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我说》——杨千念
第一章 梦境中的乡,现实中的城
那一年秋天,风吹动金黄的麦浪,麦浪翻滚着和小男孩告别。
“再见!”他认真的朝麦田挥手。
鱼塘里泛起点点白沫,是鱼吐泡泡。塘边的果树落下叶子,掉在地上,揉进泥土里。
“你们也再见!”他也朝鱼塘和果树认真的招手。
随后欢快的奔向并肩站在村口的爸爸妈妈。
爸妈的身边是一辆蒙满尘土的小货车,小货车停在一条蜿蜒望不到头的马路上。
小男孩跑过来,抓住母亲的手,蹦蹦跳跳。
“妈妈,妈妈。”他叫嚷:“我已经和我的好朋友说再见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妈妈看向爸爸。
高大木讷的男子点点头,伸手环抱男孩的双腋,轻轻一提,将他放在了小货车的后座。
妈妈也紧跟上来。
爸爸坐到副驾驶上,姿势生涩的给司机递烟。
小货车点火,“轰轰”的开动。
小男孩兴奋的扭来扭去,把脑袋伸得直直的、高高的,瞳孔中倒退流动的景色是那么新奇!
老旧的货车坐垫“咯吱咯吱”响动。
妈妈一边努力摆正他的身体,一边恐吓他:“别乱动,再乱动就把你丢下去!”
他仍然很扭动得很兴奋,6岁的孩子根本不懂压抑自己的感情,他们悲伤的时候嚎啕大哭,高兴的时候纵声欢笑。
单纯真实得一踏糊涂。
突然,一个刺耳又极具节奏的声音响起——小男孩恍惚间觉得很熟悉。
下一刻,盘山公路的弯道上,小货车没有拐弯,直突突的冲破公路栅栏——栅栏后是一道山崖——货车坠落。
小男孩感到一阵持续的长而有力的失重——紧接着——身边的母亲、父亲、司机甚至小货车全都凭空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
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在坠落!
他想挣扎,他伸展四肢,他拼命摇晃。
随后,他坠入涯底!
——
他兀然睁眼。
大口喘息着空气,只感觉汗毛张开,冷汗直流。
他打量四周,映入眼帘的是白色格纹天花板,和卡其色印花壁纸覆盖的墙壁。
左右环视:整齐的条纹床单、床头柜上的水杯和闹钟、写字桌依次映入眼帘。
闹钟的指针明白无误的指着6:30分整。
梦见坠崖……是长高了吗?他想。
居然会梦见小时候的事……他又想。
(下面是第一人称)
我一边想一边支撑着身体,从床上慢慢爬起来,穿上拖鞋,拿起水杯。
穿过宽大的客厅,准备到厨房的饮水机接一点水喝,却先看见妈妈正在天然气灶边煎蛋的背影。
“早啊!”
妈妈听见身后的响动,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来了,朝我打声招呼。
“早。”我回应道。
“去洗漱一下吧,一会就可以吃早餐了。”妈妈将煎蛋铲起来,搁在白盘子里。
我点点头,喝完水转身离去,来到盥洗室。
慢慢的替电动牙刷涂上牙膏,按下按钮,牙刷“滋滋”的震动起来。牙齿间的泡泡开始变多,薄荷的清凉贯通口腔。
刷完牙后,开始用温水洗脸,先用男士洗面奶洗一遍,冲净,等待脸部的自然风干,顺便坐在马桶上解决“个人卫生问题”。
轻轻摇晃着大腿,我哼着不知名的旋律。
最后再用保湿水擦脸,里面的杨梅酸可以中和洗面奶的碱性,使略带紧绷感的脸舒展开。
来到餐厅吃早餐,圆形餐桌上面包片和煎蛋都已经摆好,父亲已经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上,妈妈正在给大家倒牛奶。
父亲和妈妈——
我更愿意称妈妈为“妈妈”,显得亲近;叫那个男人为“父亲”,显得正式,却也疏远。
我坐下来,拿起面包片。
“东西都收拾好了?”被称为“父亲”的男人问。
“嗯。”我只是埋头吃面包,没有抬头看问话的人。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名?”父亲问。
“等会就去。”我说。
我今年应该读高中二年级,学校离家稍远,步行约四十分钟,等公车约十分钟。
“现在七点钟左右……”父亲说。
“我走路去,八点钟开始报名。”我打断他说道——这当然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我不以为忤——唯有这样,才能可怜巴巴的宣泄一点,我曾经所受的“精神虐待”经由多年酿成的怨恨。
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父亲也沉默了,一时间餐厅里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我想:他是在压抑自己的愤怒吗?他会再挥起他的拳头打我吗?
妈妈把一杯牛奶放在我旁边。
我借喝牛奶时抬头的间隙瞟了父亲一眼,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什么也没有。
我又想:这是哀莫大于心死吗?他对我已经死心了吗?
妈妈在我和父亲的对峙间不断插话,试图缓和压抑的气氛。
早餐就在这样结束,我要去学校报名,父亲要去他的印刷厂坐班,监督员工。
我在穿鞋的小厅里飞快的系着鞋带,想快点离开这里。
不想再见到他讨厌的脸,不想听他虚假的关心。
“要我开车送送你吗?学校还是有些远,你走路不累吗?”
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没有理他。
挎上运动挎包,打开门,快步走到电梯井,正好电梯停在7层。
我走进去,立刻按下关门键。
“要不然你坐公交车去吧?打车也行,只是应该没有出租车……”父亲跟来上来,声音越来越近。
电梯门还是合上,他和他的声音被我挡在门外,世界清净了。
我吐出一口浊气。
我想:他大概会觉得我很无理取闹吧……
就这样心事重重的离开小区,走在小区外山荫小径上——
之所以要用“山荫小径”来形容,全因这座小区修在永城的“石山风景区”边上,植被茂密,环境清幽。最难能可贵的是因为在景区边上的原因,往前行两百米左右就有公车站台,通往市中心,非常方便。
我踩着昨晚雨滴打落的树叶,呼吸着清晨的山风。
“魏时扬,你不需要为他烦恼。”我告诫自己,“他就是一个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的顽固分子。”
“如果你可怜了他,给他略带歉意的回应,他又会开始自大起来,又会开始他的大家长做派,又会开始限制你的一切自由。”
“他的死脑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暴力和‘我都是为你好’!你还没受够吗!”
“所以,不要让步!”
山荫间鸟鸣明快起来,似是随我心意。
(下面是第三人称)
魏时扬漫步山间,思绪缥缈,不禁想起今天早上的梦。
为什么从前那个让自己憧憬、尊敬的男人会变成让自己厌恶、恶心的对象呢。
梦中幼时住在小乡村,贫穷但美好的日子;现实中幽丽居所,富足却彼此厌恶的日子。
一切都在魏时扬的脑海中回放:
彼此交织。
彼此缠绵。
仿佛盛大生活的渺茫预言!
第二章 再见,思霞
八点过十分。
魏时扬慢慢悠悠的来到永安高中的校门,学生和送学生的家长人头攒动成一片,住校生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挤的满头大汗。
校园前面的街道上,各个商店大门敞开,迎来送往一波又一波的顾客,早餐店前也坐满了人。
嘈杂、热气、心烦。
街道两边还停满了各种层次的车辆,从金杯到保时捷,从自行车到摩托。
就算在走路这件事上,那些或浓妆艳抹、或谨小慎微、或普普通通的家长们都做出千奇百怪、姿态各异的动作。
这些动作很好的把他们分成了不同的阶级!
而他们各自的孩子一同进入了永安中学那扇并不如何优美华丽的大门。
在这种普通公立高中里,不太可能存在那些真正意义上官宦子弟和巨富二代。
但你不可否认,即使在平民百姓里也有殷实与贫穷,上过大学和小学毕业的区别。
每个阶层也有阶级!
这些区别把人切割开来,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蹲好,垒起名为“社会地位”的金字塔。
然而学校的单纯可贵就在于:
富家子可以和黄毛混混纠葛在一起,白富美也有可能和一个相貌平平的男生一起去食堂吃饭……
在校园里,社会的阶级观念被降低到了一定的程度。
虽然仍有所影响,但你只要在学习上付出得多一点,试卷上的分数高一点,就会被人高看一眼。
所以努力学习就可以换来尊严。
这很赚,不是吗?
魏时扬跟随人流跨进校门时如上想。
——
道理我都懂,可是学不进去就是学不进去。
魏时扬对自己的数学和英语也很无奈。
——
进校门后右转,直走,第二栋教学楼,二楼右转第一间教室。
那个秃顶的中年老师正埋头在纸上写,好多同学已经到了,从讲台上排成一队下来。
魏时扬赶紧站到队末。
“来的挺早!”前面的女生转过头来,咦?怎么有点面熟——这不是——
“夏思霞!”魏时扬怔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说道。
露肩的白色蕾丝连衣裙贴合着少女雨后春笋般的身体,修剪得精致顺柔的短发和空气刘海使她格外靓丽,脸上还画了淡淡的妆容。
不过短短一个夏天,眼前的女孩却青春美貌得让人不认识了!
“你暑假干什么去了?变得这么漂亮!”魏时扬用略带夸张的口吻,笑着赞叹道。
“哈哈,谢谢。”夏思霞落落大方的回答。
“这个假期过的怎么样?”魏时扬问。
“还不错哟!我爸妈带我去香港旅游了!”夏思霞摇晃着脑袋,脸上带着美好回忆的笑容。
“香港有什么好玩的没有?”魏时扬好奇的问。
“有有有,免税店啊!”夏思霞眼睛发亮,使劲点头。
魏时扬:……
“你们女人的购物欲可真强。”魏时扬干笑道。
“不不不,关键是里面的东西都好漂亮。”夏思霞摇头,特别认真的说,“我的这件衣服和这个手袋就是从那里买的,渝州、永城这样的内陆城市根本买不到,有的专卖店还特贵。”
好吧,魏时扬刚才眼球都被焕然一新的夏思霞吸引过去了,真心没看到她手里拿的手袋。
“不说我了,你呢?暑假玩得开心吗?”夏思霞好奇的问。
“还能怎么样,宅家里呗。”魏时扬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微笑,“我都十七岁了,每天干什么、去哪里、买了什么东西都要给家里那两位上报,说什么我还小,等我十八了就不管我了……”
魏时扬说着说着突然顿住,幸许觉得语气太阴沉,于是故意转换一种轻快的语调:
“我还依稀记得,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对我说:‘你还小,等你十五岁我们就不管你了。’哈哈!他们总是这样……”
“那你岂不是活得很累?”夏思霞无不同情的说,“如果是这样随时都要上报消息,那么出去玩也不会开心吧?”
“对啊,所以宁愿不出去,宅在家里!反正有网,也不会无聊。”
“哈哈,你即使宅也是阳光的帅宅呢!”
“那我就不客气的的相信了……”
前面排队的几个人都报完名,交完作业离开了,轮到了正在谈笑的两人。
秃顶的中年老师,还有一点发胖的富态,穿着宽大的体恤,手里夹着圆珠笔。
秃顶的中年老师叫乌建文,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
他打量了两人一会,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乌老师好!”夏思霞反应过来,立刻轻轻巧巧的上前一步,拉开了和魏时扬的距离,打开手袋,把通知书和作业交了上去。
魏时扬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反应——有反应岂不是显得很心虚!
“明天正式上课就不要穿这种衣服了,妆也不要画——知道了吗?”
乌老师一边在花名册上登记,一边头也不抬的说。
“嗯嗯嗯。”夏思霞小脑袋点的飞快。
“嗯,去吧。”乌老师收了作业,点头示意夏思霞可以离开。
夏思霞小跑着出了教室。
魏时扬向前一步。
递上通知书和作业。
乌老师接过他的作业时,没有翻看,先问道:“你的英语都是自己做的吗?”
魏时扬觉得此时此刻还是撒谎比较好。
他说:“呃……一半一半吧,自己做了一些,一些实在不会的搜的答案……”
其实都是抄的答案。
乌老师又开始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魏时扬,魏时扬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乌老师盯了半天,终于又开口:“你现在的精力一定要放在学习上,好好补补你的英语。别弄那些有的没的,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嗯嗯嗯。”魏时扬脑袋点得飞快。
“去吧!”
乌老师招手,排在魏时扬后面的同学又向前一步走。
魏时扬退出了教室,发现夏思霞没有离开,仍然亭亭玉立的站在外面等候。
“你怎么还没走?”
魏时扬好奇的问。
“等你啊!”
“等我?”
“对呀,去社团里打扫卫生啊!都关门两个月了,桌子椅子肯定都起灰了。”
“不用,这届新生来了总要招一些来社里,打扫卫生什么的就交给她们来做吧!”
“这么压榨她们的吗?参加文学社的一般都是可爱的女生哟!”
“怎么能叫‘压榨’呢?这才是新生的正确使用方式啊。”
两人说着话,一起并肩下楼,走过长长的、林荫茂密的鹅卵石小路,来到小花园中心空地的孔子塑像前面。
左转,回寝室,夏思霞是住校。
右转,出校门,魏时扬是走读。
——
“我就从这里出校了,你也刚到,应该还有行李没有收拾吧?”
魏时扬在孔子像前和她道别。
小花园的空地上,投射下婆裟树影。
不断有往来于宿舍和教学楼之间的人经过两人身边,树影晃动。
夏思霞身体微微一颤,说:“没关系的,我爸妈在收拾寝室——话说,这么久不见,你不请我喝点什么吗?”
“那不就对咯,丢爸妈两个人在寝室干活儿也不好啊。你还是快回去吧——你想喝什么告诉我,明天我从外面帮你带进来。”
魏时扬再次婉言拒绝。
夏思霞貌似还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丧气的低下了头。
“小霞——”
魏时扬的左手边响起了一个浑厚的男音,他和夏思霞一同转头看过去:
是一个斯文清俊的中年男人,戴着白边方框眼镜,休闲西装下身姿挺拔。
“爸爸。”夏思霞有些紧张的冲男人打招呼。
“叔叔好!”魏时扬谦逊的说。
“你好,你好——这位同学是——”夏爸爸看向女儿,目光流露出询问的色彩。
“他就是魏时扬,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夏思霞干巴巴的说。
“原来就是你啊!”夏爸爸露出了释然的表情,饶有兴趣的问,“听我女儿说,你写文章特别厉害?”
“就是多看了几本闲书,写得出几个念得通的句子罢了。”魏时扬挠挠头,真不知道夏思霞在他爸面前是怎么吹他的,好尴尬啊。
“少年人还挺谦虚。”夏爸爸笑着评价说,下一句话,话锋徒然一转——
“对了,你们俩刚刚在这儿说什么呢?”
“夏思霞想让我帮她带杯饮料进来。”魏时扬说。
“喔。”夏爸爸笑容不减,“没关系,我正好也要出去给小霞买点生活用品,我带她出去买就行了。”
“那正好,我倒省事儿了。那么,叔叔,我也应该走了——再见,思霞!”
魏时扬同夏爸爸和思霞挥了挥手。
夏思霞目光怔怔的看着少年的身影,淹没在拖拉着行李的人群里,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们也走吧。”
夏爸爸说,他看着夏思霞,眼中流露出一抹担忧。
随后他们也快步离开,孔子像前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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