起我来,你应该是有更强烈的和他切磋一下的渴望的吧?”小林勋笑道:“我听说了你兄长的事情。”
“家兄对父亲同意退婚一事的确颇有愤懑。”北条次郎道:“不过对于父亲而言,只要能同藤原家联姻便达目的,并不是十分在意是族中哪一位小姐嫁进来。家兄……却好颜面,视之为大耻。我亦认为,对御家男儿来说,这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松接受的事情。”
北条次郎转头望向离自己不算太远的少年的面容。藤原文太的样貌颇为俊秀,尽管瘦弱,但眼神中往往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对他的所说的话言听计从。道场中传出零零落落的声响,是木刀撞击声的清脆,夹杂着人语嘈杂。北条次郎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看上去比他还要年幼一些的少年。
“诸君所习藤原氏的剑术,我只是粗略浏览了《藤原兵法》数篇。日本剑术,实为刀法,究其根源,是中原棍艺之东传。故研习刀术,不可不知棍法之原意,乃以一挑一劈,斜撩格刺为本……”藤原文太端坐于众人之前开口道,道场内外瞬间安静下来。
“先生,可否请教。”北条次郎略显无礼地打断了藤原文太的讲话。
“请说。”
“《藤原兵法五要》中说风林火山,何意?”
“原出于《孙子兵法》之军争篇。【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行军之道也。兵法原万人敌之术,用于敌一人乃至数人之械斗,则以血肉之身为兵甲、精神气志为粮草、筋脉血络为官道、象形取意为先机。《藤原兵法》中说为四势,风势如同虎扑,劲力由足走腰、走肩,小臂不动,以脊带身如同以弓射物,以虎扑之势合敌之势,虽是主动出击,但却是被动迎敌,其势之变化,犹如风之疾速、亦如风之莫测,故曰风势。”
“在下熟习风势,未曾听闻先生说法。”北条次郎挺直腰板,眼神锐利地看着藤原文太。
藤原文太笑道:“如果是书法之优劣,各执一词,的确不好验证。”他站起身来,走到兵器架前,抚摸着架上的木刀,淡淡道:“可是武艺之优劣,无非一横一竖。君未曾听过在下之说法,但可领会在下之打法。”
“颇合我意。”北条次郎也笑了,战意一时高昂。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藤原文太道:“如果你三招之内未败于我手,便算你赢。但三招之内若倒,则帮我向令兄捎几件衣服,可好?”
“三招么?原以为先生是持重之人,却未想如此狂妄自大。”北条次郎感到胸中一热,一股愤怒之情涌现上来:“请赐教罢!”
藤原文太摇了摇头,转头挥刀,众人耳中响起一阵破空之声。
北条次郎举刀相格,两人合成对练之势。
力至刀身,北条次郎翻身将刀刃劈出,本欲与对手之力相抗,敌人的力量却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众人只看到北条次郎的身躯直直地飞扑了出去,“咚”的一声,与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承北条君相让了。”藤原文太温雅地笑着,蹲下身子伸出手,北条次郎却没拉住他,自己用手撑着地面起身,闷声道:“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好说好说。”藤原文太眨了眨眼,把一包衣服拿给北条次郎:“听闻中原的诸葛武侯送巾帼给司马懿,而司马懿老脸颇厚,油盐不进。我一直想试试看实际效果,而今是否有人能效法老龟,忍此大辱。”
“相信北条君,不会食言吧。”
…………
刚经历元日战争的日本在年轻人之间开始流行起蒙古人的发式,将头发梳成辫发,扎于脑后。北条一郎便是这也一个继承了和族崇尚强者信条的青年男子。他神色凝重地伏于地板上,面沉如水,双唇紧闭。
座上的老者也默然看着眼前的青年。
“父亲。”北条一郎沉声道:“您曾教导过孩儿一句话,孩儿一直以来铭记在心。您对八岁的孩儿说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男儿的大耻辱。如遇之集市,应当不返回家里取武器便直接上去与之肉搏。您说说看,今天孩儿遭遇的,不就是这不共戴天的事吗?”
老者没有表态,面上没有任何变化。
“孩儿知道,从礼数上来说,孩儿实不该说这种质疑父亲的话。”北条一郎的嗓音压抑而低沉:“只是今天孩儿的耻辱,难道没有父亲的原因吗?北条家的男儿被退婚,难道父亲居然无动于衷,为了一件玩物便弃孩儿的尊严如敝履吗?”
北条一郎深深拜下,以头触地:“请父亲赐教!”
北条彻却看也没看他一眼,起身从他伏倒的身侧走过,向着门口行去。
“父亲!”北条一郎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北条彻冷冽的身形迸发出一种威严,那不是一个慈父面对一个儿子的气质,那更非一个将军面对他的臣下时所流露出的震慑。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你认为我是为了那柄唐剑答应了藤原文太的退婚?”
北条一郎转过身,抬起头,心头猛地一震,正好和父亲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这是一个好开始。”北条彻道:“被人退了婚,来向我抱怨,这就是你的作为吗?”
“一郎不理解,请父亲开示!”北条一郎咬牙道。
北条彻似乎漫不经心地道:“谁剥夺了你的尊严,你就去杀死他,这是武士的道路。如果你剑术不过那个人,你便用诡计杀死他,这是为政者的道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记得,我在八岁就已经教会你了。”
“你心中充满了愤怒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一郎。但你的作为实在令我失望。”北条彻平淡的口吻中忽的体现出一股狰狞的情绪:“你要和你的敌人斗!我可以决定你的荣辱,你就要把你的父亲压倒,踩在我的头上。你恨不得将藤原文太千刀万剐,你就和他斗,直到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杀死他。你不懂争斗,不懂隐忍,跑到你的父亲面前哭诉,是在乞求些什么!”
“父亲……”北条一郎眼眶中充满了泪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拭干你的眼泪!”北条彻喝道:“记住你内心的野望……像个男人一样,记住你所有的仇人,然后……埋藏在心里,直到有一天你可以看着他们在你的屠刀面前挣扎讨饶!”
北条一郎双目圆瞪。
…………
秋天到了。
寒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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