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杂记》——拜因
魔
夏天的风依然这么猛烈。我听到海的低吟,嘶哑地诉说它的沉浮。它的过去,痛苦的回忆,都随风飘去,让风的呼啸吹落初生的绿叶,留的满地凌乱。尚未历经年老的宿命,生命的演出便匆匆谢幕了。
数千片数万片,渺小的它们无人注意,无人关怀。只有逝去的时候,它们的色彩——那最后的一抹绿色才流露出最后的不舍,但是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吗?
我看到了,听见了,闻见了:它们曾经活在这里的证据。念想我这一生,终日的奔波忙碌,是否也会换的离去时某个人对我回眸一笑。
我只是希望……而正如夭折的绿叶慢慢从我身边逝去,残酷的现实逼迫我不得不向前行进,我得不到丝毫的喘息。学生时代的荣誉虽不是一文不值,但我发现它们不是敲门砖,在愈发激烈的竞争中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不谙世事的我处处碰壁。生活真的不是记录在书本里的文字描绘的样子,只有真正独立以后我才感受到这一点。我追求的抱负,我的理想世界本应该如此吗?倘若这样,现在的我是否可以找到知己,是否可以真正抓住我的未来呢?我因此常常牢骚满腹。
“你还年轻,知道的太少。”老张经常这么劝我。他总是很热心,帮我找工作,但我实在也没有去的想法。“不要把自己定位的那么高。学历什么的只是一方面啦。大家一开始都一样,你老自己蛮干,不和别人接触,自然很多事情也不明白。”
他自己经营着一个饭馆,也挺不容易的,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多少。不过今天晚上本地电视台有一个介绍美食的直播节目(实际上就是给他那条街几个馆子轮着做个广告,但是得整的干净一些),做做广告也许去的人就多了。他挺重视这次上镜:“怎么也得有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吧。”因此我留在店里帮他打扫卫生,回来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透,外面路灯还没亮起来。
这时我加快了步伐。微风轻拂,道路两旁的树叶窸窣作响,行人寥寥,我有些不安,只想走快点赶紧,回我的阁楼里。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回家必经的那个小巷口。这里已经完全黑了,显得冷冷清清,平日里那些娘们晚上总是开着灯打牌搓麻将好不热闹。也许今天的客人多了些,没有一户亮着灯。放纵的人们以为自己去了无忧无虑的世界,殊不知这一切掩盖着无穷无尽的黑暗。缠绵悱恻的欲望在黑夜里贪婪吞噬着麻木的灵魂,最后只剩那一点满足的空虚。
穿过一个个诡异的小房间,我只想快点回到家里,关上门窗沉浸在我的世界。唯有孤独才能让我在那里自我救赎。我任凭感觉摸索,在没有光亮的巷子前行,内心不知缘何惶恐不安,豆大的汗珠流过廉价,我清楚的感觉到:堕落的深渊在靠近我的内心。潜意识里的不安告诉我:有双眼睛在那里,在那看不透的黑暗里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仿佛触碰到了,它的湿润的眼球——不是噙着苦涩的眼泪,而是触及到深邃复杂的情感,它分明再说——很微弱,像是嘴里含混着黏浊物——“你在憎恨,你在无奈,你在改变。”
我气喘吁吁瘫倒在凌乱的床边,心绪杂乱。这不是幻觉,我没有看到但他的眼神真的传达到我脑海,他为什么要盯着我,或者说,我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他的存在。没有存在的直观表现,没有意识的逃跑,没有意想到的平静。一切似乎平淡无奇。没人追上来,家里的一切完好无损,床头这样的凌乱。惊魂未定的我从床头找出电视遥控器,暗示自己不要一直想这件事情,墙上的钟定在了八点整,老张的直播节目开始了。
我颤抖的打开电视,尽量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我告诉自己要平静,那个幻觉太真实以至于你欺骗了自己,放轻松,那个点不会有人在那里,只不过走夜路太恐惧罢了。看着屏幕前谈笑风生的老张,我这样安慰我自己。电视的声音太大,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我的手机已经响了很久。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十分惧怕,毕竟独处一室,又发生了一些可怕的倒霉事,难免有些不乐意。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从床上拉了起来,抓起手机。
“哪位?”
“……”对方在沉默“……”
“有事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
这一次,我听见了那个含混不清的低沉嗓音:“你在憎恨,对吗?”
“你是谁?”我吓得扔掉了手机,它又一次烟消云散,随后就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电视机的屏幕碎开了,我以为里面会走出什么东西,但是没有——看来它没有打算从那里钻出来——或者说它并不真正存在吗?
它的声音很陌生却似曾相识,它一闪而过的湿润瞳孔在诉说什么,那分明是一种痛苦。它不像一个吓人的鬼魂,我没有在一刹那间见过他……我想停止这种无谓的思考,冲到门边,门打不开,冲到窗边,果然也锁住了。但是窗外依然不是深色的夜晚,有微弱的阳光渗入狭小的空间,依稀可见一座小山覆盖湿润的绿色植被,其上有几朵长相怪异没有美感的暗色花朵,在深绿色草坪上显得尤为压抑,我在狭小空间里注视它们,然后缓缓扭头,墙上的钟还是指在八点整。
我不知道神秘的来访者的真正目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弄坏我的钟表,让我在虚无的永恒中心惊胆战。我无暇顾及窗外的种种不明其意的意象。既然不愿接受现实的残忍,那就在这个禁锢的空间等待,在虚无与真实的犹豫中我沉沉睡去,这里只有我自己吗?也许只是缺少我自己。
不知为何睡去,不知为何苏醒,仿佛真的停滞了,就如同那个不走的钟表,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窗外仍然是令人作呕的扭曲的残花点点,生机勃勃的景象也好似驱走我的饥饿感,使我不愿起身。那些玻璃碎片堆在那里,但那天的声音没有出现。而我也不知要呆多久。
周而复始的重复让我开始厌倦,心中的恐惧却让我保持沉默,终日卧床不起。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说些什么,因为它似乎就在这窄窄的屋檐下注视着我。只是我想要逃脱的欲望逐渐消耗殆尽,我心中油生一种想要一直维持现状的执念。
那扇一成不变的窗户……有时我真的以为那是一幅画,尽管能看见绿色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但是这平静的梦幻投影占据我的意识,让我心安理得的醒来又睡去,在小小床铺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个夜晚,那已经略显枯黄的花朵已经藏进无尽的黑夜的时候,含混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耳畔:“你在无奈,对吗?”
“是的。”
“我也一样。”
我突然发现,他沙哑的声音开始清晰,越来越像我熟悉的一个声音,“我之前认识你吗?”我开始好奇,也渐渐克服对它的恐惧,毕竟我的命运不能被自己意愿左右。
“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你一样在逃避外面的世界。”
“所以你也一直在这里? 如果有什么目的应该早早下手了吧。”
“是的, 你在黑夜里发现我,我也就陪你一起堕落。”
我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听起来有些吓人,但我还是很讨厌他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那……我的电视是你弄坏的吗?”他选择了沉默。
我抬眼看去,发现电视完好无损。我又揉了揉眼睛,真的完好无损。而我也不知道它究竟何时恢复成原样。“你在无奈,对吗。”他又用故弄玄虚的口气问我,此刻我更多的是厌烦。
“来呀,动手吧,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不怕你!”我肆意挑衅,但是那个声音没有再次出现,反倒是我眼睛红肿,泪水不住地流淌,是悲伤吗?也许,但更像是不由自主的反应。我渐渐感到室内温度在不断升高,如同在炙烤的一只被束缚的野味,我意识昏沉又一次睡去。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我费了很大劲才从地面上爬起来,我转身看向窗口,不敢发生眼前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枯萎了,绿色的植被消失了,留下枯黄的草坪,几朵花干枯的不成样子,有些花瓣已经凋零,往昔本就可怖的场景又徒增几分凄凉。
“这个世界本就不甚美好,现在更加让你厌恶了对不对?”来访者如期而至了。
“你想改变吗?”它又问我。
“我只想逃脱这里。”我的心已经疲倦了。
“你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逃走,你愿意这种禁锢的孤独,就如同你一直在憎恨一样。”它略带嘲笑的说。
“没有。”我把头低了下去。
“那你最恨谁?”
“我恨那个女人,她不理解我优秀在哪里始终不看我一眼,我……”我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突然停住了,我如同被它催眠一样,把句子一个字一个字从嘴中蹦出来。“ 我恨她但是这些都过去了 ……”我再一次后背发凉感受到深深的恐惧,完全忘记现在我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她现在会永远陪着你了。”那个声音飘出窗外,我循声而去,窗外已是阳光普照鸟语花香,草坪也不再是深绿色的色彩,而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浅绿色,好像还沾着昨夜的露珠,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在正中的山坡山绽放笑颜,那朵离我最近的紫花又一次微笑了,我隔着玻璃窗闻见了它的芳香。
我为什么会释怀,尽管这一次我的双眼真的包含泪水,但我不是悲伤落泪 无忧无虑,永不退缩的梦幻会一直停留在我身边。我的心一直遵循那个声音对我的呼唤,我不再是炙烤的热锅蚂蚁,而是追求理想世界的勇士,要创造这个理想世界。只是我的双眼依然这样的倔强,不愿让我继续沉浸在这奇妙景象里就闭紧眼皮,我好像快乐地进入了梦乡。
“还不是因为前几天那个住那边破阁楼的男的醉倒在我门口,去医院就挺不住人就完了。”有个上岁数的老婆子满嘴不悦。“这种事多了去了偏偏这次搁我这摊上了。”老太婆气的吐了口痰。
“不就是那个找不着工作的小书呆子吗?我听别人说好像还是个博士生。”剪指甲的女人说
“是正人君子还住那呐!天天喝完酒就在外头骂街埋怨,我都快烦死了,这可好,直接在我这见阎王爷了。”老婆子拾掇起垃圾袋,向屋后的垃圾箱走去。
老太婆艰难地打开箱盖“什么东西这么沉。”
美好世界
美好世界
空洞绵延的废墟,现在还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趴在它们的阴影下,仰望这些高耸入云的城市废墟,我不禁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我没有多少时间停留了。怀念?不舍?我似乎还曾拥有万千思绪在脑海,当我再泥土里捡起这块石板的时候,一瞬间都无影无踪。渐渐失去知觉的脑海浮现出我不愿提及的往昔光景,如同现在从我伤口中渗出的鲜血,不住地向外喷涌。我颤抖地在石板上书写,往事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1)
我在那里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后来知道我并非出生在那里,但是从我开始记事起,我从来没有离开那几间低矮的平房,一直都是一个人孤独的长大。
妈妈是一个善良的但是不太温柔的女人。我没见过父亲,母亲就这样家里家外整日忙碌,父爱的缺失让我难以过多的对母亲偶尔的苛求抱有怨言。外公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都叫她媛媛。至于我母亲到底叫什么我到最后也没搞清楚。因为我家不用上户口,不用登记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家里没有多少人造访也自然能理解,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很奇怪对吧?这样真的挺像桃花源的,一个没有生活压力的,一个孤独的桃花源。
总之,我和母亲的相处还算和睦。外公外婆住在左边的平房,那扇屋门从外头罩了层厚厚的塑料布,显得有些笨重,但隔音效果不错。我和母亲就住在中间的红房子里,门前几块圈起来的土地,种着大葱,菠菜,还有些马铃薯。其实我妈在家后面的山坡有一大片田地,种种这些也只能算是牛刀小试,茶余饭后的闲情罢了。
我常常去家周围那几座山丘去玩。我家就在这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茅檐低小,静静矗立,悄无人息。春暖花开,乍暖还寒之时,可以看见一大片鲜花开在北边的山丘上,与南边的梯田交相辉映,那时候年纪小,只一心觉得和书上看的春意盎然之景差不了多少去。可惜从未出过这个小山沟,我当时好想看看外面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
怀揣着未曾踏出过这里的遗憾,我更加狂喜地投身于春天盛开的花海。我平日里常常翻书,我常向我的外公索要过不少书籍,里面有一堆插图。有的是摄影,有的是手绘的油画。我常常抱着一本比较详尽的书去山坡上一个个找,一个个比对:“这是玫瑰”“是月季”“紫罗兰,不是常见的一种,大概在……259页上”,就这样不断地寻找,我想了解花的热情没有丝毫减退。在无聊的时光里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消遣。至于有些太晦涩的名字,我忘得差不多了。
那天早晨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我在窗边闲来无事拿着望远镜看着雨中的山坡。北面的一些花开了。当时夹杂在一片红色之中。有朵绿色的从没见过,一开始因为在草坪里我都没有注意到。它长得格外高笑得灿烂,独特的魅力让人无法自拔。躁动的心难以克制,好奇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它吸引着我,指引我去发现。
发现……难以忘怀的震撼。
我穿上雨衣,马不停蹄地冲出小红房子,这时母亲正在右边的屋子里烧饭——那是我们的厨房——“皮洛,你干什么去?”妈一边炒着菜一边没好气的问我。
“妈妈,那边山头长了个很好玩的小花……我想去看看它。”我气喘吁吁。
妈仔细端详了我一眼,又忙着去摆弄锅里的菜,看上去火有点大。“我知道了,路上小心点。雨下得这么大,别玩得太久了。”
我有些诧异,母亲没有发火,也许真的只是锅里菜火太大了,她没有之前的唠叨教育阻挠我下雨这么做太危险等等。就像去年我曾爬院里堆积的废品小山被她拎起来,还挨了顿骂。也许她也察觉到我对未知的独特执念吧。
颇感意外和惊喜,我抓紧时间赶路。山丘本身并不高,外公跟我母亲谈话时曾提过不超过30m加上我从小就跟着母亲上山干活(不是特别重的)我很快就轻车熟路地沿着小路找到那朵绿色的花朵。其实要不是下雨,它的绿色很容易就隐藏在山坡里了。即使如此,从远处辨别到近处观察,仍然费了我不少力气。这的确很考验我的视力。开在红色的花丛里,它绿得明艳。我不忍伸手去摘它。它高耸,突出,更凸显它的孤独,永恒的孤独。
同样的孤独遭遇使我对它心生怜悯。好一阵子我就这样孤独地和它对视,时间仿佛停止。一直到那时,那块长满绿色苔藓的石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
我侧眼一瞥发现了它,极其偶然地看见满是绿油油的点缀下,黑色的本貌在最下面隐隐闪现。冷风吹来,我打个寒战,鼻涕水流下来,我擦着鼻子,雨水洗净我湿漉漉的双手,此时此刻无意间一种奇怪感觉刺痛我的脑海。
这块石头动了一下。
我眨巴下眼睛,它仍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这块巨石彻底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去触摸它光滑的表面,手上粘上暗绿色的黏液。我试图推它,它稳稳当当地坚守它的阵地。也难怪,即使是现在的我,也不可能撼动这么硕大的家伙。我只好绕过去,想好好观察下它。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甚是小心地走到它后面,然后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家里厨房做鱼的味道——我好奇地往那里看——
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这震撼的一幕。他就缩在那里。两个巨大的爪子抱着发抖的躯干,两只脚像极了书柜里百科全书画的鸵鸟——笔直得伸出去。侧卧着石头,那双眼睛不知是含着雨水还是泪水,湿润的眼神冷静的盯着我。
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我仍然可以清晰地记得,那双眼睛里写满哀怨。我呆若木鸡地站着,注视着那对眼睛。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居然不是害怕,而是他显露的内心深处无尽怨恨,我不明白。他的爪子慢慢地移动,他一直在喘息,劳累疲惫。我的母亲赶在烈日下耕作时力不从心也会这样。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喘气声真的和我的母亲有些许共通性——毕竟总是听到母亲这样,太过于熟悉。他有些地方则完全不像我和我的母亲,因为他的样子不是人类。比如那冷冰冰的爪子,冷不丁触到我的肩膀时,我的心也随之被凉意穿透。
我吓得惊声尖叫起来。他好像被我唬住,连忙抽走他的手。我转而哭泣,闭着眼哭泣,不愿再看见这吓人的一幕。隐约间,我听到他起身的声音,爪子抓紧地面的声音,等淅淅沥沥的雨水拍醒昏倒的我的那一刻,他早已消失在空旷的山野深处。
艰难地起身,急忙收拾好雨衣,跌跌撞撞地滚下山去,恐惧的寒意不断冲击我的神经,我不管不顾,伤痕累累,不断地摔倒爬起,满身泥泞地向山沟的屋子跑去。我终于到家门口——铁栅栏的门前,那里摆满乱七八糟的烂桌子椅子。我的母亲,穿着灰色调的衣服,嘴角也磨破了,我无心顾及这些,一头扎进她怀里,不省人事。
那之后我大病一场。我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做着梦:那双眼睛,母亲的样子,恐怖的岩石……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我自己虚无缥缈的幻觉:母亲就卧在我床头,哭泣着喃喃自语:“别再让我失去他……我不想再经历一次……真主,保佑他,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
那年我七岁。谜一样的经历,谜一样的世界。这都连同我神秘的父亲都印在我的心底。
(2)
我到了必须上学的年龄。也正是这件让人心有余悸的可怖事件发生后,家里来了一位教书先生——我们叫他山羊驼先生——在家里给我上课。一个人的教室,一个人的御用家教。
关于家里不送我出门上学的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就如同我看不清东边山口的缭绕的雾一样,整个山谷就只有我们一户人驻守在这里,陶醉在这亦真亦假的梦幻里。这里的确很美好。山清水秀,自给自足,四季分明,颇有些小农经济的怡然自得。连温度都刚刚好不冷不热,后来学了不少地理知识,我渐渐感到这也太完美,如此精细像一个早已设计好的程序一样,哪里存在自然异常气候的影响。
山羊驼先生博学多识,通晓天文地理,随时随地他都可以一直思考,仿佛他的大脑不止长在头里,反而延伸到了他的骨髓,他身体里的每一处。他一直保持微笑,总是很有耐心。我曾经当他在厕所里时隔着门让他解一个超越方程,他从容应答,让那时对他颇有微词的我敬佩不已。
在山沟沟里呆的久了,自然很难知晓世间竟还有如此奇人。我一度认为成为他的学生,从他的口中了解外面的世界是我荣幸之至,也正是从他口中我知道这里就是人们期盼的“桃花源”。
我曾问过我的母亲,山羊驼说的是不是真的。妈妈总是说:“他没有理由在教书时骗你,他是一个好老师。”
“妈妈,你怎么请来的这么一位博学多才的老师呀?我看爷爷的书知道,山羊驼先生属于天才,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专门教我呢?”
“现在外面的人们都是天才,”妈妈摸着我的头,“你以后也可以变得优秀出色,但是没必要像他这样,因为变成这样你会付出太多。”妈妈露出微笑,一种带有苦涩的微笑。她苦笑的样子总让我感到她经历的痛苦,她不愿提及的故去。
相比之下,外公,我常常叫他爷爷(毕竟我的亲爷爷也不在这里),反而不会隐藏太多,他总是笑口常开,无忧无虑的样子。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呀。”有时外公就这么笑笑。
我和他在棋局上博弈时,我总是禁不住谈起很多事情,一些妈总是在回避的事情。这些事情,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开始有疑问去好奇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就支支吾吾地搪塞着。今天我跟山羊驼先生学了许多,我也就越发好奇,想跟我外公谈谈心,就像我还不懂事时,他带着我去山脚下的小湖里垂钓时闲谈一样。
外公笑了起来,抿了口碗里的白酒,“这也是山羊驼先生教你的吗”他一笑,嘴里两个摇摇欲坠的门牙有点刺眼。他也是个文化人,他和外婆的内间更像是一间书房。
我猛点头“我爸爸常年不在家,是不是出去打工了?”
“留守儿童,这也算是个历史问题了吧。”他的红鼻子朝向窗外,北坡的树尽显秋日的颓然,落叶缤纷,颇有些凄凉。
“你的父亲……嗯……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他在做什么,不过他暂时不会回来的。”
“他和我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吗?”时间久了,我几乎要把我的外公当做亲爷爷了。“他们是不是在远离这里的地方生活呢?”
外公这是眼里闪过一丝怜悯,这里的回忆格外清晰:“孩子,不要太想你的父亲。他……很好,他没有抛弃你,相信我。”
“不,”我不想总被搪塞,“山羊驼先生跟我说了好多,智能手机,电脑……有办法联系到外界的。我们在这里困着,这……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愉快的事,对吗?”我眼巴巴地看着我的外公。
“难道山羊驼先生没有告诉你,这些东西已经是过去式了吗?”
我迟疑地点点头。先生那坚定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这里没有了,外面充斥着不舒服的感觉。人们逃离了,有些找到新的方向,有的干脆自我毁灭……人们破坏了太多本该存在于这颗星球上的生命,比如说我们可以看到的你周围的山林鲜花……就像打破一种平衡却不得不适应新的平衡。额,抱歉。”山羊驼笑着,恍若隔世般惊醒一样:“刚才讲到哪里?基因的多变性吗?”
外公一口气把那碗白酒喝净:“相信我,孩子,这里是你我可以继续存活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太危险,远非这里美好。你知道让时光停滞的塞勒菲斯城吗?不同于它,这里是真实的,不是想象的梦幻,你我因它而存在。你的父亲……正如许多留守儿童的父亲一样,在外面努力的工作,辛辛苦苦地操持他的事业,也正因为你能在这里舒服的活着而不断努力着。”外公眼里闪着泪光,好像喝酒是呛了一下。他仍对我报以微笑,转身进入他那间矮矮的书房。
有时他也是这样,含泪微笑,盯着一张发黄的照片。我根本就没看清他看的照片上的记录着什么,因为他总是有意避开我。心情好些,他就打趣地开个玩笑:“让我这个老头子有点小秘密行不行?”但很多时候,他会一直盯着那张照片,偷偷摸着眼泪,我不敢多言,就出门做别的了。
时光停驻的美好?我宁愿不要这沉醉的人梦中所向往的塞勒菲斯,我只想体验未知的窗外的现实世界。新的平衡?我不愿思考这纷繁凌乱的种种。外婆常年卧病不起,外公和母亲要顾及的事情太多。更何况外公虽然一直精神抖擞,但是他终有真正老去的那一天。我知道外公和母亲无暇顾及我过多的疑虑,我把打开那扇窗口的希望全寄托在教书先生上。诚然姥爷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珍藏各式各样覆盖人类的各种知识,我也从那里了解了许多。而母亲虽然有时脾气不好,但是仍然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但山羊驼先生却像是那个握有钥匙的人,用他善变的口才告诉我,我之前了解的世界已经是过去式,外公书里的人类社会已经成为历史。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亲如挚友无话不谈。事实上如果山羊驼先生那时只是撒谎让我对外面世界恐惧留在这里而骗我,我也会深信不疑。毕竟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告诉我人类世界已经乱成一锅粥,环境污染导致土地干裂寸草不生。干涸的河流,贫乏的水源使很多物种都变了样。与此同时因为核辐射等原因,同时诞生许多我没见过的奇异生物。
“是《生物圈画卷》里也见不到的吗?”那本书几乎囊括当时已知的所有生物圈生物的详细介绍,当然也是我外公珍藏的。书很厚,有好几卷。
“我想是的,皮洛。”他摸摸我的头,“我可以看看你这本书吗?”
我毫不犹豫地把书给他。
“皮洛,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许可以帮你找找看这些是否还在外面存在。两百年?或许更久。皮洛,你这本书描述的特征至少在光荣进化前的三百多年了。这个时间段有断档,我也难以分辨太多。”他一边翻一边看,不想落下全部细节。
我其实颇有些惊讶的。对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山羊驼,我难以相信他会有这么多不清楚和不了解的事情。毕竟他负责的是我全科目的教学。
“我想今天的教学时间到此为止了。”山羊驼看了下手表。他手表的样子很奇怪,表上的灯一闪一闪发光。“祝你有个好周末。”他起身,穿好外套,准备离开。我们走出屋门,我的母亲在铁门处恭候他多时了。“回见,媛媛姐。”他总是以这种方式称呼我母亲,亲昵而古怪。总是在回避我妈的姓名。
“我认为你应该更注重一些体面的教育,不要老给我孩子灌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母亲冷冷地看着他。
“皮洛今天和我相处地很愉快。”他微笑地说,“再见,太太。”那句太太格外用力,带着他邪魅的微笑,听起来不是让人特别舒服。
我一直这样望着山羊驼先生走出转角的胡同,消失在远方笔直街道的雾中。
我静静地远观。我们从未走出这里,这个美丽的山沟世界。
其实我那一天差一点,告诉山羊驼,我其实也遇到过类似于如他所言的可能是受过辐射变异的物种,但我迟迟并未告诉他。什么原因呢?也许我在犹豫那是不是一种童年的幻觉,谁小时候没有做过离谱的幻梦呢?也许我看走了眼,这里倘若真的有那么可怖的东西入侵过,此时此刻,13岁的我就站在原地,怎会看见这落日余晖的紫色眩晕下,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绿野呢?怎会沉浸在祥和里,渐渐习惯和平而麻木存在呢?但是,但是现在,在废墟里,在我身下鲜血染红的草地里,我想我明白了。
是呼吸声,一直停留在我记忆里不停喘息的声音,那个使我心生怀疑犹豫不决的声音,它曾是我的梦魇,我时不时会梦见他,尤其是后来,我最终带着我这该死的犹豫向山羊驼袒露一切时——真的,我现在真的希望回到原点,真的不如醉下去好。
(3)
时光飞逝,我长大成人,没有初高中毕业仪式,在学习过程中课程难度增加的不少,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教学能力,我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学的很吃力。这一段时间,我渐渐承担起家里的重担,上山种地种菜,到后院养个猪什么的,渐渐有独立意识后,我才明白学业到我18岁这年的夏天也该告一段落了。“桃花源”里没有竞争,没有工业革命留下的信息。长大后我总是注意到,就像之前提到过的四季分明一样,连花都开的这么有规律,像是专门给我认识一样,田里总能种出庄稼来,也不用考虑旱雨季,我甚至怀疑连下雨天都是预定好的……好吧,也许我不该向山羊驼先生要那部电影——我从他的一个小玻璃片里看的,他说是人类文明经战争摧残后遗留的文物,他主要在外面保管这些——讲的是电脑黑客和虚拟世界的故事。
这个世界是虚拟的吗?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每每我都否认自己这个想法,我的依据不是那些摸起来软乎乎有温度的全是粘泥巴的猪,也不是它们上桌后我吃进肚里能感到的美味,而是在我深刻回忆里始终未提及的东西。
这也许将会是我见山羊驼的最后一面。“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他亲切地握着我的手。那种亲切感从未变过,永远都那么自然迷人。每个人看了都会迷上的。
他一一和我们道别,顺便拜访卧病的外婆,然后走出铁门,我心头一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冲出铁门。
“皮洛,干什么去?”我妈妈问我。
我回头望着妈妈:“我想去送山羊驼先生一程。至少送到山口,我会按时回来的。”
母亲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一如既往地看出我的执念:“早去早回。”
我呆呆的看着我的母亲,她眼睛在发光,是泪吗?
我没有多想,她也舍不得先生吗?也许吧,尽管他们相处的并不好,有一次我偶尔瞥见母亲远远地恶狠狠地望着他,他当时正在仔细察看园中的花草,我则在那里看他给我的一本《山海经》,同时我也把爷爷的那本《基因密码》借给他看。我们常常这么换书看,我对文学感兴趣,他则对科学实际应用方面感兴趣,也许他文科更好一些?
我追着他,夕阳快要落进雾后面去了。我远眺,我的家也渐渐消失成一个渺小光点。我直直地走近山羊驼先生。他似乎已经恭候多时了。
“嘿,伙计,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淡然一笑。
“山羊驼先生,”我还是习惯于这么叫他,“您还记得很久以前您提到过一些物种变迁的问题吗?”
他皱皱眉头,眼睛转转顷刻间目光放电一样,“噢,噢,你有什么独特见解?”
“听着,也许有些难以置信……”我声音有些颤抖,“我可能觉得这不过是我的一种幻觉,但仔细一想蛮有趣的。”
“我洗耳恭听你的教诲。”他报以微笑,言语不失幽默。
我全说了。是的,现在正在看着这块石板的人,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感受,我的思考全盘托出。我认为山羊驼先生是值得信任的,我就告诉他了。
“嗯……听起来有点道理,这值得我找几个朋友调查下。”他掏出一张纸条,“这是我的名片,之前和你讲生活风俗提到过,几百年前人类社会非常流行的一种方式……过了一个星期以后,你可以去找我,我想那时我差不多会研究个皮毛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论一下。看到上面的地址没有?出了这个山口,你就可以见到很多地标,它会指引你往哪里去找到我,我应该教过你怎样去看地图吧?不过这个有些不一样。”他拿起那个卡片的背面,用手划一下,这里就如同之前我见过的透明薄片一样,显示了一张小地图,“这个洞口是你出来的地方。”他耐心地教我怎样去使用这个地图,生怕我找不到他。
这次真的该告别了。我目送他走出迷雾,消失。他仿佛预知了我的困难,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他的确很厉害。
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也许他知道我父亲在那里,我一直有这种直觉,他和我父亲有着某种特定的联系。
这一切都如同雾一般消失在泛紫的夕阳余晖里,而之后两年过去,我并没有找过他。但我最后还是去找他,走出那个山口,然后目睹到真相。
(4)
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晚上在中户整理储藏柜的时候,妈在院子里和外公谈话,谈着谈着就哽咽抽泣,想到我在里面听着就克制下去,我自然也不想多过问。整个冬天就在阴暗的气氛里笼罩着。
春寒料峭,又过了一个安静的正月初一,又熬过对外面世界新年的想象,全家就又投入慢节奏的忙碌生活里去。姥姥病情恶化以后,我把照顾她的活全揽在自己身上,毕竟母亲实在太累。更何况她自己也在慢慢老去。
干完农活以后我就去姥姥屋里,喂药,换介子,端夜壶。看着她病入膏肓,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仅仅只学了简答的医学知识,姥爷也不是医生,我们都帮不了她。
山羊驼先生婉拒过我教授医术的问题,他承认这也是他所不熟悉的领域。“现在外面的环境普通人是适应不了的,别说治病,人能够不感染上疾病就很不错了。”他解释到现在医学的没落。药品的消失,致命毒素在世间蔓延作恶。
家里只有一件“古董”水银温度计,给姥姥量体温用。她一直高烧不退。在这段时间她渐渐意识昏沉,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眼里留恋出一丝不舍。
我早就萌生过走出去的想法。不仅是因为我的好奇,或因为我想帮外婆想点办法去外边寻找希望,而是这反常的一切,这20年来不同于我在书本里见过的人类社会给我内心带来的冲击。我过分相信先生说过的话了吗?也许是吧。我深知他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那一天飘起鹅毛大雪。寒冷的气息还不想在春日暖阳里就此罢休。深夜,我一直待在姥姥姥爷的房间,另一张床上的外公好像已经熟睡过去,我独自一人守在外婆床前。我一个人摆弄外公的收音机,真不知道他是否可以通过这个东西了解到外界信息。他保存着这些通信设备,也许是不让自己太寂寞吧。我想象他自己一个人听着无声的呼唤,脸上流露出来令人费解的神情,就如同我看那张我一直找不见的照片时一模一样。
“阿洛……”外婆喃喃道,我以为她在说梦话。
“阿洛……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我惊讶地看着姥姥,她之前昏迷好长一段时间了。
“奶……(我又要叫错),姥姥,哪里不舒服吗?你要起夜是吗?”姥姥直摇头。“扶我起来。”她坚定地说。
“姥姥,你悠着点。”我急忙起身,用手搀扶着她。我从未见过她意识这样的清醒。我不敢相信,也许到时间了,该走了。
“阿洛,你想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在这里吗?”
“我好奇呀,我也不明白这一切是什么。”姥姥一定知道些什么。我紧紧盯着她,浑身发抖,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
姥姥叹口气“我上岁数了,得了健忘症,再加上总是病魔缠身,好多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你还有机会去知道。”姥姥指着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那里有张照片,也许可以帮到你,快拿出来。”我知道那是什么。
照片上有四个人。在产房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人在最左边。他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女人躺在床上,显然是我的母亲。
抱着婴儿的小男孩……真的好像我,但是我没有这种记忆,难道我的记忆也消失了吗?
“我也一样,”姥姥看出我的疑惑,“我也忘记不少东西,我很想知道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你,但是你姥爷就是不想多说一句,还有那个小宝贝,多小的孩子啊!怎么就不在我们身边呢?”
我不停地流汗,衣服浸透了。眼睛干涩的难受,我睁大眼睛,想再次确认一下。
“奶……奶,这,这个男人是不是我的爸爸?”
姥姥看着这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愤恨全都写在脸上。“他不要我们啦,对的,我现在只能想起来,他自己离开我们拉。他要研究一个拯救人类的项目,是的——他是一个不要家庭的冷酷无情的混蛋科学家——说什么改良生命,不要让世界万物受折磨——你看看遮天蔽日的烟囱,倒塌的屋梁,混乱的秩序,河里流淌着晦暗,人类的沉沦。”她激动地咳起来,面颊发红,我急得直出冷汗。“姥姥,放轻松别太激动。”我搂住她,“爸爸这么想有什么不对吗?”
姥姥开始咒骂起来,极尽粗鄙之词。“他绝对没安什么好心,”姥姥怒目圆睁:“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想过,他要打破平衡后适应新的平衡。”她抱着头;“我梦到过,我全看见……他可憎的脸,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手里,电脑屏幕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基因序列,笼子里是各种各样的尸体……我受不了这种折磨,我刚要喊出来,他就很高兴的告诉我:‘妈,你看看我找到新世界了,我们可以在浓烟下行走,我们的文明不会夭折’他就这么笑着,被按着进去……皮洛,你是不会想象出他那双眼睛的,他可恶的脸,他变得足足有一层楼那么高,还好他没有变成什么参天巨兽,但是我看见他浑身都是毛发的样子,我不敢靠近,‘我再也不怕了!’他就这么吼叫”。姥姥说不下去,接着一顿剧烈的咳嗽。
我捶打着姥姥的背。“姥姥,你一定是生病太久才会做这么吓人的梦吧,爸爸肯定不是……对吧?”我心生怯意,仍然尽量维持一个平静的语调。
姥姥祷告着,念念有词。不久,她平息语调:“即使知道他是一个孤儿,我也不会原谅他,真主!”她缓缓侧过头来,静静的趟回床上。
“我不知道照片上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你。我忘记太多事情,我只恳求你不要变成妖怪。我时间不多了,到最后也不知道这里藏着多少谜团。老头和闺女也把你瞒在鼓里……你长大了应该自己去明白一些事情。不要像笼中的小鸟一样,你不要被他害了。反正都是死亡,向往自由,冲破束缚地帮姥姥看看山那头是什么,好不好?我最后的心愿……”姥姥破涕为笑,开心地笑,缓缓地闭上眼睛。
她是不是就这样永远的睡去了?外面的时光是永恒停滞的,但是对于一个普通的人类,塞勒菲斯终究只是个破碎的幻想。桃花源终只是个美好的谎言。
我没有说话。今晚上我经历到了20多年从未想到过的事情。仿佛就是马拉松征程的最后百米,漫长无期的征途要临近终点,我要亲眼看看冲刺线背后的,理想破灭的枯燥乏味的现实。
一只手触碰到我,外公怕是早就站在我背后,听到了全部事情。
“其实我想等安心送走你的姥姥后再告诉你”他仍然是轻松写意的样子,外表流露不出内心的波澜。“也许比起美好的谎言,她更想接受残酷的事实,但是,你知道,事实往往是苍白的,我也曾幻想一直陶醉在甜言蜜语中不能自拔,但我们人类是有理想的,是不愿接受枷锁的束缚,哪怕这个枷锁给予你更多的自由。”
“爷爷,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照片……”我想把照片还给他。
外公摆摆手。“皮洛,我承认我在一些事情上骗过你,我只想让你安心在这里呆着,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探索。自己揭开真相的面纱。”他把照片还给我:“你拿好,顺便拿着这个……”
他掏出那把山羊驼先生教我打靶时用过的我们用过的手枪,姥爷护身用的。
“我全都知道,皮洛。也正因为如此,我留了一手,这把枪里装着一些特制的子弹,本来是留给山羊驼的。但我看他和你相处融洽,我就将计就计,心甘情愿地陪他们玩这场游戏。”外公突然严肃起来:“不过这个游戏有一个结局的,你有权知道这个结局,大家都把希望堵在你身上。”
“大家?”
“是的,也许我们是弱势的一方……不过你相信我,即使失败,我们也无怨无悔,我也知道你总得面对人生,你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外公小声对我说:“今晚上是一个好机会,现在那个山口最安全,因为下雪的时候,守望的恶魔看不见孤寂的灵魂。”
我点点头。“若真如此,这是一个好机会。”
“孩子,你若信的过我,今晚上就从这里走吧,快一点,明天它们就会苏醒。”姥爷又笑了起来:“我想莉莉可以安心地走了,今天是对她来说是美好的一天,她不用再受折磨了。”外公是真的很开心,他也许早已看清这些生死的因果轮回。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冲出屋门,窗外雪花纷飞。外公此时拉开百叶窗,再一次问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苦笑,这里实在没有记日记的必要。
“哈哈,皮洛,我可是一直记着呢,我还在用外面的日期,不过一直没告诉你。”他仍然如同孩子一般顽皮地笑着:“快走吧!”
我有时总在想,外公年轻地不像是一个年近70的老人,无论是心态上还是行动上,也许我离开后,他还可以帮助我母亲许多吧。
突然就要告别,我内心的确非常不舍,但是凝望着照片,在四面白色的山丘下和月光的照耀下,雪花庄严肃穆地构建它的白雪世界。我抚摸着照片,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若有所思地走到门口。
我的母亲早就矗立在那里。第三次了。
她裹着厚重的外套,眼角含着泪,就跟上次一样。
“我真的没有办法阻止你,皮洛。”母亲就这样把我紧紧抱住:“即使阻止你一时,我也没有办法去让你远离那种命运。”
“妈妈,别这样,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是我一定要去,我只想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妈妈留着眼泪:“我已经没有任何眷恋着的东西了,我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
“妈妈,不是还有爷……姥爷在吗?”我甚是惊奇。
“儿子,其实……”妈妈刚要说什么又咽回去:“外面的孩子到你这个年龄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不必考虑妈妈现在的感受,你自己去看看你的命运吧。今夜不走,你会更加接受不了,更加相信不了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妈妈刚刚只是在说气话。”她收起悲伤的神情,爱抚的摸摸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手一松,照片就掉在了地上。来了一阵微风,照片就在雪地上滚了几滚。
我朝母亲点点头,冲出去把那张照片捡起来,然后在月光的照耀下,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宁静的柔和白光下,它穿透白色的积雪,射进我的眼睛。
从小男孩那湿润的眼睛里,流露着愤恨。
我朝母亲看了最后一眼,在冷风中向雪地深处奔跑。
我意识到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事实,我的姥姥也许是对的。那不是什么梦。我在冷风中奔跑,眼泪从眼眶中飞出,洒在厚厚的雪地里。
我一直前进,我甚至再也没有多看我母亲一眼,这让我追悔莫及。
妈妈?这二十年来,你也一直痛着对吗?你也不想经历再失去的痛对吗?对不起。但是如果不去拼,我又怎么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呢?
二十多年一闪而过,唯独那心灵的窗口,他本该用来看世间万物的美好的窗口没有变。
我确信我有一个兄弟,只不过,他是我的哥哥。
(5)
我借着月光,冲出那道关口,我依稀可以听见沙沙作响的声音,一定是那些变异的,喝着污水长大的怪物在暗处跟踪我。我此刻不会惧怕。我知道山羊驼想见我。我拿出那张名片。从他走后,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在见到他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眼看就要逼近出口的光亮了,此刻我想到与他二十多年的相处,他一直微笑地模样,在暗处狰狞的面孔,看着那一页页动物,一个个基因序列的数据。他得逞了,春风得意,好不惬意!我为什么要把那件事告诉他,为什么!
我发现前方越来越亮,越来越开阔。我渐渐停下脚步,静静地穿过去。我听到机械运转的声音,就跟那个恶人给我的薄片里播放过的声音一模一样。工业时代机械运转的声音“咔擦咔擦……嚓……嚓……嚓……”我有些木然地向前踱步,那声音震耳欲聋。我可以联想到,工人们喘息着劳作,埋怨着,流着汗做着苦工的样子。
我走出去了,前面不是工厂。
大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如果他们中哪怕有一个,只有一个跟我一样就可以。
但没有。
他们都不是人。
有个穿西服的男士,顶着北美狼的头走路时尾巴一翘一翘,但他的手脚像鸭子的蹼;有位踩高跟的女士,脚比鸡爪还细,脸盘子是早已灭绝的三角龙,她的眼睛像弹簧一样蹦蹦跳跳。还有一群小孩,两腿健硕跟青蛙有的一拼,他们在那里叽叽喳喳……应该是呱呱呱呱……的打闹,舌头互相吐来吐去互相比试。领着他们过马路的班主任老师更可怕,那张麻子脸分明是只癞蛤蟆!
此刻,他们都驻足了,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
街上车水马龙,全都停下来;两边街道商铺云集,生意都不做了,全都凝固在一瞬间。
这可不就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人类社会吗?
天空不是蓝的,是灰暗的;风儿不是轻快地歌唱,是低沉地怒吼,顺带夹杂泥沙和它一起共舞;人类不是真正的人类,是没有灵魂的怪物。
他们都开怀大笑起来,狂笑不止,已经不仅仅是嘲笑,更像是一种轻蔑。
“他真可笑”“这可不是个移动的活化石吗,亲爱的!”“看呐,妈妈,这个怪物好吓人!”“傻孩子,他是个没进化完全的人!”
进化不完全?……人?
我的嘴角剧烈地抽搐,面部扭曲着,过了一会儿,我也竟开始狂笑,狂笑不止,哈哈大笑。
我疯了吗?也许,整个世界都疯了。
周围“人”见我这么一笑,吓得步步后退,不用想,肯定有家伙报警……我反倒挺期待的:警察是谁,是马是狗,还是头野猪?
很不幸我猜错了,是驴。那几头腿粗的像犀牛一样的驴把我推到一头大象身上带着我走,然后他们都飞奔起来,就运动能力讲,确实进化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这一切山羊驼都是知道的……想到这里我就恨得咬牙切齿。
连平民百姓都已经如此,能要求警察,医生,老师等等社会精英变成什么样子呢!究竟是谁做的何等好事!我想不明白,在雾霾的天空下,吸着黑漆漆的污染过的空气,就要窒息。
我淡定地告诉那些怪物:“我想见山羊驼。”
他们笑得皮开肉绽。
有头驴按按脑皮,眼里好像闪着些电火花碰撞的亮光,一堆符号在他眼球上浮现。
“转中央警署,活化石要见总理。”
“你会被特殊优待的。”他们笑着:“也许不久你就会和我们一样。”他们又兴高采烈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起来,时不时瞅我两眼。
(6)
山羊驼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着窗外被雾霾笼罩的白茫茫的一片。
他看见我,闪过一丝早就安排好的情绪。既惊奇又惊喜,假的令人作呕。
“欢迎你,伙计。”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好久不见。”
我把枪举起来:“别动!”
他很服从地举起手来,露出两只蹄子——他无需再掩藏他的真实身份——仍旧是熟悉的笑容:“显然一个星期很漫长,桃花源的日子是不是太悠闲了?”
“#%amp;amp;amp;”我毫不留情的咒骂了他一句。怒火中烧:“你把我爸爸和我的哥哥怎么样了?”
“你还是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到来见我,我有点好奇。”他的小眼睛转了转。
“因为我外婆病情突然恶化,我原以为可以出来想办法……”
不对!我出了一身冷汗。
“你也对我的姥姥下手了,对吗?”我的手开始颤抖,怪不得他非要和姥姥作道别,然后我就放心地让姥爷陪他进里屋见姥姥了,可恶,我当时怎么就这么信任他……
“说来话长,本来想让她一个月就玩完,结果老板说还没准备好动手,就改了改时间,事先没通知你,我挺内疚的。”他得意地看着我。
“闭嘴!不管怎样,带我去见他们,立刻马上!”我嗓子都要喊破了。
“你对待老师的态度也太粗鲁了,”他高举的手凭空长出一堆数据,好像通过计算发射了一束柔光,桌子上的杯子就跑到他嘴边往他嘴里灌黑水。“你要知道要不是你提供的情报,你亲爱的哥哥还逍遥法外呢,你可是立过功的人,咋能说翻脸就翻脸呢!更何况,我教你的东西是实实在在,而且大部分时候也没有骗你,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他指着窗外这一片如他所述充斥着污染和死亡的世界。
是那次他误入桃花源的事件吗?
“再不走我就开枪了。”
山羊驼只得喊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柜子就打开一道门,看样子是电梯。
“要不是你,我现在只是一个老板重用的高级特工而已,根本当不了二把手。”他隔空操纵电梯里的按钮,“没想到你这么单纯,真是年轻有朝气。”他不怀好意地嘲笑。
“闭嘴。”我能明显感到我的腿在颤抖。我只有这五颗子弹,还有未知的强大势力等着我。
又转过一道道暗门,在扭曲大楼里穿梭,终于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大门,看起来不像是监狱。他走过去敲门。
“总统先生,贵公子要拜见你。”
(7)
不会再有比这更难接受的事情了。
我清楚姥姥都说过什么,我已经预想过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但我没有想到,也自始至终不敢去承认。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改变了一切。
不,是创造一切。他仿佛是新的造物主,缔造了扭曲的恐怖世界。即使我没有称赞他的意味,也根本没有认可他的想法。
山羊驼悄悄退出去了,我无暇顾及他。
“为什么?”我傻傻的看着他的背影。
他转过身子,全身上下:头,脚,爪子都和我的哥哥一模一样。唯独那双眼睛仍然戴着厚厚的眼镜片,显得十分可笑——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说:“我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希望你可以理解我。这就是我希望你回来继承我的理由。”
我几近崩溃。
“这片黑压压的东西是什么?”我指着远处闹市区的街道:“这是什么?动物,植物,还是人?你不要用你所使用的哲学思想道德观念跟我解释,这些是高度进化的人!”我瘫坐在那里。
“听我跟你解释,不然我们都要死掉。”
不知他用什么办法唤醒了墙壁上的屏幕,应该是我不了解的科技。让后一大串资料打在屏幕上,是我能认懂的汉字。
“当我意识到人类根本没有办法去遏制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时,我和很多人都讨论过别的出路,有没有能够去适应这种破坏的可能性,我和我的团队想起基因改造计划。人放弃容貌,体貌不是多大的牺牲,我们要把这种牺牲用到有用的地方。当时有些动物已经进化到可以适应这种环境,我们就想办法利用它们的基因,用于改造自己。再加上我从其他生物,包括已经灭绝的生物上得到启发——这当然需要不少资料——一开始连我身边的人都觉得我这么做还是太激进太冒险,我只得偷偷地给自己做实验,我毕竟是个天才,”他得意地抿嘴:“虽然我失败过很多次,还差点献出生命,但我还是成功了,嫁接是完美的。”
怪不得他们这么喜欢我姥爷的那些珍贵书籍。我握紧拳头,指甲渗进肉里。
“你看,皮洛!”他神采飞扬:“我还可以芯片植入任何地方,这比单纯植入人体里容易不少!我能看的更高,跳的更远,甚至还可以自由翱翔,在雾霾和高温下惬意生存。高度开发的头脑,高度进化的躯干!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进行着高强度计算。”他按着手指,那块关节的数据里面显现而且不断变化。“我可以知道我的身体在想些什么,我的每个细胞都可以思考!”
我往后倒退,这是个疯子,这是个疯子的世界。
“回来吧,皮洛!他们一开始全都不相信我,然而我变得如此强大,我用光荣进化统治了世界。那些反对我的人,包括你的母亲,都没有一个好下场!要不是你,你那肮脏弱小的母亲早就该和她该死的父母被我流放到废墟之城自生自灭,在废墟里吸着新鲜的雾霾和黑烟活活饿死!结果她利用了你,你被她用来恐吓我,你只是她苟活于世的一个工具罢了。回到我身边来吧!”他靠近我,巨大的身躯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骗子?”那怪物一脸不屑。“要不是你三岁的时候缠着那个该死的婊子,我才不会答应她让她在那个绿洲里让你过所谓正常人的生活,说到底是你一开始就选择错了!”他话锋一转:“但是我现在会原谅你的,只要你肯回来。”
我平静地仔细想想,问他:“你能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把书藏在你的手里,而是要专门派个傀儡去把那些书骗出来供你使用?而且以你的能力可以随时叫我回来,为什么放任我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
他愣了一下,转身坐会椅子上。
“你也应该注意到了,那里基本上都是我设计好的环境。”他两只爪子放在异样的凹凸不平的胸脯前,若有所思。“虽然嘴上这么说,我还是念及我和你妈妈的过去的感情,没有让她进化,既然她愿意让你体验旧人类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用过早接触我这边的生活,也许你就会明白过去的人类缘何要被历史淘汰,等你长大成人接班我的时候就会更加理解我的行为。人类若是要开心地活着,像你这样开心的活着,不要污染,要白云,要绿水,要与自然和谐相处,必定要放弃自己贪婪的欲望,放弃索取。当彻底放弃这些的时候,我们最好只能过你和你妈妈那样的生活——的确没有一点点污染,也的确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的确无法创造更先进的文明。”
我稍稍有些可以理解他,心情也缓和下来。
“难道我们不可以和自然真正地和平相处吗?难道随着科技自身的发展,不能尽量做到趋利避害,让它对双方都有有益吗?”
“儿子,你的想法之前有很多人想到过。”大屏幕上出现许多老照片。“光荣进化前,大约在21世纪初前后的世界出现许许多多可持续利用的发明,看似非常不错对吗?但是他们大多是没有投入生产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与此同时……你看到这片森林没有,那些低劣的人类仍然不顾一切破坏它,因为他们需要生存。再看看这片巨大的臭氧空洞,它仍在年年扩大,但是这些首脑。”他指指视频里开会的那群人,“仅仅因为它今年扩散速度变慢就沾沾自喜,却忽略本质问题没有解决。”
我内心一阵躁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挥挥手。
“我明白你在疑虑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一个需要长期解决的事情,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决。但是在自我生存压力的逼迫下,等缓慢实现这个伟大梦想时,我们是否可以在早已不成样子的世界存活?”他关闭电脑,往靠背一躺:“我早已预见到这个问题,所以我带领智慧的人们进化了,就像打破旧的平衡适应新的平衡一样。”
我久久不能释怀,我觉得听起来有些道理。
不,不是的!我内心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孩子,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从小一个人长大,我明白亲情对每一个人都那么重要。我可以让你一招,你尽管开枪好了。我明白你手里武器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站起身来。“你姥爷也是位非常优秀的科学家,我也很仁慈的对他联系那些反动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今天也仁慈的让你一招,毕竟你走到现在也是件很有勇气的事。做出你的选择”
我战栗着,听着这有理有据的解释。我把枪瞄准他的心脏。我很确信,我可以使他受伤,哪怕没有打准。然后我就很有可能暂时逃走,虽然逃走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我始终没有开枪,还沉浸在对他刚才的话的思考中,我想起那张照片,那间产房,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在等待激动人心的一刻,我仿佛看见我的哥哥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时不时催促我父亲,姥爷,哥哥,还有我的父亲在那里等待,没人说话,直到我呱呱坠地。
“哇——”
几个长得像娃娃鱼的士兵从屋里的角落冲出来,把我按在地上。
“枪给你,老大。”山羊驼得意地把它从我手里抢走。
“看来弟兄们有点不解风情,那我也只好为难你啦,儿子!”他抓起枪,把它对着天花板“砰砰砰砰”天花板依然坚固。
“你们闻闻这些臭味。”空气里散发出薰衣草的香味。“可见这个东西它对于我们是致命的。”他们几个纷纷咳嗽着,我想挣脱但是那几头鱼还是把我按得死死地。
还有一发留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谢天谢地。我刚才留有一手,趁这些怪物没有发现的时候,我要赶紧想点别的办法。
“这破玩艺没用了。”总统先生把枪一扔。我一直盯着它。随后他走近我。“我一向不喜欢暴力,但是上次你的好哥哥过去偷偷看你,触犯了我们的法条,去明令禁止的地方,随后就获得应有的惩罚,你一定不忍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你也想这样吗?”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又一次失去理智。
他是一个真正的恶魔,把我的哥哥当做玩偶。
“只要你回来,你也会进化到那个阶段,”他摸着我汗津津的脸,“无忧无虑,强大自由,享受民主。”
“咚!”
一个身影敏捷地扑倒他,仿佛从天而降。他被压倒在地,但是他反应迅速,一下子把那个身影甩出去老远。
“没你的事,皮利特。”总统盯着山羊驼:“不是让你看好他的吗?他这个时候不该在这附近。”
“大哥,他好像是窃取我的信号发射器的信息了。”总理指指他的手表。
就在这一刹那,趁着大家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时,我把枪迅速捡起来。
那个怪物,那个眼神!他只有上半身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我很快就冷静下来。把子弹放进去。那四头鱼马上扑出来,我不能犹豫了,这时,那个还能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知道要发生什么,我瞥见他故意推开山羊驼,示意我开枪。
他真的无论如何都想挨那么一下,他一定是想在自相残杀中了结这混乱的一切,了却他的混乱的一生。
我还是太单纯的开了枪。
“砰!”
结束了吗?
……
他睁开迷离的双眼,赤红的色彩浸染我的衣袖,滴答滴答地止不住流泪,我看着他,看着他扭动的半截身躯。他的爪子伏在我的肩膀,不停地抖动。
不远处有张脸扭曲着,划过一丝惊恐,他慢慢爬起来。
“哼,不用你这个饭桶挡,我也可以躲出去!”他又对我笑着:“乖儿子,你的弱智大哥影响我们做游戏了。”他慢慢走过来,“放开他跟我走吧。”
我看着他这张虚伪的面容,不想再去听他伪善的谎言,我抱着那半截身躯,飞也似的跑出去。
我依稀可以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让他跑,看他能跑哪里去!”
微弱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急促但不剧烈。
我能感受到那个魔鬼在得意的看着我,我只顾奔跑奔跑,仿佛回到我逃出山沟里的那个雪夜,朝着没有未来的明天奔跑。我看着我的哥哥。
你要是可以站起来该多好呀。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问你,你现在就躺在我的怀里,就像那时我躺在你的怀里一样。
你这么问心无愧的去保护一个这样的人,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他的手突然抓住我,仿佛用尽全身气力,我闭上眼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等我再睁开眼睛——
我来到废墟之城。
(8)
那个男人,带着他的军队,带着他的亲信,以及一众围观群众,早就守在城门口。
我能感觉到,一双双散发着呆滞的目光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我跑了太久,吸进太多烟尘,已经快动不了了。
这些生命更像是一具具漫无目的游荡的空壳,散落在受尽折磨的地球母亲的怀抱里。它们惊奇地注视,低声议论,让出一条小道,指明我要奔跑前进的方向。
那个男人在城上方,告诉我:“你走可以,先把皮利特放下。”
我盯着他,他喘着气,突兀的尖牙差点戳进我的手臂。他艰难地想要挣脱眼皮的束缚,即便如此我仍然可以看到眯成缝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他的上牙咬紧牙床,把话从嘴里吐出来。
“不要去——你即使逃走也会被抓回来。他早就想继承你的智慧……他做过基因检查……”他的嘴控制不住,口水从变异的嘴角往外渗,“知道你比我优秀的多,实际上你比大多数人都优秀的多,你有天赋,他要培养你……我就留下来被他用于实验……一种改良……”他眼见就要昏迷过去,我费力摇动他。
“你本不该……这样。”我的泪又止不住的流淌。
“不用担心我。这是我早就预想的结果。我只想这样结束我真真假假的一生,我的身子被污染没关系,但是心灵一旦被污染就再也找不回自己。我只想解脱,我不想面对肮脏的自己。”
他好不甘心地合上那双只属于蜥蜴的眼睛,给予我光明的指引的,写满怨恨的眼睛。
与其说要保护破碎的亲情,不如说是寻求解脱,去那个无忧无虑时间停止的美好世界。
我把他放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不能留恋太久,我要抓紧赶路。
如果不去拼一下,我怎么知道我的明天在哪里?
我一步步踱向城门。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我如同在外太空行走,呈现在我面前的是虚无褪去,自然本来的样子。
(9)
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哥哥说的对,他不会就此罢休的。我现在躺在这高耸入云的废墟城根下,饥饿干渴刺激着我的神经。
血快要流干了。我真的爬不动了。遍体鳞伤的我一定不愿看见现在的自己。我蘸着血,把这些全写在这破旧的石板上,我的存在的证据就刻在人类的废墟上,随着人类文明一起沉睡。
我等待着。姥爷联系的那些反对派就在废墟之城,也许他们会有人存活下来看到我并拯救我,但是希望渺茫。
我至少在这里见了两次日出两次日落,不见追兵来,不见援军至。
外公,我真的辜负你的期望,在那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逃走并成功改变些什么,我没有,我辜负你的料事如神,我辜负你竟然可以猜出我外婆离世当晚会有一个纰漏让我去钻的好运气。
“你真没辜负我的期望!”好熟悉的声音。
但是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头野猪。
“你的父亲和你一样单纯。”他擦擦他手上的血迹。“我完全骗过他了,他居然还问我那薰衣草的香味做的太真实,让我教教他怎么做的,我就用同样的材料要了他的命。”
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他料事如神的依据在哪里。因为……没错,那一天的确是山羊驼和他一起去的我外婆的房间,这样一切都说的通了,他在这里继续当内线,随时可以控制毒性发作的时间……不对,这不是真的,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外公呢,不对不对,哈哈哈哈,你想象力太丰富了一点。
“这种子弹只有打进去才有效……也难为他陪我演这出戏,编造什么地下党的借口,那些破铜烂铁不过是联系外线的工具罢了,到这里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你就不一样了。”他得意的看着我:“臭小子早就想在那种环境里培养你,远离危险的被污染的环境,发育成一个智商超群的大脑,当然碰上一点点污染也是不可以的。他基因改造有一个致命缺陷,早在两年前就该一命呜呼,不过他撑到现在。”野猪气的哼哼起来。“害得我又要调整老太婆的死期监视她多活了两年。不过我们肯定只要她一死你也会自投罗网,正好一箭双雕。”
我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我多想看见我慈祥的外公从身后把这头野猪打趴下,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但是没有,我只得惊恐等待命运的审判。
他也是叛徒。
“你现在知道了吧,根本没有什么人会在废墟之城救你。”野猪掏出一把枪,就是他还是我姥爷的时候防身用的。
“我还有个问题问你,”我想拖延点时间想想办法,“为什么你要把书藏在那里,在你们本部取用不是更方便吗?”
“我之前说过,这样是为了达到培养你的目的,方便对你开展教学活动,两个人一起布置骗局,通过换书借书把那里面一些有用的书调走。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不想让老大看见。”他得意洋洋:“他早就和我商量做掉老大的事情,我也就通过亲属关系帮他开展行动,我们两个都有这个心思,我也不想老被所谓的女婿压着,我们互帮互助,通过那些资料搞研究,不过我先下手,抢走胜利果实,他们现在在极乐世界一定聊得很开心。”他却突然趴过来;“我辛辛苦苦研究的成果被你浪费了好几个,最后一个反而杀了一个饭桶,我本来不想亲自动手的,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心思了,多亏世界炸开了锅,你才多活这么长时间。”猪头恶狠狠地举起枪。“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真难堪啊,一群习惯污染的人还这么渴望一个纯净的没有一丝尘埃的大脑,真是可悲。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就送你见你的爸爸,然后移植你的头颅,让这个猪头见鬼去吧!有你的大脑我就可以统治世界!”他拿出一堆弹匣,仍到一边。静静地看着它们。“虽然清洁子弹不存在了,但是这些东西就足够要你的命了。对不起了,皮洛。要是你之前完美的完成你的任务,我也就顺理成章的夺权,也不至于被逼至绝路。”
我冷冷一笑:“如果清洁子弹还存在的话,是不是你也抵抗不住。”
“你什么意思?”他仍然很镇定,嘴唇抖了一下。
“你自己在操作上有些失误,”我颇有些嘲讽,“这里面夹着一个你上次没打出的子弹,正好卡在一个豁口里,我刚刚趁你在得意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个致命失误,我就把又它放回正确的位置上。”大量失血后我有些昏迷,挣扎的抬起手:“很遗憾,你错过终结一切的最好时机。”
猪头不屑。“少骗我,我自己的杰作我怎会心里没数。你真的以为你这种愚蠢的玩笑会吓倒我吗?小滑头!”
“那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按下扳机,看看谁会赢,你愿不愿意比一下。”我尽量很镇定地说。“你要是自信的话,应该不会害怕对吗?满嘴谎言的猪头!”
“倒是你别食言,小滑头!”猪头拍拍胸脯,“我怎么也是你亲外公,我是不会说谎的!”
“那好,我们一起数。”
废墟里穿来一股劲风。
“一”“一”
“二”“二”
“三”……
“砰!”只有一声枪响。
不敢相信,我活了下来。我提前动了手。
只是我没想到,他真的如此遵守约定。恐怕是念及我们仅存的一点感情。但我没有。虽然我知道我的身体状态支撑不了多久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死在恶魔手中。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死在恶魔手上。
我真的好想再呼吸一次新鲜空气,哪怕只有一次。
但是我也不能再留恋多少了。我挣扎着去拿那头死猪的手枪。
奇怪,他为什么会笑呢?是得意过头了吗?
我顾不及这么多,拿起那把手枪,放在太阳穴上。
“再见了,地球。”我闭上双眼。
一阵微风再次吹过废墟之间。
没响。再按,没响。我准备上膛,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急了,扒拉那些弹匣。我把那些看起来像子弹的东西拿了起来,这是什么呀?软软的,滑滑的,这不是姥爷在湖心钓鱼的时候经常拿给我吃的小面包吗!
“我只想解脱,我不想面对肮脏的自己。”
哥哥的话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现在愈发觉得,妈妈还在这个世上,但是她还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不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趴倒在地上。我不想闭上眼睛……上帝、真主、耶稣……不管谁也好,看看这饱受磨难的地球,看看这万物生灵的母亲啊!不要让她就这样死去。不要离开我,母亲。
求求你,救救地球,救救母亲!
救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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