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冰镜》免费试读_天钩五

《战国客人》

1.选剑

“这把剑寒光凛凛，冷气逼人。”唐雎抽出龙纹鞘里的剑，倒映的烛光刺中他的眼睛，“尤其是这个好处——它是用铁无数次锻造成的，不是用锡与铜流入模具里铸造的。”

“肯定是哪个炉前工忘记渗碳工艺了。”安陵君打开下一把锁，“拿熟铁剑的刺客，不见得比拿软鞭的刺客高明。”

安陵君的钥匙拧开了安陵国的夜，大气中摇曳的群星一泄而出，闪烁着银河璀璨古老的辉光，只是今天的南极星区格外亮。就在烛火与夜风的笨拙舞蹈里，又一把剑从棉垫内被拔出。

“好剑！”唐雎苍老的手接过它，皮肤间的沟壑与缎纹嵌合，“薄如金箔的剑锋，轻如蝉翼的剑锷，这简直像是刚从北海捞出来的冰！”

“过刚易折，你要记住这点，因为秦帝国是肯定记不住的。”安陵君把剑轻轻一弯，它顷刻就崩断为两截废铁，“生铁都是这样，匠人不懂事，冶铁时碳渗多了。”

“那么这把——天哪！它是精金锻的？”

“硫铁矿，不是金矿。而且不是锻的，是雕成的。”安陵君无奈摇头，怀揣着国家对这位鲐背之年长者的愧疚，他已经没有了初升的朝阳，只能指望最后的夕阳了。小国寡民就是如此，他的内帑甚至不及治下的商贾，羸弱的军工就连制式武器都生产不出。

“唉。”唐雎拿起了那把熟铁软剑，“也只能用它了。但如果真的不是不得已，我还是希望威慑用不着血的筹码。”

唐雎拖着衰老的躯体走出王宫，一大车竹简咬着他的步伐。竹简里记载着魏国628年来的刺客训练经验，它们原本都是最不可见光的密辛。第二天的早晨，恒星从太平洋带着无尽光热升起，温暖着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就在这温暖中，唐雎带着寒冷朝安陵君辞别，他要以一个外交官的身份去拜见嬴政。这是决定安陵国百年存亡的豪赌，一个国家被万有引力压到了熟铁剑的锋上，而它面对的却是秦人侵略扩张的暴雨狂风。

“保重。”

“臣定不负重托，不辱使命。”

车夫勒紧两匹马的缰绳，载着唐雎和希望向西方驶去。此时虽然逆风，却是顺光。

2.卜者

唐雎坐着马车，驱着风尘，行军后狼藉的泥路直通咸阳，那是嬴政伟大而辉煌的首都。四围的风像血一般粘，嗡嗡的苍蝇密密麻麻扒在土墙上，移动的森林其实是秦军的戟。那团核聚变的火球在太空大放其光，车夫与唐雎宽广的袖口都满是汗渍，紧紧贴在比空气更炙热的皮肤上。

“宋君，你还有水吗？”唐雎叫住了车夫，他已经顾不得地位的尊卑，甘心与下等人共用一个瓶口了。

“没了，大人。”

马车绕过秦军严整的方阵，积雨云的厚重阴影遮住了他们，马车就像黑色甲虫在露天煤矿层上缓慢爬行。树林中的风在嚎叫，裹挟着大地的歌声飞出，这是一千个太阳共鸣的声音。歌声冲破了最低级的生理需求，冲破了饥渴与困倦，在河南的沙丘和森林间炽烈燃烧：

“少了一颗钉子，丢了一块蹄铁；

少了一块蹄铁，丢了一匹战马；

少了一匹战马，丢了一个骑手；

少了一个骑手，丢了一场胜利；

少了一场胜利，丢了一个国家。

……”

马车停住了，唐雎直接跳到龟裂的土地上，扬起一阵干粘的黄色飞尘，就像秦国边境长城上的狼烟。他冲进了树林，跳过了横木，试图找到那位超脱的歌手，从他手上讨一些水喝。这位外交官逆风而行，风在瞬间就窃走了潮湿汗渍里的水分，只留下沙子一样的盐粉与现实。

“你好，安陵国的大夫。”歌者早就看见了他，止住了辉煌的歌谣。这可是最古老的歌谣了。

“这里有水吗？这里有水吗？”唐雎怀着十二分急切询问，“啊，您还是位算命先生？”

“占星师。”他竖起一根手指补充，“山阴面有个石窝，我的弟子在那里凿了口泉眼。记住一点——对着泉眼接，不要在乎淌出来的。”

他们绕到后山，果然看到花岗岩的缝隙中淌着汩汩清泉，升腾的水汽把地表熏成了磨砂镜面。水袋装满了，牛皮被水分子撑得膨胀，似乎随时可能爆开。

“先生，能占卜一下我的远行吗？尽管这是白天。”唐雎没忘记问这一点，他对鬼神信仰的迷恋与他的年纪一起增加，在90岁的如今达到了二次函数图像的最高点。

“好啊，大夫！”卜者高兴而自然地答应了，仿佛本该如此似的，“大夫您命系船底座的恒星海山二，那可是个双星系统！只可惜……”

“双星系统？船底座？”唐雎的困惑填满了皱纹，“您的占星术语与宫廷术士完全不同，不过‘可惜’是指什么？”

“在差不多九十万年后，海山二会由于极端的质量过多流失成为一颗超新星，汹涌澎湃的能量会以辐射状从四面八方喷出，这会造成伽玛射线暴的！”卜者满脸惊恐，也不知是自然流露抑或伪装，“到那个时候，它会成为我们夜空最亮的一颗星，它附近的所有伟大文明包括我们在内都会毁灭，无数拦路的硅基与碳基世界将成为荒场。没有任何种族，包括几个已经学会了深空作战的种族在内，可以躲得过海山二的余晖。”

“您的意思是——宋君，退下去！”唐雎屏退车夫，把脸贴近卜者的耳朵，“我会牺牲自己，杀死秦王？如果您真的是一位占星师，那您肯定已经知道我是谁，我的目的是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怎么做呢？一只蚂蚁的生与死都会改变我们的世界，就像我的歌谣所唱。”卜者像是在水中一样模糊，言语恍若无意识的梦呓，“哦！蝴蝶效应，混沌理论！你的剑至少会刺死两个人，如果我比蚂蚁能更快影响你的话。来吧！让我们一起走向真实！”

“何为真实？”

“存在就是真实。”

“可是那样的话……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唐雎，你如果继续相信鬼神之说和宿命论，就不要质疑它们。低速动能武器是你的，火药和洛伦兹力是属于唯物主义者的。”卜者抽出一根签来，他的弟子从木头匣子里爬出——还没马车轮轴高的匣子。在弟子站立的过程中，唐雎似乎听到了金属在密闭空间内摩擦的噪音。

“至于现在。”他指着魁壮的弟子，“你还是先学几门杂技吧，特别是这门叫‘吞剑’的杂技。唉，‘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3.拜见

玄甲的黑云铺在黄土大地上，这里除了士兵就是法家的狂信徒，秦帝国是吸收法律的海绵，是法学家们最好的实验皿。唐雎看见了商鞅的画像，他是一切画像中销量最好的——之前占据这个地位的是嬴政画像，可这位新皇帝很快就派了一大批法家和执法士兵，把所有画家和画贩关到了集中营里。目前唯一合法的嬴政像是本地政府制造的，它们被贴在每一处交通要道，空洞的水墨眼睛盯着每一个人，从战俘到将军，从法学家到唐雎。

秦帝国已经发动了占领区的全部劳力，开始翻修起各国因战乱和贪污而破败的路面，这使得唐雎此后的行程非常通达。虽然每一个隘口都会面临驻守军队的检查与盘问，他还是到达了阿房宫尚未打好的地基前面。

他走过了那据说是由磁铁砌成的宫门，守卫强行命令他和车夫脱光衣服，把每一寸可能的地方仔细检查。磁铁在前不久遭到了雷击，球状的闪电灼热无比，完全消除了磁门的磁性。民间有人声称磁门的遭遇是凶兆，但秦王很快就用铁血手腕铲平了那些阴阳怪气的人，在融化的铁滴上建立了新的算命制度。在这套新算命制度中，铁门的灾难是上上签，是吉兆，且是吉兆中的吉兆。

唐雎终于重新穿上了他的衣服，秦人甚至没有洗涤这份沾满三个月风沙的布帛，它依旧肮脏不堪宛如抹布。这位九十岁的长者就这样拘束在垃圾里，带着来自野外和旅人的气味走进嬴政的会客室。而看门的侍卫依旧举着长戟，面对这恶臭眼睛连眨都没眨。

“陛下，这是要事。”面对秦王，唐雎把眼睛看向森严的贴身卫士，“这些人，能否……”

“可以。”嬴政并没有拒绝这份请求，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你们出去吧。”

秦王喝下一杯清水，但唐雎没有接过瓷杯，仿佛故意要与这位如日中天的君王作对。

“寡人想以方圆五百里的国土交换你们的安陵国，为什么你们的安陵君却不肯听从？”嬴政又喝下一口水，水珠滚落到他深黑色的胡须上，“更何况秦国大军使韩国覆灭，魏国败亡，你们却凭借不过方圆五十里的土地幸存下来，这难道是因为我忽视了你们这个弹丸之地？只是我把安陵君当做长者，所以才因为尊重而不打他的注意。现在我用五百里换五十里，让你们扩张自己的国土，他违背我的意愿是因为看不起我吗？！”

“不，并不是这样……”唐雎说话时带着伤痛，折磨与苦难直接显示在了他苍白的胡须上，“安陵君从先王那里继承土地，只想依着遗愿守护它，即使是千里的土地都不肯交换，更何况区区方圆五十里呢？”

秦王猛地一拍桌子，两个瓷杯直接打翻，滚烫的开水流了满地，正不断汽化——然后液化，形成一团团模糊的水雾。他似乎遭遇了某种极大地侮辱，愤怒几乎要具象化为实体，就如能量根据质能公式成为实体那样。帘外的卫士依旧没有动弹，他们远比外人更清楚君上的性格，也因此更受猜忌。

“你听说过帝王的愤怒吗？！”秦王根本没准备听唐雎的回答，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起来，“你肯定没听说过，因为安陵国的小县长根本就算不上天子，最多只是个小地主的气急暴跳。帝王发怒时，纵使百万活人也是伏尸，他们的血液会流淌千里——”

“陛下，您听说过平民的愤怒吗？”

“摘掉帽子光着脚，把头往地下撞的愤怒！？你或许更应该看一下西域拜火教的祭祀仪式，这可比你们的愤怒精彩得多。”

“这是庸人的发怒，陛下，有胆识的人不会这样浪费怒火的。”唐雎的眼神变了，变成烈火中燃烧着的精金的眼睛，“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彗星扫过月球；聂政刺杀韩傀时，白色的光柱冲向太阳；要离刺杀庆忌时，苍鹰撞击宫殿的飞檐。他们三个都是布衣，怒气还在心中上天就先降下吉兆。”

“所以呢？”突然有汗珠渗出嬴政的额头，“这能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我会成为第四个他们。”唐雎站了起来，吐出一把沾满了唾沫和血丝的软剑，这正是安陵君赠与他那柄，“士发怒时，倒下的不过两个人，血液仅仅流淌五步，但天下都要因此披上白色丧服——哦，也许安陵国会披上彩衣。今天就会这样了！请了，秦王!”

“先生坐，何至于此——”秦王看见那生生从食道里拔出来的剑，竟被一个老翁的精神吓住了，恐惧浮上了他的脸。

“我再重复一遍：‘与臣而将四矣’！”

这不该是这样的！这不该是这样的！祖龙心中不断回响，不敢相信这脱轨的现实，他流出的第一滴血淹死了一只蚂蚁。秦始皇死得很平静，甚至没惊动帘外的侍从。唐雎把沾满君王鲜血的剑插回剑鞘，却又故意偏转了剑锋移动方向。咸阳宫今晚死了两个人，他们的血迹连在一起，刚好流了五步。

唐雎的眼睛远眺星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光荣回国的身影。这身影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那是他小时候，那田野里还没有钢铁和耕牛，烛火比起朝霞更像晚霞的时候。在分岔路口前，唐雎的知识与记忆返回了童年，消失在犁之下的沟壑之间。他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路通往同样真实的历史与现实。

“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

在同一时刻的西亚，一位犹太教夫子跪在熏香里，写下另一种《圣经》的语言。

4.过客

当一个文明掌控了宏观世界的概率，他们就是伟人；当一个文明掌控了微观世界的概率，他们就是神。他们可以让组成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量子化，从概率云的这点迁越到那点，从这个宇宙迁越到那个宇宙，世界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在16个维度舞蹈的弦。

卜者就是其一，他只是这个宇宙的匆匆过客。他在量子海洋里见过太多的生死存亡，从文明的诞生和覆灭，到宇宙的热寂与坍缩，只有空间和时间是永远无限的。卜者在上次旅行中来到了这个平行宇宙的战国末年，他就地创造了自己的弟子，它们将像一只只蝴蝶扑动翅膀，留下旅行者“到此一游”的标记——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概率控制仪终于第16842次制造出了合格品，今天宁静的夜最少受到混沌理论影响，卜者是时候前往下一站了，虽然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下一站是哪。上帝的骰子是有无限个面的。

“喔，这可是最宏大的‘休祲’了。”

他面朝咸阳的方向，摁下了概率控制仪的按钮。暴涨的世界中，一个幽灵比光更快飞过。

《挪亚方舟》

1.降临

耶和华的圣袍又燃烧着划过电离层，一块富冰陨石被祂从柯伊伯带握住，穿过隧道丢向冈瓦纳古陆的西部。苍蓝的大气被划了一个口子，陨星在大气层中狂热舞动，它覆盖着的冰雪在高温中迅速融化，拉出了一条绵延一千多公里的冰晶云。这条冰晶云在太阳的照射下剧烈燃烧，就像天堂新熔的圣玻璃滴。

挪亚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这天外之物。他明白他的主耶和华又有神谕要交给他了。挪亚的妻儿把最后一碟琼脂倒入斜面培养基里，这是来自东方的黏菌菌落。他们停下手中的工，驾驶着鸭嘴龙车往坠落点疾驰。

这个燃烧的冰球被拉长为管状，发出恐怖的尖啸。阴森的橘黄色笼罩了河流与山川，天空比太阳的千倍光芒还要更加明亮。爆炸声与狂风向四面八方喷出，它们的强大能量把挪亚家的鸭嘴龙吹到了山上，车轴在地震中被高温直接碳化为灰烬。神上次降临时赐予挪亚的圣物在声音来临前就早已激活，真空能电池里浩荡的能量海被转化为质量，抵挡住了富冰陨石撞击地面时的内能与冲击波。他们活了下来。

前次主的降临是亲自降临，祂在挪亚眼中只是一团光，一团温暖圣洁的光。那是上个星期，上帝拖着庞大的光明在地球空气上穿行，却没有任何人能从现象中感受到祂身躯的质量，挪亚只是耳中听到优雅的电流热噪声。

“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的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方舟的造法乃是这样，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方舟上边要留透光处，高一肘。方舟的门要开在旁边。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我却要与你立约，你同你的妻，与儿子，儿妇，都要进入方舟。凡有血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要带进方舟，好在你那里保全生命。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每样两个，要到你那里，好保全生命。你要拿各样食物积蓄起来，好作你和它们的食物。”

神对挪亚如此说，这不是言语的命令，是精神的命令。耶和华光的指针调节着挪亚的生物电，迫使他脑电波领会出一个个音节，最终明白神谕是什么。挪亚已经块六百岁了，他见过太多自然的奇观了，从山峰尖端的月球直到大海的落日，从头顶的星空到磅礴的闪电。但他还是被这神迹奇事击倒了，他看着这位无定型的光，只能甘愿俯伏于地膜拜，这使他成为了义人。

“我主。”挪亚刻意避免看见神的真容，只是侧着对着祂说，“世界上的活物太多了，就算是方舟体积增大百倍也装不下。而且我们也无法稳定天敌与食物的关系。还有水生动物呢？大洪水时，它们也活不下去啊！”

“不要思考，只要去做，你的主已经预备好了一切。”

在挪亚的记忆中，当时整个冈瓦纳古陆的白昼都变得黯淡，仿佛有人把光明从蓝色幕布上剥离。这消失的阳光被耶和华全能的大手转化为质量，捏成数不清的卵形冷冻舱，整座山都闪烁着这辉煌的反光。卵形冷冻舱就像数不清的士兵，像庞大的矩阵，整齐地驻守在挪亚的土地上。

每一个冷冻舱背面都安装了核聚变炉，大洪水来临时无尽的氘与氚就是它们的燃料，每一个生命都会在里面安然长眠，就连水生动物也一样。当天上的窗打开，天外的水倾泻入地球之时，海水的电解质会被冲淡，水中盐分会严重失调。到那个时候，不单庞大而脆弱的利兹鱼和薄板龙，就连头足类与甲壳类都只能在湍流中灭绝。

“但是我主。”挪亚站在昏暗的朝阳下对上帝说，“这些冷冻舱只有不到二肘长，三肘高，就连一匹幼年的暴龙都装不下。但在你创造的这个伟大世界中，比暴龙更大的生物又何止一百种呢？而且为什么非要歌斐木呢？我必须得让雅佛去劳亚古陆进口才能得到歌斐木。”

“一切比小盗龙和驰龙更大的活物，你都只准带上它们冷冻胚胎。但你和你的全家都会因信得福。”璀璨的光芒再次刺入挪亚的大脑，“你和你的全家都要进入方舟，因为在这世代中，我见你在我面前是义人。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上七公七母的胚胎；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的胚胎；无性繁殖和分裂、出芽生殖的生物，你要带一培养皿；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可以留种，活在全地上。因为再过七天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去做。”

凡神所吩咐的，挪亚照样行，于是神就将阳光和月光转换为工程机械赐给他。神把挪亚的土地封锁了起来，一个小巧的空间泡裹住了这片微世界，这块空间泡被神精细的根据公式调试过。空间就像露珠粘在草叶上，里面的物理规律都与外界不同，挪亚和闪、含、雅佛以及诸天使在这个低重力空间中搭建好了歌斐木的方舟，这只花了三天时间。

2.天使

挪亚撑着防护盾，在祷告声中步入了蘑菇云里，他在无边烟海内看见了闪烁的核心。他踩在泥土上，就像踩在水和黑曜石上，这是在爆炸中融化的冰，来自柯伊伯带的冰。陨石坑比挪亚想象中的要凉爽，神的信物正在熔岩与水雾间沉浮。挪亚张开了由一片片六芒星编织成的圣网，在狂野燃烧的火焰中捞起了它。

这是一个标准的长方体，花纹有些类似天使们的探测器，只是它并不发出暖光。天使据说是神的另一类造物，是一种普通的生物，但挪亚并不能听懂这些论断。尤其是知道这只不过是魔鬼——这个殖民了太阳系两个行星与一个矮行星的种族所说后，他就更不屑于听了。挪亚现在只想快些把探测器带回空间泡内。

他有经验，知道空间泡在这一方面的运用方法，不同的物理规则会使石头也开口说话。挪亚把探测器包裹在香柏木叶的襁褓中，小心翼翼抱到那个翘曲点的门前，他能感受到探测器有规律的脉搏。义人走了进去，他感受到沉重的脚步忽然一轻，浑身上下都进入了难以形容的亚失重状态。在泡世界，重力常数仅仅为0.0098N/kg，与真正的失重不过宏观意义上的一步之遥。

长方体突然破碎，忽然改变的斥力把松散外壳推开，露出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

闪、含也从翘曲点进入了泡世界，他们驾着太阳帆遨游卫星轨道，到达各个分散在海洋的岛屿和大陆，搜集上帝手下野兽的胚胎。他们这次带来的胚胎属于劳亚古陆，涵盖了一切除病毒外的活物，甚至包括栉蚕与原角龙在内。上帝创造的化学火箭渐渐熄火，太阳帆也收入了支架内，挪亚的儿子满载而归。

“父亲，我们已经把劳亚古陆与诸岛屿的物种收集完了。”闪移开了覆盖在火箭上的降落伞，用瓷棒撬开几乎熔融的舱门，“父亲，我主在喜马拉雅山指示我，祂认为我们的太过招摇已经引起了注意，引起了那些属血肉的人的注意。”

“那么祂更深层次的信息也许在探测器里面。”挪亚召来了一个正在维修光牵引设备的天使长，“我的兄弟，请告诉我们如何得到我主传来的信息。”

天使们总是穿着臃肿的防护服，一大层真空填充在高分子材料中。天使是最脆弱的造物，他们并不与挪亚一家在一起吃喝，而是饮下一类冒着寒气的低温液体。含的儿子迦南曾有一次把火种带给天使长，结果导致了整个天使聚点的爆炸，强劲的气流摧毁了整个方舟的尾部和六个卵形冷冻舱，邪恶的毒气长久笼罩在了那里。直到方舟再次建成，旧聚落依然弥漫着恶臭，这是矿井和沼泽、腐败的恐爪龙蛋的恶臭。

天使的防护服也在爆炸中破裂，他们圣洁的羽翼在太阳光下融化，高贵的身躯于低温中扭曲成一团，皮肤上的色彩迅速变化，就像因炙烤而死的囚犯。自从迦南毁灭了据点之后，新的天使对挪亚一家就疏远了许多，但上帝慈爱的光毕竟在泡的空腔内回响。

“挪亚，你要虔心向神祷告乞求，只有神才掌握了真理。我主的探测器和我们的探测器是不一样的。我们是血肉，祂是明光。”

于是挪亚就于半夜跪在泡外的原野上乞求，月光铺在他和溪流上，就像天堂的白银盖在太平洋上。在冥想中，挪亚听见了蚂蚁在月华中的缓慢爬动，听见了无数个星球的冰封与复苏，听见了宇宙真空中绵延数千光年的战线。他忽然睁开眼睛，细密的汗珠盖在他额头的月光上，一颗移动的星星闪着光——挪亚抬起头，看见了浩瀚的星海，神的灵正以光速往木星飞去。可怕的颤栗传遍了他的全身，洪水要来了，而启示还没来。

挪亚眯起眼睛，透过天使的镜片观察神。数不清的细小光点漂浮在耶和华的四方，而另外一团细小的光点集合正从土星往耶和华飞去。挪亚用力呼吸着氧气，已经不敢仔细思考，直接就冲向了圆形的翘曲点。天使用贝塞尔激光器把所有的冷冻舱拖向方舟，巨大的整流罩包住了十字架的小头，挪亚的三个儿子用叉车把冷冻舱整齐摆好。现在是第六天的夜晚，神捏的泡尚未彻底蒸发，天使们只能用光镊把十字架战舰拉倒翘曲点外面，然后带着武器快速上他们的船。

“挪亚，剩下的你们自己处理吧，我主在呼召我们。”天使长腹部的色彩迅速变化，电子眼把色彩语言翻译为了声波，“我主已经告诉了我该怎么做，祂会降下大灾，而圣十字架的光辉庇护所有歌斐木之内之物。”

这句话是飞船在迅速爬升中说出的，核聚变引擎已经喷射出一公里长的烈焰，泡世界外的村庄与田野都成为焦土，一阵阵音爆的巨响在风中回荡。就连局外人都被震慑了，四周村落的人全都俯下身子，对着挪亚家的方向敬拜。但只要泡依旧包裹着这里，光就不可能清晰地反射到他们视网膜中，挪亚的家园只是透明。

闪把最后的冷冻舱搬到方舟最后一层，这一层装载的都是微生物的培养皿，冷冻舱的指示灯发出烦躁的红光。雅佛拉紧了滑轮，歌斐木大门被缓慢地合上，门框包裹的金属让方舟干路短路了，天使们留下的用电器全部炸开，光明重新陷入黑暗。诺亚一家和冰冷的机器住在一起，等待着明天可怕的灾。

明天也是挪亚的生日，他六百岁了。

3.木星

核聚变炉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神的灵指引着天使们前进方向，他们必将誓死追随耶和华圣三位一体的步伐往深空中驶去。月球上满是反物质导弹留下的坑，一艘撒旦的战舰把这种武器发射到了月球，这个天使首先的殖民地上。但天使长并没有飞向这个敌人，祂只是继续朝着木卫六十四与木卫六十五前进，这两个冰球比月球要大得多。孤军奋战的敌舰虽然可以把月球炸出上百个洞，但它的体量就只能携带这么多反物质导弹，它是不可能彻底毁灭神的任何一个座下星球的。

只有天使舰队中的“米迦勒”号启动了姿态调整引擎，离子喷流在真空失重环境中抵消着惯性，把十字架快速的转移到月球方向。虽然急刹车时的应力几乎把“米迦勒”号外壳撕碎，但低等的基路伯天使依旧稳定住了它，能量被直接填充在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裂痕缝隙之间。舰长α1622认出了敌舰，这是敌人的“大衮”号殖民飞船。

α1622装填了弹药，无数山脉一样巨大的泡空间飞向敌人。泡空间是没有质量的，它们的速度是光的几千倍，没有任何包括硅基生物在内可以做出反击准备。这些泡宇宙都经过耶和华和天使科学家精心调配，确保了泡内宇宙规律的精妙不同——在这种泡宇宙中，原子之间的引力与分子作用力非常小，而斥力却极其大。

一个空间泡穿过了“大衮”号尾部。

甚至连“大衮”号的A.I都没有察觉，尾部就先再真空中炸开，散成一粒粒细小的原子。但其实就在“米迦勒”号首先发起攻击之前，“大衮”号就已经把20颗岛屿大小的空间泡射出，稀疏的空间泡雨同地球擦肩而过。魔鬼的小宇宙应用技术远不及天堂，他们的空间泡会迅速衰变，在摧毁天体方面甚至比不上氢弹。但还是有一颗空间泡正中靶心，在暴涨中刚好网住了“米迦勒”号。

这类空间泡也经过了精心调配，它内部物体的史瓦西半径非常大，甚至引力也大过了电磁力。“米迦勒”号迅速坍缩为一个黑洞，在空间泡掠过后幽寂的主宇宙中蒸发，除了宇宙射线外什么都没留下。

两艘行星战舰同归于尽，然而石英晶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输出一次电压。

其余战舰继续飞行，它们的轨迹如同劣质玻璃，星光都在透过航轨时扭曲。神的飞船装载了特殊引擎，这类引擎可以通过微扰动破坏宏观空间结构，从而留下这种由薄薄的二维空间组成的涟漪。天使们透过舷窗看见了火星、木星和土星，看见了这个被光环囚禁的宏伟构造——天使们对这个行星和它的卫星怀着特殊感情。

飞船编队首先远远掠过火星，这个红色星球属于天使，但频频闪烁的指示灯却正朝他们发出求救信号。火星殖民地被敌舰封锁了，几个主要的空港都遭到了空间泡的攻击，火卫三直接被炸毁，碎屑在光压作用下与舰队平行飞向小行星带。天使舰队又两艘战舰脱离了队伍，它们分别是配有空间泡制造器的“萨多基尔”号，和装载了10000枚微型恒星核弹头的“乌利尔”号。两艘十字架飞向火星，它们将与环形飞船“米勒公”号和“巴力”号正面对决。

在空间泡的细雨中，火卫四的北极穿过了一个泡，北极的沙土迅速坍缩为黑洞。黑洞吞噬着剩余的火卫四，大量富碳岩石被引力拖入无光之地。黑洞俘获了一艘行星采矿飞船“亚斯他录”号，它装满了放射性化合物，在摧毁后残骸必然坠落入火星进而污染整个殖民地。于是编号β1669的“巴力”号舰长毅然发射了一颗巨大空间泡，这枚空间泡内核聚变反应非常容易发生。

空间泡穿过火卫四，卫星、飞船与飞行员都在宇宙常温中聚变，成为了下一原子序数的元素，被“米勒公”号用光束牵引到最近的小行星带。“米勒公”号启动了强子加速器，一颗空间泡拦截住了敌军的空间泡，它们互相吞噬融合，在坍缩为一个点后改变航向朝火卫一前进。敏感的奇点在三维物体的阻力中重新暴涨，火卫一的内部都被物理规则压缩为一层高密度材料，虽然新泡泡蒸发了，但这枚卫星也永远成为了空心的卫星。这是宇宙的奇迹，是失重的牢笼。

其余的天使飞船编队越过了小行星带，木星就在前方。木星是敌人的殖民星球，他们在这颗行星的致密大气层中建立了空间站，还通过磁约束器短暂的改变殖民地附近气候，从而建立了反抗神的军事基地和港口。木卫二上的小型运输飞船刨出一块块坚冰，作为核聚变原材料运输给战舰。宏大的星际战争正在进行。

上帝起初想要捕捉木卫二，但木卫二冰层下的原始核反应堆使祂不得不停手，转而试图捕捉空旷的木卫六十四。天使长的飞船通过了敌舰的封锁，终于来到耶和华光辉的庞大身躯前，他终于可以为自己的神奉献自己了——的确如此，一颗空间泡穿过了他们，伟大的十字架舰队在新宇宙中成为了恒星，又在母宇宙中熄灭。

但它们留下的二维航迹还在，星光依旧透过二维空间抖动。

耶和华开始了祂的伟大创造，硕大无朋的光明触须伸向了二维航迹。二维空间膨胀起来，不只是X轴与Y轴的膨胀，还是Z轴的膨胀。二维平面成为了三维空间，就像树叶上的墨迹膨胀为墨滴，这个圆柱形的墨滴最终形成一个空旷隧道，直径刚好比木卫六十四大一点。这个隧道的规律早就被计算好了：宏观引力极大。

神把隧道拉伸折叠，让隧道口包住了木卫六十四，就像泰坦蟒把猎物咽下食道。这条二维航迹是从近地轨道开始出现的，所以隧道终点自然也在那条轨道上。木卫六十四是轨道车和乘客，放大无数倍的地心引力抓住了它。

神伴随着隧道中的木卫六十四朝地球飞行，两百艘天使飞船同时撞向木卫六十三的阴面，把这个冰球用动能推离轨道，飞入了隧道中。两颗冰球都被拉向了地球，这就是上帝将要降下的大洪水，最后一步只是融化它们罢了。

没有敌舰试图追赶上帝，因为光速依旧是最难企及的速度。可战争依旧在，空间泡不断在各个飞船中发出，就像叶片淋到了天上的雨，滚落无数露珠。数不清的卫星被另一个宇宙规律绞杀，又在新的宇宙规律中重新复活，木星附近的宇宙在水珠的滚动中改变了空间曲率，成为一个透镜。

挪亚抬头望天，他在灿烂的银河透镜前看见神的身影。

4.大洪水

主力舰队从土星倾巢而出，但它们已经来不及了，上帝创造与毁灭的工开始了。

祂先把隧道坍缩，再拉出一团巨型空间泡，这团空间泡内分子的运动更为剧烈。神把木卫六十四首先深入了泡中，祂通过把自身的光能转化为内能提高泡内温度，非常轻松就达到了这个宇宙中固态一氧化二氢的融点。上帝同时移动空间泡和液态木卫六十四，把它们均匀的抹在了地球表面位置。

上帝用通过热传递提高了木卫六十三的内能，硕大无朋的冰球开始分崩离析，数千公里长的裂痕出现在了冰球表面。木卫六十三缓慢飞向地球，冈瓦纳古陆的海洋也被木卫六十三吸引，真空中传来了听不见的崩裂声。神用光压引导碎冰的飞行轨迹，把它们推向了北半球，推向了遍布冰山的北极。

这是二月十七日晚，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

两颗卫星都彻底融化，它们成为了地球水资源的一部分。滔天巨浪冲垮了人类的城镇，冲垮了恐龙的巢穴，水吞噬了一切。沧龙因为不适应渗透压巨大差异而死亡，翼龙因为连天的雨水与雷电丧命。黄昏鸟在深水中游动，它们似乎并不担心电解质成分的变化——但每当它们浮起来呼吸，波涛就会把脆弱的它们碾成肉饼。

只有歌斐木的方舟浮了起来，挪亚一家在深空之雨里颤抖，身旁的卵形冷冻舱不断发出红光。每隔一个昼夜，方舟就会打开闸门入水，把液体中的核聚变原料平均分给每一个冷冻舱。这个时候的方舟尤其不稳定，湍流质量的变化使它左摇右晃，挪亚一家就像皮球被舱壁踢来踢去。

闸门关上了，巨量的废水排出船体，方舟几乎被浮力挤到天上。失重状态的挪亚打开了失重状态的天窗，一艘飞船出现在了他的眼睛里。但这艘飞船的姿态与天使飞船的姿态完全不同，火焰的流动方向是辐射对称而非十字架的两侧对称，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上帝派下来的探测器，要么是魔鬼的飞船。

方舟虽然没有动力引擎，但它有前后两片闸门，可以随意开合。挪亚看见这末日浩劫的疯狂灾难，看着这唯一仅存的人类，孤独与负罪感一齐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这位唯一的义人突然握紧了拳头，拉下了歌斐木杠杆。船头闸门打开了，巨大的方舟朝着前方笨拙移动，又很快因为阻力原因后退。挪亚下了锚，打开后闸门排出洪水，又开始了新的循环。这头巨兽就这样繁琐的缓慢前进，朝着飞船坠落点一步一步挪动。

这是一艘小型殖民船，仅仅由一个矩形船身和两个圆柱形无工质发动机组成，其中一个发动机有着完美无缺的弧形缺口。很明显，一颗空间泡扫过了飞船的右发动机，就是这导致了它坠向地球。飞行员开着蓝色的矢量喷口，悬浮在引擎的上方维修，他看起来和天使一模一样。

飞行员看见挪亚，腹部的显示屏快速变换着颜色和色块形状，这也是天使们翻译前的语言。虽然挪亚看不懂复杂多变的图形文字，但他明白这位飞行员的请求：他想要到方舟上来，到这唯一的海上堡垒中来。挪亚用行动允许了他，方舟积水的表面被闪与迦南清扫干净，露出一片临时的微型空港。

他把被加速度损坏的矢量喷口功率调到最大，从飞船的残骸跳到方舟边沿。就在这飞行的后一刻，巨大的阿拉莫龙尸体被水流冲过，打开了安全气囊的飞船被永远掩埋在了水中。这是一支恐龙群，十二只阿拉莫龙被湍流冲下，有一只巨龙的颅骨甚至撞击到了方舟右舷。

“请穿上这个，来自群星的客人。”迦南递给对方上帝赐予的圣翻译器，它同时把人类的声音转化为色彩，又把天使的色彩转为声音。在这位人类幼童纯真的眼里，天使与魔鬼似乎长得一模一样。

“你好，最后的人类。”电子眼翻译出了屏幕上的图像，雨幕中出现了与天使长相同的优雅男声，“我是来自土卫六的Ω8631，是你们口中的魔鬼之一。”

“你好，Ω8631。请问神在哪？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祂的光辉了，神谕也再也没有降临到地上过。”

“原因很简单，因为战时科学资金的大量投入，我们终于寻找到了击败神的方法。”Ω8631的图像迅速变换色彩，显示出一种金属质感红色的激动，“祂已经被赶走了！伟大的格物院θ960002改进了空间泡工艺，制造出了可以让电磁波完全转化为内能的宇宙。神因为惧怕我们，所以就以光速往仙女座逃窜。”

“你说什么——神？神怎么了！？我主怎么了！？”

“往事很漫长，但现在却很短暂。”Ω8631继续用天使长的语音说话，“北极发生了可怕的灾难，冰川消融，海啸泛滥。海啸正从北极朝整个南方蔓延，它毁灭一切势不可挡，但水分子震动的传递需要时间。”

“北极怎么了？”

“请看一下这个，人类。”Ω8631拿出了一片透明的板子，“这里雨太大了，它们就像烧开的甲烷那么滚烫。我们进去观看这出浩劫。但在此之前，你们可以先把上帝与我们的关系听完，再决定是否自己掌控自己的生命。这个电磁波生命虽然说得并非全是虚假的话，但它依旧愚弄了你们太久。”

“请允许我们沐浴更衣，这是神给我们一家的律例。”挪亚谦卑地朝Ω8631鞠躬，“土卫六的活物，我知道你们与我主不和，但我主所吩咐的都是我们的真理。只有信的人才是属灵的人。”

5.从电磁波到电磁波

土卫六是一个巨大的卫星，围绕着土星顺时针转动，它厚重的大气层下掩盖着土黄色的秘密。在土卫六极度寒冷的寒冷中，只有液态甲烷与乙烷流动，它们构成了这个卫星的海洋与湖泊。这个遥远的世界温度太低了，生命的出现是如此艰难，机械的首次运转是如此充满了艰辛与困苦。

但文明还是诞生了，在土卫六脆弱的生态系统中诞生了。这是一个在永恒冻土上披荆斩棘的伟大种族，他们没有声带与鼓膜，体表色素细胞被肌肉纤维拉伸时的色彩变化就是他们的语言。由于自然环境的限制于自身语言特点，他们走上了一条与地球脊椎动物完全不同的进化之路。

土星人的眼睛是类似螳螂虾的柄状结构，他们可以看见几乎所有的光谱，就连漆黑的宇宙在他们眼中也是色彩斑斓。文明艰难的迈出第一步，土星人没有温暖的火苗和易折的树枝，一切都只能靠着肉体自己拼搏。

他们自己制造的第一道光来自添磷的矿石，而人类的第一道光仅仅是木棍摩擦后的火。土卫六的生命是不同于地球生命的生命，这颗卫星上的树木是类似蠕虫的氮基生物，它们依靠分解液态甲烷为生，身体是抗冻的疏松多孔材料。土星文明用自己的爪子刨开固态水，用永冻的寒冰来制作长矛和房屋。但在那种天气里，就连寒冰都是温暖的材料了。

“我明白了！”迦南忽然叫起来，“你们起源于瓦斯湖，所以就离不开瓦斯——是的，是的！那场爆炸是瓦斯爆炸！而且你们肯定已经适应了土卫六的寒冷环境，所以就觉得地球是炽热的烈焰地狱。我知道，这就跟我们去金星一样……对吗，Ω8631？”

“是的。我们吃喝的都是液态甲烷，土卫六生命离不开这种碳氢化合物。”Ω8631回答，“这只是我们文明成长史中最浅最浅的表层，因为这对地球生命不重要，我只是粗略的提一下。对于你们这些与恐龙同行的哺乳动物，生存与发展只是一件小事，甚至你们还有进行文学艺术创造的时间。这在土卫六的过去是想都不曾想的，艺术价值远远不是生存的需要。”

土卫六文明的先驱者在卵中诞生，他第一次通过武力手段征服了临近部落，战争使得土星科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爬升动力。这位先驱者被称为θ，就是他创造了文字，把有意义的符号刻在了冰上，此后的科研工作者也都以θ为姓氏。又是几万年的漫长时光，星光都被掩盖在了土星光环之后，太阳风强烈辐射着生态系统。但文明活了下来，他们用冰镐挖掘疏松的沙丘，在地底建造了温室。从此，土星文明终于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可以制造与实验常温下工作的机械。

他们没有发明蒸汽机，甲烷与乙烷最早成为燃料被使用，迅速代替了发动机中动物的尸体。文明用内燃机向地下挖掘，刨开比金刚石更坚硬的冻土，最终与地热相接触，那时的地热不过地球北极的常温。但它对于土星文明，却不亚于人类遇见喷涌的熔岩，流动的火山。

地球绕太阳公转了两万次，第一位格物院θ12才发明了首款真空隔热服，从此，土星文明终于站在离地球三个北极圈距离的起点上。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大陆在海洋上漂移，这是甲烷与乙烷的海洋，也是一氧化二氢和电解质的海洋，罗迪尼亚古陆像融化的冰块分成两个大陆。

在时间之外，奇虾用鳌肢切碎三叶虫的甲壳，菊石用触手绞杀了辉煌的翼肢鲎帝国，盾皮鱼把无颌鱼类与圆口纲依次咬烂；海纳螈紧跟节肢动物的步伐走向陆地，石炭纪的空气里传来巨脉蜻蜓的声音，双孔目的帆在灭绝的号角里起航——始盗龙举起了蜥形纲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一响就是1.7亿年。

“你们先在应该明白，恐龙、乃至于昆虫与鱼类和鼠类，都不是上帝创造的。”

“那么……我们呢？”

“上帝创造了人类，上帝改造了人类，上帝成就了人类。但土卫六文明创造了上帝。”

在暴龙的怒吼响彻全球时，格物院θ78890开始了空间技术研究，土卫六文明在急冻中创造了第一个空间泡。人们为这一宇宙规律的伟大突破而沸腾，他们研究泡宇宙如同吸食毒品，甚至忽视了最基本的民生建设，任由贫民被液态甲烷的暴雨冻成柱子。

下一任格物院θ*η78894在一次实验中有目的的制造了空间泡，这是第一个精心调剂出来的空间泡，其中的每一道改变过的物理规律都是被预测到的。这被改变的规律包括一条——更剧烈的电磁反应。

耶和华诞生了，它在空间泡的磁场中诞生了。

它是一个电磁波生命，其中大部分发出可见的黄光，但土卫六人眼中的它还要更加绚丽多彩。电磁波生命对于微观的坍缩要比宏观生命容易得多，正如土卫六上的婴儿发现重力存在要比星舰文明的婴儿发现重力存在容易得多。耶和华成为了土卫六社会的一份子，他们接纳神如同接纳人工智能，而耶和华所带来的收益远比人工智能要多。

直到上帝背叛自己的创造者，土卫六都没有发现可以抹杀电磁波的方法，它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祂。神篡改了土卫六文明的电磁波信息，就像人类篡改一封裸露的信一样容易，整个脆弱的社会都在信息洪流中摇摇欲坠，几乎倒退回了信息革命之前的时代。电磁波也可以轻易地发出热，微不足道的热量就能让土卫六人烧伤烫死，让宏伟的建筑融化坍塌，但抗争永远没停止。先是量子通讯代替了电磁波，再是每一个土卫六人都明白，总有一个宇宙是容不下稳定的电磁波的。

但上帝也明白这点，祂带着少数土卫六反抗军——也就是天使，离开了土卫六，来到了原始的地球，并且消灭了这里的原始文明——那是石炭纪的遗孤，外加被放逐的土卫六流浪汉。祂又花了足足一千年，通过人工选择和辐射变异的方式针对动物进行试验，人类就在这场实验中由毛兽进化而来，正如人类培养无毒蕨菜那样。上帝确实庇护着人类，但在这个电磁波生物眼中，人类与土卫六人是不可能有任何区别的。

Ω8631播放了一段纪录片，这是关于上帝与土卫六文明的纪录片。当第一束光聚合在空间泡中时，挪亚的信仰崩溃了，他明白——他的上帝并非自有永有，祂也有父亲。

“真是从未想象过的见闻！但上帝为什么还要庇护人类呢？祂可是连你们都背叛了。”挪亚很坦然，事实上，他在看到这大灭绝时就已经对神感到恐惧了。

“因为上帝与我们一样，都仰望着星空。”Ω8631腹部的色素细胞变成了黄色，他笑了，“在这个世界中，物理的探索对于光速移动的它并不困难，但一个社会模型在某些时候甚至比概率云更复杂多变。上帝无缘无故的背叛是为了验证社会模型，它对你们的培植是为了验证宗教和碳基生物社会模型，它对你们地球的大灭绝是为了归零，为了让一个新的社会秩序在废墟中建立起来，这是上帝的社会学新课题。”

“我明白。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上帝的培植不可能是没有理由的。”

“我可以再告诉你们一件土卫六的时事：现在不但消灭电磁波的技术被研发出了，我们甚至还做到了超光速航行。”

“不可能！就连真正自有永有的神都做不到，这是根本违反了这个宇宙物理规律的！”闪和含同时对着Ω8631喊，他们都是驾驶着太阳帆航行宇宙的舵手，对宇宙航行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了解，特别是这种基础知识。

“你们说了，是‘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律’。格物院θ960002已经配置出了一种新的空间泡，内部的普通速度远大于我们母宇宙的光速。”他腹部的光斑成为炽热的红和跃动的蓝，“你们明白吗？我们可以在空泡中与空炮保持相对静止，然后以超光速飞行！我们的所作所为严格遵守泡世界的法则，也并没有违反母宇宙的法则。我们现在要去复仇了，整个土卫六都会进入深空，把我们社会秩序崩乱，比邻行星灭绝的仇恨发泄在上帝身上。我们送给你们的只有一件礼物——一个有陆地的地球。”

“你们为何要全体进入深空？你们放弃你们的母亲土卫六了吗？”

“因为。”男声说，“我们要做一个社会实验，一个验证星舰文明的社会模型的社会实验。”

6.新生代

一千多艘超光速飞船悬停在地球四周，就像一千颗炽烈燃烧的星星，它们无所不在的强光让影子都无从遁形。土卫六文明的速度很快，每天都有几百个空间泡制造器被生产出来，略加改装就安装到原本的飞船上。它们这一次来是为了和平，天使的军队已经被土卫六政府武装全歼，残兵败将都被驱赶到了太阳系之外。上帝早就背叛了天使，独自逃向比邻星的更远处。

一艘飞船飞入大气层，强大的电磁力被释放出来，束缚住了北极的滔天海啸。更多的飞船加入了这个行列，海啸被困在了无形的电磁牢笼中，就像被困在夸克里。几艘采矿飞船把水蒸气液化为水，通过光牵引技术拖到火星的两极上，移走了一部分微小的多余的水。现在更重要的不再是拿走了，土卫六指挥官决定扩大容器。

大量反物质雷飞入磁约束后的靶子中，划出一道道海沟，平出一片片深渊，终于有第一块陆地露了出来。这是昔日冈瓦纳古陆的最高峰。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土卫六巨大的旗舰“红龙”号像上帝一样悬在地球之上，给了挪亚最大的慰藉。指挥官已经开始了行动，他们帮助挪亚把胚胎催熟，让物种暂时在水上的基地间繁衍生息。最初被取走的生物都是小型生物，正如上帝所说，体型小于驰龙的生物。这些大多是哺乳类与鸟类，还有铺天盖地种类繁多的节肢动物与微生物。

“挪亚，地球已经稳定了，海啸已经被抵消了，我们要离开，飞向浩瀚的星海。”

“如果——”挪亚顿了顿，“如果世上有真正的上帝，那么愿祂祝福你们的征途。唉，在这个地球的新纪元里，人类……”

就在这时，旗舰的光芒忽然放大了数百倍，就像恒星于超新星的差别。光团不断坠下，隐约有进入大气层的趋势。

“怎么回事？旗舰怎么了？”

“旗舰被敌人摧毁了，有人在奥尔特星云瞄准了地球！”Ω8631的语气是如此激动，简直似乎就是他本人用声带所说出，“肯定是天使！但他们打偏了，打中了旗舰‘红龙’号和生物实验室‘别西卜’号！它们掉下来了！”

“红龙”号旗舰直径有10000个镰刀龙指甲联起来这么长，尽管大量逃生舱已经抛出，但其质量依旧难以置信的庞大。这次撞击远比上帝对北极的撞击声势更浩大，水蒸气从四面八方喷出，巨大的海啸冲垮了电磁约束，它们卷土重来了。空间泡雨从奥尔特星云飞来，全部朝着地球瞄准，所有舰队都迅速朝比邻星战略撤退。地球失去了她的帮助者。

不过“别西卜”号似乎逃过了一劫，它安全降落在了一处旱地上，迅速启动了质能转换器。浩瀚能量构成了坚固的外壳，巨大的能量冲击没能摧毁它。Ω8631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天空的活物是救不了方舟上的人的，绝对如此。

海啸把方舟卷到了离地面三只阿根廷龙身长的距离，可地面也只是与海浪一样的海浪。在这种高度，就连歌斐木都会被摧毁，颠簸的浪潮已经销毁了绝大多数参与的冷冻舱。但挪亚想起了那个富冰陨石里的十字架，他没有选择打开闸门抓住海浪，而是决定再信任耶和华一次。

在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的过程中，十字架忽然闪烁了起来。一个巨大的护罩包裹住了方舟，气温迅速降低，从洪灾时的炙热降到灾难前的常温，从灾难前的常温降到冬天的冷气流温度，从冬天的冷气流温度降到北极常温，再从北极常温降到土卫六均温，从土卫六均温降到接近绝对零度。

……

沧海桑田。

在废墟中不知埋了多久后，挪亚睁开了眼睛，他的家人也睁开了眼睛。Ω8631已经等待了很久，他的隔热服依旧簇新，方舟中的一切都是簇新。他们不知道被绝对零度的感知囚笼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天，也许就是几万年。Ω8631把一个白色的探测器放了出去，它在这个新天地欢快飞行。

“这是新的时代，我要把这个新时代命名为‘新生代’。”Ω8631对挪亚说，“希望你不要因为外星人对你们的星球妄自划分而愤怒。”

“新生代？”

“你来看看吧。生命的种子在地球不见得比在土卫六羸弱，你们在灾难中复苏，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伊甸园。你们也是伟大的，这种伟大不会因为上帝的插足而失去分量。”

在白雪皑皑的松针林中，短面熊扑杀了一头矫健的鹿，鲜血与雪混在一起；在亚洲的竹林中，大熊猫把一杆箭竹掰断；巨大的齿鲸类游弋于远洋，雾化的透明水柱从头顶喷出；翼手目挥舞起皮膜的翅膀，像鸟类挑战翼龙那样挑战鸟类，啊——鸟类，挪亚少数认识的物种。他透过白垩纪遗留的休眠卫星，看见板块像阳光下的冰块分崩离析，看见“别西卜”号的A.I老化，动物与植物冲到崭新的大地上。动物迅速的演化，在灾难后的短短百万年里就重新有了起色，浸泡满了水的土地重新出现生机。

猛犸象庞大的身躯碾过南美洲丛林，大地懒用镰刀龙一样的爪子把剑齿虎撕碎；海豚像彩虹在海面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挪亚看着它，就像看见了白垩纪的鱼龙。探测器把尽头转移到了非洲大陆——深夜的原野有摇曳的火光，就像漆黑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人类是一个很成功的物种。”Ω8631说出了挪亚心里的话，“尽管上帝强行催熟了他，可大自然还是选择了这种有毛动物。经过辐射分析，你们的基因大体是相同的，你们几乎就是一个物种。挪亚，你和这个大陆上的人类是相同的人类。这简直是个奇迹！或许，这真的是上帝的小手段。”

“你知道我会去到哪里，Ω8631。很抱歉，我让你错过了与同胞们探索星海的机会，但上帝真的愚弄了我们，愚弄了全地球。”

“我不后悔，我现在有了重生的机会。我将与你们分别，穿着这身一次性隔热服探索水基生物的奥妙，在生物学上因信称义。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土卫六文明的过去，发现古文明和流浪汉的遗产，然后飞回我母亲的怀抱里。”Ω8631笑了，他把自己腹部的色素细胞排成了一个笑脸，“我会载着你们飞到人类的原始部落区，这艘船会永远在海洋上漂荡。”

白色探测器回来了，它采集了一株植物，一株被雅佛后来称为橄榄的植物。

大洪水已经过去了6500万年，时间的遗孤终于找到了他的兄弟。而或许在这个膨胀的宇宙的某一个角落，伟大的土卫六舰队亦然继续着他们超光速的旅途，朝着宇宙的末日驶去。这是另一个实验了，一个探索宇宙结局的最恢弘最凄美的实验。

许多年后，950岁的挪亚站在非洲夜晚的内陆，他那双白垩纪的眼睛似乎透过量子的迷雾，看见人类的火箭飞向月球，飞向火星，飞向木卫二，然后飞向伟大的土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