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特征》免费试读_柴汀

关于四次毕业

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结束了。许逸也一脚跌进社会的大染缸里。再挣扎爬出来，心境真的已不同往日了。

2000年，她刚小学毕业，朝气蓬勃，外加一脸稚嫩。对于时间她没有什么概念。现在想起来，她为在那个世纪之交，与平日毫无二致的度过而感到遗憾。有时生活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但她太缺乏这些东西了。她连生日都不爱过。不过她挺爱吃蛋糕的。

小学毕业那天，她和一个一直以来都有好感的男生从学校走到车站，一路都没说什么话。除了集体照，他们没有拍另外的照片留念，也没有互相祝福。车来的时候，许逸鼓起勇气说，下次来我家玩。对方允诺，好，就跳上车了。她看着汽车屁股一点点消失在马路上，马路上空空荡荡，扬起的灰尘最终也落停了。他说好，那就一定会来的。这么想着，心里顿觉安慰了不少。然而事实上他们此后并不怎么联系，也不怎么见过了。

那是2000年，世纪之交啊，中国正在以世界难以预料的速度迅猛的发展着，一切欣欣向荣，可是她，因为和喜欢的男孩子失去联系，心情无比颓败。但这一切与人们迎接新千年的狂欢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她发现人类是有共同的喜悦的，比如新的纪元。

他们后来在车站和车上见过两次。在车上那次，他靠着车窗，她在车下，她看到他，内心无比平静。车停了几秒就开走了。

在车上那次她已经上初二。她校服的裤兜里装着一个三星直板手机。他们聊了一路。到下车的时候仿佛还未聊完。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后来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了。尽管几年以后社交网络兴起、发达，他们也保持着毕业那天那样的距离。

2003年，许逸从第一初级中学毕业。每一次毕业都带给她一个难以忘怀的人。

中学时代发生了好多事。但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场雪和一个名字。

这场雪特别大。校外的高速公路还未通车，老师约了隔壁班的老师打雪仗。他们在公路上一直吵吵闹闹，互扔雪球，不知疲累。她还记得她是从高速公路侧面的石基上滑下来的，石基上的积雪被她这么一滑留下一个完整的滑梯的样子。不用说，她的衣服鞋子全都湿的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但却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快乐记忆。不久，新雪落下来覆盖在滑梯的凹痕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热火朝天的雪仗，湿漉漉的鞋子。就是在那一年，《2002的第一场雪》这首歌红遍全国，算是她记忆中唯一一首有过真切感受的歌。

那个名字没什么稀奇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杨利伟。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老师郑重的把这个名字写在黑板上，一节课都没擦掉。

那会儿她和一个极其幽默、温和、聪明而不傲慢的男孩子做同桌。他们在课堂上悄悄的讨论着有关太空、月亮的话题，神思遨游。

她在中学时代是有点霸道的，对谁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男生们叫她小霸王。由于还处在三观的形成期，她并未改邪归正，更未意识到这在他眼里会是怎样的形象。他们渐渐疏远了不少。她为此难过了非常久，非常久。直到毕业也未修复。其实那时的许逸非常清秀，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跟刘德华一样的短发，男孩子气十足，虽然霸道但是天真可爱，没心没肺，无忧无虑。

那个男生的成绩非常好。中学毕业后他们去了不同的学校。他在三中，许逸在四中。虽然差了一个数字，但距离和性质上都差了老远。三中是市重点，四中是普高，还属于不同的区。他们更是毕业后都没见过，连偶遇都不曾有过。由于存在过由亲密到疏远的隔阂，也不再可能联系了。许逸觉得自己挺没出息。要不是自己不努力不聪明，就不会面临这种被筛选掉的羞耻以及和喜欢的人分离的悲哀。

但她高中毕业时竟意外得知他们大学选择了同样的专业。他去了遥远的西南某所重点政法院校深造，而她在本省省会一所三流本科学法律。这多少让她回忆起她的纯真年代。在没有任何联系任何沟通任何意思联络的情况下，他们在五花八门的专业里选了法律。这是一种偶然吗？是吧。毕竟他对此却并不知情。无需在个人的选择上发挥想象力做毫不相干的关联想象。许逸保持着应有的理智。

整个高中时代都让许逸感到无比惭愧，这是她后来才发觉的。尽管她念了四年高中，她还是一直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丝毫没有要静下心来学习的决心。高四是她自己要求的，她那会儿忽然觉得读书还是挺有趣的。

高中校园里有两排高大的梧桐，夏天形成天然的遮蔽，秋天黄色落叶纷飞，有一种萧瑟的美。还有几亩地的向日葵，在风中摇曳，十分美好向上。学生穿着钴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校服穿梭于教室、食堂、宿舍。这是校园里最美的风景。

也正是有了高四这一年，使得她把曾经最不擅长的数学提高成她考分最高的一门科目。尽管她的其他科目成绩一般，综合更是惨不忍睹。但她从小就对自己有偏见，数学差等于笨。高考成绩虽仍不理想，但她通过数学给自己树立了自信。她觉得很值得。后来一有困难她就想起数学这门神奇的科学，让她领略到这门学科的奇妙和发自内心的精神鼓舞。她念高四被人耻笑，但也只有自己知道是有收获的。人生从来没有多余的时光。

高中毕业后她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包括那个开学第一天在水房遇见的男生，以及高二分班后那个拎着HM纸袋子来上学，很会打扮的富二代男同学。她直到大学才在商场里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logo，可见他有多么时尚了。

水房见到的男生，长得异常好看，很瘦，板寸头。他们不属于特别聊得来的那种，但她仍然为他怦然心动过。她觉得自己肤浅极了，跟男人一样肤浅，都是好色之徒。她觉得自己无法原谅的同时也认为自己无法自拔。

长得好看的男孩子是杰伦迷，给她唱过周杰伦的歌。以至于，当别人纯粹因为喜欢周杰伦而听他的歌时，她又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在。

她跟他有过短暂但是极浅的交往。她是喜欢他的吧，但如果仅限于曾经拥有的话她是不屑的。她心里知道不可能一辈子，就跟他断了联系。她这样应该是太认真了，太小心翼翼反而容易失去美好经历。

她过去可能觉得人生不是用来经历的，而是寻寻觅觅的过程，其实人生不就是拿来浪费拿来经历的吗。哪有那么难啊。对她而言就是很难，越来越难。

那个衣着讲究，谦卑有礼，经常沉默又偶尔活泼的富二代同学本来是不会跟她有什么来往的。尤其是过去的她，骄傲、热烈、无知、蛮不讲理。但现在，她安静，且忧郁，冷淡甚至有点冷漠的样子，如冰山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们的交集来源于手机。在辅导员巡视的晚课上，他们俩的手机同时都被没收了。

她的手机不值钱，几百块的山寨机。但是他的手机，引起了整个年级的轰动。那是一只最新的苹果手机。虽然手机在那时已不是什么稀罕物，几乎人手一只。但苹果手机就不一样了，它正以舍我其谁的姿态风靡整个世界。当绝大多数人对它的认知仅限于媒体报道时，现在已经有一只被收进了辅导员的抽屉里，被讨论是必然的。不过他们似乎忘了还有一只手机也被没收了。让人意外的是，苹果手机的主人还记得。

下课后他主动来找许逸，问她要不要去拿手机？许逸已经听说了有关苹果手机的流行和高价，同时内心对他的突然造访而感到十分惊讶，连忙摆手说不去。

他略微扫兴的走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男同学都问他借手机，他很不好意思但也很大方的给他们玩。他又朝许逸的座位走过来，把那个印着显眼的oqqo四个字母的手机递给许逸，说辅导员让我顺便拿给你。许逸觉得辅导员才不会这么说呢，但还是向他道了谢。

自此以后，似乎是有过一次共同的倒霉经历，虽然很短暂，也没什么实质影响，但他们的关系却慢慢近了。

有次放学他们一起回家，离高考很近了，许逸跟他抱怨了一些关于高考的事，很愁的样子。他却说别的，他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冷脸。许逸笑着朝他翻白眼，我很冷吗。他说，冰山会觉得自己冷吗。许逸夸他比喻用的好，高考作文一定不会太差。

许逸欣赏他的自信，快乐，注重外表。也许这是金钱和内在叠加的东西。

他问许逸借了几册英语书，直到现在都没还。

时隔经年，许逸自然也没问他要。这太突兀了。他们都已不念高中了。

许逸念大学了。以老人的心态和新鲜的面孔。她与大学里所有的男生女生都保持着前所未有的距离。他们不止觉得她冷漠。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更冷的词。冰窖或者冰窟窿。但她本人却因此而感到无比舒坦。她没参加任何一个业余社团和任何一个官方性质的组织。她崇尚绝对的自由。

她骨子里对一些别人不敏感的东西特别敏感。

整个大学似乎都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只是记得奥巴马当选为总统的那天，正好有两节英文课。老师把奥巴马演讲时那张意气风发的照片放进ppt，一整节课都以此图为背景给他们讲美国政治。跟当年老师用粉笔在黑板正中间的位置写了极其夸张的杨利伟三个字如出一辙。老师说，从今以后世界将记住这个名字。

看来在任何年代，无论在你在接受任何层次的教育，老师的确都是最热爱传播的那一个。

许逸毕业了。毕业照上笑的还算真心。

她去到一个基层法院做行政。一切都在机械地运转。说不上好坏。

七月，饭点，办公楼的电梯间人满为患，她被挤在最里面，当前面的人纷纷走出电梯，一个人手扶电梯门，大概是示意她先走，她不免的要致以谢意，抬头看他。这一眼，她真希望有一万年那么长啊。因为，千年的冰山可能要融化了。

职场糟心事(一）

跟许逸不熟的人往往会认为她冷淡、寡言。

人是会变得。高二之前的所有教师评语，都一律认为她活泼、开朗。尤其高一的时候，与初中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那真是她情商的巅峰时期。她跟所有人都相处的很融洽。

那时的许逸深得老师赏识，也很受同学欢迎。她天真、快乐，有很多朋友。

许逸不知道造成这种转变的根源在哪里。变化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某处小小的量变引起了最终的质变，就像一只温水里的青蛙，水慢慢变热的过程无法感知。她不想评价好坏，只觉得已经成为习惯，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不轻易表现出内心真意、喜欢独处、自我。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

许逸有一个认识了十年的朋友。在她面前，许逸一如既往的健谈、幽默、善解人意。她察觉不到许逸的变化，因为许逸在她面前跟以前一样，可爱坚强。她们毕业后各奔东西，见面后仍旧亲密无间，也许这是距离产生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她们过去互相的付出、长久的经营以及对彼此的信赖与了解。

如今许逸对陌生人都带有敌意，就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如果说以前的许逸是水，与万物相容。那么现在的许逸就是一把冷剑，生人勿近。

许逸自带的气场就是无形的刺，也许常常刺伤了别人而不自知。

许逸不是不懂得付出的人。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的去对待每个人。她以前从来不会不喜欢一个人，但她现在多了很多批判意见。许逸也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自己。

许逸刚来单位时，因为工作上的缘故，经常要跟一位男同事来往，便很主动的跟对方打招呼，以示友好。那一刻，许逸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

没过多久，那位同事就通过内部通讯录加了许逸的微信，单独约许逸吃饭。这让许逸非常反感。许逸自然谢绝。

许逸的做人准则是不欠别人。许逸受了请一定会回请。她不想跟这位同事有任何除工作之外的交集，更别说单独吃饭了。她懒得去想此人是天性广交友还是有别的意图。只要不打扰到许逸，许逸不想知晓。

许逸拒绝了他的邀约，他也消停了好一阵。直到许逸搬进员工宿舍。

毕业四个月后，许逸从跟人合租的一居室搬进了两人间的单位宿舍。其实就是单位弃用的旧办公楼。尽管空间狭小，没有独立卫浴，但每月只需要交100块水电费，就可以不用负担高额房租，当时的许逸觉得很满足。

搬进员工宿舍后不久，许逸在楼梯上碰到了那位男同事。许逸安静的生活又被打乱了。电话、短信、微信不断。许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过去她所接触的每一个男孩子，可以说都有礼有节、胜过许逸本人。

此人显然误解了许逸的友好以及擅自忽略了许逸的拒邀——不过他也太容易误解别人了吧？中学语文阅读题肯定做少了。

许逸真是觉得疲于应付。她讨厌在这些事上耗费心力。

于是许逸尽量低调。战战兢兢，如屡薄冰。这更使得那些不了解她的人对她形成了刻板印象。

索性除了他，新单位里大家都把她视为小透明。许逸反倒觉得，比起被莫名其妙的人扰乱方寸，小透明有小透明的幸福。

她过去很单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所处环境的单纯。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与周围环境有很大关系。她过去之所以可以不设防的跟人掏心掏肺，也许根本不是她天性如此，而只不过是她运气好，遇到了跟她相同磁场的人。她现在之所以变得小心翼翼，很大程度上是对外界环境作出的应激反应。

许逸对对方无动于衷，对方也没法怎么样。许逸挺想彻底解决这件事。

更让许逸生气的是，同事中竟有其他人想极力撮合他们，却未曾与许逸言语过一声。

他们有次集体聚会就拉了许逸过去，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他们刚好坐在对面，他老是两眼直不愣登的盯着许逸，盯的许逸心里发毛，好生尴尬。

一顿好好的料理，许逸吃的五味杂陈。

他跟许逸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管是谁都不会把他们俩联系在一起。偏偏有爱搞事情的人把他俩往一块儿凑。许逸既觉得没意思，更觉得不被尊重。这样的聚会，她再也不想参加了。

似乎单身就是被介绍对象的充足理由。不知到底是满足了他们牵线搭桥的热心还是真的想帮助自己脱单。许逸觉得反正肯定不会是后者。

许逸纵是多情，也从来都只遵循自己的内心，顺其自然，从不强求。纵然过去的皆成风景，但她仍然会坚持爱自己所爱，无人可以勉强。这是天性使然。不然她不会毅然决然选择法律这个就业艰难的专业，也不会独自一人来省会念大学。比起担忧未来，她更愿意活在当下。

感情这件事，需要两情相悦，逃不开双向选择。爱情是潜在的感情，只有那个人出现，爱情才有意义。更多时候，许逸将它抛诸脑后。但并不意味着她会消极应对，并能够接受将就。

许逸不恼别人喜欢她，如果这样就恼，就未免太霸道了。况且别人喜不喜欢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人之所以为人，是拥有自由和选择的权利，拥有尊重别人选择的义务。她也有过喜欢的人，但她从来都不会这么莽撞、无礼，当然你也可以说她懦弱、不敢直面真心。

许逸欣赏敢爱敢恨的人。而她自己恰恰不是自己欣赏的这类人。许逸认为勇敢和放肆是两回事。许逸想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明了了。但对方似乎并不怎么理会。更可笑的是对方从始至终也没对许逸说过一句喜欢。许逸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反应过激。

在大学毕业最初的那几个月，她没有满腔热情，也丧失职场新人朝气蓬勃的品质，生活一团糟，工作上也做的不出色。她干着法院最底层的工作，拿着最微薄的薪水，没人把她当回事，她也渐渐不把自己当回事。许逸深感疲乏，渐渐萌生了辞职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