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江湖行》——凉书听剑意

第一章指路

“生活可真特娘的难啊。”

彼时燕云嘴里叼着一根嫩绿的狗尾巴草毫无坐姿可言地盘坐在扬州高耸的城墙之下，望着往来的人流长叹一声，苦涩的青草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你少说两句话会死？”身前平躺着的“死尸”眯着眼语气虚弱道。

“还不让说话了？”燕云不满地踹了一脚。

“再弄不到吃的，我就不用演尸体了，随便一躺就是，还带发臭的你信不？”沈凉揉了揉肚子生无可恋地说道，“三天，我三天没吃饭了。”

“我吃了吗？”燕云很想骂娘，可是想了想，还是省点力气吧。

“地上躺着舒服吗？”沈凉没来由地问道。

“嗯？”燕云愣了愣，青石板应该是咯的慌才对，“啥意思？”

“你快嚎丧好不好。”沈凉翻了个白眼，不想再和这个智障队友说哪怕一句话。

有道理，于是燕云深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喊了起来。

“路过的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们，行行好给口饭吃吧，我儿子快饿死了。”嘶哑的声音从瘦弱的身体里传出，燕云揉了揉眼睛，可惜没能挤出泪来，到是一张小花脸上多了两个小手印。

原本掏出了几个铜钱的老婆婆看了看地上的所谓“儿子”，又看了看还是半大小子的燕云眼巴巴的目光，将手中铜钱收了起来，“骗子。”说罢摇摇晃晃的走开了。

“燕云，我干你大爷。”沈凉痴痴地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沉默片刻后，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猛地跳起身来，脏兮兮的双手便伸向燕云的脖子，“老子跟你拼了。”

“我，操，谁怕谁啊，让你自己长这么大个？”燕云也是来了火气，两人顿时掐作一团，在地面上翻滚起来，互相给对方家人带去最亲切的问候。

“请问。”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干嘛，没看到正忙着吗？”燕云掐着沈凉的脖子，嘴角却被两只手扯的老大。

“额。”一身锦服的小男孩缩了缩脖子，又扭头看向沈凉。“请问藏剑山庄在哪个方向。”

“嗯？”四只泛着幽光的眼睛顿时瞧了过来，而后互相放开了对方。

“咳。”沈凉理了理满是破洞的衣服，神情严肃地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闻藏剑山庄近日招收弟子，我特意赶来参加入门考核。”小男孩一本正经地冲着两人拱了拱手。

“听你口音不似本地人？”沈凉换了口音问道。“你叫什么。”

“是的。”小男孩连忙道，“我本关中墨家子弟，名子期。”

沈凉上下打量了一眼自称墨子期的少年，两只眼睛滴溜地转了开来。“藏剑山庄啊，我知道，从这里去往……”

“咳咳。”燕云拉住了沈凉的衣角道，“可不能乱说。”

“这……”沈凉看了一眼燕云后有些为难对墨子期道，“抱歉，你还是问别人吧。”说罢便要离开。

“两位等等。”墨子期连忙唤道，好不容易遇到个听得懂自己方言的人，哪能这么就放过？

“小兄弟，藏剑山庄乃是豪门贵室，我们这种小人物哪知道在哪里。”燕云为难道，

“两位行个方便可好。”墨子期从怀中取出两锭雪花银塞向沈凉。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沈凉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珠子快要蹦出来一般，推诿的手却紧紧拽住墨子期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凑。

“应该的。”墨子期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手上的黑印。

“既然公子有意，那我便说予公子听。”沈凉指着东方说道，“从这儿出发，去往西湖，那里有个码头，码头往下十里处有位艄公，从那儿坐船去便可到达藏剑山庄。”

墨子期闻言大喜，微微欠身道，“不知公子名讳，日后相见当请公子一聚。”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沈凉风度十足地说道。

“他叫沈凉。”燕云翻了个白眼。

“他是燕云。”沈凉也不客气。

“那谢过二位，有缘再会。”墨子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待墨子期走远后，燕云吞了吞口水道，“乖乖，关中人这么豪的么。”二十两雪花银，这得买多少吃的。

“赚大发了。”沈凉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胸口感受着银子的温度。

“快走快走。”燕云看了眼向自己走来几名乞丐垂下了头。

“恩。”沈凉点了点头，银子到手，谁敢抢就和他拼命。

扬州乃是大城，往来行人何其多，几个呼吸间，两人便如游鱼般消失在人潮中。

“操。”不知道是谁骂了一句。

……

“现在去哪儿？”沈凉能清楚听见自己牙齿不断敲击的咯咯声。

“别，别急。”燕云深吸一口气，只是声音同样有些颤抖。

这是二十两啊，二十两雪花银，不比那些经过许多人手少了分量的银子，其十足十的成色拿去用完全不会贬值的。

“你见过这么多银子吗。”沈凉埋着头从人群中穿过，总感觉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不，都在自己怀里一样。

“瞧你这穷酸样，”燕云压低了声音道，“你特娘的小点声。”

“那我们去哪里？”

“去买吃的。”燕云觉得自己快要饿傻了，一想到吃的，嘴中口水长流。

沈凉却突然停了下来拍了拍燕云的肩膀道，“你看。”

“看什么？”燕云疑惑的顺着沈凉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名小乞丐蹲在街角，乱糟糟的头发将整张脸给遮住了，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却没有一人停下。

“是她？”燕云愣了愣。

“嗯，”沈凉点了点头，试探着道，“要不要……”

“你想害死她？想想自己怎么被盯上的。”燕云无力道，“走。”最多回头给她送些吃的。

沈凉咬了咬牙，只得跟上，这个该死的世界。

“今天我们是大爷。”沈凉站在扬州最大的酒楼前，不自觉的停止了腰杆。

燕云抬头看了一眼镀金的“青云楼”三字，又看了看门前神色不善的两名青衣小厮，“不说我们这身打扮进不进的去，这里面的东西，你吃的起？”

“看看还不成？”

“你慢慢看吧，我饿了。”燕云吞了吞口水，往一旁走去。

“哎，你等等我。”沈凉按着小腹连忙跟上。

“等等。”一名皂衣男子拦住了两人冷声道，“要饭往一边儿去。”

“我们来吃饭的。”沈凉不满道。

“吃饭？你吃的起么？”小二看了看两人破破烂烂的衣服嗤笑一声。

“怎么吃不起？瞧不起人是不？”

“再不走我就打死你！”小二来了脾气，挽起衣袖道，“臭要饭的，滚！”

“我们换一家。”燕云不愿起冲突，连忙拉住沈凉。

“我怎么就吃不起了？”沈凉不乐意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看，雪花银，晃瞎你的狗眼。”

“怎么回事？”一名大腹便便的胖子皱着眉走了出来。

“掌柜的，你家酒楼怎么回事，还不让人吃饭不是？”沈凉绕过燕云晃了晃手中的银子。

“哟，两位，快请里面坐。”掌柜的目光顿时落在了银子上，连忙让开身子，同时冲着小二道，“你眼瞎了么，快给两位道歉。”

“抱，抱歉。”掌柜的发话了，小二赶忙点头哈腰的陪着不是。

“哼。”沈凉这才满意的往屋内走去。

“去。”胖掌柜冲着小二示意一声，神色晦暗道。

“嗯。”店小二点了点头，迈着腿便往外跑去。

……

“财不露白你不知道吗？”燕云不满地说道。

“我这不是没忍住吗。”沈凉讪讪道，同时扭头喊道，“掌柜的，怎么还不上菜。”

“马上就来。”胖掌柜远远地应道。

“好饿。”燕云嘴里泛着苦水，若不是这锭银子面额大了些，才不会来酒楼吃饭，这一顿，小一二两就得出去了。

“对了，你怎么知道藏剑山庄在哪儿？”等的不耐的燕云问道。

“昨儿个听说书先生说的。”沈凉有些得意的说道。

“希望那小子别走错吧。”燕云暗暗为墨子期祈祷。

“就是他们两个。”店小二的声音突然响起。

燕云回过头，看着小二身后的几名官差，一颗心顿时落到了谷底。

“上。”为首的官差头子大手一挥手，几名强壮的衙役便走了上来。

“哎，你们干嘛抓我们。”沈凉挣扎着喊道，“我们又没犯法。”

“没犯法？”差役将手伸进沈凉怀中，摸出两锭银子冷笑道，“公然行窃，人赃俱获，尔等还有什么话说？”

“来人啊，打一顿，丢出去。”

“那是别人给我们的。”燕云被人按倒在桌上，喘着粗气说道。

“还敢狡辩，打！”

第二章怜悯

燕云与沈凉如同两只死狗般被丢到了脏乱的小巷中。

所谓行窃，自然是栽赃，从沈凉亮出银子的那一刻似乎便注定了，两个小乞丐，突然拿出这么多银子，不是偷的便是抢的。银子自然落到了官差手中，至于将两人压入大牢？怎么可能，那么银子不就得上交了？

反正这些乞丐打死了也没人管，死了活该。

冰凉的雨水拍在脸上，燕云缓缓睁开眼，茫然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只是全身如同散了架一般，胸口一阵剧痛，估计肋骨是断了。

“他娘的。”燕云觉得鼻子有些酸，胸中满是怒意。

燕云突然想起一件事，挣扎着爬了起来，四下看去，却见沈凉倒在身后不远处，不知死活。

“沈凉。”燕云连忙爬了过去，推了推沈凉，手伸到他鼻子下，却只有微弱的气息。

先前属他挣扎的最厉害，可少年哪是五大三粗的成年人的对手，反抗的越凶，被打的越惨。

燕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沈凉搭在身后，颤颤微微的站起身来，然而脚下一滑，却又猛的栽倒在地，溅起一片水花。胸口的剧痛传来，眼前一片模糊。

“起。”少年闷哼一声，双手撑着地面，四肢却软弱无力。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穿过雨幕，搭在了燕云肩头。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只能勉强看到一张苍白的小脸。

“谢，谢谢。”燕云喘着粗气道，握住那只手，猛的一使劲，这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

三道瘦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中。

……

小乞丐蹲在墙角，从墙内伸出来的一片树枝勉强挡住了头上雨水。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头顶满是黑压压的乌云，一道雷蛇从云中穿过，下一刻，满是泥泞的苍白小脸显得尤为扎眼。

“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天地。

“嗯…”一道微不可闻的闷哼响起，小乞儿收回视线，看着身旁平躺在地的少年，迟疑了片刻，伸出手覆盖在他额头上。

发烧了。

他完了。小乞儿想到，这么重的伤，还发烧了，他需要大夫，可是谁愿意给乞丐治病？于是她的目光落在了覆盖在沈凉身上的一件破旧衣服上，衣角还滴着水，可这已经是燕云唯一的一件衣裳了。

“咕噜咕噜。”小乞丐无力的揉了揉空腹，背靠着墙壁低下头去。

……

“师姐，怎么突然下雨了？”空荡的大街上，有银铃般的童声响起。十来岁的女童开心的看着顺着伞面滴滴答答流下的雨水在地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两只娇小的绣花鞋开心的踩着地面，全然不顾被雨水沾湿。

女童抬起头来开心的唤着自家师姐，一张精致的脸上满是笑意，头上的羊角辫随之一晃。

“小清，别顽皮了。”一旁的紫衣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拽着少女的小手，轻声道。

“可是好好玩。”

“好了，快回去吧，小心着凉。”女子怜爱的说道。

……

“大夫，求求你，救救人吧。”燕云此时赤裸着上身，站在磅礴大雨中，冲着济仁堂医馆内喊道，语气中满是惊慌。

“这么大的雨，改天吧。”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坐在医馆屋檐下，好好的心情却被一个小屁孩给打扰了，没有钱还看病？买药不要钱？出诊不要钱？可是自己是医生，有些事可以做，这些话却说不得。

“砰。”

燕云双脚一弯，身子一矮，便跪了下去，“求求你了，大夫，我朋友他不行了。

我找了好多家医馆，可我没有钱，他们都不愿意，或者您施舍一点药，我回头一定百倍还您。”说着脑袋便如同小鸡啄米般叩了下去，点点猩红渐渐在雨水中蔓延开来。

百倍？

山羊胡子嘬了口手中的茶，在燕云激动的眼中站起身来，“回去吧。”说罢背着手，大步往屋内行去。

“求求你，大夫。”燕云嘶哑的声音中满是无助，整个人深深地贴在地面上，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却依旧无法阻止大夫离去的脚步。

瓢泼大雨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顺着他干瘦的身体流下，整个人如同泡在水中一般。

……

有人撑伞而来，“师妹，你们在这儿啊？”温润的男声在身旁响起，“师叔托我来训你们。”

紫衣女子对着一旁身着道袍的高大男子微微躬身，而后对着少女无奈道，“小清，该回去了。”

“再玩会儿嘛。”少女摇着她的手，眼中满是期望。

“不行，一会师傅该急了。”女人摇了摇头。

“小师妹，等雨停了，师兄带你去放风筝可好？”青年道士笑道。

“好吧。”羊角辫少女虽然贪玩，却乖巧的点了点头。

“抓住他，有人抢药！”一道惊呼骤然响起，撑着伞的两人抬起头，一道黑影在眼中迅速放大。

“抓住他，是小偷。”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扬州治安这么差么？”紫衣女子皱起眉头，伸出手将少女护在身后。

“嗯？”青年道士脸色有些不悦。

羊角辫从女子背后探出，看着向这个方向狂奔而来的人影，一张有些癫狂而苍白的脸在视线中无限放大，双手紧紧抱着一捧药材护在赤裸着的上身胸前，两只眼中有着激动，担忧，痛苦，唯独没有后悔，少女看着他从眼前奔过，两只小手下意识的抓着自家师姐的衣袖。

“抓住他。”医馆学徒紧随其后，愤怒的喊到。

“铮。”似有一道清越的剑鸣声响起，雨水为之一滞，只见一道三寸剑芒自道人指尖而出，射向燕云膝盖。

“嗤。”

燕云身形一滞，一头栽倒在路面上的积水中，一片鲜红血色自他右膝溢出。

“啊。”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女童心头一惊，不由的一声惊呼？

“别怕。”紫衣女子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没事的。”

“只是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而已。”青年道士点了点头，一双狭长的眸子落在燕云身上冷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有贼子明目张胆的行窃。”

“好疼。”燕云费力的抬起头来，右脚废掉一般毫无知觉，这一下更牵动了内伤，一股腥味涌上喉间。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燕云抽出手压在身下的手，而后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他知道，接下来的一顿打是少不了的了。

“看你跑，”追来的医馆学徒气喘吁吁的停下，猛的一脚踹出。“跑，再跑啊。”

燕云身体蜷缩的越发紧了，只是偶尔传出一声闷哼。

“够了。”青年男士冷声道，“打出人命你可担当不起。”

“道爷说的是。”男子赶忙道，“多谢道爷出手，要不然就让这小偷跑掉了。”

“好了。”青年道士摆了摆手，抛出一锭碎银，“回去吧。”

“哎，多谢道爷。”男子连忙应道，一张笑脸皱成一朵菊花般，而后对着地上的燕云道，“算你命大。”

“我们走吧。”男人有些怜悯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偷后笑着对一旁的两人道。

“嗯。”紫衣女子牵住少女的手，跟了上去。

“师姐，她受伤了。”羊角辫少女摇了摇师姐的手道。

“好了，小清，回去吧，我们虽是行医之人，可也不是什么都救。”紫衣女子的声音中有着淡淡的冷漠。

“可是……”声音越来越远。

燕云从地面上爬坐而起，麻木的扭过头，看了一眼三人离去的方向，而后茫然的低下头，不断将地上湿润的药材汇拢，天地间，只余雨声。

鼻子有点酸，是想哭了么？将药材重新搂在怀中，燕云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嘴角咧开一个有些夸张的弧度。

哪有那么多时间矫情，沈凉此刻还不知死活，自己没有时间磨蹭了。

燕云不恨任何人，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就像沈凉的命此刻握在自己手中一般。

等老子回去了，非把你们剁了。

“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响起，燕云抬起头，一匹壮硕的黑马从前方行来，马背上，一名须发皆白的青衫中年人手中提着一个酒葫芦，吟唱着不知名的调子而来，雨水顺着他的长发滴在青衫之上，却不能侵湿分毫，最后只得顺着马肚滴落在地面上。

燕云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低下头一瘸一拐的往前而去，青衫男子看了燕云一眼，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举起酒壶，清澈的酒水流入喉间。

似有人高歌，“十年一觉风流梦，赢得风流薄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