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生一世》——虞声
第1章 伊始(一)
男人杵着铁戟一瘸一拐地在林中摸索,糊满半凝固血液的脸早已分不清五官,杂草碎屑顺着血迹黏着在周身各处。
他实在迈不开步子了,靠着老树坐在地上,腰间的伤口因为挤压再次裂开,汩汩血流顺着甲胄的缝隙滴流。凄厉的鸟叫声凌空划过,他眯着眼看向天空,万物都是模糊不清的,仿佛被人淋上黏浆,棱角无痕且互相粘着。
真是狼狈。男人自讽地笑笑,他握紧手里的兵器,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擦净戟尖的血渍,这是他作为战士对敌人最后的膺惩。
血水淌进眼眶里,像烈火一般灼热,男人渐渐看不见了,他心急如焚地眨巴双眼,可先前映在眼帘里的青山松木只剩下一片混沌。
大概这就要死了吧,他想,就像跟随多年却葬身边疆的战马,就像背井离乡却身首异处的将士,以及如今这支离破碎的国家……
不知何时起,马嘶声、战鼓声响彻在脑海里,胡人将他和他的散兵围堵得水泄不通,面目狰狞的敌军头领一声令下,随即飞箭铺天卷地地袭来……
只剩挣扎,十几个人的小分队连绝望的神色都来不及展露,一个接一个负伤倒地。将士,生而为战场,死亡总是如影随形。
“将军,来世再当你的兵。”似乎每个人都这么说了一句,可声音愈来愈远,远到虚无缥缈,远到似乎只剩流水潺潺,翠鸟啼鸣。
“邯郸危在旦夕了!”脑海里闪过脊背佝偻的老人。
男人猛然坐起,阳光从阑干缝隙处倾泻进来,刺得他睁不开双眼。良久,他终于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小心翼翼地盘膝而坐,生怕惊醒这屋子的主人,即便他压根不清楚是何许人。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药草的味道,一阵捣药声萦绕在耳畔,男人舔了舔干燥发白的嘴唇,僵硬地打探四周,周身因缠满绷带而难以动弹。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欲起,却因撕扯到伤口导致胸口创剧痛深。
“你最好不要乱动哦,再把伤口撕裂出血的话,小命就不保了。”女孩从门扉背面探出半个脑袋,“救你的药草我可是翻山越岭找了好久,万一你死了岂不白瞎了我的苦力。”
女孩昂起头,浅浅的笑容映在那张白到发光的脸庞上,露出嘴角处一颗傻愣愣的小虎牙。旁人眼里这女孩天真浪漫无邪,却不知她心底怨念已深,一切缘由只因老头命令她翻了几个山头采草药,只为救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陌生男人。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斜眼看向窗外,光晕笼在他的额头,为鬓角的黑发染上五彩光斑。屋内瞬时陷入死寂,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僵局。过了很久,他缓缓地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声音轻的像蚊子嗡嗡似的。
女孩忽地蹿到床头,歪斜着脑袋欢快地回复:“不谢不谢,救你的是我老爹嘻嘻嘻,不要叫我姑娘,听着好难听,我叫葺儿,高葺。”
“呃,多谢……葺儿……姑娘。”男人木纳地复述着。他并不想和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孩搭话,即便她一窜一窜地像鹿崽一般惹人怜。他只想静静地独自一个人,缅怀葬在异乡的士兵。
“你叫什么名字?”葺儿依旧喋喋不休,“看你的装扮倒像个将军。”
男人微皱眉头,他把半张脸埋进阳光下,有些不耐烦。“在下李牧,可否让我一个人静静。”
哪怕一会都好,他心底暗自说着。
热脸贴了冷屁股,高葺冷哼一声,端起桌上盛满水的碗扭头便走。她自诩自己是心高气傲的女孩,世界的凡夫俗子不过草芥,她要做的是仗剑走天涯的孤傲大侠,不与妇孺斤斤计较,也不甘受辱于阔家子弟。
屋子里忽然寂静如雪,只有无声飘扬的灰尘,像一波死潭,从未有叫渣渣的女孩拨起过涟漪。
这下彻底安静了,可为何灵魂深处空荡荡的,男人右手握拳伏在胸口,那些死去的人又好似完整健康地站在眼前,他们浅朗地笑着,须臾又像泡沫一般消融在光晕下。
“老头,你救的什么人,把我给气死了!”葺儿气冲冲地闯入正堂。
隔着面板粗糙的老梨花木桌,中年体态的男人正手持毛笔伏案书写,桌面上堆叠着一摞摞被红绳捆住的竹简,犹如新筑的高墙,把他与凡俗全然隔开,一身儒雅之息像一圈白光一般勾勒出周身的轮廓。
女孩随手翻起散放在桌角的帛布,帛布上是添满标注的燕国地图,她轻笑一声,略带嘲讽道:“你又不是燕国君主,研究这燕国地图作甚?”男子依旧埋头疾书,并未显露出半分理会高葺的姿态。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毫无回应的交流方式,乖乖地放下帛布,退到一旁蹲坐着。
良久,男子捋了捋下巴的小撮胡须,顿了顿,满意地放下了毛笔。
“有客人来,你退下吧。”
女孩撅起小嘴,扭头摆弄了个鬼脸,笑嘻嘻地离开。
在她前脚刚跨出后门门槛,前门就有人掀开门帘。
“看来你恢复的不错。”
李牧倚着门栏,整个人沐浴在光里,仿佛透明的一般。“多谢,救命之恩,李牧自不敢忘。”
“忘与不忘,有何区别,你是赵国将军,我是燕国百姓,短兵相接之日,难保你会念今日救命恩情。”男子气语之间处处透露锋芒,一股威严之息从脚底迸发,一点点蚕食李牧的气场。“你此时到访,想必不单单为道谢而来。”
李牧拖着伤口缓步走进里屋,他的神色淡定自若,实则早已痛入骨髓,那些伤口折磨着他,仿佛赤脚徒走在刀锋之上,每一个步伐都步履维艰,额头上密布的细汗便是绝佳证明。
“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我的……”
话未毕,男子便指了指院中发黑的落兵台,台上几柄木质断剑围簇着铁戟。李牧顺着所指方向望去,如释重负般默叹了一口气。
将军之身,离不了战场,战士之手,放不下武器,他是将军也是战士。
“此处离燕赵边境虽不远,路途却曲折难寻,你这伤此刻虽不伤及性命,却处处伤在筋骨,若半道有埋伏,你定要葬身于此地了。倒不如留在寒舍几日,待你伤口好些再走也不迟。”
“悉听尊便。”李牧低沉地回应道。话音刚落,他便行礼告退了,“敢问先生名字。”临近门口,他忽然问起。
“弈,博弈之弈。”
第2章 伊始(二)
李牧步履蹒跚地挪向山头,时不时捂住胸口闷喘。他想去没有丝毫噪音的地方静静。
如今邯郸告急,边防定不能乱,可偏偏在他带领小批人马巡视时遭遇了埋伏,几十号人除他以外无一幸免。他微仰额头,以便清风贯穿全身,减免些许痛楚。
他本该在初醒之际便原路返回营帐以安稳军心,可他此刻身处异国,误打误撞闯入这密林之间,又身负重伤,除了静心修养等待时机之外,别无他法。可一静下心,那些死在剑刃下的亡魂便会围绕他打转,仿佛在倾诉家国情怀。
树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李牧直立在山峰之上,俯瞰万顷森林。
“喝酒吗?”高葺不知从何处蹦上前,怀中抱着两谈酒。“我在地窖里翻了好久的。”
她嬉笑着递过其中一谈,那颗调皮的小虎牙又明晃晃地出现在嘴角。
“多谢。”李牧接过酒便痛饮一番,一部分酒沿着酒坛的边缘倾洒到他的身上,顺着纱布浸入到伤口处,刺得他火辣辣地疼。
飞鸟轻快地翱翔在空中,时不时发出响彻云霄的叫声。他们背靠着坐在峰顶一块石头上,一人盘膝而坐,一人杵着下巴发呆,听着这不时响起的啼鸣,心境却是截然不同。酒坛里的酒早喝空了,被随意丢弃在杂草丛生处,反倒有些落寞之情。
李牧不想讲话,是因为他胸中有家国之忧,而高葺不想讲话,则是因为气氛尴尬。她偶尔也会遇见几个被老爹救起的赵国士兵,也听过蔺相如“完璧归赵”,也识得几个赵国文字,即便是在老爹的威逼利诱下学习的。
“你……”高葺的头凑到臂弯里,喏喏道。
“什么?”李牧难得暂时抛开忧恨,柔情似水地回应着。
高葺蓦地抬头,灵动的双眸倒映出天地山河,“我想听听你的事情。”
她话刚脱口,又陷入一场僵局。李牧目不转睛盯着山与天的交际处,沉默不语。沉寂持续好久,他才又悠悠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回忆,那是藏得最深的宝藏,此时还不到打开它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不对。”
说白了就是不想讲呗!唧唧歪歪一大串。高葺在心底调侃。
“哦。”
“嗯!”
时间已是傍晚,夕阳从山缝间一寸寸地挤下去,绯红色的闲云融在金黄色阳光里,铺在苍穹中。光透不过树杈繁叶,只能浮在树林顶端,刹那间金色与黑色显得格外分明。
高葺恍恍惚惚地睁开惺忪睡眼,傍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蹿进衣袖里,她一个激灵之后又打了个喷嚏。
“睡在野外容易生病,回去吧。”
“嗯。”她打着哈欠回应道。下午两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聊得热火朝天,相反,在结束了简短又尴尬的互问之后,二人便再无交流。午后光阴极易令人倦乏,高葺没有李牧那般稳如泰山的定力,坐着坐着便睡着了,雷打不动。
她起身拍打压得酸麻的大腿,借助黑夜前最后一丝光芒,她瞥了眼满眼碧血丹心的李牧,深沉的双瞳里好似无底深渊,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另外一般隐匿在墨色里,侧脸如雕刻般棱角分明。
一身灰色长衫显出将军高大修长的身躯,即使那是老爹暂借的。如若配上一把泼墨折扇,在战场上奋命厮杀的将士反倒多出一分文人独有的不羁之意。
看着眼前发愣的女孩,李牧有些不知所措,他微蹙双眉,满脸写着疑虑。
大概意识到自己走神了,高葺窘迫地挠挠后脑勺,催促他原路返回。
“多谢姑娘与先生的救命之恩,在下没有什么能为你二人所做的。”李牧鲜有地领起话题,“不如姑娘有什么愿望需要实现的,只要在在下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定帮你实现。”
仿佛进入什么纯情脉脉的桥段,女孩深切地盯着男孩的眼睛,似乎等待一个众所周知的回答,男孩则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要她相信。
“什么?”高葺放慢脚步,瞪大眼睛看向李牧。
瞅了眼神色肃穆的李牧,她心里涌现的万千鬼点子顿然被抹灭,什么呢?什么呢?金银首饰?俗气,不如直接要钱,灭世神器?一个被打得半死的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找铁戟,能有什么武器?汗血宝马?一个身居要职的将军手里应该有成群的战马吧?然而养不起养不起……
“我想去邯郸看看。”高葺不经心地脱口而出。
“邯郸?”
“对。”她的心里隐隐有只麻雀在活蹦乱跳,似乎期待多年的事情就要实现了。
“好。”
两人并肩走在歪扭的山路上,女孩比他矮半个头,蹦蹦跳跳地跟在李牧身旁,与静如止水的四周格格不入。她汲取着山间不同的气味,花香、树叶……似乎这能为她提供源源不断的精力。
里屋的烛光已熄灭很久了,高葺蹲坐在门口发呆,偶尔捡起脚边无辜的石子扔向远方,今夜夜色澄澈,整个星空像被水洗淋过一般。
她想起很多事情,从记事起便跟随老爹逃亡,一路艰辛万阻,从刺客到士兵,幕后之人想方设法地想要杀死他俩,从在通缉令上看到与自己别无二般的画像,到伪装成花楼老板的杀手,唯一踪穿全程亘古不变的便是老爹。外人眼里满满的儒雅之息,走在大街上,像极了白净小生,难有人信服身旁这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是他的女儿,可在她看来,老爹是那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一掌能拍翻百余名壮汉,毕竟他曾背着幼时的她突破过敌军的重重包围。
可惜自己没继承到他那身绝世武功,只能在老爹的唠叨声里照葫芦画瓢,学得几招防身足矣。
“葺儿。”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身后。
高葺满脸惊恐地起身欲跑,却被高弈一把扼住肩头。
“老爹我错了,我不该半夜不休息还坐在门口发呆,不该白天乱跑没好好看书练功……”她带着哭腔说。
“仅仅这些?”
“还有啥?”她想,自己莫非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如今是要新帐旧账堆一起算不成?
高弈晃了晃攥在手里的两谈空酒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又跑地窖里偷喝,不听我话么?”
一股幽怨又搀杂半分愤怒之气传来,高葺明晓此刻她已在劫难逃。
“去桩子上扎马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停。”
“这……月亮都老高了诶!我还是你亲生的吗?老头,老头!”
而她口中之人早已拂袖而去,留下空荡荡的酒坛,和她孤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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