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九歌》:楔子
楔子
漫天星斗,钩月衔山。
天幕轻云流散,徘徊的弯月时隐时现,斜吐银辉,如纱似雾,笼罩着下方一座大山,影影绰绰,露着模糊的轮廓,如一只巨兽趴伏静眠,阒寂无言。
巨兽脚下,灯火稀疏点缀,遥映群星,一个小村悄然坐落于此。村道蜿蜒探出,伸向远处山脚,村道尽头,立着一间孤零零小屋。此刻屋门大开,当门便是一座火炉,炉火通红,映着一边的风箱,箱边铁砧大锤,紧挨着一筐焦炭,数支犁头与弯镰随意堆着,地上遍布铁屑,一屋凌乱。
屋前地上,火光掩映,月色朦胧,照出三道身影。一人体态修长,全身连头裹在一领灰色斗篷之中;一人身形伛偻,头戴兜帽,帽下漏出几缕散乱的白色枯发;一人身材高大,长发披散,身着一领玄色大氅。三人皆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只是衣衫都已数处碎裂,隐隐可见血迹斑痕,喘息不止。虽是狼狈,却都全身紧绷,凝神看着倒于屋前地上的一人。
地上那人看着人在中年,一身粗布麻衣,庶民打扮,正被一支铁锥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身上光流闪动,一玄一黄两股气流正环绕着身子不停流转,四肢上各有一名覆甲俑人用铁手紧紧缠住,而在他头顶上方,一只遍刻铭文的青铜大鼎凌空漂浮,释放出一股庞大的威压镇住下方。
“浑沌七凿,原来这玩意还真存在啊。”那人看着已近油尽灯枯,勉力抬头,浑不在意那大鼎甲人以及束缚自己的两道气流,只是死死看着插在自己胸上的那支铁锥,喃喃自语。随后便见他挣扎数下,勉强支起上身,半坐地上,看向面前的三人,全身创口迸裂,鲜血渗个不停。
“……刑鼎、兵甲、文武大诰,竟然……咳咳,想不到,想不到,圣裔王孙……咳咳,这可真是……明太丘啊明太丘,八百年了,给你送报应的人,咳咳,虽然是来得太晚,可却意外得令人发笑啊!哈哈哈哈……”
那人血染全身,断断续续自语不停,声音渐渐小去,随后但见他狂笑一声,仰天一嚎,气劲横溢,震开了锁住自己四肢的甲人,随即便气空力尽,只听得一声咕哝:“他娘的,俺老韩这一生,还真是无趣啊!”说完,便颓然倒地,了无生息了。
随着那人的死去,三人中那玄衣大氅之人站直身躯,收回平举的双手,负于身后,依旧在尸体上流动的那股玄黄之气霎时消散。余下两人见状,也各有动作,斗篷人右手一抬,浮于半空的大鼎急剧缩小,飞回落于他掌心之中,顷刻不见。白发戴帽之人则挥动起那枚一直握于手上的黑色符节,被气劲震落远处地上的四具甲人随即站起,瞬间解体成无数甲片,凌空飞旋,片刻间叠成一体,合为小小一片,飞回嵌入符节之上。
一切做完,三人旋即站立不动,屏声静气,目光烁烁,静静注视着地上的尸体。片刻之间,赫然见到尸体面上七窍银辉闪耀,无数白光争相溢出,盘旋汇流,不刻间形成一条白色光柱,冲天而去。
黑绒天幕上,群星镶嵌,随着那道光柱直冲天际,乍见金宿耀光大作,现出一团白色光焰。白色光焰不停扩张,瞬间在黑绒天幕上撕出一道白色伤口,群星星光尽掩,天幕涟漪荡荡,震动不已。片刻间光焰忽尔急剧收缩,乍然成一点,瞬间爆开,光焰尽散,惊见焰心处现出一颗斗大陨星,浑身裹着一团红焰,长尾拖出,慢慢像东边天际而去。
“这便是星孛?”看着天上那颗陨星,玄氅之人开口,声音赫赫,甚是威严。
“……是啊,这便是星孛,太白主的星孛。”覆面人看着天际,幽幽道:“星孛,正是死去的星辰啊。”
随着天上光柱淡去,陨星生成,地上之人身形渐散,化作无数荧光点点,顷刻间光灭无踪,而插在他胸口的那支铁锥也随同解化,灰飞天地之间。
……
沿着村边那大山一路向西,便是一片四塞峻岭,峻岭之间围着八百里沃野,沃野正中,坐落着天下的王京,天都。
这一夜,天都三城灯火通明,满城士庶夜深不眠,群情惴惴,等待着那个让他们内心惶恐了许久的消息。猛然天际白光耀目,亮如白昼,惊动人群争相涌出,竞相观看。片刻间白光散去,黑夜如旧,却见天上陨星乍现,拖着长长彗尾缓缓东去。满城瞬间大小呼声四起,坊道上人群拥簇,惊恐看着天际。
这时,城中钟声忽起,嗡鸣声荡人心魄,众人纷纷扭头,看向钟声来处,议论声起,窸窸窣窣,不刻便见紫微城城门大开,一队骑士弁绖麻衣,手持素节,出城分往四方而去,口中大呼:“天王大行!”
“……安王二十一年,秋九月,庚辰,夜有星孛出于金宿,星陨如斗,至西而东,迟明方没。是夜王崩,无嗣。明堂议决,循依旧制,征召十二邦君,复行王选……”
……
出王京往东九百里,一片群山拱起,连绵而去,远远可见其中一峰鹤立,拔起于群山之间,巍然耸峙。那峰沿着山腰而上,丹墙翠瓦参差错落,环山而绕,列成一组宫阙,崔嵬雄踞,威势赫赫。就在星孛现空之刻,阙中警钟大鸣,霎时人声沸喧,随后光芒闪现,从阙中飞出数道虹霓,直贯峰巅而去。
峰巅之上,竖立着一道巨岩,虹霓落处正在岩顶。只见虹霓落地,光芒瞬散,岩上出现数道人影,皆抬头望天,看向那陨星。寒夜岑寂,岩顶山风凛冽,人影静静而立,但闻一人轻声道:“七政,乱了。”
沿着山路而下,一处幽秘之处,隐有一深谷,深谷极狭,窄小的平地上拥挤着一屋一池。池中弯月在水,水光幽幽,一位白发老者只影茕茕,独立池边,低头看着映在水中的那颗星孛,面上浊泪交颐,突尔听他朗声一啸,随即高声吟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第一章 茅店醉月,人迹履霜
陨星出现在天上之前,月明星灿,林夙却并没有欣赏的心情,那时他正心中着火,汹汹不平,踏在被月光照得白晃晃的青石街道上,前去寻找一个喝醉的男人。
一炷香之前,酣眠梦乡的他被孔梨从被窝里一把拖起,扔进了门外深秋的寒风里。打了个哆嗦,立时便清醒了,他并没有指着孔梨问为什么,他知道肯定又是例行公事。在一件棉衣呼啸的飞出,盖在他睡眼惺忪的脸上之后,面前的屋门欻地一声关上了,林夙气得跳脚,并不是针对孔梨,或者说他并不敢针对孔梨。扭头看向街道的尽头,他知道他所气的那人此刻正趴在一间酒馆里呼呼大睡。寒风阵阵,他颤了一下,取下那件大衣裹紧,踏着月光,朝着目的地而来。
那地方说是酒馆,其实不过是一间卖酒的小店,名副其实的小,挤在那条贯穿镇子的河边,背河向街,就一张门脸儿,当门一个柜台,柜台边一个半埋地上的酒缸,总是盛得满满一缸黄酒,缸边几个炭炉,煨着一些下酒小菜,大堂内挤了四五张桌子。
小店掌柜的人称周伯,是一个无子无女的鳏夫,以店为家,平日里浑不在意什么开业还是打烊,无所谓关门不关门,白日里自然是客人不断,到了晚上却往往也是店门大开,油灯一盏,彻夜不熄。那些被家中琐屑难堪之事扰得难眠之人,夜来倒有了去处,挑张角落的桌子坐下,三杯两盏,浇着心中块垒;而更多的则是和周伯一样,家中也是一人萧索,远不如三五成群聚在这小店,几口酒几颗豆几句吹牛来得快活。而还有一些却是彻头彻尾的酒鬼一流了,无酒便难受,恨不得终日不离店中的那酒缸。
踩在夜色里的林夙所要寻找的那个人正是一个酒鬼中的酒鬼。
此时月在中天,银辉斜照,凄清迷离,映得地上不知是月是霜。林夙挪着艰难的步伐,踏在那亦月亦霜的路上,终于到了店前。店门半开半掩,檐下灯光昏黄,斜挑出的一面酒招被夜风吹得微微飘动,隐隐露出茴香豆三个字来。因为店内的茴香豆煮的好吃,在力夫走卒间驰名远近,掌柜的便索性拿来作了店名,请人写了挂在门前。
许是秋气渐深,寒意浸人,不管是烦郁萧索还是酒虫钻肚,总是难敌温暖的被窝,店内今日倒是空荡荡的,不闻人声。林夙推门进去,店内油灯昏暗,灯焰微微摇曳,周伯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店壁上有影子微晃,映出在靠墙桌上趴着的一个男人。
“喂,老头,起来啦。”他走上前去,站在那人身前,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他的汹汹怒火早消融进了这凄清的夜色,此刻只觉索然无力,只想倒头便睡。在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林夙叹了口气,在那人对面坐下,两手支头,努力撑起摇摇欲坠的眼皮看他。
男人头发灰白,胡乱束着,鬓发凌乱,歪着头,半张脸贴在桌上,下巴上乱茬茬一圈胡须,颜色也已灰白。现出的半张脸一副酒醉模样,脏乎乎的脸颊上渗着酒晕,黑里透红,恰似半块烧得微透的木炭。看着虽是腌臜不堪,但那人脸庞轮廓刚健,棱角分明,甚有豪气,而且一脸并无皱纹,虽说发已半灰,年纪看着似乎并不太老。
盯得出神,不由恍惚,他只觉眼皮打架慢慢一合,昏昏沉沉。酒馆里空空如也,不时从柜台送来几声周伯低沉的呼噜声,间杂着店外呜呜风声,恰似催眠之曲,他终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心中陡然一惊,林夙一身跳起,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依旧趴着的那人,方才记起自己的任务。他忙打起精神,两手拍了拍脸,使劲晃了晃头,抻长起身子,伸出手去不耐烦的推着那人的肩,大声叫道:“老头!老头!”
那人这次倒是有了反应,身子不动,一手扬起抓住林夙的手腕,半边脸依旧贴在油腻腻的桌上,也不睁眼,嘟囔道:“说了多少次,不准叫我老头。”
林夙无语,换了个称谓轻声道:“大叔大叔,起来啦!”甚是乖巧。那人垂下手,依旧闭眼,嘀咕完一声“孺子可教”,竟又不动了,片刻间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分明是又睡着了。
“哼。”一声清脆的女孩儿声音突然在林夙背后响起。
话音刚起,林夙浑身一颤,却见趴着的男人耳朵一动,身子瞬间弹起,两眼大睁,看向林夙背后,讷讷笑道:“啊呀,小梨花,你来啦,爹爹正要回去了。”
林夙转头,看见小梨花正气鼓鼓地俯着头,盯着自己瞧。他心中叫怕,不由侧身站起,后退了半步,逃离开她的视线。
……
小梨花,大名孔梨,正是坐在林夙对面的这个男人、元宝镇自称儒士孔秀才的女儿。
儒士,自然是儒教士人;秀才,则是对列名儒教的士人中最低一级的称呼。可是再低也是士人,是庶民们终身不能企望的称谓。
当今天朝治下,士庶有别,累世公卿,经礼传家;世代庶人,役夫走卒。公卿代代公卿,庶人代代庶人。在镇民们心目中,明堂的那些安车驷马的公卿大夫们,学宫的那些峨冠博带的夫子博士们,才是儒士。
然而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自称秀才的男人,从三年前这个镇上,就没有展现出任何与士人沾上边的形象。乱糟糟的头上要么裹着一团黑乎乎的头巾,恰似堆着一团紫菜;要么就装模作样地插上半截自己削成的木枝,总被人认为是个草标。身上整日披着件皱且脏的布衫,油浸浸的灰黑相间,早已看不出底色;腰间系着一条不知在哪儿扯来的芋藤缠成的绦带,再加上脚上长年趿拉着一双黑色破靴,浑像一截朽木根底生出了一团木耳。这形象可比镇上这些庶民们还像庶民了,都可进入乞儿一流了。元宝镇也不知是谁编了首俚歌,专来唱他:紫菜头上戴,木耳脚下踩。腐皮半身裁,腰上系芋艿。晃头唱着歌,醉里打着摆,要问这是谁,穷酸孔秀才。
显然,孔秀才这个形象很穷,十分之穷,穷顿的穷。而更重要的是,他还很酸,酸到喝多了总会扯起酒友的衣领,不厌其烦地教他们写字,没喝多时自然更是满口之乎者也,诗云子曰。
“不是穷顿的穷,是君子固穷的穷,圣人有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个滥啊,该如此解……”
然后满店酒客发出满意的哄笑。皆如此类。
因此,镇上的人倒都喜欢称他孔秀才,这秀才二字,那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嘲讽。而孔秀才这个称呼,倒成了他正式的名字,他的真名从一开始便无人问津,所以也无人知晓。
面对嘲弄,孔秀才显然并不以为侮,反而自得其乐,怡然自得,终日混迹在镇内庶民们中间,彼此谑浪笑敖,最喜欢拿上筷子敲起酒碗,打节拍唱歌,给这小镇提供了无数快活的空气,成了小镇一景,闻名镇内。
……
“唉呀,梨花你来了。”孔梨开口的那刻,趴在柜台上酣睡的周伯竟也醒了过来,迷迷糊糊中咕哝了一句。林夙想起自己心中方才让自己陡然醒来的那一惊,沮丧地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霸气外溢吧。
孔梨转头看向周伯,灯光昏暗,孔梨目光幽幽,周伯心中咯噔一下,瞬间清醒,不由惴惴,忙满脸堆笑呵呵道:“小梨花,这么晚了还没睡觉啊。”
林夙心说要糟,果见孔梨灿烂一笑,开口道:“不知道周爷爷又酿了什么新酒,这么香的,我们家老头就算了,居然把小夙都勾得四更不回家,我哪能睡觉呢,当然也要来尝尝看。”
原来都四更了,林夙不想自己竟睡了这么久,难怪孔梨都找来了。周伯被噎得一阵气哽,不知如何答话,瞪起一对老眼恨恨看向孔秀才。
孔秀才假装看不见,迅疾站起,走到孔梨身边,抓起她的手道:“梨花啊,看你这么关心阿爹,阿爹甚是欢喜。这大夜里的,外面寒露秋霜,说不得还有什么危险,让小林子来就好了嘛。”
林夙看着难得摆出一脸父亲模样的孔秀才,不免咧嘴想笑,却瞬间察觉得孔梨的视线飘了过来,他赶紧端正站姿,换上一副羞愧的神色垂下头,随即便听得耳边孔梨那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还以为你被鬼鸟捉去吃了。”
鬼鸟者,传说中的九头怪鸟,专吃小儿,向来是婆婆老媪们拿来吓唬小孩子的。
林夙不知道自己在孔梨心目中竟然是这样如此小儿模样,正要辩上几句,抬头便见到孔梨那对漆黑瞳子里寒光闪闪,想要说的话顿时被吓得咽回肚内去了。
“梨花,阿爹错了。”见女儿丝毫不理会自己,孔秀才摆出一副哀怨的样子,低着头摇起孔梨的手来,熟练地认错。
周伯看着孔秀才摆出那副腻歪歪的妇人模样,顿时觉得一阵牙酸。正要损上几句,就在这时,只见昏暗的小店突尔白光大作,店中几人面面相觑,眨着眼睛不知发生何事,就见孔秀才已抢先蹿出店外,直望天际。
……
头顶那颗陨星拖着长长彗尾,已经缓缓消失于东方天边,越来越小,起先如涟漪抖动的天幕早就安定了下来,天上群星依旧,月已落去,星光渐淡,黎明将来,夜色浓黑了许多。小店内已然人声鼎沸,挤满了被陨星惊醒而来的人群,惶恐兴奋交加,议论不息。
夜色之中,青石街道上足音踏踏,模糊可见一大两小三道身影,正是离开小店的孔秀才三人。
“梨儿,你知道阿爹很爱你吧。”只有正经的时候,孔秀才会把孔梨唤作梨儿。
自从方才出现白光那刻开始,他便一言未发,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林夙和孔梨可都知道,他并不是真如镇上人所见的那个普通穷酸,现在听他开口,似是兹事体大,林夙和孔梨不由都顿住了脚步,扭头看他。
“那你就老实告诉阿爹吧,方才许的什么愿?”
林夙差点跌倒,孔梨倒是淡定得多,只是松了松握紧的拳头,指节脆生生地响。
寒夜寂寂,听着那清脆的指节声,孔秀才赶紧远远避开,哈哈一笑:“看见流星了,小女孩自然是要许愿,阿爹又不会笑你,何况还是这么大一颗……唉呀,天都快亮了,得赶紧回去补觉。”听着指节声越来越响,分外渗人,他忙岔开话头,随即大手一挥:“小梨花、野小子,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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