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朔》——执笔忘更文

前篇 暮海之宾（一）

暮海县的东边海岸。

夜幕尚未降临，海上的渔船正三三两两的往岸边返航。天上的海鸟来回的盘旋鸣叫，海浪也在不断冲刷着礁石。一切都显得和谐美好！

在海岸边有一条长廊，一直延伸到了海里。而在长廊尽头站着一个穿着宽松黑袍的人。体态略显佝偻，硕大的斗笠遮蔽着面孔，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海风阵阵吹来，吹的黑袍人衣袍咧咧作响。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

直到身后站了一个穿着紫袍的人，黑袍人才转过身来。盯着面前的人，没有开口说话。良久，才恭敬的躬身抱拳行礼。

穿着紫袍的是一个大概六十多岁的面孔。脸上皱纹沟壑，头发花白。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双凹陷的眼睛深邃明亮。身上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紫袍老人看着身前的黑袍身影，本来就有点驼背的身体，因为弯腰行礼的动作更显佝偻。

“禾鉴。”

紫袍老人叫出了一个名字。

被叫做禾鉴的黑袍老人慢慢伸出手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与紫袍老人同样苍老的脸。只不过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显得狰狞可怖。

“殿下。”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眼神复杂。

紫袍老人也定定的看着他，忽然开口。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禾鉴一怔，然后脸上的皱纹仿佛顷刻间都舒展开来。面色有些激动，仿若瞬间年轻了十岁。腰杆也在不经意间直立起来。

“能，能的，殿下…，我能的……我还能再为大羲征战。铁卫军出，不死不退…”

禾鉴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又铿锵有力。攥着斗笠的手微微颤抖，昭示着他此刻内心里的不平静。

“铁卫啊……”

禾鉴的话让紫袍老人有些缅怀。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那里正有一搜搜渔船向着这边驶来。

紫袍老人又接着说道：“从当初的华川到如今的暮海。从版域的最西边到如今的最东边，想来还真是造化弄人…”

话语中带着一丝悲戚，也带着一丝自嘲。

而话中的版域也没有说成大羲版域，因为时过境迁，它已经有了它的新名字——大朔版域。只是还不能被老人所接受。

禾鉴心有同感。

只是听殿下提及华川，他不禁心下凄凉，而心中一种自责的情绪油然而生。不复刚才豪迈激动，单膝跪倒在地，经不住老泪纵横了起来。

“殿下……，都怪我…如若不是我听信那叛徒谗言，离开少殿下身边。也不会致使少殿下深陷险境……少殿下也不会………”

禾鉴的哽咽声也感染紫袍老人。

大朔窃国四十年，反抗从未有断过。

二十年前，大羲仅存的势力一明一暗占据东西。由少殿下李锶带领一支名为铁卫的军队驻扎华川，在明。由老殿下李晟带领一支神秘的队伍，在暗。

初步制定的方案是由少殿下李锶铁卫军东征，由老殿下带领的队伍负责西进，在朔朝内部制造混乱。计划很完美……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华川方面却出了叛徒。而且那人身份不低，也深受少殿下器重。他叫姜芲。

就是这么一个人，让大羲仅存的挣扎泯灭在了萌芽之中。

当时的姜芲在华川是李锶的军师，所有的东征计划都是由他制定。当时他让时任铁卫军统将的禾鉴去攻打南边的颖阳，由少殿下李锶镇守华川。理由是颖阳防守空虚，而姜芲派出去的斥候也是这般证实的。

待到禾鉴带领铁卫军到达颖阳时，看见的却不是防守空虚，而是四面埋伏。那一刻起，禾鉴才察觉到华川怕是出了奸细。而知道这整个计划的却总共就四个人，他和少殿下李锶以及老殿下李晟。还有就是军师姜芲，谁是奸细不言而喻。

如今奸细还在少殿下身边，想到这里的禾鉴不禁有些骇然惊悚。少殿下可能有危险，而他现在又身处围困之中。

若是以往，虽然自己只有一万兵力，面对上这十万的包围。他自信可以细啃慢嚼的吃下，因为这是大羲铁卫，是当世最强大的军队。

当初大朔窃国，大羲皇族被一夜之间屠杀殆尽。只有老殿下幸免逃了出来。不过那时候的老殿下还只是一个皇子，不是太子也可能是他能够逃的出去的一个原因吧。

老殿下隐姓埋名逃亡到了暮海，然后在暮海定居。明面上过着平常人的生活，暗地里却在不断的组建起自己的实力。

而那时的铁卫驻扎在暗城防卫经常来骚扰大羲的西羯。毋容置疑，铁卫是忠诚于大羲的。因为历代羲皇治下，国泰民安。只是后来大朔的窃国让铁卫军上下都愤怒不已，时任铁卫军将领的禾鉴率军东进，要为这天下讨个说法。

那时的铁卫军统领禾鉴还是二十出头，气血方刚，带着满腔热血打算讨伐窃国贼。只是在大军抵达华川的时候，他没想到的是窃国的大朔皇帝亲竟亲自出现在了那里。

朔皇告诉他，战，则生灵涂炭；不战，我自会安民天下。而且大羲皇族已经不存在了，逝者已矣，生者当自强。并且还愿意重用他，继续让他镇守西部……

直到那个时候的禾鉴才渐渐恢复了理智，不复热血。哀莫大于心死，毕竟大羲皇族已亡，就算打胜了也无力回天。更不要说朔皇还在那里陈兵好几十万，他也不想铁卫军做些无谓的伤亡。

禾鉴心灰意冷，他没有选择再东进，也没有选择俯首称臣。而是遣散所有部下后也卸甲归田。或许也是在那个时候，朔皇在他们身边埋下了一颗防止他们战火燃起的种子。

直到二十年后，李锶在西部华川的出现……

铁卫军重新组建，朔皇的种子开始发芽……

可见当时朔皇的心机。

万军包围，禾鉴又急于救主。所以只能凭借着铁卫的骁勇，不要命的冲锋破阵。虽然最后得以成功，却也是在歼敌六万，付出了九成伤亡的情况下。突出重围的禾鉴没有心思去为九千多人的伤亡而悲痛，就马不停蹄的带着残军赶赴华川。

一切都晚了。

少殿下李锶战死的消息传来了，而且是在西羯与大朔合围之下。西羯是怎么跟大朔勾结的，禾鉴不得而知。当时的他只想带着残部战死沙场…

而就在他准备领军赴死的时候，却又得到了两条消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其一是少殿下的夫人和孩子在少殿下的掩护下逃了出来，正在被朔军追杀。

其二是朔军与西羯的军队打起来了。

禾鉴有些糊涂，他不清楚刚刚还协力合作的两方为什么会打起来。当然这也和他没任何关系。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救少殿下的夫人和孩子。

凭借着对华川的熟悉，一路规避着朔军与西羯军的战场。一天一夜后终于找到了带着孩子逃奔的人，是铁卫军驻守华川的一个百夫长，名字叫重山。

只是那时候的重山显得十分狼狈，身上已经受了伤。

孩子还好好的，这让禾鉴沉重的心情多少得到了些许慰藉。只是和他们一起逃出来的殿下夫人已经不见了。却是为了吸引朔军注意，给孩子更多的逃生机会，她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路向南……

向南……想来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禾鉴平复下心中的悲戚，决定带着小王子去东边与老殿下汇合，然后再做打算。让自己的士兵化整为零，走山川险境一路向东……

也许是因为姜芲对东边的布置并不知情，也或许是他的经验比较丰富，所以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阻碍。

直到数月后后，禾鉴终于是带着孩子翻越崇山峻岭抵达暮海。而后分散出去的士兵也零零散散到赶到，不过还是大约有两三百人却是没能回来。

他们或是带着伤残，或是落入了朔军手上。一切变得不得而知。

其实早在华川事发后，没过多久东部暮海方面就已经得知了华川的消息。

随着少殿下的身死，东部所有的计划还没实施就胎死腹中，二十多年的经营也尽付之东流。唯一还没有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消息，就是少殿下夫人以及孩子生死未知。

未知不见得是好消息，但却成了那些人心中的希望之火。

前篇 暮海之宾（二）

等禾鉴再次见到老殿下的时候，老殿下四十多岁的面容，已经是更显憔悴苍老。最惹人注意的还是他满头的白发，据说是在得知少殿下之死后，一夜白头……

当时的老殿下不知是不是因为丧子之痛和铁卫只剩下近千人而心灰意冷，还是出于逃避现实……

在接见禾鉴之后，让他们隐藏自己，还归于民，然后等待时机。

就这样，他们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而老殿下却带着近一岁的孩子离开了暮海。

这一去，就是近二十年…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未怪过你。只是一切皆有命数，锶儿的命……唉！说起来…其实你能把清风带回来，我已经很感激了。老来还能有个依靠……”

紫袍老人一边出言安慰，一边伸手扶起禾鉴，轻轻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徐灵那丫头……”

紫袍老人的动作让禾鉴心下感动，听及老人提及徐灵，忙说道：

“禀殿下，这些年来，我们都没有放弃对少殿下夫人的寻找。也是获得了一些有用的消息的。我们让人去了南方，从当初参战的那些退伍朔朝老兵那里得知。他们当初并没能追上少殿下夫人。虽然人是仍未找到，但以少殿下夫人的聪慧，又有武艺在身，应当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虽然当初他也一度认为少殿下夫人已经凶多吉少。可这么多年的打探，得到的一些有用信息，多少也让他燃起了些许希望。

“如若还活着…”

紫袍老人点了点头，想以那丫头的机灵，又是孤身一人，目标不大。逃脱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还是不曾见到人。

紫袍老人又摆了摆手，感慨道：“罢了…想来她要是还好好活着，也不会想再见到我吧，当初她可是希望能和锶儿过普通人的生活的，结果……只是苦了这孩子啊……”

禾鉴‘嘿嘿’笑了起来，想起当初他也是见识过那丫头的本事的。那可是敢当着万军之前揪老殿下胡子的人。对了，孩子……

禾鉴看着紫袍老人，开口问道：“对了，怎么不见小殿下？”

紫袍老人听了，想了想。然后很是随意的摊了摊手，漫不经心道：“哦！他啊……我让他在落枫夏村教书。”

“教书？落枫夏村？”

禾鉴的嘴巴长得老大，一脸的难以置信。配上他那狰狞的面孔，显得有些滑稽。

容不得他不吃惊，虽然羲朝皇族已经没落至今。但在他们心目中，老殿下是他们的殿下。将来的小殿下也是他们的殿下。

老殿下，少殿下，小殿下。祖孙三代之间都是一字之差。但这种叫法对于他们倒是很自然，李晟、李锶却也不甚在意，毕竟如今国已非国。

于是殿下算是一种继承吧。

只是小殿下怎么说也是皇族。

殿下竟然让小殿下去教书？夏村他是知道的，只是如今的夏村恐也不再是曾经的夏村了。

“这么多年，我带着他走南闯北、遍访名师。如今武功、学识也算是学有所成。不过他却生性惫懒，所以我就留他在夏村当个教书先生，也算是磨砺一番吧。”

紫袍老人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这般解释道。

当教书先生可以磨砺什么？禾鉴有些想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将来小殿下一定能带着大羲重新走出暮海的。”

他有着这种莫名的自信。

虽有十几二十年不曾见过小殿下，但毕竟他曾经带着小殿下从华川到暮海。几个月的相处，那时还没满一岁的小殿下不哭不闹。而且眼睛充满着灵气，算是继承自少殿下夫人的吧。

那股机敏劲儿自是不用多说。

更何况这么多年有着老殿下的倾心栽培，必然不会比少殿下李锶差。

“随缘吧，如果他愿意去挑这幅担子，自是不错。但如果他不愿意，我也不会再去勉强。毕竟锶儿………”

紫袍老人略作思量，最后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唉…罢了…罢了…，现在我倒是不希望他来挑这个担子。至少大羲的种子不灭……”

老殿下心中恐怕也是不想小殿下来挑这个担子吧，禾鉴这般想着。心中难免有点失望，但更多的却是欣慰。他们要走的路是逆势而行，不是谁都能在跌倒一次后还能再爬起来。

虽然大羲站着大义，但上代朔皇还是颇有治世手段的。虽然大体上还是沿用了大羲的制度方法，但成效却是实实在在的。百姓安定。所以就算是他们站着大义，也不能够再让百姓一呼百应了。

而且如今大朔建国已有四十余年，根基也是越来越扎实。现在让小殿下接下担子，所走的每一步必定万分艰难。

而禾鉴显然也不希望小殿下来又这条少殿下的老路。

毕竟，少殿下的死也是他心中一个永远的痛。虽然老殿下不会怪他。但这并不能减去他心中的自责与负罪感。

他恨，恨自己的识人不明……

他觉得就是因为他的识人不明，才让少殿下李锶死于非命；让少殿下夫人徐灵下落不明；让一万多铁卫军近乎全军覆没；让东征西进的计划全都成为了泡影。

他恨自己，更恨那个奸细…

禾鉴心思微动，想到起先老殿下问到的话语。然后看向紫袍老人。试探性的问到：“殿下这次归来，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打算么……”

紫袍老人眯起了眼睛。

这次归来，他的确是有了打算。如今孙子已经长大成人，虽然日子过得普普通通，但还算是尽如人意。

现在的老人倒是觉得，孙儿若就能这般安稳的生活下去，不用背负的太多的话。就当一辈子教书先生了又何妨？

反倒是他，如今也可以算是无所牵挂。那么也就是时候了，他想去做一些一直来想做却又无法做到的事情。

这次，老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这条在他认为也没几年活头了的老命。

紫袍老人伸出手然后握成拳头，干瘦的手上青筋暴起。“是有些打算，国仇难报，那么……家恨…也差不多该是时候消了。”

家恨？姜芲……

这么多年来，禾鉴不可能没有打听过姜芲的现状。要说起这世上谁是禾鉴最恨的人，自是非姜芲莫属，这也是他做梦也想要杀掉的一个人。

不论是死去的少殿下，还是失踪的少殿下夫人，以及近乎全军覆没的铁卫军……

午夜梦回间，他仿佛总能梦见那些死去的面孔，那些绝望的面孔却还在一声声叫着他将军，叫着让他给他们报仇。

因为剿灭“反贼”有功，姜芲得到了朔皇的重用。如今虽是新一任朔皇，但姜芲还是依然能够身居高位。可见本事也是非同常人。

而他也有派过人去刺杀，但无疑都失败了。更可恨的是，所有参与刺杀凡是被活捉的人，都被他公开凌迟处死。

之后为了不让更多人的暴露引起朔朝上层的注意，所有的行动只好不得已而了之。那段时间也成了禾鉴一生中最低迷的时候，整天以酗酒为乐，或者说是借酒消愁。

直到后来被老殿下知道，来信一封痛骂了一番才有所好转。但心中的苦楚也只有他自己能懂。

所以听着老殿下的回答，禾鉴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当场竟是又一次跪倒在地。

“愿为殿下效死，誓取叛徒首级。”

由不得他不激动，也由不得他不振奋。他等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