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寰劫》——观月葵
豹子!通杀!
黛国凝妙城中的极乐斋是神寰之内最有名的赌坊。
此处日日人潮如市,夜夜灯火通明。不论您是孤注一掷的乞丐,还是恣意欢谑的贵胄,来客一概不拒。不论您是玩骰子、麻将、牌九,还是双陆、樗蒲、六博,只要是这世上有的赌具,样样一应俱全。
自从黛国新任麟主继位以后,此地愈加声名远播。连颍国、灼国、梴国的赌客也要千里迢迢慕名而来,豪赌取乐。
“买定离手!!”
大堂内堂倌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处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最当中一张大桌旁,赌客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层,摩肩接踵。
只见那掷骰子的堂倌手腕一甩,骰盅随着游龙般的动作脱离了桌面。牛骨骰子近乎失控地在竹筒中快速撞击,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不绝于耳。
忽然间“啪”地一声。
骰盅被拍在了石榴红的漆木桌面上。
“开!”
斑竹的竹筒利落地一翻,赌客们都抻着脖子,屏息观看。
“六个六,满盆红!庄家通杀!”
唏嘘声,怨骂声,讪笑声刹时混成一片。
半刻不到的功夫,这桌上已经接连开出了五次“全围”。买大买小的赌客全赔了本儿。极乐斋作为庄家通吃大小。连那掷骰子的堂倌也十分吃惊,今日的“手气”真是过了头了。
“下注!快下注!”
转眼间桌面上的铜泉、玉贝、金叶子又堆成了小山。总有些好赌之徒期待转运翻本。
“下好离手——”
堂倌抄起骰盅,手似生风般“嗖”地掠过桌面,六枚骰子被瞬间带起,在与骰盅生硬的碰撞中发出悲鸣。
“啪”地一声重重落盅。
众人的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支竹筒。竹筒缓缓掀开——
“六个六,豹子!通杀!”
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呆住。
“去你妈的!”突然间,一名红发大汉一把薅住了堂倌的衣领,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地吼道:“一连六把豹子,你当老子傻子?这里头有鬼!”
“客官,您请息怒!”那堂倌见也过些市面,一边咧嘴赔笑,一边上下打量那大汉。
只见面前这人身高九尺开外,一脸赤红色的络腮胡子,身着一件“落日锦”裁就的银鳞服,脚上踩的是沧浪纹的薄底快靴,不论是语音、面容、行事,都不像是黛国人。
那堂倌眼珠子一转,撇了撇嘴,笑劝道:“客官,这赌局之中输赢无怨,您要是玩不起,小的劝您,别玩了。”
“你小子,出得老千还振振有词!”那大汉咬牙切齿,胳膊上爆出条条金线。
“客官这是哪里话?您哪只眼睛看见小的出千了?”
“不出千哪来这样巧合?不从实讲来,老子拆了你们的黑店!”
只见红发大汉一抬手,哐当一声巨响,两寸多厚的桌板被他一掌击了个粉碎。
满桌的铜币、玉贝,金叶子忽地一同跃起,又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周围的赌客一看惹不起这个主儿,全都潮水般急急向后退去,没人敢蹲下身拾一个铜子。
堂倌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他狞视着那红发大汉,不屑地哂笑道:“客官,这儿是黛国,是兽仙的地盘。您在这儿撒野,是要吃苦头的。”
“我呸!一群自命不凡的四脚畜生。老子今儿就让你们见识鳞仙的手段!”
那红发大汉断喝一声,单手扼住堂倌的脖领子拽得双脚离地,后者立刻憋得满脸通红。此时,极乐斋十几名壮如小山的打手已经围了上来。
双方气势汹汹,场面一触即发。
忽然之间,一句清甜的女声破空传来——“骰子而已,何必认真!”
仿若一壶凉水灌顶而下。在场者都惊讶地屏住呼吸,寻声望去。
只见,从极乐斋的二楼缓缓走下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位看似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身着黛蓝色暗云纹的锦绣袍,怀里抱着一只小花猫。这女子生得肌肤如雪,仿佛沐浴了月华般淡淡地发着光。她乌黑的长发沿着香肩倾泻腰际。柳眉之下,一双朱红色的桃花眼澄澈娇饶,目光中翻覆着动人心魄的桀骜。
后面那位,是位看上去三十岁有余的中年男子。这人穿一件柳黄色的直襟锦袍,中等身材,眼角微微上挑,两个瞳仁一黄一绿。那城府颇深的容资,乍一看说不出他是政官、商人还是书生。其实,他便是这极乐斋的老板,人称衔蝉先生。
见到这两位现身,一些明白内情的仙众已经单膝跪下行礼。
二人所过之处,人群全都静静让出一条路来。
“这大桌可不便宜。”来到近处,衔蝉先生用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轻描淡写地嘟囔道。原本杀气腾腾的极乐斋的打手们仿佛被巨大的力量压向地面,都惧缩着不敢抬头。
而此时,那红发大汉的眼睛仿佛早已牢牢钉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他心下暗叹,原来黛国还有这样的好女人?只看得是两眼发直,双手一松撒开了堂倌的衣领,痴笑着推搡开身边的人群,向那女子径直迎过去。
“站远些,好重的鱼腥味。”没等他靠近,衔蝉先生闪身一步挡在了女子的前面。他无悲无喜的语调,透出不容侵犯的威压。
“哪来的大花狸子?”红发大汉厌烦地怒锁双眉,话没说完目光便落回那女子身上。那副端丽柔美的容资,令人直视有种目眩之感。红发大汉看得神情一滞,对方倒先开口了。
“我乃是极乐斋的股东抽头,小字‘般般’。”那女子浅然一笑,态度不卑不亢,“看仙君的装束,莫非是颍国的政官?”
“呵,小妮子有些见识。”那红发大汉略微吃了一惊,豪气地说道,“老子乃是颍国瀚海州的探提,漠一轮。”
“原来是漠探提。”那女子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睛,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瀚海州到凝妙城山高水远,不知探提此次前来黛国,是缉凶?还是查案?”
“查什么案!”漠一轮一甩衣袖,“老子是奔着极乐斋的名头,前来过过赌瘾!”
“我看可不像。”般般笑着摇了摇头。
“如何不像?”
“来极乐斋的客人都是图个痛快,探提却偏闹得不痛快。输了几点骰子而已,又拆桌子又动手,叫人实在看不下去。”
“嗨!小妮子懂得什么!”漠一轮声如洪钟,叱道,“刚才赌局中庄家出千,手段下作!老子几百年的家当全赔了进去。可笑这极乐斋的大堂还高挂‘神寰无双’的匾额。依老子看,该改作‘神寰无耻’!”
“这话我不能当没听见。”一旁衔蝉的声音仿佛北海玄冰。空气中立时弥漫起金属摩擦般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气。
“老子就是说给你听的!”漠一轮怒目圆瞪,毫无退让之心。
跪在周围的极乐斋打手们一个个目露凶光,只等主人一句话便要扑上去将漠一轮撕个粉碎。漠一轮冷笑一声,说道:“怎么着?想和你家探提练练手?”他攥紧铁拳,每个关节都拔出渗人的弹响。
“喵呜~~”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纤细的猫叫声。
“喵~~~~”
众人左顾右看,最后全都向那个名唤“般般”的女子看去。她怀中的猫儿原本睡得香甜,如今被吵醒了,正扭捏着身躯撒娇。
衔蝉先生皱起了眉头。
般般温柔地抚摸着猫儿的脊背,缓缓对漠一轮说道:“既然‘神寰无耻’四个字都被你说出口了,今日不论个水落石出,我黛国的极乐斋怕是要名声扫地。探提说庄家出千,可有证据?是骰子有问题,还是骰盅有问题?”
“哼,哪里有鬼,一试便知。”漠一轮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骰子、骰盅,让周围的赌客一一过目。但从外表上看,那些赌具并无蹊跷。
他运气丹田一声闷喝。
左手一攥拳,六颗牛骨骰子瞬间捏了个稀碎。
右手一发力,“咔嚓”一声,斑竹的骰盅立时裂成了几片。
一旁的赌客纷纷探出头来,打眼观瞧。
然而,再怎么仔细端详,骰子里也找不到铅坠、水银,骰盅之中也没有暗钮、机销。
都只是寻常之物罢了。
“呃……这……”漠一轮瞪着眼睛,尬然语塞。
“怎么会没有机关?”般般扮出一副吃惊表情,明知故问。
“呃,且慢。”
“探提又要如何?”
“赌具没问题,那必定是堂倌的手段有诈!”漠一轮说罢,金刚怒目般瞪向刚才摇骰子的堂倌。众人也都打眼望过去。
一局定输赢?
“赌具没问题,那必定是堂倌的手段有诈!”漠一轮说罢,金刚怒目般瞪向刚才摇骰子的堂倌。众人也都打眼望过去。
小堂倌单膝跪地急得满头是汗,困窘地连声否认。当衔蝉先生的锋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他吓得浑身发抖,“嘭”地一声化作本相。只见薄雾散去,一只小灰鼠慌乱地兜了几个圈,“呲溜”一声钻进了倒在地上的骰盅里。
般般不忍地微皱柳眉,收起了笑意。
“没有真凭实据,不要污人清白!”她说。
“你要凭据?”漠一轮傲慢地一甩衣袖,“老子的‘灵印’就是凭据!”
“哗众取宠。”衔蝉先生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
漠一轮傲然说道:“世人都传颂黛国麟主如何威风,老子的灵印绝不在麟主之下!老子赌了几百年,从白手起家到吃香喝辣,未尝过一场败局,连平日查案缉凶也从来是运势亨通!今儿个若不是赌局中有鬼,以老子的灵印,怎会镇不住这种小场面!”
原本窃窃私语的赌客们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言之凿凿的“灵印”二字,让仙众们都吃了一惊。
神寰四国之内,虽然百姓皆为仙灵之体,却只有少数上仙才天赋异禀,身负灵印。
所谓灵印,乃是神寰万物运行之根本。
当世时,黛国、灼国、颍国、梴国四位国主的灵印名驰宇宙,晃动乾坤。后人有诗为证:
颍川游青龙,掣电御烈风。
灼山栖赤凤,声歌焕枯荣。
黛原驰玄麟,镇国掌吉凶。
梴泽潜白鼋,通古知未名。
般般用朱红色的眸子望着漠一轮,了然一笑。
她说:“单凭探提的一面之词,全不可信。更何况,即便你真有灵印在身,在凝妙城中也未必奏效。”
“小妮子胡搅蛮缠!”漠一轮说道,”灵印是天资所成,为何不奏效!”
般般摇头笑道:“探提远道而来,有所不知,凝妙城中多发怪事。哪怕你往日买大得大,买小得小,可到了这里……依我看,再赌上多少局,你还是赢不了。”
般般一席话正戳在漠一轮的痛楚。偏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赌客还在瞥嘴匿笑。
漠一轮心头火起,粗眉倒竖,大声喝道:“老子今天就赢给你看看!”
他环顾左右,相找个堂倌开局,这才发现此刻极乐斋的大堂中,斗蟋蟀的也静了,搓骨牌的也停了,马吊、叶子、骨牌全被扔在一边。有的人单膝跪着不敢抬头,有的人抻长脖子远远观望,还有的人浑身哆嗦正准备溜到外头去。
视线扫过一周,所有人一见他伸手便全往后缩。无奈之下,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般般身上。
“小妮子,你可愿和老子赌上一把?”他故意欺她不敢。
“这……”般般以袖掩口,嫣然一笑。
见到那娇艳如花的笑容。漠一轮心头一荡,顿时雪狮子酥了半边,迈步上前就去抓般般的手腕。
刹那之间,寒光一闪。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是衔蝉先生缠在腰带中的软剑已经抵在了漠一轮的脖子上。
“再近一步,把你削成生鱼片。”那双异色的瞳仁里倒映出锐利的杀意。
“就凭你?”漠一轮的手指牢牢捏住剑刃,软剑再无法迫近一分。
阴沉的空气中暗流涌动,二人的眼神厮杀在一起。
静默的僵持中,般般拍了拍衔蝉先生的肩膀。
“衔蝉,没事的。”她的唇角勾起一道美丽的弧线,“我就玩一局。不许告诉白泽。”
衔蝉先生露出为难的神色,以极低的声音抱怨道:“您别害我被那只看门狗咬。”
般般同样低声回道:“你再叫他看门狗,我会咬你。”
衔蝉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将软剑从漠一轮的脖颈子上挪了下来,又以电光石火的速度“唰”地一声收回腰间。
般般满意地一笑,对怀中的猫儿低语道:“狸奴,乖,去你爹爹那里。”
“喵~~~”小花猫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手指,轻捷地蹦到地面上。一阵薄雾腾起,猫儿转眼化做一个三四岁小丫头。
这小丫头穿着杏黄色的襦裙,梳着精巧的双螺髻,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一黄一绿,闪闪发光。她笑嘻嘻地扑到衔蝉先生的腿边,被衔蝉先生宠溺地抱了起来。
般般抬起头,又对漠一轮说道:“探提要和我赌。怎么赌得由我定。”
漠一轮吃惊之余喜形于色,豪爽笑道:“各式赌具你随便选来。”
二人缓步来到近旁另一张赌桌前。人群如同流沙般围绕着他们静默地散开和聚拢。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一颗骰子,一局定输赢。”般般说。
“好!”漠一轮立时应道,“下什么赌注?”
般般指了指大堂正中的牌匾:“若是我输了,极乐斋从此高挂‘神寰无耻’的匾额”
听到这话的人脖子都像被提了起来。
“好!要是老子输了,立刻剁一双手给你!”
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
“我要你一双手有何用?”般般怯然失笑,说道,“探提输了,做我的家臣如何?”
“那不成!”漠一轮想都没想就粗鲁地回绝,“鳞仙哪里能做兽仙的家臣?老子的主君只有颍国的龙君一人!”
般般若有所思地一笑。本来家臣之事只是她随口一说,没想到漠一轮拒绝地如此干脆,这样一来,她还真有心将这条月鱼收归门下了。她柳眉低垂,故作失望,说道:“既然探提如此坚决,我也不强人所难。开局吧。”
不出片刻,骰盅和骰子已经准备妥当。
双方查验过赌具,隔着大桌,面对面落了座。
赌法十分简单,点数大者胜。
虽然这是一次输赢立判的赌局,极乐斋里的空气还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肃杀。
“我先请教了。”般般修长的手指握住骰盅,所有人都暗提上一口气。
只见她将竹筒贴着桌面甩手一晃。只一晃,骨质的骰子与漆木的桌面、竹质的骰盅旋转碰撞,发出一连串清朗的声响。
“开。”她轻念一句。竹筒缓缓打开。
偌大的桌面上,骰面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只是个二点。
众人发出一片惋惜、戏谑之声。般般一言不发,咬着嘴唇涨红了脸。她瞥了一眼衔蝉先生。衔蝉先生冷着脸面无表情,见她望向自己,勉强挤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容。
此刻再看漠一轮,已经犹如胜券在握般哈哈大笑起来。
他欺笑道:“小妮子,快想想新匾怎么挂吧!”
话音未落,他已抄起竹筒扣住了骰子。手腕摇动的速度猛然加快,骰盅凌空而起,任凭怎样倾泻、翻飞,其中的骰子也不掉下来。
“啪!!”似要将竹筒拍碎一般重重落盅。
“开!”漠一轮一声大喝,竹筒忽的掀开,众人立刻围上去,瞪大眼珠子一瞅。
刹时间,极乐斋中响起一片哄堂大笑。
漠一轮目瞪口呆地僵住,使劲揉了揉眼睛。
骰子上,竟然是个一点。
般般朱红色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我赢了吗?”她难以置信地绕到桌子的对面定睛一看,继而捂住了樱桃小嘴,孩子般的踮着脚边蹦边笑。“如何?探提这下没话可说了吧?——!”还来不及炫耀,突然间,她纤细的手臂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攥住了。
“慢着!”耳畔响起的低沉声音,叫人不禁打了个冷战。
攥住般般的手腕的,是脸色阴沉得发黑的漠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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