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侠录》——风青琳

第一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

唐朝末年，朝政腐败、宦官专权，土地兼并集中，赋税逐年繁重。朝中官员朋党互斗，地方官吏横征暴敛，加上连年的自然灾害，农民大量逃亡，天下一片动荡。

正所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大中十三年，浙东裘甫聚众起义，攻占象山，败唐军于三溪，建元罗平，声震中原，虽只半年便被官军扼杀，却自此掀起了唐末农民起义的序幕。

而后庞勋起义，转战桂林、湖南、湖北、安徽、浙江，占据淮口，威胁长安，历时一载有余，整片中原战火纷飞，极目千里，不复人烟。

会稽山，亦名亩山，位于越州山阴县南麓，天下九大名山之一，道家著名的洞天福地。风景秀丽，文化积淀深厚。唐朝诗人张逖曾作诗曰“会稽碧湖上，势入东溟尽。烟景昼清明，九峰争隐嶙。望中厌朱绂，俗内探玄牝。野老听鸣驺，山童拥行轸……”说的便是会稽的自然情怀与宗教渊源。

时值寒冬，香炉峰上银装素裹，神圣而巍峨。谢流觞卧在雪窠里已整整两日有余，饥饿、寒冷已快要耗尽少年所有的体力，只有无尽的仇恨与毅力强自支撑着。

已近三年了。三年来，自己颠沛流离，饱经欺凌与羞辱，为的就是这一刻的复仇。

谢流觞祖上原为陈郡阳夏谢氏一脉，谢氏一族延绵显赫近三百余年。追溯至谢衡，绚烂于谢安、谢玄，没落于谢贞。三百年风云流散，乌衣巷早已荒草丛生，其中的一支便又隐居于会稽郡山阴县当年谢安所居之地。至谢流觞父亲谢英这一代，却是一脉单传。

谢英娶妻袁秋娘，生子谢流觞，生女谢流莹，在当地也颇有声名，虽非豪贾巨富，却也薄有资产，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其子谢流觞更是少有才名，乃远近闻名的神童。

但天有不测风云，谢流觞十二岁那年，庞勋起义兵败被诛，因谢家未积极参与当地地主武装镇压反叛，浙东观察使王式污之以“暗通叛逆”为名，将连同谢英在内的数十家当地乡绅打入死牢，家产充公。谢英拒不认罪，数次刑讯，屈死于狱中。谢流觞之母袁秋娘遭逢巨变，贫病交加，病死于榻上。原本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转瞬阴阳永隔，年少的谢流觞遣散家仆，将年仅四岁的幼妹谢流莹托付于老管家福伯，开始了流亡的生涯。

三年来的流亡，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为了习武，自己曾跪拜山门三日三夜，不食不喝，只求能得那些名门大派的眷顾收入墙内。但那些高高在上的高人们又怎会将一个无根无源的小乞儿看在眼里。一次次的失望让谢流觞认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家学渊源的世家公子，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乞儿。

名门大派进不去，就去那些普通的武馆、道观，做着最粗重的活，干着最低贱的杂役，只求能偷得三招两式。兜兜转转这三两年间，终是无什进展，最终却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成了龙瑞宫中的一名杂役道童。

抿了一口嘴边的白雪，头脑顿时清凉几分。好在这几天天公作美，天寒地冻，冰雪始终未消。自己的藏身之地不予被人发现。

这香炉峰上有一处遗迹，名唤“飞来石”，，高约一丈二，宽约三丈。相传从安息飞来，后因晋葛玄葛仙翁炼丹于此，又称“葛仙炼丹岩”，乃越中道家圣迹，龙瑞宫便傍其而建。

近来越中颇有传闻，会稽山上将有圣迹现，只因这几日会稽山愈发神秀。虽是千里冰封，却又云兴霞蔚，千岩竞秀，并伴随有阵阵暗香氤氲，恍若人间仙境。

这会稽山本就是历代帝王加封祭祀的著名镇山，而当朝皇族又以道家老祖李耳后人自居，唐懿宗李漼听闻种种异象那里还忍得住，若非朝纲未稳，恨不能亲身飞至，是以派遣了心腹太监内侍阁北阁主闫东楼伴着皇弟夔王李滋前来代天子封禅。

香炉峰自昨日起便被重兵把守起来，巡山士兵搜寻了一圈又一圈，好在天寒地冻，那些士兵也多于应付差事，倒也始终未曾发现雪窠中的谢流觞。

王爷代天子封禅，况且还伴有凶名昭著的内侍阁阁主，地方官员自是不敢怠慢，一早便于峰下候着了。

隐隐一列人马渐渐来至香炉峰下，约有三百余人。身披明光铠，手持陌刀，阳光之下熠熠生辉。虽经长途跋涉，队形却丝毫不乱，一看便是百战老兵。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骏马，身披绢布甲，头戴金盔，身后大红披风猎猎作响。约有四十余岁，相貌威严，神情暴戾。正是那原浙东观察使，现因平定徐州兵变升任左金吾大将军的王式。这一趟却是奉了皇命，护送夔王前来封禅的。

王式下得战马，理也不理前来拜见的地方官吏，来至仙游辇前躬身道：“禀阁主，地方到了。”

辇中一阵阴柔的男声传出：“咱家知道了，去请夔王爷下辇吧。”

王式躬身应命，复又来到后面的平舆辇前禀报道：“王爷，香炉峰已经到了，阁主请您下辇。”

“知道了。”随着话音声甫落，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掀开辇帘走了出来，身披蟒袍，头戴金冠，相貌倒有几分清秀、瘦弱，只是神情颇有些抑郁。

“王爷贵体可安好了？”一旁的闫东楼下的辇来，上前虚虚躬身问道。

“不敢不敢，些许风寒，怎敢劳阁主挂念。”夔王急忙回礼道。

闫东楼年近三旬，却已接手内侍阁北阁六年有余，内侍阁成立于开元年间，原意为替朝廷处理江湖之事，但随着宦官权力越来越大，内侍阁朝中地位也水涨船高，现在几可拥有监察百官、先斩后奏之权。特别是这懿宗继位几乎全乃内侍阁一手促成，宣宗皇帝本属意四子夔王李滋继承大统，无奈天子驾崩内侍阁总阁主田令孜矫诏而奉迎较为平庸的大皇子李漼为帝，因从龙之功，自此内侍阁更是权倾朝野，文武百官敢怒而不敢言。

第二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夔王爷，请先行。”闫东楼身材干枯，一双眼睛却精芒四射。

“东、西、南、北，笔、墨、纸、砚。”与其说的是“御前四宝”，倒不如说是“御前四刀”。刀锋所指，寸草不生。

“笔”是“朱笔”，东阁主毕有伤，判官笔出，一笔判生死；

“墨”是“残墨”，西阁主莫长留，流云水袖，墨干断人生；

“纸”是“圣旨”，南阁主智去否，葬生令下，旨出定兴衰；

“砚”是“血砚”，北阁主闫东楼，翻天印诀，砚出平天下。

东、南、西、北四大阁主，加之总阁主田令孜，便是当今天子震慑武林的利刃。

“不敢，不敢，还是阁主先请。”李滋虽贵为亲王，却也是朝不保夕，在内侍阁赫赫凶威之下却也不敢托大，一个劲谦让道。

闫东楼见状阴阴笑道：“王爷是来代替陛下封禅的，一再谦让本阁先行，莫不是认为本阁贵于圣上，陷本阁于不忠不义吗？”

夔王闻言眼中精芒一闪，忙以手轻拭额间虚汗道：“不敢，不敢，阁主多虑了。既是如此，本王簪越了。”言罢，当先行去。

一行人，不多时就来至龙瑞宫门前，龙瑞宫观主清虚道人早已率着阖宫道士侯在门前，见着一干人来，齐齐稽首和礼。

夔王李滋很是平和，与众道人一一见过，彼此寒暄一番，不经意间眼角向东南一瞥，恰好望见那兀立在宫前的“飞来石”。遂向清虚道士问道：“道长，那石头莫非就是葛仙翁炼丹所在的‘飞来石’。”

清虚闻言，拂须笑道：“王爷博闻强记，老道佩服，那石头正是那飞来石。”

夔王闻言笑道：“葛仙翁悬壶济世，于此地炼制仙丹广救苍生。本王代天子封禅，遇见道家胜迹不可不拜，众位可与孤一同拜祭。”言罢，率众人行了过去。

“飞来石”前设有香炉，众人在夔王李滋的带领下焚香跪拜。

雪窠中的谢流觞见众人来至“飞来石”前心中大喜，近年来，听得那王式升任左金吾大将军，本道报仇无望，天幸这老贼竟率兵前来封禅，自己一个杂役很难近得他身前。不若藏身这“飞来石”前，只求他瞻仰古迹时能报的这血海深仇，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老贼终于来得近前。

谢流觞屏住呼吸，调动起全身残存的精气神，在王式跪拜的瞬间暴然而起。

雪花四散，一抹寒芒径直向王式喉间刺去。

王式大吃一惊，但多年刀头舔血的生涯造就了他临危不惧的反应，身子顺势一侧避过要害，反手一掌拍向来人。

“砰”，谢流觞被王式一掌拍飞半空，刚好落在“飞来石”上。

“哇”的一声，谢流觞只觉喉咙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在石上，如落梅点点。

王式反手封住自己被洞穿的肩胛左右的穴道，止住流血，恶狠狠的看向谢流觞。

“啪！啪！啪！”闫东楼一边拍手一边阴测测的向清虚道人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龙瑞宫中的小道童竟然意欲谋刺朝廷大员，莫非你龙瑞宫意图谋反不成？”随着他话音刚落，外围的兵将纷纷拔出腰刀，大有一声令下便要血洗龙瑞宫之意。

“误会，误会，我龙瑞宫对皇上忠心耿耿，怎敢有谋逆之意，还请阁主明察。”清虚闻言心中大惊，赶忙稽首解释道。

怎奈闫东楼嘿嘿一笑，却是不在言语，眼神阴晴不定的在龙瑞宫众人身上来回扫视，不知其心中所想。

一旁的夔王见气氛僵住，急忙打圆场道：“清虚道长乃方外高人，孤相信他不会背弃陛下，偌大的龙瑞宫难保没有宵小之徒，还望阁主明察秋毫。”

闫东楼淡淡的眼神盯得夔王片刻，忽然展颜笑道：“既是王爷作保，本阁就信他一回，清虚道长可记得乘王爷的情。”

清虚连连作揖，口中喃喃道：“是，是，是。多谢王爷，多谢阁主。”

夔王背后却一片冷汗。

看着“飞来石”上努力起身摇摇欲坠的谢流觞，闫东楼欣赏道：“好个倔强、隐忍的伢子，能瞒得过本阁的耳目也算个人才，若你有意，可愿净身入宫随在本阁身边？”

一旁的王式闻言心中大是不愿，但在闫东楼平素的淫威下，嘴角动了动，终是不敢多言。

谢流觞轻轻拭去嘴角的鲜血，闻言嗤笑道：“要少爷跟在你这阴人身边为虎作伥，倒不如死来的痛快。”

闫东楼眼角划过一道厉芒，屈指成爪向谢流觞一抓，却是擒龙控鹤之功。谢流觞只觉一股巨力吸附过来，身体一轻便落入闫东楼手中。

提着谢流觞的脖子，闫东楼欣然道：“小家伙勇气可嘉，本座倒是更欣赏你了，既然你不知好歹，一心求死。本阁就赏你个五马分尸，权当于为葛仙翁供奉的祭品了。”言毕，躲过谢流觞淬来的血水，将其如枯草般扔在一旁。

自有护卫走上前来，牵来五匹骏马，用绳索系住谢流觞的四肢并脖子，王式狠狠一笑，一摆手，五匹骏马撒足向五方奔去。

眼看即将性命不保，谢流觞心中却分外平静，只是略有一丝不甘：“爹，娘，孩儿不孝，未能手刃仇人，孩儿下来陪你们了。小妹，哥哥无法照顾你了，愿老天开眼，能保佑你平安、快乐的长大。”

眼角一滴热泪划过脸颊，落入雪中，浸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