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艳骨》——鸻言

崭新的一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山边的树林照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故乡！

那年他九岁，也是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二次回到他的故乡。故乡的味道在那个季节应该是油菜花的味道。弯弯曲曲的乡间马路没有春城的道路宽敞，道路两旁也没有高楼大厦取而代之的是油菜花盛开的稻田，偶尔会出现一两间民宅。

他的家在那条不宽的水泥路的尽头，在老家的村里他们是一个大家族。家族里父辈的人们大都已经外出务工。南方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他的家在众多房屋的中心，一条巷子是通向老屋的唯一的道路。没有像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妈妈告诉他这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可在他眼里，明明就不是青色的。直到后来才知道其实青石板只是一个名词或者是一个别称。

这里的家不用上楼梯，还有一个院子。院子的一隅用竹片编成的笼子里养着几只鸡，堂屋门口睡着一条大黄狗。显然对于陌生的他狗狗是不欢迎的。听到狗叫屋里走出来一个老婆婆，拴着一条蓝布围裙，妈妈喊了她一声：妈！老婆婆明显是很高兴的，她擦了一下手走了过来。妈妈说：快叫外婆。外婆？这个词语好像是经常在电视里听到的。他一脸懵懂的望着妈妈，再看看走过来的老婆婆，还是叫了一声：外婆。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以称呼的形式叫出这两个字。老婆婆很高兴，激动的说了句：都长这么大了，狗日的。对于外婆的热情他是不知所措的。

进屋后妈妈和外婆就进了一间屋子，应该是去打扫去了，他面对着院里的大黄狗只能坐在堂屋里打量着周围新鲜的一切。

没过多久，一个精神烁烁的老头回来了，他心里嘀咕着。他还是叫了一声外公。显然老头被他的行为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答应了一声。你狗日的好久回来的哎，你妈哎？老头问到，这时外婆和妈妈走了出来。妈妈叫了一声：爸。老头很开心跟外婆一样。老人的心情一般都会挂在脸上的。

外公外婆对于他这个新人很是疼爱，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欣喜，因为他也有外公外婆了。中午饭是外公下厨做的，他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做饭的时候是那么的酷。近乎苛刻的刀功颇有一副武林高手的风范。那个口味或许是他这一生吃过的最美的味道了……

小住几日后，妈妈又要外出务工了。这次妈妈没带他一起，他留在了老家，妈妈走的那天也是他进新学校的日子。农村的孩子们的学校生活很简单，周围的孩子一个个的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将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妈妈在报名之后就回家了，对他说了句：妈妈今天就去昆明了，你个人要听外公外婆的话。还有老师的话。他差点没哭出来的点了点头，看着妈妈走远。

开学第一天其实不算糟糕，他认识了一个黑黑的孩子，那个孩子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陪他一起成长。学校里只学三门课，语文数学和英语，其余还有一门体育。其实没有体育器材，所谓的体育课就是他们追逐玩耍的时候。对于周围的一切，他都觉得是那么不同。

周末大多数孩子是没时间看电视的，他们要帮家里干活，他知道的大黑就是。只有他似乎最闲。外公外婆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国家退休人员，家里的土地让其他人种着，所以不用管。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家里的两个老人在村里的威望。直到后来。

外公的生活很简单，赶集的时候去茶馆喝喝茶，顺便买点东西。平时他一般除了做饭就是跟另外几个老头一起打打麻将之类的。外婆喜欢在家里跟邻居的几个老婆婆一起聊天，或者做一些针线活。村里的老婆婆们都有一个习惯，就是把穿坏了的衣服剪成一块块碎布片，然后再把各种颜色的布片一针一线的缝成一大块。可以是床单，也可以做沙发垫，反正她们的思维是很全面的。

一个不经意的中午，他像以往一样在厨房里看着外公做饭。外公说：小娃，过来，劳资教你点手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他既惊喜又有点懵。不过还是屁颠儿屁颠儿的走过去了。他不知道这一走过去，就已经让他接触了人生第一门手艺。来，你看斗起，我切菜的样子，看清楚哈，我慢点来。外公说。他点点头，看着那把大大的菜刀，将土豆切成薄片又剁成丝，所有步骤一气呵成。好了，你来告一哈（试一下），外公说。他接过外公手里的菜刀，按照外公的样子，切了一辈子当中第一刀菜。哎呀！这样子不得行，手指要立一点，不然要切到手……反正外公在一旁说了一堆。完了以后说，你以后每天回来，就切红薯，慢慢练外公说。他心里很开心，非常爽快的答应了。可是没想到那一切就是一个四季。

半个学期过去了，他在学校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假期里他的生活跟以往比起来有了变化，除了每天还会切红薯以外，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玩。家里的大黄狗也不再凶他了。蜻蜓在湖面轻轻的一点，涟漪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夏天。知了的鸣叫仿佛直接表达着对炎热的抗拒。反正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热，这跟春城是有区别的。午饭后外公第一次把凉席铺在了堂屋里，吹着一个不知道多大年纪的风扇打盹儿了。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外公兴起。睡不戳（睡不着），走，我们两个去坡底下的河头洗澡。我十分乐意的就去了。在村里，小孩儿去河里洗澡是可以一丝不挂的，只有大人才穿一条大大的裤衩。反正在农村，收到封建思想的影响女人们是不会在河里洗澡的。

看到外公在水里游来游去，他也想像他一样在水里自由行走。外公，能教我吗？他说。外公说，来嘛。在水里扑腾了很久，还是没学会，几乎一下午都在水里度过的，傍晚上岸才发现，手都泡白了。第二天吃了午饭，外公还是带他去学游泳，好像比昨天好一些了。渐渐的发现可以在水里游一段距离，慢慢的，可以越游越远了。终于在九岁的时候他学会了游泳。渐渐的，一个炎热的夏天就快过去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院儿里的一声鸡叫打破了酝酿了一晚的宁静。一大早，他被外面的喧闹吵醒了。原来村里开始秋收了。他家里没有种庄稼，所以这些事情都可以不做。他看到他的好多同学都在田里干活，他也想去，可是刚刚下田就发现自己走都走不了了，后来还是大黑把他拉出来的。

虽然外公外婆不用干农活，可是有其他的事情。外公家里三兄弟，他是老二，他不干活就帮另外两家人做饭。村里人都知道外公的手艺。农忙季节要比以往都吃得好。村里人称作打牙祭。每家每户种的水稻多少不一样，有的一天就可以收完，有的可能会弄上好几天甚至一个多星期。不过好像都与他无关。因为他不用干活。

秋收之后，村里一户姓代的人家的老人过世了。记得那是中秋过后的一天，秋风吹过枝头，把上面仅存的枯叶扯了下来。代姓人家的小儿子急急忙忙的跑来：董幺公董幺公，我老汉儿过世了。外公走出去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过来。说完外公便进屋收拾东西了。他拿出了几件平时不用的厨具，便出门了。也是从那时起他才知道原来外公在村里不管是谁家有红白事，都会去帮忙，并且是不收钱的。

外公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他不像村里其他老头一样，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可是能感觉到，其实在内心深处他跟时代一样进步着。七十八岁的老头，虽然老了，可是还没过时。因为村里人都会有需要他的时候。

冬天的老家比昆明要冷，风儿无止息的吹刮着，发出阵阵的嚎叫声。那也许就是课文里出现的关于“寒冬的肃杀”最直接的解释吧。整个冬天除了上学以外他都躲在家里。村里好多孩子都没有他幸运，因为他不用穿很丑陋的衣服，甚至是有补丁的衣服都不会。周围的孩子们好多都长了冻疮，不是手上，就是耳朵上。后来他才知道，这样的事情很正常。

时间摇摇晃晃的，寒假生活开始了。有一件特别期待的事情，就是快过年了！每天他会去翻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他细数着距离过年的日子。终于还有一天就过年了！一大早外公外婆就忙碌起来，杀鸡宰鸭的。为第二天的新年做准备。在过去的记忆里，过年并不是这样的。这也是这么些年来第一个如此的年。

在农村家家户户都会放鞭炮，晚上还会有烟花。这是跟以往不一样的。爸妈没有回来，其实村里的其他孩子也一样。但他并不在意，因为这样的情景已经让他完全没有对父母的想念了。直到几年后……

过年是开心的，反正童年记忆中，过年就是孩子们的天堂……

光阴依旧流转

新年的味道随着春风吹拂渐渐的远去……春天的味道是淡淡的，来自刚刚探头的绿草茵茵。过去的四季已然成为记忆，四季轮回中，他也已经在人世间走过十个年头。

在大地复苏的季节里，他又一次迎来了第十个生日。那时的他只知道，生日就会有礼物，就会有好吃的……殊不知身边的人在老去……

十岁生日那年，他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受到来自同学们的礼物，到如今只记得有一套崭新的衣服和一个已经满是时间印迹的银手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生中，十年不会有几个……

他生日不久，外公也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七十九个年头……除了好吃的东西以外，外公多了一套新的衣服。外公的衣服基本都是一个样式，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明白了“中山服”是什么意思。外公当天去照相馆拍了张彩色照片，后来他才知道那张照片已经是在时隔四十多年来，外公第一次去拍照片。直到多年后，照片里外公的样子都会印刻在他脑海里。

经历了一年的发展，他的生活也随着乡村里宁静的生活而趋于平静。那是一个礼拜六，外公起的很早……因为要赶集。外公把他叫醒：今天我们两个去赶场哈，快点起来外公说。他睡眼惺忪的起床，收拾好就跟外公一起出门了。早饭是在镇上的一家面馆里吃的，面馆还延续着手工做面的手艺。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年的大叔。面对外公的到来，老板明显很是惊讶也很热情。哎呦，董老爷子你来了啊！快，以头（里面）坐。老板很是热情的招呼着外公。也像外公问起我，这是那家的娃娃哎老板问。这是你三妹那个小的啊，外公说。哎呀，都这么大了，来要吃什么。老板问。明显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外公说：煮点杂酱面嘛。老板很是热情的去了厨房，没过一会就弄好了。

面的味道很熟悉，跟外公做的差不多，外公说：这是他的徒弟。因为以前外公跟面馆老板的父亲是发小，而面馆老板的爸去世的早，所以外公在退休回来之后就拉着他一起在村里搞一下一条龙，但是都不收费的，所以外公在村里很受人尊敬。听外公讲了很多，突然在心里他心里一下子很是佩服眼前这个老头了。

吃完面之后，去了农贸市场。小镇的农贸市场上人山人海的。跟都市里干净整洁的超市不同，农贸市场里很吵，卖各式各样的商贩吆喝着，还有很多讨价还价的人理论着。总之是很热闹。

外公说：你跟着我走哈，我们去买菜。我教你咋子买，你以后来就照着买哦。他点点头，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成为了一个外公一样爱做饭的人。外公走到一家猪肉摊面前。明显外公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很自然的切了一块肉下来称了一下递给外公。外公在付钱后便指着案上的猪肉跟他讲那是猪的什么部位的，适合怎么做。他一一的记下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猪肉还有那么多学问。

除了肉之外，还去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最不同的是大葱。不像超市里那样干净，葱上面的泥是不洗的，捆成一捆一捆的卖。外公说这叫泥葱，泥不洗掉才能保持着最新鲜的味道。

第一次赶集学到了很多买菜的知识，外公不像其他人一样，喜欢讨价还价的，也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性格吧。外公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有着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内敛和风度。

在农村，人们不喜欢说生活这个词。取而代之的是用“日子”来表达。日子平平淡淡，没有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偶尔会听见一两声狗叫和鸡鸣。就是这样日子里，有一天外公走过来说：今天中午你来整饭哈。

他一脸茫然的望着外公但是还是没有拒绝的说了句：好。

他拴上围裙，像外公一样拿起菜刀，这次不是切的红薯，也不是平时的练习。那是他第一次做饭。外公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直到切完也没说一句话。炒菜的时候外公也在一旁，他按照自己平时的经验做了十年来第一次饭，两菜一汤。吃饭的时候，外公像外婆说了，我的二徒弟做的饭。老婆子，试试吗。看得出来他们还是挺开心的。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办法确定第一次做的饭到底是什么味道。饭后外公说：你的刀功还可以了，以后炒菜要注意油的温度，肉这些东西可以油温高一点的，蔬菜这些差不多就行了。那时其实他根本不懂油温的高低该怎么评判。不过还好，慢慢的厨房成了他个人的空间，外公渐渐不用指导了。

十岁，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在柴米油盐中体会着日子的味道，也最真切的感受着五味的交替。

转眼已到了又一个冬天，日子如同往常一般，这一天外公生病了，病的很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外公如此的虚弱无力的躺在床上。

假期到了，因为外公的病没好，所以外公的女儿们回来了，他的妈妈也回来了，爸爸没有回来……他已经有几年没见到他爸爸了，只知道，他们不在一起很正常。

离过年还有十一天的时候的一个凌晨三点多，妈妈流着流泪叫醒了睡梦中的他。堂屋里，外公躺在一条长椅上，在他来到面前的那一刻，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小家伙，你来了啊……之后外公便闭上了眼，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妈妈和几个姨妈都哭了，他也哭了，还有几个表兄弟也哭了。记得那晚他在外公的面前哭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情绪压抑不住的涌上心头。眼泪自然而然的就流出来了……

外公的葬礼很风光，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他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来了……

也是那一刻他才明白，生命终究有一个节点。到最后就会像凋谢的花儿，一片净土成为最后的归宿。下葬的那天，外公坟头来了很多人，好多都哭了，因为在他们心里外公是一个无私的人。望着高高的天空，那一朵白白的云是不是就是外公灵魂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