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海终末奏冥曲》——南海36雨点

第一章 觉醒

4034年12月25日北大西洋当地时间15时许

北美区海军快速战斗补给舰萨克拉门托号（NAS AOE-1）

海雾密布，雪花纷飞。泛着白沫的海面上，快速补给舰那海军灰的舰身于水天之间若隐若现，唯有冲上舰身的磅礴海浪能短暂地勾勒出它那五万吨排水量的巨大身形。

又是一年圣诞节，哪怕在深海最猖獗的时刻，北美区依然坚持了曾经的盛世传统。

“哪怕鲜血蒙蔽了双眼，哪怕厄运折断了脊梁，我们也要抬起头来，直面海空之间的暴风雨！永不屈服，永不为奴，我们终将自由！”

英勇牺牲在对抗深海前线的南达科它的舰娘临终前的呐喊仍然回荡在天水之间。反抗深海的战争进行的越久，这句话便越显得响亮。如今，半个世纪过去，它已俨然成为追求自由平等正义，领导美洲抗击深海的美利坚的座右铭之一。

正是如此，大战间隙的圣诞节显得弥足珍贵。

运输舰高大的艏楼灯火通明。再过不到5小时，他们便能抵达终点——位于纽约的基地。不仅能及时赶上圣诞节，而且为期2个月的休假将从此开始。

数百平方米的中央食堂中此刻聚集着上百名水兵，尽管他们来自美洲各地，但此刻共享着同一份期待与喜悦，大部分人的时间表上写的是休息时间，但他们已经按捺不住，恨不得纽约那熟悉的城市轮廓在下一秒就于海雾中浮现。

然而，喜悦往往伴随着悲伤。即使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即将归家的喜悦中，在墙角一张不起眼的桌子上，几个人正喝着闷酒。

“真是倒霉啊，在这么个日子还得在海上漂。”

冰块碰着杯壁的单调在不约而同的抱怨中被猛然打破。

“就是嘛，如果撞上深海的话……唉，虽然参军的时刻便有了觉悟，不过对我的家人还是太残酷了。”

“尽管走的是早就肃清过不知多少遍的航线，但是单舰任务也太离谱了，真不知道军部有啥宝贝要这么急地往回送。”

“谁知道呢？高层的大人物们的生活甚至比战前都滋润的多，反正我们这样的小兵，要多少有少。”

“你别说，他们搞不好是让咱们去送火鸡的！”

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调侃总算让这一角的气氛轻松了一些。

“嘛，我还以为你们几个又需要我这个心理系毕业生帮忙了，”一个明显比他们雄浑的多的声音响起，“实话告诉你们吧，咱们这可是拜‘她’所赐的提前休假，所以就算是装，也得开心点不是嘛。”

“舰……舰长好！”数人条件反射般地答道。

“她？”

“你还不知道吗？传说中的超战舰舰娘，听说厉害到单凭自己就能展开战舰级的防护立场。”

“不仅是防护力场，完全运行一艘战舰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此时此刻，这艘运输舰的武器、导航以及防御系统都是她在全权负责，”舰长又抿了一口啤酒，“据说这也是她的最终测试之一了。”

“如果这样的战力能够量产的话，我们人类将占据绝对的上风吧，”刚刚活跃了气氛的年轻人似乎对此相当关注，“那样的话，就再也不用……”

大概是回想起了血色的往事，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霜，连着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度。

“一定会的，只要我们……”

“铛铛哐咚——”

毫无预兆地，船体深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异响，紧接着，军舰四周的防护力场在一声清脆的“啪”中化为蓝光点点，最后，餐厅内的日光灯闪了几下后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血红色的应急灯。同时，刺耳的警报声充斥了所有人的耳朵。

很显然，大事不妙了。

“紧急情况，各就各位！布朗，报告情况！”舰长立刻通过应急耳麦联系舰桥，同时向楼梯赶去。他深知这条航线的危险，因此也早就准备了应急预案。不过，他的果断背后，是深深的不解——明明是在实战中多次对抗一整支深海舰队的舰娘在操作，如果真的是她在操作，怎么可能……难道说……

“舰长，紧急情况E2，本舰多系统异常！原因……与舰娘的连接……严重异常……”

航海长的声音颤抖得仿佛亲眼见到了海怪一般，连隔着话筒的舰长都心中一寒——好像有什么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按照海军的资料，与舰娘的连接异常原因有很多，电磁干扰、战舰系统错误、通讯协议冲突，以及……舰娘本身异常（重伤或死亡）。

“你的意思，不会是她出了什么问题吧？”

“是的，那个，系统……系统探测不到她的心律与呼吸，血压也，呃啊啊啊——”

“喂，布朗！”

通讯中断前，舰长清晰地听到了枪声——小而清脆的哒哒声，听声就令人联想到枪膛内锻造精良的机件作着杀人循环的样子。他立刻分辨出来，这并非深海枪械，而是北美区的制式武器，M4A1卡宾枪！

虽然还不到绝望的时候——食堂的隔间内就有20把同样的武器，足够让大家在30秒内武装起来，然后用5.56毫米的弹雨解决一切敌人，至于为什么舰上会出现这种情况，等解决了眼前的再说。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别说30秒，3秒都没有，就在舰长的手刚刚碰到隔间的钥匙时，食堂的双开门突然大开，从中伸出不知多少枪管，毫不迟疑地对着里面喷出了火舌。

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凝固了。

“叮。”

隔间的钥匙落进血泊后，再也没能弹起来。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

从她胸口的破口涌出的鲜血沿着北美区海军冬常服大衣淋漓滴落，将她脚下染上血红一片，在被白色积雪覆盖的甲板上，是那么的刺眼。

她知道，自己在战略会议上的直言几乎是对北美区战略的全盘否定——身为超级战略武器自己拒绝遵循战略指导将意为着什么。

她也猜到了，胳膊比大腿都粗的北美区是如何对付“反叛行为”的。

她更知道，曾经因为舰娘争取人权而多次与高层发生冲突的上一代蒙大拿的结局如何。

她唯独不知道的是，人心。

当20名海军陆战队员端着M4A1对准她时，舰娘那冰蓝色的瞳孔中尽是轻蔑，她甚至没有启动个人防御力场——这种对深海士兵效果都有限的杀人武器，根本不可能对战车级别防御的自己造成任何伤害，顶多把冬常服打的到处是眼，然后，等他们玩儿够了，自己只消一个力场，就能将他们全部压成等厚的肉饼。

她一脸不屑，陆战队员却也不挪窝。

经过数十秒对峙后，他出现了，喘着粗气，从陆战队员之间的缝隙中一路跑到她的身边。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弧度的同时，他对着陆战队员挥了挥手。在近10秒的迟疑后，20名陆战队员看上去相当不情愿地压下了枪口——毕竟面对比少将权力都大的少校，区区普通士兵又怎敢放肆？

此刻，他在她的背后，默不作声。

感觉有点奇怪，她回过头去。也就在这时，她瞥到他的手中蓝光一闪。

对危险的天生直觉盖过了后天建立信任，她立刻展开防御力场。

“噗呲！”

从身体深处传来的组织切断声在那一刻甚至盖过了北大西洋的咆哮。她感觉胸部如同凭空原地消失一般，同时能清晰地看到从胸口迸射而出的红色液体。

“什么……”

还没等她继续反应，同样的过程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不再是简单的穿刺，而是类似于小规模的爆炸，在她那拥有战车等级防御的身体上硬生生地开出了对穿的口子。

前胸后背的皮肤眨眼间便感受到一阵莫名的温暖，四肢也似乎一下子没了力气，大脑一时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不过好在她的防护力场暂时阻止了血液的迅速流失，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向后微微顿了两步而已。尽管这两步在甲板上留下的是鲜血的脚印。

尽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她试图依靠力场封住那看似完全不可挽回的破口。一直到此刻，她还觉得，以自己完全超出常理范围的力场操作能力，还是有希望的。

“严重警告：心肺循环系统基本结构缺失”

还没来得及测算出伤口的具体参数，一排带着红框的鲜红大字赫然出现在神经模拟的视野中。

“心脏结构缺失51%、52%、53%……

肺部结构缺失13%、15%、18%……”

“难道是传言中的烈性水解酶？！……这……不……”

平生第一次，对死亡的恐惧出现在超战舰舰娘的大脑中。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

四肢无力的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到甲板上。但即便如此，她仍咬着牙向依旧无言而立的男人表达了不解与愤怒。

“说实话，蒙大拿，我真没想到，身为超战舰舰娘的你，居然这么蠢而不可救药。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防御这句话，貌似还是你的前一代定下的基本作战准则吧？”胖乎乎的全息图像发出了男性嘲讽的声音，“如此来看，你还真的是不合格啊。说真的，蠢的都快让我喜欢上你了！”

“威廉•克莱尔•罗斯柴尔德……么？”

这猥琐的声音对蒙大拿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一个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之后就在讨论“不合身体规格的胸部”和体位的死胖子。艰难地捂着胸口抬起头来，她看清了那胖子令人厌恶的每一个细节。

“真是大胆的小婊子，谁允许你在直视我的同时直呼我的全名的？”

话音未落，蒙大拿的后脑便遭到了凶狠的一击。虽然防护力场免去了皮肉之苦，却难免地让她的脸重重的砸在甲板上的血泊之中。

左眼的视野瞬间陷入一片血红之中，苦涩的脏雪混合着冰冷的血液渗入口腔，反倒刺激了唾液腺，令她早已干涩的口腔得到了难得的滋润。

“说真的，如果不是受邀参加总统先生的圣诞节晚宴，我此刻一定会在你的面前，让你用舌头把我的皮鞋舔个遍，然后让我的部下们趁热好好享受一番，最后做成标本，泡在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里当做我房间最漂亮的装饰！只不过是艘战列舰的舰娘而已，居然胆敢挑战罗斯柴尔德家？难道你觉得自己的身价比罗斯柴尔德的财产还高？实话告诉你吧，就算多出10倍的价钱买你，不过零头不到！”

被枪托压着头的蒙大拿在“聆听”死胖子的话时并没有闲着，在空前运算能力支持下，她成功地以力场限制了血液的外流，并且模拟心肺循环系统那样，将身体内残存的血液继续进行循环。当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完成时，四肢的力量得到了部分而暂时的恢复。

“那您真的很棒啊，罗斯柴尔德……先生！”

双臂撑地，蒙大拿绷直双腿，狠狠地扫向正用枪托顶着自己后脑的陆战队员，紧接着一跃而起，直接制造了平面力场狠狠地扇在他的头上，其力度之大，头部支离破碎时迸射的脑浆甚至溅出了数米之远。

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蒙大拿压根就不管被拍成全身粉碎性骨折的陆战队员，举起右手接住他下意识松开的M4A1卡宾枪，扣动扳机，对着旁边的几个陆战队员就是一顿子弹——超战舰那超乎常人想象的战力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哪怕心脏已经少了一半还多，她依然像在训练中那样，用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打滚躲过远处陆战队员射来的子弹的同时，扣动扳机，打棒球般挥动着卡宾枪，将子弹倾泄向近处的陆战队员，接着后跳一步，迅速蹲下，在全自动模式下把远处的陆战队员一一点名。

M4A1高达八九百发每分钟的射速在数秒之内便将装满30发子弹的弹匣打空，而陆战队员则无一幸免。眨眼之间，甲板上只剩下了蒙大拿和年轻男人。

“真是让人想不到啊，你也会沦为他们的走狗，”蒙大拿费力的抬起头，戏谑地看着头低的看不清眼睛的年轻男人，“尝尝我的恨意吧，小白脸，”

她举起了卡宾枪。

“咔。”

清脆的声响提醒了蒙大拿弹匣已空的尴尬事实。

“无妨，这份感情就算再过一个世纪也不会褪色！”

她在将右手中的枪甩到一旁的同时伸出左手，弯腰捡起散落在身旁的另一把枪。

“我诅咒你们，全部！”蒙大拿再次举起卡宾枪，将枪口对准年轻男人的胸膛，“和你的同类一起，下地狱去吧！”

“砰！——”

12.7mm子弹仿佛是瞬间飞过几十米的距离，如同以音速飞行的石头般，重重的砸在她的胸口，将路径上的一切都打的粉碎。

“心脏结构缺失100%

肺部结构缺失100%”

她没能看到子弹的来源，因为眼球难以在缺血时对焦。

她也无法扣动枪的扳机了，因为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

子弹的冲劲是如此巨大，连她和大海之间唯一的间隔，金属制的栏杆都硬生生地切断。

“永远……诅咒你们……”

费尽全力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只有飘着雪花的惨白天空，以及胸口飞溅出的鲜血一串。

接着是落水的扑通声，然后，一切都暗淡下去了……

与此同时，南美区北部，大西洋沿岸，27号设施

“滴————”

三条血色红线，三个鲜红之0，三重尖利的警报，无不表明受监测的“她”的心跳、血压、呼吸已经全部消失了。

“若是传感器故障，将显示无数据；若显示为0的话……”

“啪！”

穿着白大褂的瘦高男人狠狠地合上了怀表。

“那就说明，他们还是没放过‘她’啊，”男人的嘴角泛起一丝愉悦，“接下来，肯定就该轮到‘我’了吧。不过说真的，高尔察克，你这样对付你的恩师真的妥当？”

“巴尔扎克中校，他们来了，正在会议室等你。”

“知道了，你忙去吧。对了，告诉他们，我需要三分钟整理一下仪表。”

男人压根就没想着去见什么人，但他的确整理了仪表——根据人类一向的习惯，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事情前，一定要让自己看地整整齐齐的，以此表现诚意。不管是向父母、妻子、孩子、朋友，抑或信仰。而这个有点怪怪的瘦高男人，大概是要？眼瞳中燃烧着火焰，脸上洋溢着宗教满足般的愉悦，好像要去参加圣战一般。只不过他的装备似乎和这个人一样奇怪——一个电子密匙，一个公文包，并没有某些拉了会冒烟的玩意儿或者是来自东欧的突击步枪。但是毫无疑问，他的内心早就有了某些觉悟。

“啪！”

房间门被狠狠地撞开，冲进来的3个黑衣人齐刷刷地对着他举起了手枪，为首的一个则亮出了自己的CIA证件。

“莱特•巴尔扎克博士，你涉嫌危害国家战略安全，请和我们走一趟。双手抱头，蹲到墙角！”

“破坏了战略武器以后再来逮捕她的父亲，到底是谁在危害国家战略安全？”巴尔扎克在无比嘲讽的语气中飘然转身，直面黑洞洞的枪口，一脸已经做好的觉悟的平静，“自导自演了‘她’的死，然后再杀了我彻底灭口？你们觉得自己在干什么？”

“废话还真多啊，巴尔扎克先生，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实话告诉你，她的所作所为不止一次坏了我的好事——我的好事，就是北美区的好事，而你的小家伙实在是狂妄到无可挽回了，”肥胖的全息图像蠕动着，“不过这方面，你比她还更进一步吧？”

“所以你觉得把她挖肺掏心，再把我碎尸万段，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控制第一水晶了？加上那蠢到令人发指的简陋限制器，企图以人的手去操作神造物？真是可笑至极。”

黑衣人的眼中充满了开枪的欲望与杀人的热情，但巴尔扎克依然不为所动。他将公文包向脚下一丢，双眼看着自己的权杖般盯着右手中高举的电子密匙，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莫名的狂热气息。

“看清了，罗斯柴尔德，这是蒙大拿的舰载计算机阵列的最高权限密码！记住你今天的所作所为！顺便告诉你，所谓的反应堆出力限制系统，不过是试图用木质路障阻挡坦克前进的雕虫小技而已，此等神造物，绝非你能理解，而今天，便是她……”

“砰！”

黑衣人手中的枪喷出的火舌将中校并不健壮的右臂直接打断，紧接着穿透腹部的一枪把他打的仰面朝天，摔在地上。然而一切已经不是区区几个特工能控制的了——地上的公文包开始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滴滴声，巴尔扎克知道，一颗当量10吨的战术氢弹将在3秒内引爆，抹消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存在，同时，她脖颈上的项圈也将被彻底摘除。

“神啊……请将救济降于世间吧……”

沉默一生的和蔼男人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抒发了心中的高昂与偏执，他最后的呢喃之语则淹没在一片太阳般的闪光中。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因为他知道，她将会把他的话传递出去，传递到他深爱着的世界。

……

……

“我恨你们……全部……”

周围是无尽的黑暗，唯有舰娘只剩一口气的喘息之声。

眼睛看不到东西，耳朵也听不到什么，浑身上下只感觉一股由里而外的冰冷，连自己是死是活都没法判断，似乎处在深海之中，但却感受不到任何超乎寻常的水压或低温——不如说，她压根就没有任何实感了。

明明被寄予了空前的期望，拥有史无前例的力量，也的确在不到3年内就达到了许多舰娘一辈子都无法觊觎的辉煌战绩，但是……为什么最后自己会是个这样的结局？难道真的是因为在北大西洋偶然击沉了几艘莫名其妙的船，并且发现了船上具有“令人返老还童”的药品才遭到抹杀的？

如果真的是如此，那北美区和自己的追求的东西差的有点太远了。

“可是，就现在这样子，你又做的了什么呢？”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好像来自遥远的虚空，又仿佛发自内心。

“什么都做不了啊，现在这幅蠢样，已经把身为超战舰的脸丢光了……”蒙大拿迟疑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哪里有些不对——此等窘境下，谁会和自己说话？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她的声音忽然硬气起来，“传说中的神？地狱判官？还是说我已经精神分裂到不自觉精分了？”

“自言自语什么呢？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就这样。”

说话间，“她”打了个响指，眨眼间，黑暗之中燃起了一团微光，就像茫茫黑夜中难得的篝火一样，透过还未习惯光亮的双眼，蒙大拿隐隐约约看到了另一侧的人影。

“我不是很明白……”蒙大拿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复原了——尽管衣物依旧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但身体机能却比之前强多了，至少心跳和呼吸都正常了。

“你不明白就对了，毕竟连巴尔扎克都不知道第一水晶究竟是何物啊！”

“第一水晶？那你就应该是……！！”

眼球重新聚焦的一刹那，光源另一侧的身影终于清晰，就在一刹那间，蒙大拿的愣住了。

那身影，除了几乎可以用苍白形容的褪色长发之外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依然是1米53的准萝莉身，但却显得老成了许多。

“是的，第一水晶的意志，就是我，”对方很骄傲地挺了一下与蒙大拿同样傲人的胸部后将目光直视过来，“当然了，我能以任何形象出现，而此刻的……是你未来的样子。”

“这还挺让人高兴的嘛，”蒙大拿戏谑一笑，“除了那被漂白的金发之外，看到未来的我如此老成，我就放心了。”

“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罢了，如果你今天就放弃活下去的话，超战舰蒙大拿的一生就到此结束了哟。”

“开什么玩笑？！”蒙大拿握紧双拳向前一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区区人类中的蛀虫搞死？那我真是连带着自己和所有舰娘的脸一起丢光了！我绝不善罢甘休！”

“哦？那你要做什么呢？”光源已悄然变为一道指路的火把，在彼此的冰蓝眼瞳中映出跳动的火苗，“不要忘了，第一水晶的容器绝不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暗杀而消失。”

“先去和蛀虫了结一下，再去完成我天生的使命——杀死深海，杀死尽可能多的深海，一直到杀光为止！”

“勉强及格的回答，超战舰舰娘，你将继续拥有我的力量。”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黯淡下来，而蒙大拿的意识也在逐步淡薄。

“这是第一次，所以意识中断是正常的，等你再次醒来，随心所欲就好~”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全部，所有的，不管是深海，还是……人类……只要妨碍到你我……”

“赶紧检查能量抑制系统！”

“尽快接管中央计算机！”

……

嘈杂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不知何故，她已经身处超级战列舰蒙大拿号的航海舰桥上。

“27号设施吗……看这架势你们是在努力地想控制我咯？和蛀虫们的走狗没啥区别！”她的嘴角浮现起杀人的愉悦，“那么作为感谢，我就大动干戈地让你们目睹自己的工作成果吧！”

关于27号设施状况的最终报告

当前，距离通信中断已经过去168小时，设施内热源反应与生命活动信号已经全部消失，生命维持系统已经被证实停止运转。此外，其97.8%的内部结构已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基本可以认为失去维修价值，因此，判定27号设施已遭到完全损毁，人员全部遇难，在此情况下任何工作都没有意义。

按照相关条例，可以考虑开始遇难者的善后工作，同时按照保密设施处理条例对27号设施进行A1级别的封存处理。

北美区海军特别调查团

4035年1月1日

第二章 仿徨

4038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在这整个人类社会投入抗击深海战斗的年代，技艺高超、手法精良的劳动者大军成为战争系统内的关键一环。各大洲都对他们有不少优惠政策，其中之一便是劳动节——将劳动者的付出予以肯定，从精神到物质上予以褒奖的国际节日。一般来说，除了军队和军工相关部门的人员，这天都是难得的合家团聚的时刻。

然而，要活着才行。

“深海于今天彻底摧垮了秘鲁首都利马的所有抵抗，秘鲁全境的通讯已经完全中断，幸存者……”

北美区几乎所有的媒体都不同程度地报道了这个南美洲国家的悲惨结局，相应的，几乎所有的北美区公民都抱以平淡无奇的态度。秘鲁作为南美联盟的最后一个国家，北美区没有义务也没必要与它有任何联系。不过在他们看来，秘鲁不愧是南美战神，带着南美洲扛了深海足足4年。不过，它带领南美洲抵制北美洲的时间要长的多。然而，在澳大利亚生死未卜的当下，秘鲁乃至整个南美洲的战略意义已经大大削弱。等时机成熟，派个把远征军，以收复人类神圣家园的名义把这个死对头的地盘抢过来也是轻而易举——这招北美区早就屡试不爽了。

“因为主客观原因皆不成熟，该提案暂时搁置。不过，真的是‘暂时’而已。”

上将轻轻地将名为《论收复南美沦陷区的意义与战略规划》的文章放平，盖上自己的签字章，尔后装进有着大大的红色斜“CLASSIFIED”字样的文件夹，插进背后的自动收纳机中。

“好了，说下一件事吧，”看到属下在自己已经将报告收纳后也并未有转身离去的意思，上将心中已经略知一二，“这个房间没有窃听器，你不用担心。”

“明白，长官，”下属上前一步，略微弯下腰来，“STC（Space Technical Corporation，空间技术集团，总部位于旧金山）那边的情报，实验卫星在秘鲁海岸数次观测到了非深海战舰的存在，是‘梦魇’。”

“梦魇？能确定吗？”上将好像等待了这句话很久一样。

“千真万确，长官。星之轨迹（指北美区西海岸最大的星之轨迹造船集团，总部位于圣迭戈）的人根据图纸进行了仔细勘查。毫无疑问，那就是4年前的事件中消失的‘梦魇’！”

“她在那里干什么？”

“STC连续分析1年来卫星记录的深海动向表明，她一直在与接近秘鲁海岸的深海舰队作战。虽然没有和秘鲁的海军配合，但是的确减小了后者相当的压力。”

“看来她依然站在深海的对立面，和我们一样！”上将一向坚定的目光中难得地泛起了一丝欣喜，“或许，我们可以考虑……”

“恕我直言，长官，就算她愿意回来，我们这边也几乎不可能达成的，”下属好像早就分析好了一样，“先不谈两洋舰队之间的冲突，单单是罗斯柴尔德那边，就是个……”

“不可逾越的障碍对吧？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也只能先在这里开心。”长官摊了摊手，眼神又恢复如初。

“那个，长官……”感觉到自己有些直白的下属试图圆场，但是被上将打断了。

“不过，她可是实实在在，和传说中一样的‘敌之梦魇’，本身就是神迹般的存在，”上将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冷静中好像带着杀气，又似乎是一丝淡淡的忧伤，仿佛想起了并非深海的东西，“神迹超乎奇迹，自然能引发奇迹，万一呢？以我个人来看，东海岸那边的运气不可能一直那么好吧？而且，单凭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遏制深海的。”

“希望一切如此发展，长官。我将持续关注后续的消息。”

“这就辛苦你了。”

“又一次这样结束了啊。”

银发少女双手抱膝，呆呆地坐在二号炮塔顶上。周围是一片浓雾，但依旧挡不住右前方不远处岸上的橙红火光——那是深海舰队的铝热燃烧弹与陆军散播的死亡宣告，标志着这座城市的毁灭与又一群人的败亡。而她，为了这片海岸战斗了两年的超战舰，人类前所未有的超级战力，并没能挽回这一切。

自从北冰洋的深海内讧导致她不得不离开苍蓝的地盘后，蒙大拿已经孤军奋战了差不多两年了，在此期间击杀的深海数以万计——得益于第一水晶赋予的自我恢复与次元弹舱，超战舰根本不需要什么补给就能持续战斗。不过，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单单一艘超战舰或许能打败一整支深海舰队，甚至突入敌阵宰了战区旗舰，说不定还能去摧毁传言中的深海总旗舰，但是终究只是一个战术单位而已，倘若想发挥战略作用，没有配合是绝不可能的。换言之，北美区似乎也能够在没有她的情况下，以较高的代价遂行战略行动，而她自身的行动，除了让深海的攻城略地付出更高代价外，似乎并没有更大的作用。

“如果我还在北美区的话，这里大概根本不会沦陷吧？”她将头埋进臂弯之中，目光没了焦点，“如果我在北美区的话……唉，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又怎么可能回去呢？”

蒙大拿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不说抗命，光是诸如危害国家战略安全、非法使用国家战略武器之类听上去就非常严重的罪名都有两位数了，再加上27号设施中惨死的七千余人，以及自己在苍蓝的地盘上“做客”的一年，现如今的自己就算被扣上叛徒、内奸的帽子也完全没毛病了。

“如果就这么想回去，很可能会被自己人直接打脸的吧？”

她把头埋地更深了——自己的理想无从实现，未来的道路也不知道在哪里。继续这样下去的话，顶多让自己目睹更多的悲剧上演，但如果说回归，北美区是唯一可能的选择，但是却完全没希望。

怎么办？她索性向后一仰，仰面朝天躺在炮塔上。一番检索后，一个来自舰载资料库的词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代理人。

“如果我没法处理好和北美区的杂乱关系，那就找一个能同时和北美区以及我处理好关系的中间人吧。虽然未必能找到合适的，但总比一点出路没有要好得多，”想到这里，她的嘴角罕见的上扬了一下，“那么……再见了，利马。”

依靠力场的辅助，蒙大拿娇小的身躯以一个幅度夸张的后空翻跃上舰桥顶部。在她脚下，七万三千五百吨的超级机器再次恢复了生机与活力。庞大的舰体微微向左转向，而炮塔则缓缓指向深海的方位，数以百计的垂直发射装置的舱盖也在一阵清脆而规律的“哐哐”声中干净利落地打开。仅仅八秒后，主炮射出的蓝白色光束硬生生地扯开了浓雾，鱼贯而出的导弹拖着淡蓝色的尾焰在半空中划出弧形的铅笔道，沿着光束扯开的空隙，在深海部队的头顶炸出死亡之花。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超战舰蒙大拿把整个地区，属于绯的深海部队杀的七零八落，将利马战役乃至秘鲁抵抗深海的战斗点上了最后的血腥句点。

“又是碌碌无为的一天啊……”

少女懒散地靠着舱壁，目送火红的夕阳缓缓地没入西方的大海之中。晚霞似火，在映红了大半个天空的同时，也将她的褪色银白发染上曾经的金边。

“大洋的落日下，那徜徉的人是谁？任岁月剥去理想，无奈伤痕累累。”

低吟着几年前在东亚区听过的老歌旋律，蒙大拿垂下了头，双目无光，充满忧虑。秘鲁沦陷后，她已经在太平洋上游荡了1年有余，随着海流，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如果遇到了战斗遗迹，就停下来稍作分析，其余时间则是对北美区的各大家族所有成员的可获得资料进行彻底分析，期望能找到理想的“中间人”。然而，北美区的资本主义社会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大家族成员基本也已是整齐划一的政治家本色，罕有她所期待的“怀有理想之人”。于是，她也只能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下一步分析，等待希望的出现。

然而，现实并不允许她这样悠哉下去。

“你知道使用水晶的代价吗？”

利马战役后不久，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忽然在蒙大拿的耳边问道。

之后“她”的话，对于这个外表与内心有相当差距的萝莉来说简直就是五雷轰顶。

“水晶的力量解放出来几乎等同于神迹，但这力量却是靠侵蚀使用者本人的生命力获得的。使用的越厉害，侵蚀的就越快。当使用者将自己唯一、也是不可再生的本钱用尽时，她将被反噬——最简单也是最无情的惩罚，形神俱灭。用俗话说就是，死的渣都不剩。不过，你是可以‘查询’自己剩余本钱的。我就先告诉你，这五年，哦不，从你被建造出来开始算，这十四年间，你已经把自己消耗了29%，按照当前的速度，你大概还能再撑个三五年吧，然后便会迎来那无可挽回的结局了。不过真是可悲啊，人死后尚能保留灵魂，你却什么都留不下来呢……”

“不过，你又是幸运的，巴尔扎克中校把第一水晶固定在了舰体的各个地方。如果你仅仅将水晶用来维持残破的身体的话，活个上千年不在话下哟！此外不要忘了，作为最强大的战列舰的舰娘，你就算不用水晶，也是拥有性能上的巨大优势的。”

“总之，既然开源做不到，那你就尽全力节流好了。只用舰载的护盾发生器与光束炮，尽可能减少曲率系统和水晶供弹系统的使用是个不错的选择呢。除此之外，也不要贸然展开次元裂缝跑到敌群中开无双了……”

“她”之后的话，蒙大拿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她从听到那句“形神俱灭”开始就基本陷入了不能自已的状态，仿佛瞬间从一个充满朝气的十几岁少年变成了纵欲过度的半老不死之人一样，匍匐在冰冷的钢铁地板之上，老半天大脑都乱如一锅粥。她也想到过水晶的代价，但是却没想到是如此的“绝对”而无望，在外人难以察觉的人格缺失的前提下，蒙大拿几乎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行走在无尽黑暗中，却不知道节约手电筒的一次性电池的蠢货，直到电量不足，灯光昏暗时才空流泪。

实际上，她的本钱还剩相当多，但是，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三五年”“29%”之类的最终宣告用语了。于是，她本性深处的懦弱被无限放大，那个游荡在大洋上的死亡梦魇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一艘尽一切可能避战然后逃走的畏战者。但即使是这样，她最终还是被缠上了。

“据说，深海由被称为‘皇’的总旗舰领导，她直接对一个由十艘超战舰级组成的委员会负责。人们常把后者称为‘十人议会’，但是关于她们的具体情报完全为零，甚至连目击报告都没有。可以认为，凡是见过她们的人，都已经死了。”

——《北美区深海图鉴•旗舰篇》4037年版

而缠上蒙大拿的家伙，似乎就是这群“只有死人见过”的恐怖存在之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天空变色，海浪骤起。万顷波涛之中，刹那间便开了条深渊，从中伸出无数墨色触须，将那银白色的超战舰卷得动弹不得，拖将下去。”

回想起四月末那次和十人议会成员之一的战斗，蒙大拿只能用半生不熟的评书语言予以概括。她难以忘怀那“站在一艘正在自海面做自由落体运动的七万吨级战列舰上”，以及舰体被几十条如同传说中海怪般的触须缠得死死的感觉——甚至连主炮塔都无法转动分毫。然后，记忆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记着自己到最后再次使用了水晶的力量，拼尽全力摆脱了纠缠，以70节以上的全速没命的逃到了某个小岛附近提心吊胆地躲了一个来月。至于战斗的细节，她都是靠舰载传感器的数据“重现”的。

仅仅持续数小时的战斗带来的损伤甚至高于一年的总和，加上她对水晶的使用有所畏惧，因此一直到六月初，她才在舰体大致自愈后继续航行。

“如果再次遇到她们，我又该怎么办……”她颤抖地自言自语，“战斗？逃跑？还是……如果，如果在北美区的话……一定会有一大支舰队专门来帮我的吧……”

“如果……我没离开北美区呢……”

“如果……我顺从一点呢……”

“如果……如果有如果呢？”

“滴滴滴滴……”

急促的警报声将她从黑暗中惊醒。大概是响了太长时间，舰体已经自动启动了光学迷彩。

蒙大拿还没睁开眼睛，便听到了紧急频道中有人在呼救，同时，视网膜投影上清晰地显示出了能量传感器（一种被动传感器，通过测定能量指数高低间接观察战局）的结果。很显然，一场战斗正在自己附近进行。

揉了揉眼睛后望向西方，蒙大拿的瞳孔骤然缩小，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当然不是因为那壮美的夕阳与晚霞，也不是因为一场接近尾声的激烈海战，而是因为正在战斗中的一艘舰首下方涂着大大的“1”的快速战斗补给舰。

“难不成……那是……”

她永远忘不了北大西洋上的那一幕，而当时，她操作的，正是这艘舷号为1的快速战斗补给舰，萨克拉门托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