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行天涯》免费试读_阿木鸟

楔子

汉高祖十年，春，正值清明。

这一天风和日丽，云展云舒。

乡间阡陌，鸡犬相闻。

花鸟山水之间，有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蜷缩于一古树之下庇荫小憩。小孩不远处有一群灰黄水牛怡然自乐。牛群松散，有低头嚼草的，有半跪着晒太阳的，有靠拢池塘喝水滚泥的，自成一副田园意趣，好不快活，灵性盎然。

有一个打扮得似道非道的青衫男子缓缓走来，安然踏步，驻足于大树旁。

原本闲适悠然的田园山水画一下子被刺入了这一道身影，显得突兀异常，格格不入，分外刺眼。

男子约莫四十岁的年纪，长发飘然，两鬓微霜，不长的胡茬打理得十分工整。

他静静地站在少年的旁边，看着不远处闲散的牛群、远处的村庄、更远处的青山和白云。

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

那道刺破山水的身影慢慢变得不那么突兀，渐入山水之中，最终相依相融，化作一体，又成一副新的恬美田园画作。

青衫男子对此好像十分满意，嘴角微微翘起。此刻他仿佛神游物外，似是在总观这乡村风光，又似是精神飘忽，发呆发楞。

良久，青衫男子仿佛终于缓和了过来，但目光仍是游离。

“哪家大人放心你这小娃娃来放牧？这么懒散，不怕牛全部跑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声音很轻，如微风细雨，但语意成束，软绵绵的传进了牧童的耳朵里。

牧童还在小憩。他的身子依然是蜷缩着的，却给人一种舒展放松的感觉，一顶草帽盖在他的脸上挡着日光，看不真切表情。

声音悠然传来，一下子把牧童惊醒。牧童打了一个颤，帽子滑下，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青衫男子，眼睛澄澈透亮。

“大叔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牧童显得很惊奇。

“小娃娃你睡得太熟了，自然不知道有人来了。”青衫男子仍在远眺，随口答道。

“不阔能。”清秀的牧童操着方言很认真地反驳，“有哪个经过我我一定会醒的。”

“哦？为什么？”

“因为我能够感觉到周围的活着的玩意儿。”小孩儿微微一笑，指着前面的牛群，“我知道我面前十丈的那头老牛开始渐渐啃不动草了，有些难过；我也知道我靠着的树老爷脾气很差，我一靠它它就生气，但他也拿我没办法……嘻嘻……”小孩笑得很灿烂。

青衫男子一动不动，人法自然，但耳朵却微微竖起。

“所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进入一个圈儿我都感觉得到他们在哪点儿，还有心情如何……斗算我在打盹的时候也干得起……”

“所以我不怕牛跑，他们心情都很平和，不可能跑，而且他们跑了我也铁定会知道。”

小孩用着土话很是认真地解释了半天，口有些发干，但此刻往青衫男子看去仍是一股精力十足，求知旺盛的样子。

“但是我看不到大叔你诶。”

“这还是我从能够记事起的第一次诶。”

“大叔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

听着小牧童带有点好奇和炫耀的话语，青衫男子终于不再似画中之人，一下子从山水之中割裂出来，轻咦了一声。

随着着一声轻咦，他的视线终于从远处移回，往少年看去，眼睛深处微露精芒，神秘深邃，一直背负在身后的手略微敲动，开始掐算了起来。

少顷，他微微舒气，嘴角咧得更开了一点。

“时刻所剩无几，原本以为我这一桩心事无法了结，想不到柳暗花明，最后竟碰到这么一个懒散牧童。”

“缘之一字，着实可畏。”

青衫男子心头暗道。

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原本还在等待他回答的小牧童突然困意袭来，上下眼皮一耷拉，再次沉沉地睡去了。

青衫男子转过头，继续看着远山散云。

只是，微不可察的，一点荧光从青衫男子的指尖悄然滑出，飘飘扬扬地穿过了空气，点向了牧童的眉心，最终消散不见，不再可察。

青衫男子仍伫立着，似苍松，似顽石。

…………

日上竿头。

一只仙鹤自天边飞来。

这只仙鹤和其他同类有所不同，通体皆白，唯头顶有一抹朱红。

仙鹤舞翅，似慢极快，几下扑哧间便飞到青衫男子眼前。

男子脚尖一点，施施然便到了仙鹤的背上。

仙鹤一声短啸，腾空而起，再次飞往天际。

牧牛少年呼声正酣，毫无察觉。

…………

鹤自高飞，穿梭于天际云彩之间。青衫男子负手立于鹤背之上，一副神仙做派。

又不知飞了几许，飞到何方世界，仙鹤前方云彩渐渐汇聚，云层叠绕，渐成一佛家坐像！

佛像座下莲台，袒胸露乳，胸间卍字佛意盎然，左手施无畏印，右手施与愿印，赫然便是佛祖如来！

云像如来怀中有一个和尚。

和尚布衣虬面，双手合十，双目似张非张，宝相庄严。

“不迟不早。”

和尚开口说道。音成震纹，向四周扩去，擦向空气隐隐有电光闪过。

音震扩散，但到了青衫男子身周却似触碰到了无形的屏障，轻描淡写般地地消融，雷光消散，归复安宁。

“我一向守时。”

青衫男子开口到，只是简单的发声，没有多么宏大的气势，自有一股不卑不亢之意。

和尚半睁开了左眼。

两人对峙数息。

然后，青衫男子微微叹气。

“朱萤，你可以走了。”

语毕，他脚尖一点，再往天际腾高数尺，其下自有白云汇聚，托举住了男子。

男子顺势盘膝，于云上打坐。

仙鹤朱萤在空中盘旋，不肯离去。

“蠢鸟，快滚！”青衫男子怒喝道。

仙鹤闻言终于往远飞去，数尺一回头，逐渐远去，直至不见。

只余两人盘膝对望。

云像如来俯视着青衫男子，威压滚滚袭来，天空乌云密布，其间滚雷阵阵。

刚刚好像动怒的青衫男子瞬间面无表情，一下子表现得端庄肃穆，不怒自威，仿佛道观座上元始天尊。

如来对天尊。

天空复归平静。

和尚微微点头。

盘膝两人相对无言，闭目凝神。

…………

…………

“快了。”

和尚说道，不疾不徐，不悲不喜。

青衫男子皱眉。

霎时间，似乎有什么妙不可言之物突然显现，又似天地间有什么玄之又玄的事物突然破碎。

两人同时睁眼，表情无比郑重严肃！

在这弹指须臾间，青衫男子起坐腾空，云像如来怒目推掌，天际云彩绕着青衫男子翻滚成旋，层层厚薄祥云自二人头顶不断拨开，露出其上大日！

日照如来。

…………

…………

汉高祖十年，春，清明。

时节无雨。

这一天，风和日丽，云展云舒。

这一天，曜日艳时，天狗食日。

阿木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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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行

1.

苏扬挑着水桶，走在山道上。

山道不陡，间或有鸟鸣猿啼。

少年听着这自然之音，哼着歌，心情不错。

听醉仙楼的说书人说，此山原本叫骊山，但在八年之前，山顶莫名结冰，终年不化，数年依旧。自此以后此山山腰山脚仍然翠绿，但山顶却总是雪白一片。后来便被当朝的最年轻的大学士李傲大笔一挥，改名叫“雪为山”，取“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之意。

苏扬心中默想着此事，一路斜上，看到了一块大大的石碑。

石碑上题有“雪为”二字，下有李傲李大学士的落款。

苏扬挑水每次都必将经过此地，日日如此，已经将石碑上的一笔一划记得烂熟，也知道一旦到了这个石碑，便走了一半的路程，可以稍微歇息一会儿了。

只是今日同往常不同。

因为石碑之前站了一个人。

站了一个人这一点倒是不奇怪，这雪为山上常有文人骚客攀登，也常常有人驻足观望这李傲大学士的墨宝。

令苏扬感到奇怪的是苏扬没有发现这个人。

苏扬自幼便可以感受到身周数十丈外的活物及其情绪，越长大此异能范围也越广，于现今方圆一里左右生灵已然逃不过他的感知。

但此刻他只离这个观碑者数步之远，但脑中却全无这观碑者的半点感知，对苏扬来说仿若是一个隐形人！

苏扬心中一骇，隐隐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异事，但他混迹鱼龙混杂的京都也小有两年了，已然不是一个啥子都不懂的愣头青了。

“京都能人异士多如牛毛，这观碑者或许是某位能人也说不准。”苏扬心头想到。

山路只有一条，要上山便必须要经过这个石碑，必须要经过这个观碑者。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苏扬就如同一个普通的挑夫一样，显现出一副对凡事都毫无兴趣的农民模样，准备略过观碑者，一步一步的继续往山上走去。

脚步稳健，逐渐向观碑者身边走去。

“这骊山什么时候改名了？”

眼看苏扬快要去观碑者擦肩而过，观碑者纹丝不动，对着石碑，抛出了一个问句。声音平静而浑厚，富有磁性。

观碑者没有转身，但是苏扬知道观碑者一定是在问他。因为周围只有他们两人，无法装傻充愣走过去了。

苏扬微微叹气，想到人若躲祸祸自来，自己果然还是无法少一事。于是他转过身去，往观碑者瞧去，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地打量起了观碑者的模样。

观碑者看上去不老，约莫三十岁的样子，面无表情，束发黑衣，腰间配有一把长剑，面容清俊，凤眼浓眉，目光像一口老井般深邃，像是面对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让人读不透他的思绪，更有些显得木讷。

苏扬看得微微一愣。

好一个清冷的美男子。他想到。

不过也只是略微的一愣，他便反应过来。

“这座山从八年前开始山顶结冰，终年不化。然后没隔几年便被李傲大学士改名成了雪为山。”

“公子既然知道这座山原来叫骊山，那想必以前曾经来京都游玩过，不知公子是哪里人？”

苏扬很认真的为这名男子讲解，末了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了一句。

“哪里人？”那位观碑的美男子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语带玩味，仿佛自嘲。

“我是京都人。只不过太久没出门了。”

留下这句话，黑衣观碑者便不再言语，转身向山上走去，看起来走得不快，但几下子便没有了踪影。

“太久没出门了？不可能八年都没出门了吧？真是一个怪人。”苏扬心中细细琢磨着那个黑衣美男子的话，感到有些荒谬。

“不过他能让我感觉不到，打出生起我也才遇到第二回。就算是京中那些龙虎山道士黄紫贵人我也能感受得到。这个怪人让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想必肯定是能人中的能人，做事同常人不一样也正常。”

苏扬默想，心中稍安，终于同往常一样开始在石碑下休息起来。

…………

…………

那位观碑者一步一步地往雪为山上攀登，看上去走得很慢，但走得极稳，在上道上发出清晰的脚步声，给人一种快慢变化的错觉。

极快似慢。

没过多久，山间的点点青绿色逐渐出现了点点斑白，乃至最后变成了洁白一片。

俊美的观碑者止步。

这便是雪为山顶了。

若是苏扬在此，一定会好奇的打量这雪为山顶上的一切事物。因为自雪为山顶结冰起，便被官家封锁，一直有官兵巡逻，寻常百姓再远也只能走到略略高过半山腰的观景亭上。

但是这观碑者却走上来了，看样子没有惊扰到官家。

雪为山顶，一片茫茫。

山是白的，天是白的，就连山风也刮不出声音。

万物归寂。

唯有一座小冰山立于冰雪之中，融于茫茫冰雪，却又格格不入。

一座冰山——却能给人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之感。

冰山中模糊有个人影，隐约可以看出是个女子。

那位看似木讷的俊美观碑者看见了冰山，眉头微皱，眼神瞬间变得两分欣喜，三分茫然五分痛苦。

他慢慢向冰山走去，走得很慢很慢，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到了。

他伸手，想要抚摸那座显得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山。

刚刚还显得坚硬的冰山此刻似乎突然变得柔和了。

只是未等到他修长的指尖触碰到冰山，他便在一瞬间收手。

拇指手上裂开了一条小口子，微微渗血。

一片洁白的山顶遥遥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那人青衣虬面，提着一把苗刀。

如此远的距离，只是刀意，便能够伤人？

“听到你出来了的消息，我就马上往这边赶了。”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先往这边走，而不是先去面见圣上。”

“由此可见，世间情之一字，最为可笑，往往会令人断送性命。”

“放心，你不会是最后一个。黄泉路上，会有一大群傻毕陪着你的。”

那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嗓音像是被刀砍过一样，直刺人耳。

观碑者不语，还是一如既往的木讷平静，只是右手坚定而平稳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的右手修长，指间老茧堆积，一看就是一只握剑的手。

“喂喂喂，王豫，你难道觉得你打得过老子吗？”

虬面刀客似乎有些想笑。

“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长进啊，小子。”

“当年你们三个打老子一个都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就算你现在再有大长进敢出门了，你也不可能是老子我的对手。”

“更何况此处冰天雪地，根本发挥不出你功法的优势啊。”

“若是你一出门便往皇宫躲，老子还真拿你没办法。不过现——”

话未说完，虬面刀客眼中精光一闪，抢先出手。

一道银芒闪过。

真是美啊。

那一道由刀客手中划过的刀光，干练精髓，无可挑剔，刀意像是在最险的险滩上乘浪而行，一往无前跃龙门的鲤鱼，充满了张力，活力，力量和速度。

一但斩出，便是风雨化龙。

刀光夹杂着滚滚巨浪往前冲去。

挡我者死！

青衣刀客气势如虹，整个人的劲力攀登到了极致，这抢先出手的一刀圆润无懈，就是天王老子也挡不住！

但它却偏偏被挡住了。

鱼跃龙门被一堵高墙拦死了。

长刀半出，才发现面前已有一剑竖起。

你若鱼跃龙门，我便一剑拦江！

滚浪刀意戛然而止，一剑拦住这无暇一刀的俊秀观碑者仍是面无表情。

刀客心中大骇，急忙一卷刀，抽身拉开距离。

一剑递来，紧紧相随。

仅仅是递来的一剑，就像是一个老友随手给你递来他的婚贴。没有无与伦比的速度，惊艳的闪光，但让人感觉避无可避，你不得不接受这平平无奇的一剑。如同一日的辛劳过后，妻子给丈夫递上一杯凉茶，你没有理由拒绝，也不必拒绝。

人间有味。

刀客的喉间出现了一个小红点。

他面有不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瞳孔渐渐涣散，仍是倒下了。

那个观碑者，被刀客称为王豫的俊美男子收剑，手有些微微颤抖。

然后他又慢慢往那座小冰山走去，很慢，很慢。

雪为山顶。

冰雪层叠。

一位面容俊秀的中年剑客，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显得孤独而无助，像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小孩。他的右手紧紧的贴着那块八年前就出现在这里的小冰山，哪怕冰已经将其手掌冻得乌青。他的身形微微颤抖，背影仿佛在哭泣。

“小青，我来看你了。”

他轻轻地说。

温柔而亲切。

雪为山顶常年无声的山风开始呜咽，似泣非泣。

故人何在，风雪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