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庵奇缘》免费试读_维扬城客
第一章 与佛有缘
我和真圆法师是十八年的好朋友,虽然我今年只有十六岁。
这都是祖母说来的故事。我出生的第三天,父母带着我去新华寺找真圆法师洗三,那时是个寒冬腊月,法师的禅房里却被炉火熏得红彤彤的。法师摸着我的头,半晌叹口气,说这孩子与我佛有缘呢。父亲说:“别指望说这些话我会捐你一担谷子。法师又看看我的耳轮和后脑勺,说:“这孩子该是三岁才对呢”。父亲骂道:“放你娘的屁,我带孩子来让你洗三,你这老秃驴在胡说什么呢?”法师却慢悠悠地说:“三年前,******不是来求子的吗?这孩子转世时,遇到六祖传经,耽搁了两天,来到尘世就迟来了两年啊。”父亲根本不信那一套,母亲却认起真,说:“我记起来,三年前的四月初八,是地藏菩萨的生日,我来寺庙里烧过香、磕过头,还捐了二十斤红米。可是法师叹气是为什么啊?”法师笑而不答。
我没有在新华寺的那个大香炉里洗澡,就被父亲抱回家了。父亲怕冻着我,只让真圆法师用寺里的“无尘水”给我洗了个头。回来还说:“这老和尚,每年不知骗走我们家多少粮食”。母亲偷偷地将法师的话告诉了祖母。祖母常年吃斋念佛,说既如此,我明天去一趟。第二天祖母亲自抱着我,母亲、小婶子陪着,一道顶着寒风来到新华寺,真圆法师却在禅房里打盹,祖母走上前去,将一块翠玉手镯往桌子上一放,说:“大师,听说我这孙子与佛有缘啊。”法师像是从梦里惊醒了,笑得咪了眼,说:“老妇人亲自来,也不通报一声啊。”
祖母不动声色,让小婶子脱了披风,稳稳地坐在真圆法师对面的藤椅上,淡淡地说道:“我想听听大师给我一个解释啊,大师若说得有理,这孩子就托给大师做个挂名弟子;若说得没理,就拆了你这个禅房”。法师干干地笑了声,说老妇人有所不知啊,你这孙子天庭饱满,两眼若星,佛经中说“星子参禅,九佛与缘”,我看你家小哥将来定能参透佛法啊。我祖母听了这话却很不开心,虽然自己是信佛的,却实在不愿意我是将来当和尚的料,便说,我这孙子还是尘世之人,将来也要忙尘世之事,虽说与佛法有缘,也只能托给你做个挂名弟子。法师却说,不敢当啊,不敢当啊,小兄弟佛法颇深,将来一定会超过老衲,我只能收他做个师弟,却是不敢收他做弟子的。
虽说是和尚的一通胡言乱语,祖母却连续多日当做一个心事。终于,在一个下雨天,祖母又抱着我到城西的华严庵找慧真师太看相。新华寺和华严庵是我们城里比较有名的两个佛教圣地,常年香火旺盛,听说总是有求必应。但是新华寺和华严庵似乎是有分工的,姑娘们烧香许愿的,总是到华严庵,希望能找个好人家;小伙子们外出谋生前,则总是到新华寺烧香,求升官发财全家平安。慧真师太平时不大露面,只有我们这样一个大家族,因为每年给庵里捐助二十两银子,才能被慧真师太当做贵宾看待。
祖母带着母亲和几个女眷,绕道华严庵的后门,从藏经楼和尼姑们的食堂之间的一个弄巷里穿过去。慧真师太早已在禅房里等着,母亲将我交到慧真师太手上,师太用佛像前的圣水沾上几滴,在我的额头上、两个手掌心、脚心上各画一个圈,又双手合十,将地藏菩萨本愿经默念了许久。过了半晌,慧真师太说:“老妇人,还是将这孩子在我们这个小庙了寄住上两个月吧,这样才能消灾消难,保准他将来平安健康一生。”祖母没了话语,母亲忽然抽泣,我出生不过一月,就要离开生母,即使是短暂的两月,母亲也觉得难以忍受。慧真师太看着祖母犹豫不决,就说:“这孩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应该是两年前来到尘世,因为在来到尘世的过程中,正赶上地藏菩萨和十八方妖怪在半空中恶斗,这孩子为了帮地藏菩萨一臂之力,和恶魔们打斗了两天,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所以这孩子迟到了两年才出生呢!”祖母听慧真师太说得如此玄乎,就十分好奇地追问下去,“那后来呢?”慧真师太说:“这孩子因为和恶魔打斗,在出生时伤了元气,需要两年时间的寺庙修行,才能让他体质还原,但是我知道老夫人一定不肯将孩子丢在我们这破陋的华严庵里这么长时间,所以建议老妇人将公子哥在我们庵里修行两个月即可”。
从华严庵回我们家的路上,风雨交加。祖母似乎觉得这是冲撞神灵的先兆,在路上就已经暗下决心,要将我送到华严庵或者新华寺里度过我人生中最初的两年。
雨从初一下到十五,三月十六,万物复苏,我已经快满月了。母亲召集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和五叔六叔一起召开家族会议,研究该将我送到新华寺还是华严庵。新华寺的环境好,华严庵的慧真师太修行高,再说女师太应该比男和尚会照顾得细致一点。研究来研究去,祖母一方面担心我吃苦,一方面又担心心愿不诚引起佛祖的责怪,最终还是决定将我送到新华寺真圆法师那儿去。
于是在我满月那天,应该是清明前后,母亲从方圆数十里地挑选了一个奶妈,抱着我,带着一个挑夫,住到了新华寺。随同我入寺而住的有两担谷子、一箱绸缎和两箱细软以及很多担生活细碎用品,另外还给了新华寺两年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给我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我家的东门一直排到新华寺的南大门,祖母坐着轿子在前,带着家中所有的女眷,就这样将我生命中最初的两年送到了新华寺。
第二章 寺庵之间
新华寺的钟楼前栽了一株桃花,鼓楼前载了一株梨花。绵绵春雨过后,桃花和梨花几乎是间隔着绽放。乳母经常将我抱到钟楼前,折一枝桃花,又折一枝梨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喃喃地教着我念“桃花”、“梨花”。我虽然只有三个多月的年纪,可是按照真圆法师的说法,我应该是三岁多了,大概已经能明白事物的颜色、形状和名称。甚至,我觉得我可能已经有一个成人的心智,我虽不能言语,但是我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出这寺庙里暗藏的玄机。
真圆法师每天早上五点钟打坐,七点钟来给我念金刚经,下午三点钟又来给我默念一遍药师经。每次来给我诵经的场面都很庄严,要将我的摇篮放到菩萨座前,用净瓶装满圣水,净瓶里插着一根柳枝,念一会儿“哦嘛呢叭咪吽...”,就用柳枝蘸上圣水点一下我的额头。在新华寺的七百多个日子,我听完了盖心经、金刚经、楞严经、楞伽经、维摩经、圆觉经、六祖坛经、法华经、华严经、地藏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药师经,被佛祖的圣水洗过无数次身。我常常想,我就算不是一个天生有佛性的人,这样天天被佛经和佛像包围和缠绕着,也一定是要么成佛要么成魔的。
有一回,真圆法师在给我庄严地诵经之后,忽然向着我的乳母刘氏说:“这都已经月底了,这杨家老爷怎么还不见将这个月的谷子和香火钱送过来。”说毕深深地叹口气,一边准备起身离开,一边喃喃地说:“这年头谁都不信佛了,我们这些和尚的日子真难过啊!”我目送着真圆法师走出育婴堂,绕过大雄宝殿,在大殿的西南角有一株桃花悄悄地绽放,他飞快地折了一枝桃花塞进袖筒,从卧佛殿边上的一个侧门走出去。这时小和尚悟能来送茶水,乳母刘氏问他:“这老秃驴,每天神神鬼鬼地进出那个角落,是要干什么呢?”悟能说:“那是我们方丈的修行室,只有方丈真圆法师本人可以进出”。
四月十八日是观音菩萨生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华严庵的盛会。按照真圆法师的说法,我在新华寺修行期间,最好不要迈出寺门一步,免得冲撞了邪气,毁了我的尚未练就的金刚不坏之身。乳母刘氏从不相信怪力乱神,她大概觉得呆在寺院里实在是太闷了,就央求着真圆法师在观音菩萨生日那天,让她带着我到华严庵给观音菩萨祭拜。本以为真圆法师会百般阻挠,谁知道他竟然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他说:“虽不能出门,但今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观音菩萨的神灵会笼罩在我们寺院上空,这时十方怪兽都不敢出现了”。但是又嘱托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给的香火钱可不能少给”。刘氏说:“我知道哩,给一百钱还不够吗?”真圆立刻说:“一百钱哪里够啊,至少五百钱。”刘氏说:“你这老和尚是不是抢钱啊,我哪里有五百钱。”真圆说:“这不仅是你去进香,还有小哥去进香呢!”乳母没法,打发两个仆佣到我们杨宅讨银子去了。临了,真圆又想起要托我们带一本经书给华严庵的慧真师太,说是华严庵的藏经楼没有,但是修佛之人必须要常常念诵的。
四月十八日一大清早,刘氏抱着我,在两个仆佣的陪同下,我们去了五里之外的华严庵。华严庵所在的蜀冈西峰山下,人山人海,牛马成群。原来这一天,不仅仅是给观音菩萨过生日,也是无为城的一个大庙会,是方圆十里赶集的日子。集市上,锅碗瓢盆,杂货糕点,老人的衣帽,孩子的零食,女人的饰品,男人的耕具,密密麻麻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我看不见天空,只看见不停攒动的人头,像面目可憎的怪兽不停地包围着我。当一阵凉风吹过来时,我打了个冷战,吓得大哭起来。刘氏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上立刻拿起一个糖人孙悟空,在我嘴边不停地晃悠。“哥儿,你看这是孙悟空,别哭,别哭,我们去打白骨精”。我哭得越发厉害。刘氏又从玩具摊子上拿起一个拨浪鼓。“拨浪鼓,不听话,妈妈要来打屁股。”刘氏不停地晃动着拨浪鼓,不停地重复唱着这儿歌。可是我仍旧哭。随来的仆佣阿华说:“这么多人,少爷一定是受到惊吓了,得赶紧离开,万一有个闪失,老太太可饶不了我们。”刘氏没法,只得迅速地带我离开,虽然她还没有买到她喜欢的珍珠发箍。
进了华严庵,从边道直接绕到慧真师太的禅房。慧真师太正在打坐,小沙弥去通报,她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串佛珠。刘氏一见面就抱怨说:“这孩子,真是太让人不得安生,好不容易能出来透口气,在集市里还没有呆到十分钟,就左不是又不是,又哭又闹的。看看尿布也不湿,喂奶也不喝,师太,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到底是咋回事,你们有没有什么摇篮经,念了能让孩子睡觉呢?”慧真师太将我从刘氏怀里抱过去,她抱孩子的动作像一个母亲,轻轻地拍着,微微地摇晃着,我确信她给我唱的是一首儿歌,而不是那讨厌的佛经。在那慈母般的吟唱中,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刘氏见到我安稳地睡去,便对慧真师太说:“师太,你能不能帮我看会儿孩子,我到外面集会上去转转呢?”师太大惊失色:“女施主,这可万万使不得,公子哥儿要是有个闪失,贫尼可担当不起啊!”刘氏气得撅起了嘴,将怀里真圆法师托她带过来的经书,往慧真师太面前一扔。“你们出家人,就是喜欢装模作样,整天说行善啊,乐施啊,真要让你们做一件好事,估计也难。”慧真将经书从地上捡起来,神色微微一变,但立刻又非常镇定。她有点气喘但是又十分缓慢地问:“女施主,这是哪里来的经书啊?”刘氏赌气说:“真圆那和尚给你的,说他们庙里经书多,要我带一本过来让你好好修行修行,我不懂他这个和尚倒怎么管起你这个尼姑的事情了。”慧真脸色顿时羞红,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施主,怎么这样口无遮拦呢?我们出家之人,同是佛门弟子,皆潜心向佛,只求以自己所学度化众生。你这样胡言乱语,我,我……”慧真扭过头,竟然流下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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