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云霄》:1
1
你是个傻子吗?
耳廓里回想着刚刚华翰说过的话,珈罗好笑,不是傻子,怎么会做出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来?
她坠下空中的一刹那,听不见华翰没有起伏的声调说着千篇一律的唠叨,只剩下了风声,和隐隐拂过她脸颊,然后匆匆离去的云。
她要变成人了。
珈罗欢喜。
这要是在别人眼里看,这姑娘怕是疯掉了。好好的丫头,用了千百万年历经磨难艰险才能够位列仙班,现在又要重新贬去仙骨退身为人,这却是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除了珈罗自己,还有那个假装不知道的华翰。
华翰瞒下了天界所有的人,只说是他要珈罗去人界替他办一件事情去。至于做什么事情,历时要多久,华翰只不说,一个劲的摇头,这才让天界众位碎嘴的小神住了嘴。
毕竟,华翰神官是从来不说谎话的。他作为天界唯一一个司礼的大神官,要是他的话也不算数了,谁的话还可以听信?
珈罗觉得周身酸麻疲软,已经有了肉体凡胎的沉重感。这样的感觉是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想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这幅身体都无法做到,嗓子也喑哑,好像塞了一个拔不出来的大头萝卜。
我这是怎么了?
珈罗紧着手指的关节,手指颤颤巍巍地探向喉咙。
哈……
尝试着发声,手的接触之处却没有震动。
怎么一回事?自己哑了?
她附身这具身体之前,可没有人说过这身体的原主人是哑巴呀!
咳咳!发不出声,但是珈罗的咳嗽让外面有了响动。
珈罗这才见着,自己卧在一架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铺在身子下的是一张带着血迹的兽皮。虽然兽皮上的血是早已经凝固的旧迹。
“你醒啦?”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他压着自己的声音,像是怕她还在睡,却弄得自己嗓子又低又哑,让珈罗听了只闷闷的笑。
少年见她背脊微微抖动,知道是醒了,也不过来,只在帐子口站着。
“我给你挡挡风。这帐子也真是的,都没有一个重些的东西压着,老是让这风呼呼往里灌。”
“将军您也没想过姑娘会受这病呀,您若是想到这了,定是不会带姑娘出来的了。”一个女声在帐外响起。
珈罗微微眨了眨眼,帐子里只有案桌上一星蜡烛,并不明亮,惹的她一双眼睛要看东西只觉得酸涩。
却听得帐子呼啦一下被掀开。
先前有那少年挡着,珈罗也不觉得有风,挡了一会儿突然被拉开了一个口子,外面的风呼啦啦全部倒灌了进来,珈罗嗓子里好像塞进了一把沙子,难受的要咳,却咳不出来,直把肺憋着,脸上挤出一片不正常的红色。
“滚出去!”少年的脸霎时黑了下来,拿起剑鞘就要往那女孩子身上拍去。
“慢……”珈罗挤着嗓子发出声,待要再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仿佛刚刚那个字并不是她说的一样。
“姑娘醒啦?”那个女孩子一闪身进来,珈罗这才看清楚,是个一袭红衣的圆脸丫头,平常身材,衣襟上别着一朵已经枯萎的花,脸上长了一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那眼睛只把珈罗一望,珈罗跟傻了似的,突然就咽了说话的欲望。
真是极标致的一双眼。
“我听说,你是来投军的?”
少年见那姑娘闪身进来,无奈的一笑,也不多与她理会,自对珈罗说话。
珈罗这才看清楚少年模样,虽然帐子里因为少年重新关上了门帘,光线依旧不怎么明亮,但是珈罗微微适应,几乎能看清楚分明的轮廓如同刀砍斧削一样。
不漂亮,但是很有辨识度。
珈罗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张脸,倒不是因为有辨识度的轮廓,而是陌生的眉目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像她此行下到人间来找的那个人。倒是有八九分相似了。只是这少年一双眉眼也是大而有神,倒比她要找的人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带血的狠厉之气。
“我是项羽。这是我的侍妾,虞英。”
少年搂过坐在边上给自己擦手的姑娘,也不避讳珈罗这个外人。
等会!虞英?
难道她就是虞姬?
珈罗的心口一抽,面上怔住了片刻。
“怎么了?”项羽的脸色也紧了起来。珈罗看着他攥紧了虞英的手,心里又是一拧。
“现在这是……”
虞英低着眉眼,盘着髻的边上散着几缕碎发。珈罗看着项羽抬手给虞英拂到耳后别好,才看向自己问。
“对不起。”巨大的失落席卷而来,珈罗心里苦笑着,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入寐要真的是项羽,她没能成为虞姬,那这一场忙活不就是瞎跑了?
“我该回去了。”
珈罗说,嗓子嘶哑地颤抖着,好像嗓子眼里住着两个矛盾的小丑角在打架。
“这怎么可以呢?姑娘你染着风寒,再受不得风吹了,如今身子不爽利,加上外面境况也不好,不如就着住上几天,再说走。”
珈罗抖着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原来这就是风寒吗?她还是神的时候哪里得过这样的病?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像是灵魂都出了躯壳。
见着珈罗颤颤巍巍去摸头,那虞英姑娘也探下手来去摸珈罗的额头,却被珈罗一把推开。
项羽顺势把虞英搂紧,瞧了眼她的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盯着珈罗的眸子好像眯成了一条线,正像极了发怒的豹子盯着一头受伤难以行动的鹿。
珈罗的推落在项羽眼里,就像是鹿行至生命尽头最后的一踢蹬——
最后的挣扎。
“说,你到底是谁的人?为什么要到我军中来当细作!”
珈罗抻着脑袋去看,那项羽已经抱着虞英挪开了两步,整个人呈现出防备和守卫的姿态紧紧护着虞英,仿佛她珈罗在这里,是多大一个危险的东西。
“将军。你吓着姑娘了。”
虞英说着要挣脱项羽的怀抱,却叫他越抱越紧,像是故意抱给珈罗看的。
“我不是什么细作。”珈罗轻轻咳了一声,嗓子里发出撕裂一般的声音。
“我真的……”
珈罗待要解释,却被项羽一语打断。
“你不是细作,拿什么证明?”
拿什么证明?
珈罗撑着身子从兽皮上爬起来,让那兽皮从中间随着她的动作皱了起来。珈罗试图拿手去抚平,却越来越皱,索性叹了口气放弃。
“我没有什么能证明的。”
珈罗眼底是兽皮上干涸的血,它散漫的洒在兽皮上,就像在她耳边发出野兽临近生命强弩之末的时候嘶吼的叫声。
让她极不舒服。
帐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就像我,明明不是个癫子,却也无法证明自己不是个癫子。将军,你说是不是?”虞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开了项羽的手臂,笑着看珈罗。
眼前这个兽皮上半卧半坐的姑娘实在好看的紧,简直像是天神下凡一样。她虽然清楚项羽对待军中纪律严明地一丝不苟,但是莫名的,她觉得眼前这个好看的女孩子不应该是坏人。
“你尽是帮人说话,也不知道人会不会感谢你。别将来有一天发现了她是细作,她要拿着刀剑,这样别着你的脖子,威胁你性命,你可还会帮她说话了?”
项羽的气快到了顶,又因虞英一闹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将军可乏了?我去弄盆水来给将军梳洗梳洗?”
项羽摆摆手。
“你无非是要我走,你好和她单独说说话儿。我还不知道你?不过阿英,你可要提防,万一她真有什么问题,你莫要拿自己开玩笑的。”
虞英点点头,笑着目送项羽出去,脚步声只到了门口便止息,虞英笑,也没叫他再走远些。毕竟还是担心她安危的。
“你真是虞英?”
珈罗见虞英坐过来,挪了挪身子,虽然身子重,动作却没有拖泥带水。
“你真不是细作?”虞英抿着嘴偷笑,却把珈罗的脸羞红了。珈罗这才懂,方才是虞英护着她呢。
“我真的不是什么细作。我是天上来的人,我来这里是……”
“天上来的?”
虞英的嘴都要合不拢了。
“对。”
珈罗点点头,做出这次大胆的决定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这么蠢的事。放着天界好好的神不做,来人界吃这苦,又是迷路又是不知道自己附身在谁身上,还染上了风寒差点一觉睡死过去。
“我是天上的神官,主管生息大事。也就是说人界的一切万物灵长生灭都是从我这里经过的。我能让他们死了的重新活,活了的可以死……”
珈罗没有说完,虞英一下子跳脚站了起来。
“你可以让死人复活?”
话是问句,但语气里却是毋容置疑的希望珈罗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是的。我可以让死人复活。”
珈罗看着虞英胸前衣襟上的干花,取了下来放在手心。
干死的花瓣突然收拢,又迅速地以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打开,盛放开来。
活死人,肉白骨。
叫苍生大地一片苍翠。
命红尘万丈数处荣枯。
珈罗所任,正是这世间百万性命的生死伦常。
2
虞英的手突然环了过来,扣住了珈罗的头,珈罗下意识去躲,虞英却放了手。
“你不是细作。”
珈罗不敢说话,手指关节捏的发出了脆响声。
“细作是不会躲的。”珈罗看着虞英的眼睛,大大的一双眼里敌意散尽,剩下的只有温柔和……探询。
“所以,你到底是谁?”
虞英没有放弃追问。珈罗却突然觉得累了。
什么呀,刚刚自己对她才说实话,她不信就算了。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问?
明明就是天神呀,难道还能是个什么别的身份?珈罗看着手里慢慢绽开的花。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呀。
虞英环过她的头,把珈罗抱在怀里,她能感觉到怀里这个女孩子的抗拒和对拥抱的抵触。但是她不能放手。
“我得给将军一个留下你的理由。现在外面大乱,你一个人出去的话,就是个死。”
虞英扣着珈罗,小声在她耳边讲。
“我信神,我一直是信神的。可将军他不信。你必须要有一番话应付将军,他若是不肯,就算我要留你,保你,也是没有可能的。”
将军,项羽吗?
珈罗看向帐外,没有挡风的人,帐子的门帘被风吹起一晃一晃,只是没有那么厉害,明显是门口有人尽力挡着风。
“这有什么难的?我让他看看这朵花,他自然信的。”珈罗把手一摊,那朵盛放的花落在了虞英的手心。
花朵离开珈罗手指的一瞬间开始枯萎,没多时就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干花模样。
“只有你……只有你可以……”虞英喃喃着,突然急切地用求助的眼光看着珈罗,“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虞英放开了怀抱,恳切的目光落入珈罗眼底,珈罗只觉得眼眶一热。什么嘛,这就要帮她了?
可是……自己怎么办呢?
“你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得上。”珈罗心里还在扭捏,嘴上已经应了下来,虞英的眉间霎时舒展开来,就仿佛先前那朵花没枯萎过时一样。
“虽然将军带我出来走走,见识了这许多东西,这些都是我之前从来不曾想过会遇到的。如今遇到了也见过了,心里感觉圆满了很多,反而家的那一块又缺失了……”
珈罗坐直了身子,嗓子的疼痛好像已经慢慢在减退,这幅身体的抵抗能力不强,但恢复的本事不错。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家里?”
虞英点点头,没有哭出声,但是一滴泪顺着低垂的头落在了面前的地上。
“你哥哥?还是你爹爹?”
珈罗凑了过去,把虞英先前抱住她,给她安慰的手收在自己的手心。她突然没那么怨恨虞英了,虽然如果她继续待下去,迟早得和虞英发生争执,但是在此刻,在这个空大而只有她们俩的帐子里。珈罗觉得,虞英甚是可怜,不应该恨她。
“我跟着将军出来的时候,爹爹就已经没了。我也受了重伤,还是将军差军中的医者来看的我,哥哥他发誓要查出对我虞家动手之人姓甚名谁,但是如今跟着将军南征北战的,怎么好去查这件事?”
珈罗抬手去摸虞英垂在两鬓的发丝,却触手一阵冰凉。
都是含着冷意的冰凉液体。
满脸都是。
“你别哭呀。总是会有办法的。你们将军……”珈罗看了看帐子上那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他无所不能,一定会帮到你。”
珈罗说着站了起来,牵着虞英的手要去找项羽。
却没有走动。
虞英犹疑地站着,她被珈罗顺手带了起来,珈罗要走,她却跟脚下长了根似的不再迈动一步。
“不可叫将军知道。我已经连累了将军许多,这件事情是我的一点小私心。将军若是知道我要回去,必然会分心,战场上哪里容得了他分心?”
这样啊。珈罗叹了口气。
“姑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们从那边的坎下把你捡了来,你就一直昏睡着,叫了医者过来看你,却也没见好,直到这一会儿见姑娘好些,才与姑娘说会话。也不知道姑娘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珈罗想了想,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成了另一句话。
“也没有姓氏?”
珈罗摇摇头,她是来人界找人的,刚刚莽莽撞撞的暴露了自己会仙术就已经是大忌,如何还能把名字报出去?
“那姑娘若是不嫌弃,认我做姐姐可好?跟着我同姓虞,我虽不能保你平安,但跟着将军,总是一个安稳的去处。虽然经常四处奔波是比平常女儿家苦一些,但是……”
珈罗打断了虞英的话。
“我愿意的。愿意跟着姐姐姓,也愿意跟着将军走。”
“那我便叫你玥儿好了。虞玥。”
小时候爹娘本打算再要一个妹妹就叫虞玥的,可惜娘病死的早,这个计划就搁置了,虞英看着比自己略高一点的珈罗,仿佛看见自己未来得及出世的妹妹。
“嗯。”珈罗点头。
在人界混,总得有一个人界的名分。她本想直接借用虞英的身子,没想到竟然借错了人,借上了一个染了风寒的丫头,要不是她命硬,说不准才下人界就要去黄泉先走一遭。
“但是你的要求,我答应了。我会想办法帮你回家,去看看还能不能救活你的爹爹。”
“那真是太好了!”虞英的一双大眼里几乎要迸出光来,但是光很快被理智代替,“不过这事我们要瞒着将军。不想让将军知道,我想家了,想爹爹了。将军肯定会自责一开始带我出来的决定。”
“好,”珈罗应声下来,“我帮你瞒着就是。”
“要瞒我什么?”
那个少年再次掀开帐子,露出浅笑,嘴角还有一个酒窝。
“我们在说,我新认了这个妹妹,要瞒着将军,免得将军喜欢讨了她去,一来我要失宠了,二来我还失了妹妹,那才是大亏。所以连告诉都不要告诉将军。这样才能让妹妹只是我一个的。”
“妹妹?”珈罗看见项羽的眉角拧成了一团乱麻。
“是呀,不过没有瞒过将军,如今——”虞英一把把珈罗搂上前给项羽重新介绍。
“奴家的小妹,虞玥。将军可记得了?”
项羽点点头,但眉头的疑云依然没有散开:
“记得了。”
淡漠的语气好像和珈罗毫无关系,但目光却死死抓着珈罗,好像要借一双眸子把她烧穿。
好像他们认得很久,却装作不认得似的。
珈罗的心疼了一下。
“玥儿在军中可以做些什么吗?”
虞英摇头:“无须玥儿做的,这军中大小事务我都安排妥当了,玥儿现在身子也没有好利索,将军也不忍心叫你劳累的。对吧?”
虞英刻意征求项羽的认可,项羽却摆摆手:“这些事交给你管我放心,无须再由我过问了。我只是确认她是不是细作,若是,则杀,若不是,你要留她也无妨。”
项羽朝外面走去。
“将军。”
珈罗叫住他。
虞英看了过来。
“没什么。我还要睡一会,我乏了,姐姐。”
虞英扶着珈罗重新躺下去,捋平了兽皮上的褶皱,盖好搭着的被子,嘱咐了两句,转身推着项羽出去了。
珈罗睁着眼。哪里会乏的呢?
只是不想看到项羽虞英在一起,索性都支开好了。
她哪里想到事情会发生成这样?
手摸到心口,珈罗发现自己身上还有一个不属于这具身体的东西。
一件包裹严实的物件,圆形,扁而平。
是镜子!珈罗拂开包裹着镜子的锦布。这样的布料是人界极少有人用的。
是他?
珈罗把手覆在镜子上。
华翰到底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拿着这面镜子,他就可以随时监视自己的行踪了。
覆在镜子上的手所触之处皆是冰凉的汉白玉,唯有中间是温润的水镜面,看似流动,却毫不影响她对镜子那头的窥视。
“司礼官大人?”
珈罗窃笑,压低声音对镜子说。
镜子那头,华翰等了许久才觉得心口传来热度,一打开,就看见珈罗紧张兮兮的一张脸,和明显不正常的苍白脸色。
“你怎么了?”
尽管看得见珈罗是在笑着,可是华翰心里反而不安。这个家伙,每次遇到什么事都自己去做,从来不会向亲友求援的吗?
“这镜子是你的吧?”珈罗在那头问。
“嗯,”华翰想了想,加上一句,“我对你不大放心。”
“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是有仙法的。我能……”
华翰急了起来。
“不行,你不能用仙法!”
珈罗默默吞回自己的话,把后半句咽进肚子里。
“知道了。”
“你想让我差人把你抓回来你就用吧。”华翰的脸色也冷了下去。这个小丫头胡来可以,但是胡来超过了他能忍受的程度可不行。
“知道啦!”
啪地一声合上镜子。
珈罗觉得眼睛和心口都酸涩的要命。
这就是任性的代价吗?
她自己没跟任何人讲偷偷跑下来人界;
她不跟华翰解释,不寻求他的帮助;
不会提前打听好人界的情况,借错了人的身体,以至于到现在都没能有一个单独接触项羽的机会。
珈罗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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