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声》——长刀绰约

第一章 涅槃

严格来说，林时并不算孤儿，因为他已经成年；

然而，四年前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失去父母，却是既定的事实。

床头的闹钟显示，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而他却死活睡不着。

林时索性起床，走进卫生间冲把脸。

拧开水龙头时，右手有些使不上力——那是四年前车祸留下的后遗症，但相对失去生命来说，这种损失已经算微不足道。

抬起头，镜子里是张年轻而又憔悴的脸，因为长时间作息饮食不规律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有些瘦削苍白。

以及无尽的……孤独。

作为那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除了强烈的自责以外，有个荒诞的想法不止一次出现在他脑子里。

——如果当时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他也曾幻想过，如果能拥有超人般的力量，就可以在那场车祸中保护好他人，而不是无助看着那桩惨剧发生。

“只是异想天开罢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

临走时检查完所有的电源和煤气，确认已经关闭后，他推开大门。

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仅此而已。

……

扑面而来的凉风让林时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脑子也变得清醒起来。

和父母留下的老屋一样，附近的建筑大多始建于八十年代，穿梭在这些斑驳古旧的江南小巷里，总能给人一种回忆童年的味道。

路上行人稀少，一阵寒风刮过，周围的雾霭被吹散，随即又很快聚拢。

“都快七月份了，天怎么还这么冷？”

忍不住抱怨的同时，林时抱着胳膊往前走，好让自己暖和些。

前方，一道蜷缩枯瘦的身影吸引住他的目光。

借助不怎么明亮的光源，依稀可以看出是位老人，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一动不动。

要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林时甚至以为对方已经死了。

从老人的衣着打扮来看，应该不是什么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大半夜的出现在这，很有可能是突发疾病倒在路边。

也就是说，老人摔倒了……

他脑海中瞬间蹦出两个选择。

扶，还是不扶？

林时很想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

打心底里，他是想伸出援助之手的。

可林时清楚记得，当年距离惠城仅仅百多公里的宁城，有位大名鼎鼎的法官，说了句：不是你撞的，你为何去扶？

虽然这话有被曲解并且道德绑架的嫌疑，但事实是从那以后，扶老人变成了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你扶老人了？那你好有钱诶！

林时不光没钱，而且很穷。

因此，他只是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老人，深吸口气，忐忑不安向远处走去，脚步却变得越来越迟疑。

在一番激烈的思考后，他咬牙向原路跑回。

人命关天，世界上哪来那么多恶人。

检查下是不是真的发病，报个警就走，也算给自己良心一个交代。

他用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理由安慰自己，忍着右手旧伤带来的痛楚，吃力把老人的身体翻转过来。

老人气若游丝，明显处于昏迷状态，干裂的嘴唇显现不正常的苍白色，嘴里还喃喃念叨着什么。

但愿还来得及。

就在林时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时，原本昏迷不醒的老人眼睛突然睁的溜圆，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他的手死死抓住了林时的胳膊！

看到这熟悉的套路，林时脸一黑。

不管装的再怎么像，果然还是碰瓷吧？

“不用了……没得救……”

出乎意料的是，老人并没有大喊大叫说是林时撞得他。

制止打电话呼救的同时，他另一只手缓缓指了指身下。

林时瞳孔猛地一缩。

五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贯穿老人整个腰腹部，鲜血正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染红了周围一大片地面，像是被什么猛兽爪子撕扯过的一般。

也许是幻觉，林时仿佛看到有丝丝黑气从那道伤口溢出，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不得不说能在这种伤势下活到现在，绝对是医学史上的奇迹！

在连续吐出几口鲜血后，老人的脸色反倒缓和了些，浑浊的双眼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平静。

“死了……都死了……我也该死了……”

老人不断重复这几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忽然将目光投向林时，继而望着他的手背上那条蜈蚣般丑陋狰狞的伤疤。

那是车祸手术后留下的。

“孩子，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老人轻声念叨，慈祥的眼神像是看透了林时，握住他胳膊的手骤然一紧！

老人的手修长细腻，与年龄完全不相称，更像是艺术家弹奏钢琴的手，隐隐透出璞玉般的光泽。

上面，似乎有道复杂的纹身。

刹那间，一股滚烫的热感顺着手背传来！

这到底是什么害人东西？！

林时很想抽手，可身体像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整个人诡异挣脱不得，身体被剧烈的灼烧感包围，皮肤像是被钝刀寸寸割裂！

撕裂的痛楚包裹住他，就在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林时感到胳膊上的力道忽然一松，猝不及防下，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

倒是老人挣扎着从地面爬起，背靠墙面跌坐，眼眶凹陷神情落寞，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他甚是欣慰看了林时一眼，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对着远方惨笑。

“我来了。”

老人的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像是火星飞溅入汽油中，一抹金色火焰从流淌的血液中陡然升起，节节壮大颇有滔天之势。

火焰飞快攀爬上老人的衣物，继而是胡须，眉毛……如同含苞欲放的金莲，瞬间吞没了老人。

然而，老人表情安详肃穆，没有丝毫痛楚，反而带着解脱的微笑，身体渐渐化作虚无。

随即，金莲瞬间收缩破灭！

只余一缕青烟闪逝。

没有黑烬，没有血迹，就连焦黑的灼印都没留下。

仿佛之前一切只是幻觉而已。

林时瞪大眼睛望着这一幕，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他走到老人之前跌坐的地方，手在空气中挥舞了一番，仿佛在试探些什么。

当确认现场只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帆布包后，他用如释重负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果然没睡醒呢……”

周围的雾霭悄然散去，夜空中的月色由朦胧转为明亮，给人一种重新回到现实的不真切感。

林时这才发现，右手手背上原本可怖的伤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光洁如新的皮肤，依旧残留灼烧般的刺痛感。

他用力掐了把脸……生疼。

真的，只是幻觉么？

空气中的温度，似乎变得更冷了些。

林时心神不宁走在路上，浑浑噩噩间来到一条冷清的商业街。

前方，有一家店面还亮着灯，按外面飘摇的暖帘和隐约可见的装修风格来看，应该是家面馆。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他突然有种饿了很久，迫切需要进食的冲动。

那就……吃碗面吧。

第二章 画皮

店面不大，里面只有个中年胖子，应该是店主兼厨师，正叼着烟对手机傻笑，多半在进行看直播之类的娱乐活动。

看到有客人上门，胖店主随手扔掉并踩灭烟头，带着和善的笑容询问。

“吃什么？”

“最便宜的……就这个。”

林时指了指菜单上的豚骨拉面。

在胖老板转身忙碌后，林时开始用手机在网上搜索‘老人’‘自燃’之类的关键词，希望能找到一点端倪，可惜一无所获。

他仔细观察原来伤疤的位置，那里现在有一缕藤蔓状的淡淡记印，有点像没洗干净的纹身贴，又有点像火焰灼烧的伤痕，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他干脆打开前置摄像头，对准手背上的花纹拍了几张照片，准备抽空发到逼乎上问问有没有人对这个图案有所了解。

“先弄口茶清清味。”

可能是林时的举动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胖店主递过一杯茶后，颇为自来熟朝他晃晃手机。

“小哥，看你长得挺帅气的，还一直把手机对着自己……是户外主播吧？待会我去给你点个关注？

斗鱼还是熊猫？”他一脸热切。

“快手。”林时回答。

“……”

胖店主表情一僵。

经过此番尴尬交谈，胖店主似乎也发现这位野路子顾客并不想搭理自己，于是继续哼着小曲在回形桌间忙活。

一碗热气腾腾的豚骨拉面被端上桌。

“慢用。”

林时看了眼海碗，“这么多肉？”

诚然，碗里的叉烧肉分量有些过多，多到和价格难以匹配的程度，就连汤面上也浮着厚厚一层油腻，用扎实来形容毫不过分。

这样做生意，真不怕亏吗？

“做生意讲究薄利多销嘛。”胖店主笑眯眯搓搓手，“这叉烧肉是我独门手艺，尝尝？”

林时从黏滑的汤汁里捞出肉片仔细看了眼，放下筷子没有说话。

好饿……

但不是这个。

胖店主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倒打开了话匣子。

“……这年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早就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我这家面馆位置不好，想把生意做大，最好找个高颜值的店员充当门面。

按网红模式运营一遍，有了人气一切都无所谓，味道好坏又有几个人会在乎呢……”

胖店主一脸愤愤不平。

“世道就是这样，你说对不对？”

林时扫了眼胖店主之前扔在地板上的烟头，淡淡嗯了一声。

胖店主扯了扯肥胖的脸庞，似是哀怨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惜我一把年纪，想整容也来不及了……”

他笑眯眯凑近，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问：“我有个建议：小哥你来我这工作，替我招揽人气怎么样？”

林时低头看着店里铺就的木质地板。

午夜惶惶，两人近距离交谈，

却只有一道影子。

“不好意思，我还在读大学。”

“那每晚来一会，在店外当代言招牌怎么样？”

“抱歉，也没兴趣。”

胖店主双肘撑在桌面上，把脸凑得极近，林时甚至能看请他发黄的门牙和捉摸不定的笑容。

“对了，你点了面怎么不吃？吃呀。”

“没胃口，我先走了。”林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站起身，只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呵呵呵……别走啊……”

胖店主体表开始逸出一丝丝黑色薄雾，从这个肥壮的身躯中发出的，居然是女人银铃般的媚笑声。

灯光迷离，

冷风阵阵。

他自怨自艾抚摸着身体，像是在把玩一件珍贵的瓷器，若无其事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要不这样吧？

你把这幅皮囊给我，

我以你的外貌经营这家店，

咱们一劳永逸，

怎么样？”

他带着诡异笑容张开双臂，皮肤上慢慢出现碎瓷般的裂纹，一块块从身躯剥落，像是一张年代久远剥落的字画。

那些皮肤碎片触及地面，化作丝丝黑气顺着地板弥漫，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墙壁上凝结，如同舞台上营造氛围的干冰，空气中的温度低到几乎滴水成冰的地步。

而‘它’则是舞台上，最显眼的那个主角!

在洗尽铅华后，空洞的躯壳下，并不是什么血肉模糊的景象，而是团一人高的雾状生物，用类似金属片摩擦发出的空洞刺耳嗓音说道：

“这张皮可是人家花了好久才画好的，不过……比你的还差了点。”

画……皮！？

林时浑身漾起鸡皮疙瘩，顶住恶寒二话不说抄起板凳，向面前这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黑色雾状人形生物砸去！

预料中的碰撞并没有发生，板凳径直穿过‘胖店主’的身体，撞飞了一堆摆放整齐的碗碟，碎片飞溅。

‘胖店主’像是没事人一般，晃晃悠悠朝林时飘了过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

“放松……别想着抵抗……我会很温柔的……”

冰冷的刀尖骤然贴近林时的喉咙，从眉心比到喉咙，像是在考虑应该从目标身体的哪个地方破开口子，更像是在猛兽戏耍猎物。

林时下意识想拉开两者间的距离，可无论怎么后退，都摆脱不了对方跗骨之蛆般的包围。

“就从这里下刀吧……这张皮……能临摹好久……”

空气中的温度低到几乎滴水成冰的地步，林时有种炸裂的窒息感，脸色惨白喘着粗气，他本能握住剪刀，拼命想把剪刀往外推。

可剪刀依旧一点点挑破喉咙处的皮肤，鲜红的血珠随之冒出，黑色生物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小哥哥……来玩呀……”

话音刚落，黑色生物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怎么可能……不可能！”

林时整只右手开始呈现不正常的白色，这种白，不是皮肤的惨白，而是由内向外散发出如玉的炽白光芒！

而一切光芒的根源，则来自于他手背上的那个灼烧状藤蔓印记！

“是你……我记得你……”

黑色生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它体表缭绕的黑雾触及林时的手，发出肥肉入锅的滋滋声响，迅速消融不见，仿佛林时的手不是手，而是一枚通红的铁块！

林时擦去喉咙处的鲜血，在确认伤口不深后，果断将剪刀夺了下来。

嗯……张小泉。

黑色生物后退两步，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即便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林时依旧能感受到它心底的愤怒和不甘。

“没道理……没道理啊——”

“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

林时淡淡回应，冲上前一把掐住它的脖子部位！

黑色生物的话音戛然而止，随着如汤沃雪的消融声，发出凄厉的惨叫，周身黑雾不断消散，散发一股子浓烈的腥臭味。

“杀了我……他们会来找你的……”

林时不为所动，反倒加重手中的力度。

伴随着滋滋声响起，黑色生物的体型缩水到拳头大小，如同遭受酷刑般颤抖。

林时脑海中传来阵阵晕眩，先前的饥饿感变得更加剧烈。

仿佛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一般，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胃部在抽搐，身体每个细胞都在渴望着进食。

好饿……

望着手中那团挣扎的黑雾，他陡然产生想要吃下去的冲动。

吃下去，就饱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不断冲击着林时的意志。

最终，

他放弃抵抗，遵循身体的本能，慢慢有所动作。

当然，不是直接去咬那么low。

就在他刚刚产生‘吞噬’的念头时，内心深处便陡然产生渴望的般悸动，手背的藤蔓状印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黑气被从不明生物体表飞速剥离，化作丝丝凉意没入林时体内，带来一种奇怪的饱腹感。

啊啊啊啊！

黑雾发出疯狂的惨叫声，一涨一缩，拼死想逃离白光的笼罩，但只是徒劳。

随着凉意进入身体，林时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像是寒冬腊月泡在冰冷的池水里，就连口中呼出的气，也变成触目惊心的白色。

他右手光芒愈加醒目，黑雾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小。

林时已然被冻的牙齿打战，大脑也因为低温产生针刺般的痛感，手指因为寒冷而麻木僵直，嘴唇被冻得发紫，已然出气多进气少。

他苦涩想到：自己该不会被冻死吧？

就在林时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黑雾终于所剩无几，啪的一声轰然破碎！

凝滞的空间陡然一松，诡异的冰冷感也挥之而去。

林时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全是冰冷的汗渍，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浑身哆嗦瘫软在地面上。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