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志》——山随平野尽

一.小山村

什么叫太平？吃饱喝足能穿暖是太平，满腹经纶能施展是太平，路遇不平能相助也是太平。

当下便是太平盛世。

靖朝老鱼山，地处王朝东南，紧挨着南海，山脚下几百户人家零零散散的组成了一个叫“老鱼村”的小山村。小山村世代靠着大海养活，几百年下来也平平稳稳的延续了好几代。老鱼村的老百姓们每天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白天出海，晚上上炕，倒也挺滋润。

南海很大，应了那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传说有渔民出海捕鱼，偶得一宝物，竟能在海浪中劈开一条旱路，老鱼村村民啧啧称奇，就用避水珠称呼它了。

其实盛世之前并不太平。几百年来起过战乱，换过国号，甚至有几十年的时间老鱼村在王朝的版图上被硬生生的分离出去，但说来也奇怪，也许因为这个沿海的小渔村实在太穷，无论世道乱成什么样子，战火始终不曾侵袭老鱼村，村民们也始终过着早出晚归，远离纷乱的生活，仿佛是个世外桃源。直至靖王朝崛起，靖朝皇帝率着大军推翻了旧王朝，改“奉”为“靖”，平息了持续70多年的战乱，之后励精图治代代相传，世道终于太平。据说平定天下祸乱的靖朝太祖亲自来了一趟老鱼村，过而不入，只是遥遥相望。

村里的老人不多，但各个都喜欢讲些山精鬼魅，神仙潇洒的稀罕故事，据说这些故事讲了一代又一代，但是百听不厌，百闻只想一见。村里的老槐树下正围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听着树下的老人抑扬顿挫的讲着听了几十遍的故事。

“咱们的靖老皇帝啊，可是真真正正的勤恳明君，这世道越来越好多亏了他……哎哎哎，你们好歹给我老头子一点面子啊，虽说这故事的前头有点无趣，但你们也别一个个拿着屁股对着我啊。”老人看着周围的孩子们依旧撅着屁股抓着蚂蚁玩，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好好，我直接跳过前头。咳咳，那一场仗打着啊，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仿佛黑云压城，密密麻麻的士卒不要命的冲上去，没办法啊，那时候的狗屁世道，要不死在战场上，要不就死在家门口，好歹死在战场上一家老小还能拿到点抚恤金，死在家门口那就真是窝囊了，对了对了，那场仗啊，史书上叫做‘勤龙’，啧啧啧，文人的这些说法，咬文嚼字的，念得真拗口，要不是我还读过点书，嘿！”老人极不雅观的挠了挠裤裆，看到孩子们已经转过了身，脸上脏兮兮的还带着泥巴，笑了下继续说道“咱们皇帝的老祖宗，叫做靖安王，百年前啊不过一个奉朝最没地位的外姓王爷，怎么就突然那么有出息的起兵了？还偏偏给他成功了，要知道那时候人人都是亡命之徒，又不是只有你靖安王的军队能打能杀，不算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殷丞相，光是诸多起兵造反的奉朝正统王爷就够他吃一壶的了。之所以靖安王能异军突起啊，传闻是说…”话音未落，一个稚嫩儿童便接上了话，“哎呀天都快黑了，老爷爷你说快点呀，不就是传闻那个靖什么王的一个将军天下无敌嘛。”老人揉了揉小男孩的头，还是不快不慢的继续讲着故事，“那个人啊，不是将军，也不是一个人，天下那么大，还真没听说过谁能凭两只手就打过一支军队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就不是我这个老头子能知道的了，靖王朝都称他们为神仙，勤龙之战其实是防守，是各个奉朝正统王爷联手灭了靖安王这个异姓王的机会，本来呢，靖安军，也就是靖安王的主力大军，已经被困在靖城里好几个月了，粮库都见底了，在其他王爷面前整支靖安军就和即将被剥光的姑娘一样，城内都有人大喊要开门投降了，但城外如狼似虎的大军铁了心要灭靖安王，投降的士卒是来一个杀一个，就在城将破的时候，各路王爷军队后面突然飞出好几拨人，是飞出啊，不是神仙还是什么？这些神仙也不见冲锋陷阵，就，就，唉，反正就在军中这么潇潇洒洒的来回一趟，各个王爷的联军就噤若寒蝉，一动不动，好像那几拨神仙施了定身术似的，但是更精彩的神仙打架，还在后面呢……”老人不知从哪掏出个果子，啃了一口，看到孩子们都一脸期待的表情，很满意这种效果，“联军很整齐的让出一条路，怎么说咱们也是个王爷，是有身份的人，有压箱底的宝贝的！神仙我们也有！士卒们沙场冲杀那是真刀真枪，肯定见血，这些神仙打起架来都那么有风度，偌大的一个战场，就成了两边神仙各显神通的擂台，说是花拳绣腿却能感受到杀气，说是杀人却偏偏不见流血，你们这些小屁孩子，能想象飞在天上互相过招，打的天昏地暗，整个战场都在抬头注视着神仙们的场景嘛？唉，总之啊，我是形容不来那些个神仙是怎么打架的，之后呢，也许是分出了胜负吧，传闻靖安王一系的神仙们把联军一方的打的痛不欲生，然后？然后靖安王就守住靖城了呗，嘿！不仅守住了，还带着到处飞的神仙大人物们啊，一举推翻了奉朝，改奉为靖咯。哎哟，忘了个趣事没讲，那个殷丞相啊，堂堂奉朝丞相，见着了神仙们的领头人，就像仆人一样跪了下去，一句话没说就把奉朝的国运玉玺交了出来，那可是丞相官身，说跪就跪了？我是不信的，肯定是为了吓唬人瞎说的，要是我是那个什么狗屁殷丞相，还不得摆足架子挺直了腰杆……”孩子们还在想象着天上飞来飞去打架的场景，没人去听老头子后面的言语，毕竟孩子们都能听出来老人开始吹牛了。

“钱不得，这名字，你一个10岁都不到的孩子取这名晦气！故事好听不好听，说好听的话我给你买糖葫芦。”回过神来的正是之前催促的那个小男孩，“老爷爷，你又骗我，我第一次说好听的时候，你哪有给我买糖葫芦，就是搓了几个泥丸串在一起！”老人也没有被揭穿的不好意思，反而笑眯眯道，“那这次你说好听，我就给你看个大宝贝？”“啊？老爷爷你也有大宝贝？上次我在门口就听到我爹在屋内这么和我娘亲说话，我刚推开门进去，我爹就把大宝贝收起来了！”

老人差点把果核咽下，“这个王八蛋钱志，大白天也这么流氓？”小男孩抹了把脸，泥巴没抹掉，反而更脏了，“我爹才不是流氓，他可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出去见过世面的！”“哈哈哈，算了吧，钱不得，你这糊涂爹啊，就出去走了几千里，顶多也就是到奉天，离靖朝都城靖安还远着呢！”钱不得也不理老人，自顾自的准备回家。

“钱不得啊，说不定你爹那个大宝贝啊，就是那次走出去几百里带回来的好东西！你推门进去的时候你娘亲是不是还红着脸？我觉得啊，是大宝贝太大，你娘亲开心的直喘气给呛着了。”“老爷爷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反正天也不早了，我这就回家问我爹去。”孩子腿脚飞快，至于老人的那句“千万别说是我跟你提这事的！”有没有记住也不知道。

“真是老王八蛋生了个小王八蛋。”老头子嘟囔的用衣角抹了抹手，一摇一摆的走了。

钱不得一路蹦跳，想象着自己就是故事里的神仙，挥着拳头，嘴里含糊不清，时不时还伸开双臂学鸟儿飞一样的挥舞。浑然不觉现在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走到一半回身的老人又拍了拍裤子，看着傻不拉几的钱不得，念叨着“炼气士就是爱出风头。”然后又骂了句“钱志你个老王八蛋”

老槐树下没了人声，倒是留下些用树枝歪歪扭扭刻下的字。

“春夏秋冬是老天爷的事，生老病死是我自个的事，活着啊，真他娘的痛快！”

山随平野尽说

第一次尝试创作，许多不好的地方，还请各位见谅

二.没出息啊

钱不得开开心心的回了家，脑子里两个神仙还在打架。

钱不得的家在村尾，村里的人家都靠着大海的养活，都能吃饱饭。但钱不得家不是，因为他的爹，钱志，被村里人私底下叫做钱没志。

都说见过世面的男人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钱志自诩老鱼村那么多年来第一个敢于走出去的人，身上却尽是窝囊样子，而且的确窝囊的与众不同。钱志过日子全靠他婆娘。

一个钱没志，一个钱不得，父子两天生的般配。不过也奇怪，钱志虽然没志气没志向，奈何取的婆娘俊俏算不上，倒也不难看，关键是勤恳，下海营生，回家做活都不含糊。如果一个外乡人来老鱼村，肯定觉得大海上一堆男人干着活，中间夹着个女人的场景，指不定就要往“这女子家中丈夫肯定是个瘫痪”的方向思忖。

约摸10来分钟，终于到了家门口。钱不得推门而进。老爹坐在屋前的门槛上眯着眼打瞌睡。钱不得还没走近，男人便醒了。“儿子啊，这么晚回来，又去听村里杨老头讲故事了？”“是啊，爹，杨爷爷又用糖葫芦骗我让我夸他讲故事好听，不过我没上当呢！”男人理了理钱不得乱糟糟的头发，“你们这些孩子啊，不是我说，杨老头的故事哪里好听了，无趣又枯燥，一点都不生动，况且还听了几十遍，耳朵还没出茧子啊？”钱不得抬起头笑嘻嘻道，“不枯燥不枯燥，故事很好听嘛，那些神仙现在还在我脑子里噼里啪啦哩！对了，爹，世上真的有神仙嘛？这个问题我问了好多遍了，你每次都不回答我，我也想飞来飞去，你出过村，村外一定有见到过处飞的神仙吧！”大钱把小钱往肩上一扛，大喊一声飞起来咯，走进了小屋。

饭桌上钱不得闷着头扒饭，娘亲不停地夹着看着寒酸的饭菜到他碗里，照理说天天下海干活，回家还要收拾家务，再怎么保养，一双手总该出几个茧子，何况老鱼村哪来的胭脂卖？但是钱不得的娘亲，偏偏就不一样，一双手白白净净，就像靖城里的大小姐一样。

钱志也在想着杨老头念叨了几十年的故事，想着自己小时候就被这故事迷了心窍，偷偷摸摸跑出村，结果灰头土脸的逃回来，被整个村笑到现在，而今自己儿子也喜欢听这故事，也想着出去，感叹有其父必有其子，也不禁对此有些头疼。村外精彩是精彩了，但哪有村子里安宁？

钱志当然想自己儿子能多见见世面，最好出去后还能混出个名堂，踩了狗屎运真成了传闻里的神仙那最好。但是，就安安静静的待在老鱼村，每天看着老鱼山，娶个看得过去的婆娘，再让他当上爷爷，就这么过日子好像也不错。

“不得啊，爹再和你讲讲外面的事吧，这次讲些新鲜的，保证比杨老头那传了好几十年的故事好听！”突然男人一阵吃痛，原来是他的媳妇在桌底下踩他脚背，“哎哟哎哟，我的秀秀大夫人啊，我给儿子讲讲故事干嘛要踩我啊！”名叫柳秀的女子又加重了脚上的力度，“新鲜个屁，你肚子里有些啥我还不知道？我干活养一家子容易吗？你怎么就不知道争口气，小时候偷偷跑出去是让村子里感到你有出息，可几年后回来你混的什么样子自己心里有点数好不好，孩子都快十岁了，你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还好意思提，村里刚听还觉得有趣，现在再听就觉得像是海狗在叫！你还真以为你那点故事能和神仙潇洒一样让人听的津津有味啊？”老鱼村的渔民出海时最烦遇到海狗，因为它们叫起来的声音像是在哭，不吉利。

妇人没生气，倒是有一点点恨铁不成钢，毕竟家里靠自己而不是靠男人这件事让她也觉得很丢人。可是怎么就对这个男人这么百依百顺呢？想着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正是他从外面回村的时候，全身上下的衣物没一处是好的，背上竟然还背着一把断了的一看就知道是破烂货的铁剑，脸蛋也黑乎乎的，但看着竟然觉得有些风流？现在孩子吃的都比自己多了，男人还是那个样子，虽然一天下来三顿饭能吃饱的就只有一顿，但日子过得也算凑合，妇人想着想着脚上的力度便小了些。

钱志只当是媳妇允了自己给孩子讲故事，扒了一大口饭，“不得啊，你爹我出去闯荡的那段时间，还真给混出了名堂，江湖上都叫我混水泥鳅！没听过了吧？跟你说了保证是新鲜事！这外号是在说我滑溜呢，对了，江湖啊，不是说我们这的南海，而是一堆人混饭吃，比实力，要名声的圈子，比这什么南海可大多了……”

钱志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说起来比杨姓老人还停不下来。

钱不得也又一茬没一茬的听着，混水泥鳅自己怎么也听了百来遍了，一开始出声抗议无效，后来发现甭管这个老爹让他自顾自说下去反而更让自己舒坦。钱志在说着，钱不得在想着神仙。期间妇人的巧手把碗筷收拾了，桌子擦干净了这父子两也没注意到。

两个人“心猿意马”。

“其实杨老头说的神仙啊也是人，只不过是修过什么仙家法门的人，叫……叫啥子炼气士，不是爹吹牛，这种仙家法门啊，现在出去满大街都有的卖，要不是爹那时没这命，嘿！不给你练个飞天遁地回来。对了对了，爹还认识几个炼气士呢，回头他们来我们家喝酒，爹要把那坛你娘亲偷藏的好酒拿出来招待他们……”

钱不得本来还在神游，听到“神仙”、“仙家”、“炼气士”几个词，舔了舔舌头，来了兴致，“爹，啥是炼气士啊，他们能和杨爷爷故事里的神仙比嘛？”其实钱不得问这个问题也有百来遍了，现在是明知故问。

钱志见儿子主动提问，兴致更浓了，接过媳妇的一碗水，一饮而尽，“炼气士嘛，怎么形容来着？哦，对了，夺天地造化，炼阴阳五行，塑万古不朽。你别问我这三句话什么意思，我也不懂，都是出去的那几年听到的，好像还根据实力划分为……生气，筑基，结丹……唉，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境界划分，记不清记不清，定名字太讲究了，还不如直接一二三划下来呢！炼气一层，炼气二层，听着多直白，对不对？”

每次钱不得听到“夺天地造化，炼阴阳五行，塑万古不朽”时都觉得玄之又玄，像是雾里看花。一直想着有空的时候问问杨爷爷这是啥意思，但每次都听故事听着听着就给忘了。

“那故事里的神仙呢，他们是什么境界啊，筑基？”钱不得念着生疏的名字，心里却向往的很。

“谁知道呢，怎么也得结丹吧……儿子啊，别打断我，爹在外面的时候啊，可是见过炼气士出手的……”

钱志不知道，炼气士之间对境界的形容流传着一句话，“生气可老当益壮，筑基为增寿百年，结丹能死而复生”，至于再往后，则是“出神心念一动便神游万里，入化随手一挥即搬山倒海，归真世人参拜可谓神仙。”而要能像故事里一样飞出来，怎么也得出神境界。

钱不得的思绪早就不在屋子里了。

妇人就就坐在男人身边，看着父子两一个唾沫横飞的说着，一个心不在焉的听着，时不时递上一碗水，虽然觉得这个男人依旧没啥出息，但也是再幸福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