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录》——公子完
第一章
清晨,朝露打湿了道边的白杨,到处弥漫着厚重的浓雾。大道上,一个骑士策马驰骋,马的前背坐着他的儿子青阳挚。马蹄有节奏得敲打着石质路面。不久,他们穿过了青龙门,城墙上如往常一样,照例挂着几具尸体。青阳挚知道这些尸体的来历,他四五岁的时候,就被父亲用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来历故事来训诫自己的顽劣。以至于最初,他会经常做噩梦会被这些可怕的东西带走,永远不得自由。青阳挚觉察到今天和往常的不一样,纵然他才九岁。因为出门的时候他询问父亲他们要去的目的地,父亲并没有说话。今天父亲搂着他明显比平时紧,仿佛就要失去他似的。
青阳挚享受着这少有的父爱温暖,在父亲的怀抱里,他不在乎去哪里,只要永远能在父亲怀里,就够了。三个月前,他的母亲去世了。自那以后,父亲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沉默不语,下人们都小心翼翼,来客们也不敢打扰他。青阳挚还没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他也想念母亲,但对于孩子来说,悲伤是短暂的,至少目前是这样。仅管他跟着大家也哭了,却不明白缘由,也许以后,他会越来越悲伤,可他现在依然会在家里爬树摘梨,和邻居的黄狗打架。
早就出城了,上了官道,马依然保持着城内的速度,不紧不慢的小跑。父亲加速飞奔。青阳挚能感觉到,父亲搂着自己的臂膀越来越紧。过了一刻钟,父亲收缰,马停了。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红色带环铁门前。围墙很高,大概有两丈,墙顶立着刀刃。大门上有嘴里喷着火焰的,玄鸟浮雕,大门左侧的墙上是北斗七星图案,其中天权星略大,右侧墙上则是一颗北极星。
父亲下了马,把青阳挚从马背上抱下来。
“这是哪里啊?父亲。”青阳挚小心翼翼的压低嗓门询问父亲。他有些紧张,肃杀的铁门和庄严的浮雕让他感到不安,即使才九岁,他也猜到了这大门背后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他不自觉的拉着父亲的手。父亲依然一语不发,拉着他走近铁门,使劲的用铁环砸了五下门。
“挚儿,”父亲第一次开口,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用略显疲惫的沙哑的声音说,“牢记我们氏族的训条,还记得吗?说给我听听。”
“当然记得,父亲。吾之利器,孝悌忠义。”青阳挚挺胸回答。
“很好。吾之利器,孝悌忠义。你要牢牢记住这句家训。我的儿子,你是青阳氏的血脉,你将要留在这里,加入天权道。你会学习技能本领,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你须光大青阳氏一族,不辱祖先荣耀。”
门后传来脚步声,“嘎吱”一声,沉重的铁门开了一个缝,探出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父亲看着这人,眼神里似乎没有了光亮,愈发疲惫的说了一声,“来了。”
门已经完全打开。这人高高瘦瘦,披着盖头的黑色斗篷,绣着玄鸟的黑色锦袍显得正式而隆重,脸被盖头帽遮盖,显得阴森而神秘。青阳挚有了害怕的感觉,后背似乎已经冒出了寒气。他慌乱得抬头望着父亲。父亲原本已经憔悴的脸上,现在又多了几分黯淡,往日里神采奕奕的脸上,如今竟已显了些许老态。父亲已经被三个月的悲伤,折磨的意志消沉,借酒浇愁让他手开始发抖,彻夜不眠让他的眼睛发红。如今这散乱的眼神里,似乎更加有了一些可怕的东西——绝望。他被父亲的眼神吓得有点发抖。以后的很多岁月里,他还会时时梦到此时此景,以及这令人刻骨铭心的眼神。这位华胥帝国的大司马,帝国第一勇士,桑穷的守护者,青阳氏的族长按着儿子的肩膀沉声说:“去吧,跟他走,他不会伤害你的。”然后把儿子推向大门。
青阳挚努力拽着父亲的手,一步也不肯前挪,并且死命的往父亲背后缩,嘴里不停地重复:“我不要跟他去,我不要跟他去。。。。。。。。。。”
斗篷人现下已经来到青阳挚跟天,他低下头看着青阳挚。青阳挚看清了他的脸,一张和蔼可亲的脸,白皙而慈祥,眼睛里面波澜不惊,却带着温暖,另青阳挚忍不住想看着他的眼睛。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斗篷人的声音柔和而清朗,让人忍不住回答。
青阳挚带着哭腔回答:“我叫青阳挚,大人。”
斗篷人微笑着说:“不要叫我大人,孩子。我是朱宣,是天权道的大主教,叫我老师就行。”又很自然的拉开了青阳挚拽着父亲的手自己握着,另一只手拍着青阳挚的头说:“有教养的孩子。”
作为贵族子弟,青阳挚从小就被教导了无数礼仪,此时回想起以前学到的礼仪,他很有礼貌的说道:“对不起,大主教老师,以后我知道了。”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马嘶,青阳挚只觉得心里一阵虚痛,迅速转过身,父亲已经扬鞭而去。浓雾瞬间便吞没了骑影,马蹄声也渐远,很快四周一片寂静。他想挣脱被大主教牵着的手去追父亲,可是手就像被铁钳夹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
“他不会回来了,挚。”和蔼的大主教冷冷的说道,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你知道你来此地的目的吗?”
“来学技艺本领,成为天权道的战士。”既然无法摆脱,青阳挚只得乖乖回话。
“不错。但是每一位教友都是自觉志愿入道的,无论长幼尊卑男女门第。”
青阳挚心里在喊,“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并且发力挣扎。大主教居然松开了他的手,他猝不及防跌了一跤。大主教带着嘲弄注视着他,好像在说,你可以走,你想走就走吧,你这个胆小鬼。青阳挚真的想逃跑,这里离家并不远,顺着官道就能走回家,也许还能来得及在家里吃午饭,就算到家了被父亲责罚,大体也就是棍棒一顿,禁足几天。可是,父亲临走时的眼神,让他感到恐惧,他从没看过父亲这样,对父亲抛弃自己,他又感到愤怒。从这里离开,又能去哪里呢?也许父亲已经不在乎自己了,一个九岁的孩子,又能去哪里呢?又能怎么办呢?
吾之利器,孝悌忠义。。。。。。。。。。
大主教盯着他,依然面无表情,可是青阳挚总是觉得,他能看穿一切。他几乎就想问出口,其他那些被父亲强迫拉过来的孩子,有几人真的选择离开了,他们的结局又是什么。
唉。。。。。。。。他没有问出口。
“我愿意,我自愿加入。请您留下我吧。”他无限委屈的抹着眼泪告诉大主教:“我想学技能,我要超过我的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几乎咬牙切齿。
大主教笑了,立时仿佛四下都温暖了。他一边慢慢关上铁门,一边把手搭在青阳挚肩上:“来吧,小玄鸟,你是我们的一员了。”
大主教领着青阳挚穿过院子前往内主门的途中,青阳挚看到的是高耸陡峭的石头城墙,院子其实就是一个瓮城,内城城墙上有人执弓巡哨,这座建筑就是一座堡垒。到了内主门。沉重的吊闸徐徐升起,让两人进入。四名短刀手在站岗,都是十几岁的大孩子,他们向经过的大主教充满敬意的屈身敬礼。大主教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径自带着青阳挚穿过庭院。几个孩子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和尘土,远处传来马嘶的声音,想必那是马厩,还有锻造铁器的叮当声从铁匠铺传出来。类似的地方,青阳挚是去过的,比如华胥帝宫,父母带他去过一次。他穿着厚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华丽礼服,听着那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众臣僚对华胥帝的讴功颂德,这些都让他觉得无聊。但华丽的帝宫当然是没有马粪和汗水臭味的,那鳞次栉比的宫殿和四通八达的通道让他兴趣盎然,到处都是名贵的装饰品和摆设,擦得发光的大理石地板和墙壁,高大壮硕的卫兵纹丝不动的站岗,胸甲亮的可以照出你的眉毛。他当然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地方,蕴藏着很多孩子不能想象的黑暗与阴谋。
“孩子,你对本道了解多少?”带着他前往主楼的途中,大主教问道。
青阳挚努力回忆母亲曾经的教诲:“天权道执掌裁决职权,掌皋陶之剑,惩处对抗北斗神和帝国的敌人。”
“非常好。”大主教似乎有些意外,“看来你知道的不少。那我们道,和其他几道相比,有哪些职责是本道独有的呢?”
青阳挚搜肠刮肚的想答案,直到两人进了主楼,有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用木剑搏击,凌厉而迅捷的进行一连串格斗,木剑相击噼噼啪啪作响。他们在一个白粉圈内对战,旁边站着一个握着竹仗,披着头发的高瘦男子,想必是老师。每当一个孩子被逼到圈边,竹杖就会落在他身上。男孩对挨了竹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于和对手的比试。其中一人用力过猛,突刺露出空档,腹部挨了对手一击,这一下着实不轻,他踉踉跄跄几步,疼的弯下腰,滚出圈外,又引来老师当头重重一杖。
“你们能打。”青阳挚对大主教说,暴力和胜负感让他心跳加速。
“对。”大主教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我们战斗,我们杀人,我们冲锋陷阵不死不归。我们面对重甲战马和寒铁枪尖毫不退缩,我们在千军万马中杀出血路,夺下敌人的战旗,砍下敌人的头颅。天权道的职责是战斗。可我们为什么战斗?”
“为了帝国。”
大主教蹲下身子,和青阳挚保持齐平,看着他的眼睛说:“不错,帝国,但还有比帝国更重要的是什么?”
“是。。。。。。信仰吗?”
“你似乎不太确定啊,小玄鸟。你会学习并知道为什么的。”
“信仰蕴含着这世界的原初,是智慧与力量的来源。”青阳挚背诵道:“当我们进入轮回,神祇英灵将锤炼我们的灵魂,并为我们的来世作出指引。我们则要向伟大的神献上最虔诚的信仰和最无上的荣光。”
大主教好像有点吃惊:“你懂的真不少啊。”
“是的,母亲经常教导我。。。。。。。。”
大主教脸色阴沉了下来,打断了青阳挚的话:“你的母亲。。。。。。。。”他顿了顿,又换上了一副面无表情的神色,“不要再提你的母亲了,也不要再提你的父亲,不要再提你的家人。从现在起,你的家就是这里,我们才是你的家人,你属于这个家。明白了吗?”
腹部受伤的男孩再次被击倒,遭到老师的责打。手杖毫不留情以恒定的力量以及不变的速度重重打在他头上。老师边打边骂,什么呆头呆脑的笨蛋,朽木不可雕之类的话喷薄而出。大主教面无表情的看着老师责打孩子,就像看着牧人在抽打一只偷懒的牧羊犬。
青阳挚看着这一切,他已经属于教会了,他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切都已经如此了,还能怎么样。他居然很平静的回答:“我明白了,大主教老师。”
老师名叫荣达。他形容枯槁,脸上饱经风霜,最诡异的是,右脸一道长长的刀疤,从耳朵根子直到嘴角,两只眼睛如同公狼,灰暗而没有生气。这时他看了青阳挚一眼,随口问道:“小子,知道硝皮吗?”
“不知道,老师。”
荣达凑近一步,几乎贴着青阳挚,压倒性的低吼凝望着青阳挚,以至于青阳挚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疤在说话时诡异的扭动。他似乎尽可能的让青阳挚产生恐惧,狞笑着说:“是活剥的人皮,小子。”当他看到青阳挚惊惧的眼神,似乎颇感满意,继续说道:“如果以后你有机会成年,当你和鬼方蛮族战斗,他们捉住你,会把你活埋进土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剃光你的头发,在你的头顶割开一个十字,把头皮拉开,往里灌入水银。水银会四下滚流,会把你的皮和肉分离,你会因为痛苦不堪而不停扭动,却又无法挣脱,最后你的身体会从皮囊里光溜溜的爬出来,你甚至还能跳舞,在你的人皮面前跳舞。”
青阳挚一言不发。荣达龇着牙盯着他。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被这位老师发现,当然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用做到。
他被安置到南侧马厩旁边的一件大木头屋里,还有十个男孩和他在一起。他们年龄相仿,看样子都是新来的。他们有的还在哭鼻子,有的在四下张望,都是一副惊恐不安的神色。荣达一边竹杖敲敲打打,一边吆喝着:“排好队,你们这些臭小子,动作快一点,笨蛋们。”孩子们慌慌张张的排号队,荣达一个个打量他们,走近了挨个人训话。“你叫什么?”他问一个高个子卷发的男孩。
“我叫姜钊,大人。
“叫我老师,不是大人,猪脑子。”他走向下一个,“你呢?”
“我叫熊黑肩,老师。”一个壮小子回答。
“我看南蛮子最需要的是先学会怎么起名字。”
就这个,直到每个人都被他嘲弄一番。最后,他退后几步,做了一番总结性的演讲。“你们是被你们的父亲送到这里的,好吧,也许是母亲。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不外乎想让你们学一点本事,让你们就算成不了英雄,也不会是狗熊,想让你们为家族增光,让你们将来在娶老婆或者打架之前有一点吹嘘的资本,也可能仅仅是儿女太多又最厌恶你。总之,忘掉他们,都忘掉。如果他们还对你们有希望,你们就不会来到这里。你们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你们属于教会。你们要学习战斗,要为帝国和神祇涤异荡寇,一直到死。其他的事,已经与你们无关,一切都和你们无关。你们没有家,没有梦想,你们的童年结束了,你们对教会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追求了。”
训斥以后,荣达领着着孩子们带着各自床铺上的粗麻袋,顺着走廊通道穿过庭院进入马厩,把稻草转入麻袋里。一路上,他的竹杖就像鬼方人的箭雨一样落个不停。青阳挚几乎可以确定,他的背上挨的杖一定比别人的多,也怀疑荣达故意把他撵道更潮湿更肮脏的草垛边上。等大家麻袋都装满了,荣达又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竹竿子敲敲打打的撵着孩子们回到木屋,叫他们把麻袋放到木板床上。接着又是一轮急促的驱赶,这回是跑到主楼的储藏室,到了储藏室,他又叫孩子们整好队。急促的奔跑使孩子们喘着气,呼出的气在阴冷的储藏室里凝成白华。这是一个巨大的储藏室,砖头砌成的拱道向四处延伸,形成一条条走廊。青阳挚凝视着走廊,努力想看到尽头,可进入眼睛的只有黑暗。
“别东张西望,往前看!”荣达的竹杖落在青阳挚的胳膊上,他硬生生把痛苦的呻吟咽进肚子。
“新人啊,荣达师兄。”一声愉快的问候传来,一个体型庞大的方的人拎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马灯,从黑暗中闪现。没错,就是方的人,宽大的肩膀加上脖子,几乎宽度达到他的身高,他是青阳挚见过的肚子最大的人,整个身子包在一条宽大的斗篷里,和荣达一样,也是黑色镶红边,但是领口绣着一只红色四脚蛇,荣达的斗篷没有绣。
“照例又是一批,我看大多也会是废料,仲芒师兄。”他的语气有一种刻意加入的无奈。
仲芒那方形的肉脸做作的挤出一个微笑道,用谁都听得出的龃龉语气说道:“有你的教诲,他们都会成材的。”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青阳挚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还是荣达先开口了,他想在新孩子面前维持自己的威信。“他们需要武器装备。”
“当然当然。”仲芒边说边仔细端详这些孩子。他的身材貌似臃肿,看上去着实肥硕,可是动作轻快异常,刚刚的突然出现,已经让这些孩子吓了一跳,现在如同一个陀螺在石板地上滚来滚去绕着孩子们打量。“为了面对以后的战斗,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得先武装自己。”
青阳挚看着仲芒打量他们眼神,觉得自己就像是猎狗。以前父亲带着自己购买猎狗的时候,父亲会边围着狗笼子兜圈子,边告诉自己什么最好的猎狗要保留野性,牙口不能老,会叫的狗适合看门但不适合战斗,最重要的是眼睛,眼睛里要有火花。这就是仲芒现在所寻找的东西吗?他们眼睛里的火花?
仲芒停在一个身材偏瘦的孩子跟前,这孩子是荣达骂的最凶的对象之一。仲芒低头看着他,看得很仔细,看得孩子明显有了不安。“你叫什么,孩子?”仲芒问。
这孩子抖抖索索的低着头回答:“我叫高辛鹏,老师。”
“高辛氏,”仲芒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我应该没记错吧,是个贵族世家,在帝国南方,和重黎氏是姻亲同盟。你离家很远哦。”
“是的,老师。”
“好啦,别害怕了。你有新家了。”他在高辛鹏肩上拍了四下,把孩子吓得越发低下了头。这些孩子今天已经受惊够多了,现在一点点意料之外,都能让他们产生新的恐惧。仲芒沿着队列一路询问,向孩子们提了各自问题,让他们安心。在此期间,荣成老师一直用竹杖敲敲打打地面和他们的鞋帮子,让他们保持队列整齐。
“我认识你孩子,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青阳氏的小子。”仲芒硕大的的身影完全笼罩了青阳挚,“我和你父亲在鬼方的征战中不止一次并肩作战。他是一个无畏的勇士,希望你和他一样。”
青阳挚觉得这话是个陷阱,挺胸大声回答:“我没有家,老师,我属于教会。”
“哈哈哈,教会也是家,小伙子。”仲芒咯咯笑了,一边向前走一边笑得更大声的说:“荣成老师和我还有其他老师,就是你们的叔叔伯伯。”青阳挚偷看荣成,荣成正瞪着仲芒,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跟我来吧,我的小伙子们。”仲芒把马灯高举,朝着储藏室深处走去,他看到了荣成的眼神,但他毫不介怀,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别乱跑,这里的老鼠会吃人,它们的个头比猫还大,能轻易咬碎你们的脚趾。”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青阳挚身边的高辛鹏脸色都变了。看上去都快要哭了。
“别理他。”高辛鹏低声说:“这里没老鼠,没有食物,而且干干净净。老鼠在这里没东西吃。”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老鼠,但至少能安慰安慰自己和其他孩子。
“闭嘴,青阳挚!叫你说话的时候再说话。”荣达的竹杖又劈头盖脸落了下来,“继续跟着走。”
他们跟着仲芒手中吱噶作响马灯钻入了储藏室的深处,这真是深远幽暗的空间,在主楼的地下,在仲芒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声和笑声中,在孩子们东张西望寻找大老鼠的过程中,以及时不时点缀着的荣成的竹竿敲打声中,他们终于到了一扇看上去极为厚实的木门面前。这是在石壁上开的门。仲芒让众人等着,从腰里取下一大串钥匙,摸索着开门。
“好了,小伙子们,”他把门一开到底,“为了以后的战斗,来武装起来吧。”然后又笑了起来。
门后就是一个巨大的石窟,整整齐齐摆满了以及很多孩子们都不认识刀枪剑戟弓箭兵器,在架子上排开,一眼望不到头,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沿墙摆着几排酒桶,还有数不清的应该是装着粮食的麻袋。“我的地盘,”仲芒对他们说:“我是内务主管,军械主事。这里的每一颗粟,每一个箭头我都了然于胸。你们需要什么都由我提供。当然丢了什么,也要向我交待。”他又大声说:“最重要的是,不要骗我。”
他们在石窟入口排成队,仲芒取来了十个鼓鼓囊囊的灰色布袋包裹,他一边分发包裹一边愉快的说:“这是给你们的礼物,每人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把木剑,一柄随身猎刀,一双牛皮靴子,两条胡裤,两件紧身衣,一条斗篷,一套腰带和环扣,一个纳包。还有最重要的这个——”仲芒把一条细链子举在马灯前,坠子在打转,在灯光中闪耀,“这是教会的标志,你们必须时时刻刻戴着它,不管是吃饭、洗澡、睡觉,都要戴着。不然会受到惩罚。荣成老师一定很高兴享受惩罚你们的乐趣。”他又笑了。
荣达闷哼一声,竹杖重重顿了一下地面。青阳挚认识这个标志,上面是一只玄鸟图符,那是天权道的符号。
“我想给你们一点忠告,”仲芒继续说:“教会的生活是严酷的,你们中的很多人,有可能是全部,会在最终测试来临之前就被淘汰。就算通过所有测试,正式成为教会的一员,我们也要在遥远的边关苦度一生,和鬼方人、肃慎人、倭奴、流寇或是异教徒异端不断的战斗。幸运的人活着服役满十四年后成为族将或者回到这里成为老师,不幸的人会战死,更不幸的人会残废。这是你们已经注定的命运。为了活下去,你们刻苦的学习,现在学的好一些,以后活下去的机会就多一分。但这一切,都是荣耀,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对神的献祭,要好好珍惜。永远忠于教会,忠于帝国,忠于信仰。大伙儿好好干吧,活下去。”似乎觉得说的太多了,他又咯咯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整好队,都滚蛋吧。我们会很快再见面的。我相信你们有些人会很快弄丢这些物件。”边说边驱赶孩子出了石窟,随后自顾自消失在库房的深处。在荣达竹竿的驱撵下,孩子们出了库房,很多人依然还在寻找比猫大的老鼠。
操场上,竖着三十几根半丈来高的柱子,是四色柱,最上一段是木头,下面是黑铁,再下段是黄铜,最下端是石头。荣达正命令孩子们站在各自面对一根柱子,用木剑击打他喊出的属段。
“黑铁!石头!木头!黄铜!石头!黄铜!木头!木头!黄铜。。。。。。”
很快,青阳挚的胳膊开始酸痛,但他必须不停的挥舞木剑,每一次都竭尽全力。熊黑肩在几次挥击后停下想休息一会儿,被竹竿劈头盖脸一顿好大,打得他龇牙咧嘴额头出血。
“木头!石头!石头!黑铁!黄铜!木头。。。。。。”
青阳挚发现直接击打柱子反弹力会很大,会反震自己的手臂,刚好的方式是用剑尖划过柱子,而不是直接刺上去,他反复如此做,觉得省劲多了。荣达走到他背后站定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脊背发麻,生怕荣达的竹杖随时就会抽下来,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可是荣达只是看了一会儿,嘴里好像嘟囔了些什么,便去惩戒听到黑铁口令却砍上黄铜的姜钊,嘴里继续照例骂骂咧咧了一番。姜钊头上挨了好几下,差点掉眼泪,恨恨的猛砍柱子。
荣达督导着孩子们持续练习了有两个时辰,竹杖呼呼的破空声、头壳撞击竹杖的啪啪声、木剑击打柱子的噗噗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然后他要求他们换手,说是当你们丢了一条手臂的时候,要用另一条手臂保命。
又过了漫长的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叫停众人,让他们列队,自己则把手里的竹杖换成了木剑,和孩子们一样的吴钩款式的木剑。“我进攻,你们防守。轮流上,直到有人挡下一击才能吃饭。”接着他用剑指着高辛鹏说:“你先上。”并且示意高辛鹏站到他身前几步的地方。
“准备好了吗?我来了。”荣达说完便化成一团灰影,快若闪电的移动。剑扎扎实实的击中高辛鹏的胸口,打得他往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连剑都没来得及举起来。
“你太弱了,小子。”荣成看都不再看高辛鹏,“下一个,你你你,你叫什么来着,贺若勃。”
贺若勃有来自帝国北部,头发卷曲,长手长脚,带着浓重的肃慎人的口音,肃慎人历来被帝国中心部位的人视同蛮夷,和他们接壤的北部人也总是被中部人瞧不起。荣达闪电似的木剑已经重重打到了贺若勃的前胸,打得他骨头疼,倒在地下不住呻吟。
“你的能耐和你的口音一样差。”荣达和肃慎人打过仗,以至于他也不喜欢操着肃慎口音的贺若勃,他转头说:“熊黑肩,你上。”
经过几次观察以后,熊黑肩设法躲过了荣成快如闪电的第一下突刺,但他漫无目的的反击被荣达轻易避开,接着屁股便被恨恨揍了一下,立马站不起来了。接下来的姜钊和其他两个孩子,都没躲过第一击,先后倒地,荣达丝毫没有怜惜之色,“你们要再快一点,动作再利落一点。”他转向青阳挚,“轮到你了,青阳挚。”
青阳挚在荣成身前站定,等待着。荣达与他视线交汇,用犀利的眼神试图捕获他的注意力,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青阳挚没有过多思考,直接行动,只是侧身一步,抬起剑。就在这时,荣达已经奋剑而来,一声脆响,剑身已经弹开荣成的突刺。
青阳挚退后一步,紧握着剑警惕着荣达的下一击。他设法忘记自己因为紧张还急促的呼吸,也不去在意周遭诸人凝视的沉寂,集中精力思考荣达下一次攻击可能使用的手段,那一击无疑会注满这位老师出丑后的愤怒。但是攻击没有袭来,荣成只是收起了木剑,叫他们收拾好东西,跟他去餐厅。
青阳挚随众人穿过校场进入庭院,一路上暗自用心盯着老师,防备突如其来的攻击,预测竹棒即将落到头顶的征兆,但是荣成冷冰冰目无表情的没有任何变化。青阳挚难以相信老师会任由此时过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接突如其来的惩罚。
第二章
餐厅巨大的让人吃惊,用餐的场景也浩大。餐厅里挤满了男孩,人声嘈杂,全是孩子惯常的闲话。餐桌上的座次按年龄分,最小的孩子靠门坐,那是离老师们最远的地方,而且风大,最大的孩子坐最靠里的桌子,就在老师们的桌子旁边。老师大约三十几名,个个表情严厉,大多沉默不语且身上挂着许多伤疤,有几人还露出烧伤留下的扭曲的铁灰色疤痕。有个坐在桌子尽头老师不声不响的嚼着自己的面饼和酱肉,他的整块头皮似乎都被烧焦了。只有仲芒老师似乎心情很好,脸上笑逐颜开,肉球似的手里捏着一个馒头,时不时的还说几句话,其他老师或无视或客气的点点头。
荣达领他们来到门边的餐桌,叫他们坐下。一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已经就座。这些孩子早来了几周,一直在其他老师手下受训。青阳挚发现有些孩子显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时不时冷笑、推搡,令他很是反感。
“你们可以随便说话,不用拘束。”荣达对他们说,“东西可以随便吃,但是不能糟践。吃饭时间半个时辰。”他弯下腰,带着戏谑对青阳挚轻声说:“如果想打架,别打脸就行。”说罢,他自行去了老师们的餐桌。
一盘盘食物把餐桌铺得满满当当,有馒头、面饼、酱牛肉、熟猪肉、蔬菜、甜酱咸酱,甚至还有水果。与青阳挚迄今为止所见的苦修环境相比,这是一场出乎意料的盛宴。他在自己家都没见过如此盛况。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见过如此多的食物堆在一个桌上,上一次是在皇宫,而那次几乎不被允许吃任何东西。男孩们怯生生的干坐了一会儿,一来是被桌上的食物山惊着了,主要还是怕羞,在这里他们毕竟还是生面孔。
“你怎么做到的?”
青阳挚抬起头,见身材敦实的熊黑肩正隔着馒头堆起的小山跟他说话,他来自荆楚地。“什么?”
“你怎么挡住他的剑的?”
其他男孩也都看着他,姜钊正在擦着嘴唇流出了的血,那是荣成给他的教训。青阳挚分不清众人的眼神是嫉妒还是愤恨。“别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拿起瓦罐,往自己的木杯子里到了一点水。
“他的眼睛咋了?”贺若勃问道,他拿着一个馒头掰成小块往嘴里送,馒头渣随着他的话同时不住往外喷,“他的眼睛能摄魂?也是山鬼?”
姜钊笑了,熊黑肩也跟着笑,其他孩子有的笑也有被这话吓得够呛的。只有高辛鹏除外,他的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碗里的酱牛肉和烤猪肉,显然对这些废话毫无兴趣。
青阳挚有点不好意思,局促的挪挪屁股,他不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他会用眼神定住你。”他解释道:“他盯着你看,你也会盯回去,你会只注意他的眼神,你就被定住了。你还在猜测他的盘算的时候,他已经出手了。别看他的眼睛,只看他的脚和剑。”
熊黑肩嘴里塞的满满的含混不清的说:“他说的对,我觉得他那时想蛊惑我。”
“啥事蛊惑?”贺若勃问道。
“有点像妖术,但也只是一种把戏吧。”熊黑肩答道:“去年庙会上有个耍戏法的人,可以让人以为自己是猪,他能让人自己把钱掏给他,还能让人趴在地上学猪叫,在烂泥里打滚。”
“怎么办到的?”
“我也不知道,肯定是什么把戏。他在人眼前晃动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对他们小声说话,过一会儿,他们就全听他的了。”
“你觉得荣成老师有这本事?”姚无病问。荣成说他长得像头骡子。
“谁知道呢?听说北斗的老师神神道道的东西懂得很多,特别是天权道。”熊黑肩用一块面饼卷着满满的牛肉心满意足的看了几眼,咬上一大口,含混不清的说:“这里吃的可真不错。让我们睡干草,天天挨揍,可也想让我们吃好的。”
“是啊。”贺若勃赞同,“像我叔叔的斗犬。”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在作思考状,只有姜钊追问:“你叔叔的狗?说说。”
贺若勃点点头,嘴里塞满烤肉,嚼得不亦乐乎。“鬼獒,我们北部最棒的斗犬,帮我叔叔赢了十几场,去年冬天被咬断了喉咙。我叔叔可爱惜这狗了,他有四个娃,三个女人生的,可他最爱的是这条狗。先喂狗再喂娃,狗吃的最好,给娃喝粥,给肉吃肉。”他有点猥琐的咯咯直笑,骂了一句:“臭老头子。”
姜钊没明白:“肃慎贱民拿什么喂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明白啊。那样的狗更能打。”青阳挚说:“吃得好,就更强壮。所以战马都吃上等的粟米和大麦,不会在草地里放养。他们让我们吃得越好,我们就越能打。我们就是斗犬。”他迎向姜钊的视线:“而且,你不该叫他贱民。在这里,我们都一样,都是斗犬。”
姜钊冷眼回视:“你不是我们的老大,青阳挚,就算你是大司马的儿子。。。。。”
“我不是谁的儿子,你也不是。”青阳挚黯然的拿起一个馒头,他的鼻子有点发酸,又低声说:“今后再也不是了。”
众人瞬间集体沉默,都只顾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另一张桌子上爆发了一场战斗,好一阵拳打脚踢间盘碗和食物一片狼藉。有些孩子马上加入混战,有些孩子在一旁呐喊助威,大部分孩子待在原位没动,有人甚至连头都没抬,似乎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激烈的斗殴持续了不短的时候,直到被那个头皮烧焦的老师上前制止。他挥舞一根粗棍子,看似杂乱极的噼噼啪啪一通,却极有效率且冷酷无情。他检查身处混战中心的孩子有没有受重伤,擦去他们鼻子上和嘴上的血迹,,命令他们坐回到桌旁。有个孩子被打昏了,他命令两个男孩扛他去了医堂。须叟间,屋子里又恢复正常,孩子们继续交头接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知道我们以后要打多少仗。”熊黑肩说。
“贼多贼多的。”贺若勃接口道:“你们听那个胖老师说啥了。”
“听人说,帝国已经没有戎事了。”高辛鹏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对以后的战争诸事似乎颇为乐观,“也许不会有仗需要我们去打了。”
“总会有戎事的。”青阳挚说。这是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一句话。这是她和父亲争吵时汗出的一句话。那场争吵发生在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也是母亲罹病之前。那个早晨,圣旨来了,接完圣旨,父亲开始收拾兵器,命令马夫给他的战马上鞍辔。青阳挚的母亲哭出了声,父母在他们的房间里,父亲好像在小声安慰母亲,青阳挚看不见他们争吵,却听得见母亲歇斯底里的喊声。
“回家别进我的门,”她断喝:“你的血腥味让我作呕。”
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依然是抚慰的语调。
“这些话你次次都这么说,上次说过,再上次也说过。”母亲答道:“以后你还会这么说,总会有戎事的。”过了一会儿,她又哭了起来,然后是一阵沉默。父亲走出房间,拍拍站在房门口的青阳挚的脑袋,出门走向等候的战马,然后跃上马背,越走越远。经过漫长的四个月,父亲回来了,凯旋而归,载满了荣誉,青阳挚发现父母却分房睡觉了。
用餐后是惯常的教会仪式。餐桌被清理干净,男孩们默默地坐着,听大主教诵读信仰之文。他的声音庄严洪亮,填满整座餐厅。虽然心情低落,青阳挚却觉得大主教的话语有种奇怪的、振奋人心的力量,令他想起母亲,想起她的信念是如何坚定,在遭受病痛折磨的日子里也从不动摇。如果她还活着,他还会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他觉得一股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马上有了肯定的答案:母亲一定不会容许。
诵读完毕后,大主教让他们进行个人冥想,感谢先辈的赐福。青阳挚忍着泪,在心中向母亲传达思念之情,祈求她为自己今后的考验指引方向。
最年幼的孩子承担最脏最差的杂务,这似乎是教会的第一会规。于是,仪式结束后,荣达把他们领到马厩,在熏天的臭气中掏了两个时辰马粪。然后,他们必须用小车把马粪运送到崔鹄老师的菜园,倒入肥料堆。
崔鹄老师个子非常高,好像不能说话,双手上裹满泥土。他用抽搐似的手势和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咯的古怪声音来指挥他们,以咯咯声的高低和频率表示他们做的对不对。他和荣达用其他方式沟通,是一种复杂的手语。菜园在高墙外,面积很大,至少有两顷,秋葵、莴苣、萝卜和其他蔬菜排成长列,栽得规规整整的。他还种了一小片果园,园子用石头墙围起。时值晚冬,他正忙着给果树修枝,孩子们的杂活之一就是收集剪下的树杈用来生火。
在他们提着装满柴火的篓子返回主楼的路上,青阳挚鼓足勇气,向荣达老师提问:“崔鹄老师为什么不能说话?荣达老师。”他准备好了挨揍,可荣达仅仅是瞪了他一眼。他们的脚步都很沉重。片刻沉默后,荣达低声说:“鬼方人割了他的舌头。”
青阳挚不禁有点发抖。他听父亲说过鬼方人,没人不知道。他们也是父亲众多征战对象中的一员。这些游猎的野人栖息在遥远的北地,经常劫掠肃慎一带的村庄,强暴、杀人、偷盗,以暴虐为乐。有人叫他们鬼畜,据说他们长着长毛和尖牙,嗜吃人肉。
“他咋能活下来啊,老师?”贺若勃又过来打听,作为肃慎人,他对这个更加留意,“我叔叔跟鬼方人打过,他说鬼方人从来不留活口。”
荣达射向贺若勃的目光比瞪青阳挚的时候更犀利:“他跑了。崔鹄老师有勇有谋,为教会立下过汗马功劳,这些事不要再提了。”他似乎想岔开话题,一棍子抽到姜钊腿上,“别慢慢吞吞的,臭小子。”
干完杂活又是练剑。这一次,荣达演示了几个动作,让他们照着学。如果有人出错,就得绕着校场全速奔跑。起先,他们几乎没有做对的时候,一直跑个没完,但最终也都陆陆续续的学了个大概齐。
天色渐暗,荣达宣布结束练习,众人返回餐厅。晚饭和午饭基本差不多。他们几乎没人闲聊了,累坏了。熊黑肩开了几个玩笑,贺若勃讲了一些他叔叔的故事,但是大家都兴致寥寥。餐毕,荣达逼着他们列队跑步回房,他们沿着台阶往上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你们在教会的第一天结束了。”荣达对男孩们说:“明早,你们想走就走,这是教会的规矩。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苦,好好想清楚。”说完,他走了。留下他们在烛光下喘个不停,思索明天的决定。
“你们说早饭会不会有鸡子儿?”贺若勃一脸期待。
夜里,青阳挚在草褥子里蜷成一团,尽管累成这样,还是无法入睡。熊黑肩在打鼾,但这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他的脑袋被这一天里发生的人生剧变塞满。父亲不要他了,把他推到一个陌生的大门前,推进这个满是斗殴、学习打架、教人适应死亡的地方。他敢肯定,父亲恨他,见到他会想起亡妻,所以宁可眼不见为净。自己也可以恨父亲,恨是简单的,不需要成本的。既然母爱已经没有了,那么就用恨作为力量吧。吾之利器,孝悌忠义。他现在对这句话报以无声的冷笑。父亲,对你的恨,将是我的利器。
有人在黑暗中哭泣,在稻草上洒泪。是姜钊,还是贺若勃、高辛鹏?他无从分辨。啜泣声和熊黑肩金属摩擦般的鼾声形成鲜明对比,且此起彼伏。一个凄凉孤独,一个循环反复。青阳挚也想哭,想大哭一通,把自己的委屈彻底宣泄出来,可眼泪就是出不来。他无法平静,憎恨和愤怒的狂涛一波接着一波,令他心跳急促,他有点恐慌了,开始出汗,汗珠已经打湿了全身,他必须出去,离开这个地方。。。。。。。
“青阳挚。”
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清晰而真实,把他从思考中拉了出来,他狂跳的心开始缓了下来。他挺身坐起,两眼在房间的暗影间搜索。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是母亲。她的灵魂来找他了,爱抚他,安慰他。可她没有再次出现,他竖起耳朵守了足有半个时辰,但是没有再传来任何话语,可他知道那一声呼唤是真真切切的,她来过。
他重新躺回如针扎般令人难受的草褥,终于被疲劳击垮。啜泣声已经停止,连熊黑肩的呼噜声都仿佛不那么刺耳了。他终于睡着了。
进入教会一年后,青阳挚杀了第一个人。这一年,他们在严厉的老师们手底经历艰苦的训练,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折磨,仿佛没有尽头。他们的日程从卯时打更开始,先是校场上用木剑对着柱子挥砍两个时辰,然后抵挡荣达的木剑进攻,最后模仿他教的剑招,招式一天比一天复杂。格挡荣达攻击时,青阳挚依然是最有办法的那个,但荣达总能找到各种法子突破他的防御,让他遍体鳞伤。大家充分掌握了荣达的眼神定身技巧,可是荣达还会许多其他技巧。
每周的月曜日全天都有练剑,火曜日则是练弓箭,教练是纪昌老师。纪昌浑身腱子肉,嗓门不大,指导他们适合少年体型的强弓射靶。“注意呼吸,掌握节奏,节奏,孩子们,节奏就是一切,当你有了节奏,你几乎不需要瞄准,凭着感觉就能中。”他说,“搭箭、引弓、放弦。。。。搭、引、放。。。。”
青阳挚发觉射术是一门很难精通的技艺。弓拉起来费劲,手臂会发抖,进而瞄准困难,指尖被弓弦勒得生疼,胳膊也会酸胀。他射出的箭常常偏离,或者干脆脱靶。他开始畏惧射术考试那一天的来临,考试要求在一块丝帕从一丈高处落地之前,射中三十步之外的靶心五次。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
贺若弼很快证明自己是天生的弓箭手,几乎箭箭正中靶心。“孩子,你以前练过?”纪昌问他。
“是的,老师。我叔叔教过我,他以前是个猎人,偷猎了领主的牛被砍了手指才不干了的。”
让青阳挚愤愤不平的是,姜钊也很出色,仅次于贺若勃,射中靶心如家常便饭,总是他很恼火。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从第一顿饭开始滋生,因这个贵族孩子的傲慢而壮大。他嘲笑其他孩子的失败,常常在他们背后奚落他们,还成天炫耀自己的家族。姜钊会谈到自己家族的土地,数不清的房屋,谈到和父亲一起骑马、狩猎的日子,还说他父亲是皇帝的掌玺大臣。正是他父亲教他的射术,用的是一整条紫衫木做的长弓,就和岛夷人用的一样,而不是他们手里那种牛角和柘木桑木做的复合弓。姜钊坚持认为,长弓是最好的弓,他父亲这么说的,尽管其他人都没听过这一说法。
水曜日用来学习棍术,由赵常老师指导,就是第一天在餐厅见到的那个焦了头皮的男人。他们拿着和他们身高差不多长的木棍练习对战,以后会换成更长的戈,这是教会列阵战斗的标准武器。赵常脾气很好,很开朗,动不动就大笑,喜欢唱歌。他经常在孩子们练习的时候唱歌或者吟诵,大部分是苍凉的战歌,也有欢快的情歌,调子出人意料的精准,吐词也很清晰,让青阳挚回想起皇宫里见过的伶人。
他的棍法学的很快。他喜欢挥棍时的呼啸声,还有棍子在手里的安全感,他觉得棍子比剑更好用,易于操控,至少不会割着自己,也更结实。当姜钊暴露出在棍术上的无能时,他对棍子的喜爱又加深了一层,姜钊经常被对手打落棍子,成天吸吮自己被敲肿的手指。
木曜日是他们最讨厌的日子,因为那天都要在马厩干活儿,连续两个时辰的铲粪、闪躲冒失的马用牙齿嚼竹篓、避免被上了蹄铁的马蹄踢踹,然后清理黏在墙上的无数的泥垢。孙温老师是负责马政的,他是马房的主人,和他相比,荣达的竹棒简直就是温柔的按摩。“我叫你使劲儿擦,不是叫你抹灰,使劲儿,使劲儿,蠢货。”他冲着正在给一块马镫抛光的高辛鹏一通咆哮,顺手就给了一棍子,高辛鹏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炫红的痕迹。不管对孩子多凶,孙温对他的马是爱护有加,时常跟它们轻声而已,满怀爱意的为它们刷毛,似乎对他来说,马比人更可爱。这个男人的是瞎子。发现这一点后,青阳挚对他不由得有了一丝怜悯。他对马的喜爱超过了人,他的手经常抽搐,常常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任何人道半途,又突然闭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金曜日是大部分孩子最喜欢的日子,这一天,曹隼老师会教他们野外生存技能。曹隼带着他们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分辨哪些草木可以吃,哪些可以做药——包括毒药。他们学习如何不靠火石生火,如何设置陷阱捕捉獾兔。他们会在矮树丛里蹲一两个时辰,努力隐匿行踪,和曹隼捉迷藏,而曹隼通常很快就能找到他们。高辛鹏通常是最后被发现的那一个,比青阳挚都要强,他最适应野外,甚至比那些林地和山里长大的孩子都更有天赋,尤其擅长追踪。有时,他们要在丛林里过夜,第一个弄来食物的人总是高辛鹏。
曹隼是少数从不使用竹棒的老师之一,但他的惩罚也会很严厉且出人意料。有一次,青阳挚和姜钊对设置捕兽陷阱的最佳方式各执一词争吵不休,曹隼就让他们光着屁股跑步穿过一片草地。他说话轻声细语,自信而平和,惜字如金,似乎很喜欢使用手语,比断了舌头的崔鹄与荣达沟通时使用的手语简单,是靠近敌人或者猎物时使用的。青阳挚和熊黑肩都学得很快,可高辛鹏几乎一下子就学会了,看一次就能精准无比的结出各种复杂的手势。奇怪的是,虽然资质非凡,曹隼却并不特别喜欢高辛鹏,赞扬的话更是几乎从不说。在野外宿营时,青阳挚有时会看到曹隼从营地的另一头凝视高辛鹏,目光闪烁、无从捉摸。
土曜日是最艰难的一天,孩子们有时要双手各举一块石头绕校场跑两个时辰,有时还要穿越冰冷的河面。另一项课程是严酷的徒手搏击,老师是田完,他的鼻梁是塌的,牙齿也缺了几颗,显然都是被人打断的,个头不高却动作快如闪电。他传授拳脚功夫,如何在出拳的最后一瞬间改变方向,如何先抬膝再出腿,如何格挡敌人的拳头,如何绊倒对手,如何让对手手脚都被困住。几乎没有孩子喜欢土曜日,这一天他们总是会鼻青脸肿、精疲力尽,连晚饭都没胃口。只有熊黑肩喜欢,他硕大的身躯最抗击打,强壮的体格让他的攻击凶猛无比,没人喜欢对打时和他配对。
日曜日是体能休息并且学认字,但最小的孩子要干杂活儿,比如洗衣服洗菜之类的。如果运气好,他们会被崔鹄叫到菜园果园帮忙,有机会偷几个桃梨。作为信仰日,晚上会有额外的教规和教理课程,还需要一小时冥想。他们会静静坐着,垂头沉浸于自己的思考,或是努力抵挡睡意。打瞌睡是不能被抓到的,如果被发现,会遭到惩罚,在高墙上不穿斗篷巡逻一整夜。
青阳挚最喜欢每天灭顶前的时候,嬉笑和打闹的喧哗声能消解锻炼的艰辛。他们一起温习手语和剑招。贺若弼会讲他叔叔的系列故事,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叔叔,熊黑肩会讲笑话,或者惟妙惟肖的模仿某个老师,把大家逗得大笑。平时默不作声的高辛鹏偶尔也会讲讲古老的传说故事,这种故事总是永远也讲不完的。他发现自己和高辛鹏相处时间最久,这消瘦的孩子沉默而博识,依稀有青阳挚母亲的影子。高辛鹏对他的亲近很有些吃惊,但也很高兴。青阳挚猜想,高辛鹏加入教会之前一定过着某种孤独的生活,因为他很不习惯和众人厮混。几乎没有愿意谈论自己过去的生活,除了姜钊,哪怕其他孩子为此生气,老师偶尔还会揍他,他也总改不了这个习惯。你没有家,只有教会,现在,青阳挚渐渐明白了大主教这句话的含义,他们已经慢慢成为一个大家庭,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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