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剑战记》: 神使
第一章 神使
我可以说是生长在一个平凡的小村庄里。那里与别处村庄一般无二。野草茵茵,微风荡漾,农田到处都是。人们在鸡鸣声中醒来。男人吃完半饱腹的早餐(通常是自制干硬面包和水吞下),带上锄头或弓箭等工具出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女人除去带孩子的不提,在收拾好家里的东西后,不去下田的通常也会有一两样补贴家用的副业,如养牛养羊、种植照料果树、酿酒纺织等。懂事的年纪大些的小孩会帮忙干些家事,不懂事的或年纪小些的孩子就会到处胡闹瞎玩。这里的生活绝不富裕,但胜在安乐平和。人们容易满足,完全没有外面同类的贪欲,个个满面红光,和谐相处。我想,我以前、现在和以后也定会一直为生活在这里感到幸福。
但我居住的村庄从另外一点来说又有些特殊,或者对于这片盆地内的村庄来说都是这样的。盆地非常广阔,每次站在高处瞭望过去,入眼的都是起伏的青山黑影。而在盆地相对平坦的中间部分,人们零零散散地建立非常多的村落,村落集体围绕着盆地中央。那里,原本应当平坦的区域有座高山巍峨耸起。我想,它的出现可以令循着盆地外高内低的规律往中心走来的旅人露出错愕却又了然的表情,随即他们会擦擦眼睛,带着某种无言的震撼盯着这座远比其他高山要雄伟的巨物叹息。如此令人瞩目的高山一定有人准确测量过它的身高下围,不管是在以前还是现在,但并没有数据公布出来,我们又无法上去,不得轻易靠近,因此除去外相,我们对于被我们崇敬的高山其实一无所知。一切都被遏止在面纱揭开之前。说回这座高山的位置。高山在盆地内的出现十分突兀,令得这座盆地仿佛只是为了作为盛装它的容器而出现,但它偏偏长得不像堆尖的食物,而是如一道海面上扬起的波涛。下斜上曲,山顶即浪尖,顶下空荡无物。盘子里的食物居然出现这样古怪的形状,这样去想无疑更令人莞尔以及惊诧。
高山无名,我们普遍称它为“神山”,连神山主人的下属(我们称呼他们为“神使”)在我们面前也是如此称呼的,于是形状奇特的高山才有了名字,之后关于外地人对此的询问,我们基本上都是这么回答的,相差不到哪里去:
神山,高不知道多少,占地不知道多少,但随便在盆地周围捏来四座山两两堆一起,也绝对没有神山一半的高宽。什么?废话,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你想知道更详细点的消息?比如如何上去?那可是神山,上面居住着天女,我们都是神教的信徒,这些你总知道吧?我们发誓捍卫天女的一切,绝不做危害她的事情,难道你叫我把她住的地方的信息泄露给你吗?
于是,询问的人们多数会偃旗息鼓,我们则望着神山方向,内心平和。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作为年纪大些的又不算懂事的孩子的一员,正要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去附近一座小山上掏鸟蛋烤着吃。原本母亲叫我顺便拿上斧子去砍柴,但我不喜欢干粗重活,出门时装作没有听见跑掉。结果几人在村口看到一个老翁正满面热情地接待一个穿着古怪的老妪。头发黑白参半、身子骨看着十分硬朗的老翁我们都认识,甚至为了避免挨他的训(他总训我们游手好闲,只要遇到就不会放过),在率先反应过来的人提醒下连忙躲起来,我们也为眼前一幕讨论起来。
“村长在这里干什么?”
“没看到有客人吗?那人不是我们村的。”
“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种衣服,好眼熟啊!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句话是我说的。
“看来你们是真傻。”克莱尔又说。
克莱尔的语调永远充满嘲讽,但不可否认他是个聪明机智的人。用往事为例,动脑筋这方面我们都不如他。当然,我也绝不会跟他说我的父亲曾与我坦言,克莱尔这种人好吃懒做,爱动些小心思,除非机缘巧合否则难成大事,让我千万别学回这种东西,却又要我学他关于应变的方法,并说我在这方面相当差劲。我把这些话全都听下去,却又好似没有听下去。我总是亲手用面包将喷香的蛋卷卷住,只是慢慢舔着面包等它化开,从未想过动手将面包掀开或直接咬下去触碰到里面真正的美味。
“是神山!是神山的人!”最先开口的鲁鲁惊喜地低声喊着。当然,鲁鲁是他的小名,他的真名我们都忘了,他自己也几乎没有提过,于是我们一直称呼他为鲁鲁。
我们躲在一条小巷子里,我站在最后面,看到克莱尔因不悦鲁鲁抢了他的风头而瞪了鲁鲁一眼,当然鲁鲁并没有注意到。
“是的,是神山的人。神使就是这幅装扮的。小时候他们也有人来过村子,但时间过得太久了,我竟然差点忘记了。该死,天女恕罪!”最后一个名为里修的人将我心里的话抢先说了出来。
“确实,我也是。”我只能附和地点点头。
“神山的人来村里做什么?”鲁鲁又提出新的问题。
在场的人当然是不知道答案的,毕竟这种事情在以前离我们有九千八百里远,如今也不过走近一里罢了。但克莱尔可能知道什么,他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善于思考,喜欢分析,于是我们习惯性地将目光移到克莱尔身上。每当这种时候,他总如求偶的雄鸟一样,掀起棕发高昂脖颈,瘦脸洋溢着光辉。这次他也确实没让我们失望。
他淡淡笑着,充满自信地说:“神山的人不会轻易下山,否则我们也不至于几年也见不到一次。你们谁还记得上次神使来我们村是为了什么吗?”
“记得,本来记忆已经模糊了,但一旦想起一点,后面的事情就不由自主完全想起来了。据说当时神山好多神使下来,手上都拿着天女的谕令,来宣布那件大事。”里修又抢着说。
“对的对的,我还在村长家里看过那个卷轴,是纯黑色的毛皮,油亮光滑,根本看不出是从哪种动物身上剥下来的,还有股香料的味道。上面写着字,不对,那些字都是用红线缝出来的,但比起村长写的还要好看。那种东西不知道弄出一张就要花费多少时间,精贵得很,所以村长一直当宝贝珍藏在床底箱子里呢。不过上面写的什么我就看不懂了。”鲁鲁激动地说。
最后一句理所应当,毕竟我们都不识字,哪怕克莱尔也是一样的。这里根本不具备接受教育的环境。不过我们倒是都会写自己的名字。我还记得,在我们生长到某个时期时,附近不知哪里流行的风气,孩子们皆以会写自己的名字为傲,将其当成自己炫耀的工具,不甘落后他人。在这种时候,我们才随波逐流,回家纠缠自己的父母,企求让我们识得将要伴随自己一生的存在的具体样貌。不再只是流诸口中,存于精神。而在父母也不认得自己孩子名字如何书写的时候,就总会求到村长的身上。眼前这位老翁算是我们村里学问最高的人了。
“伊文,你也记得吧?”鲁鲁问道。我的名字就叫伊文,姓氏是亚伯,最醒目的标志应该是一头罕见的漂亮灰发。当时是我与鲁鲁一起在村长家里看到那幅被称为天女谕令的黑色卷轴的,被他这样提醒,如同给脏了的石凳泼上水,我当然也是记忆犹新。于是我默默点头。
“既然你们都记得,那就省得我多说。”克莱尔穿着紧身的亚麻布上衣,他拉了拉领口,以更加平缓的声线道:“就目前来看,我猜测神使下山有三种可能。一,传达天女的圣意,但并没有看到神使和村长谁的手里拿着谕令,因此这次的圣意远远没有上次那么重大,毕竟只需要口头传达。二,神使这次来到这里与天女无关,那么就与神教有关。虽说我们都是神教信徒,愿意为神教奉献,但神教从不会要求我们做些为难的事情,甚至只是一直默默庇佑我们。例如八年前曾经有个村子发生山体滑塌,多人被埋,神教也只是在那时候才出手组织附近的村民动手抢救清理,并且颁下物资,安置受难者(这件事情倒是众人皆知,记忆清晰,因为这次事件中神教于我们的关爱被人们津津乐道,口口相传)。其余时候神教只存在于神山上,而我们能够这样安乐生活在这里,却全靠神教的庇护。因此,神使是代表神教来帮助我们,或者求助我们帮助别人的。神教无私!”
“神教无私!”我们三人跟着念道,接着我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也应该出一份力。”
里修、鲁鲁二人点头附和。
“别急,还有第三点呢。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点。那就是十年一度的追马节要开始了。从时间来算,今年恰好是第十年,也将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经历的追马节(上一次追马节时我们虽已出生,但年纪太小,最大的里修那时五岁,我、克莱尔、鲁鲁都只有四岁,留着鼻涕,要被人抱在怀里,且只知胡闹,不明白追马节的意义)。”
“追马节?”我的眼睛倏地瞪大。
第二章 追马
我无法言喻我内心因这个尚未确定的消息而瞬间弥漫的激动,某些追忆因此涌上心头。是的,不可思议地,我还保留着上次追马节的回忆,尽管我当时年纪尚小,容易忘事,甚至可能几天不见的熟人就会被我嫌弃,但因为那次事件印象过于深刻,我时常想起,以至于现在已经无法将它忘却。
当时,我以渺小的个子独自站在地上,不记得旁边站着的大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但却记得地是草地,上面生长着密集强韧的野草,还有在我周围有一群人与我一样,神情激动地看着前方。他们眼睛瞪大,不敢大口呼气,生怕打扰到那里正在进行的“伟业”。那里有一匹发着白色光芒的高头大马,它的皮毛也是纯白色的,动作时腿部肌肉缓缓滚动,如在里面装上弹力惊人、形状完美的钢球,不断碰撞,挤压出具备强大力量感的画面。但是这些,不止这些,包括当时的一切,无论是景色、众人还是神骏奇异的白马,都被那位骑士夺去光辉。在我的眼中,只剩下那位让白马腾蹄鸣叫、将追马变为骑马的英雄。他穿着普通白色布衣,双脚箍紧马身纹丝不动,望着马头的眼睛与焰火一般闪亮。我深深地牢记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时常看见它。
白马与追马的联系当然也就显而易见。不过关于这个节日的好多细节却需要另说。而我从小总与大人们追问,对此当然十分清楚。追马节已经举办十三次,今年是第十四次,也就是说神教至少在这里已经存在一百三十年。追马节并不复杂,当日无需祭祀,人们可正常作业,也可休息养精蓄锐。在夜色渐暗时,会有十匹神马从天而降,它们是神山上豢养的神兽,脾性温和,体力充沛,届时散落在盆地各处,收起飞行能力,人们需要追逐它们,以触碰到它们为目标。而达成目标的人当然也有奖励,他们可以与天女见面,接受她的祝福,并且达成一个并不过分的心愿。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奖励。我们从小信仰神教,敬畏天女,在心中将他们的位置放在顶端,但我们却从未见过天女,天女也不允许有画像流出,我们心中对此的期待达到极致,有人甚至可以为之疯狂,因此别的不提,单单是能与天女见面这一点,就会让数不清的人追捧。当天夜里也绝对是盆地每十年来最为热闹的时刻,人人摩拳擦掌翘首以盼,我当然也会这样,甚至因为深受上届追马节那位大人的影响,我从稍微懂事起就在断断续续锻炼身体,以保证剧烈活动时有良好的身体素质。
“真的是追马节?”我迫切地问。
“你急什么?虽说追马节时间从不固定,但按年数过来绝对不会错的。一定就在今年。现在是四月,就算这个神使到来跟它没有关系,那么再过几个月也一定会宣布时间的。”克莱尔说。他们都知道我对于追马节格外热忱。但我并不想安抚自己内心的躁动,或者说当谜底就在眼前时,为何不去掀开?
我直接走出去,站到那位神使身前,问:“神使大人,请问……您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神使看向我。我这才完全清晰地看到她的长相。先前我们几人说过,神使的衣服模样有些古怪,布料是灰色的亚麻布,基本样式可以说成兜帽斗篷,但又与普通的兜帽斗篷有较大区别。首先是斗篷很长,将脚完全遮掩在内,而且下摆较大,轻轻走路时有些像在飘着,另外胸部有着七八层三角布料不同角度层层叠加,但它们都没有其余装饰,哪怕连我都看得出将这些修饰部位涂上有颜色的边会更加好看,最后也是比较奇怪地一点就是,那头上的兜帽不知用什么材料在里面撑出一个笔直的尖顶。这种衣服是神使服,在这片地域只会也只能在神山上的人身上出现。至于神使唯一裸露出来的面部普普通通,皱纹比村长多,松松拉拉地如同和水太多的面粉要掉下来,她无神的眼睛看着我,没有平时村里那些同龄老人眼中的慈祥与疼爱,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看向村长,企图得到我突然出现的解释。
“伊文,没事先回去,我跟神使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村长对我说。
“我只是想要知道,是不是跟追马节有关?”我又问。不过这次询问的对象换成村长,但回答的人却是神使,她轻轻开口:“是。半个月后,也就是五月十一日,这是追马节的具体时间。”
我立即欣喜若狂,但还没等我反应,神使从衣服里伸出同样皱巴巴的右手摸在我的额头,那感觉十分奇特。怎么形容呢?当石头砸进水潭时会有气泡冒出,而这种感觉如同那砸出的无数气泡从那手掌经过额头进入我的头脑,它们在里面疯狂活动,乱闯乱砸,但却不会让我难受,反而传播着清凉,让我倍感精神,活力都被调动起来,同时激烈的情绪被掩盖下去,我立刻恢复清明。
这样奇特的感觉她并没有让我享受太长时间,当她将手收回去时,就对村长说:“我要说的刚才都说得差不多了,你就这样宣布下去吧。追马节后,我会再来。”
村长让我在原地等着,我当然是不会老实的,但他深知我的脾性,用我一旦逃跑就要去我家里让我父亲给我腾鞭吃做威胁,我只好乖乖站着。在他走后,后面三人上来追问情况,我让他们赶紧躲起来,说村长只是送神使出去,很快就要回来,果然在他们又躲起来的时候,村长又回来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又往克莱尔他们躲藏的地方看了一眼,跟我说:“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失礼吗?”
我无言以对。
“神使难得下山一次,她代表的是神教,高高在上,你却这样冒冒失失,没有给她留下好的印象,当然神使也不会跟你计较这些小事,但首先,你这样做完全没有考虑结果,而且要问的事情明明可以事后问我或者等我宣布,你这样就是过于急躁。我也不想跟你讲太多大道理,或者说你都懂,但却不能让自己想清楚和记牢它们,这样吧,我交代件事情给你去做,你可以找克莱尔他们帮忙,做的过程中就一直微笑好了,哦,说话声音要轻,表达要清楚,话想好再说,不要急躁,这算是你的惩罚。事后我会找人验证的。”
“我有急事,没法帮忙。”我立刻推辞,但在老者那种和蔼笑意下,我看到不可违抗的力量,无奈点头答应。同时,村长将要做的事情说了一遍,结尾道:“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骗,哦,不对,真是乐于助人。”
村长交代的事情简单却又复杂,要我挨家挨户通知人们傍晚在村里那颗醒目的百年老树底下(那里有着足够的空地,可以容纳村里几百个人)集合,特别是八岁到十六岁的人必须到场。我要克莱尔他们帮忙,他们点头答应,于是我们分散开来,几十户人家很快就通知完毕,期间我一直说话轻声细语,将村长的意思充分表达,熟悉我的人用狐疑的眼神看我,甚至有一个大婶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有气无力。
当天傍晚,太阳西下时洒出红色的水花,我们零散站着,但堆在一块,它们恰巧泼到我们身上,我们淋上这种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的雨,除去身体,连瞳孔上也染上红光。几百个人听着村长站在树下大声说话,氛围从原本的嘈杂走到安静。
“首先,要说的一件事情就是追马节已经确定时间了,早晨已经有神使下山通知,具体的……”
“还有,今天要村里的小孩都过来,是有特殊原因的。因为神使今天并不只是交代了一件事情,还有另一件事,同样重要。神山将要选拔神卫,可能你们其中大部分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要说明白选拔这个的意义。那么我接下来就先详细说说神卫的特点,你们可以将它当成一份工作,职责是守卫神山,守卫天女,当然也要去神山上面长期待着,不能轻易回家……”
仅仅说到这里,我就发现好多人的眼神炽热起来,与刚才宣布追马节时别无二致。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也是我们这些山下的人去山上唯一能走的路。”
“神卫任期十年,之后就要从神山上下来。这也是你们没有听说过的原因。毕竟只在几十年前出现过神卫,之后即使那批神卫下山了,神教方面也没有重新选拔的迹象,我们这些知道情况的老人都以为神山对我们感到失望取消了后继选拔,我们为自己感到耻辱,也就基本很少提起这事了。”
“但现在,神卫选拔又即将开始,男女不限,年纪要小,因为上山后还要经过长期训练,在长到壮年时才能正式成为神卫。你们这些家里有孩子符合条件的,可以到我这里报名参加追马节后的选拔。但我也要在这里申明两点:一是那些选择要让孩子成为神卫的父母,要考虑清楚,我先前说的任期之内不能轻易下山绝不是随便说说的,即使不是那么容易选中,但你们也要做好长期见不到孩子的准备。二是那些不想让孩子参加选拔的父母,要记住孩子的意愿也非常重要,你们不要一意孤行,让他们长大后悔,怨恨你们,成为神卫也许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但也绝对没有你们担心的那么恶劣。”
克莱尔眼神明亮起来,不知想到什么。而我却还沉浸在追马节即将开始的喜悦中,对于神卫选拔反而没有那么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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