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随录》:钥匙
钥匙
“我回来了!”
男人醉醺醺的,大着舌头说。
女人坐在沙发上,脸上敷着面膜,茶几上摆着手机,笑得前仰后合。
空气里溢满了她的笑声。
男人经过她身边,想要打招呼,才发现对方连眼角的一个余光都没分给自己,便悻悻地吞回话语。
她一向很讨厌自己喝酒,这次又喝成这样回来,肯定是生气了吧。
他摇摇摆摆走到洗手间,伸出手摸了个空,平时放在固定位置的毛巾呢?
算了,先洗把脸醒醒神吧。
男人低下头,用水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向镜子里,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正在此刻,女人一边用手揭开脸上的面膜,一边走进洗手间。
他们隔着镜子对望,满脸愕然。
“你怎么会在我家里!”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道。
空气仿佛凝滞了。
男人红着眼睛开始咆哮。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假装从来没见过!”
和女人认识,是因为一次意外。
他拉着自家金毛出去遛弯,金毛忽然兴奋地扑向一旁的路人。
他急忙喝止金毛,关切地扶住被吓到的女人。
“你没事吧。”
女人抬起头,眼波流转,楚楚可怜,雪白的胳膊摆了摆,搅乱了他的心。
“我……没事,谢谢你。”
一个眼神,两句对话,彼此便心知肚明。
时间久了,男人才慢慢知道,女人居然和他住在同一栋楼里,就在自己楼上两层,自己在6002,她家在8002。
离得如此近,两家人却从无交集。
女人有老公,他也有自己的妻子。
对于他们来说,彼此都只是平淡婚姻生活的调剂品,若要为此打破现状,划不来。
两只野鸳鸯于是互相约定,除了私下约会之外,不管什么时候碰见,都要假装不认识。
可是现在,他们居然在自己家里碰面了!
男人简直要发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回来,如果撞见这一幕,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女人更是不甘示弱,声音尖利刺耳。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这里是我家,你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跑进来!”
她家?
难道自己醉酒之中走错了?
男人回想,自己是和一个身量矮小的女人一起进入电梯的,她抢先一步,快速按了下数字键。
男人模模糊糊的,见亮起的应该是“6”键,加上那个矮个子女人一直挡在电梯按键前,便懒得再确认一次,索性直接等到楼层,出了电梯直奔家门。
要是,那个人按的不是“6”,是自己看错了……
说起来,“6”和“8”确实挺像……
男人彻底吓醒了。
“趁我老公还没回家,你快点离开这里!”
女人冲上来,抓住男人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拉。
男人下意识跟着她的步伐往门口走。
可能是由于方才的冲击太大,吵吵闹闹间,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门口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女人刚要按上门把手,家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性愕然抬头,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自己妻子,以及出现在家里的,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
女人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她磕磕绊绊许久,终于抢在老公出声之前说,“老公,这是我们、我们楼下的……邻居,他、他走错了?”
男人受到提醒,猛然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鞠躬哈腰的。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我今天喝多了,我把6看成8……我、我对不起你……”
这个家的男主人张大了嘴,有好一会儿,仿佛连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他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看看男人,神色慌张,甚至不下于他们。
“不用不用,我是说,喝醉了很好,不不不,喝醉了没什么,你要不要醒醒酒?”
男主人说着,越过面前的一对男女,伸手去摸桌上的茶杯。
在情人的家里被她老公抓了个正着。
面对这样堪称危急的情况,男人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整理下思绪,忽然开口道,“对不起先生,我家在6002,我晚上喝多了,走错了楼层,拼命敲您家的门,还大声嚷嚷。您、您妻子人非常善良,让我进来洗了把脸。非常感谢,我家就在楼下,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上门道歉。”
似乎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还甩了甩手上未干的水滴。
男主人甚至没有对上他的眼睛,胡乱点了点头。
没有再回头看这个头一次踏入的家庭一眼,男人果断跑出去,顺手重重带上防盗门。
他喘着粗气,沿着楼梯下了两层,边走边思考,自己刚刚的说法有没有什么漏洞。
借口虽然牵强,明天自己再买点东西送过去,戏做得全一点,应该就能糊弄过去。
就算她丈夫起了疑心,自己和自己的圈子都与那对夫妻没什么联系,两个人平时见面又谨慎,也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就这样吧。
只是以后,势必要和女人断了联系,离得越远越好,以免引起怀疑。
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计划好,男人确认自己确确实实到的是6楼,这才慢慢往家门口走去。
从裤兜里掏出一大串扣在一起的钥匙,准备插入锁孔的刹那,男人忽然愣住。
为了防止露出马脚,他和情人都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就连约会,也只在事先商量好的地方摆上标志,再绕去隔了大半个城市的宾馆里见面。
更不要说,有她家的钥匙了。
男人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和妻子都顺手把钥匙扔在餐桌上。
早上的时候,妻子不知为何盛装打扮,花的时间久了点,走时匆匆忙忙,也没空细看,从两把钥匙中随便抓了一把,塞进包包里,就急着出门上班了。
而男人一向粗枝大叶,想当然地认为,两串差不多的钥匙中,剩下的那一串就是自己的。
刚才他之所以走错家门还没发觉,正是因为他手上的这把钥匙,可以直接打开8002的房门!
虎
“听说郭爷爷家的孙女找回来了?”
“是啊,听说是在小郢找到的。”
“小郢在哪?离这多远?”
“不清楚,好像有个一百多里吧。”
“在哪找到的都没关系,就是我听说,那丫头是不是被人……”
“哎呀,这种没影的事情可不能乱说!关系到女孩子名节呢!”
“我是那种胡说八道的人吗!不信你问李大娘!她也清楚。”
李大娘今年五十有五,耳聪目明,现在却烦恼起自己过于灵敏的听觉。
她想假装没听见这些议论,偏偏那些碎嘴的人们不依不饶。
“李大娘,就数你和郭爷爷家的关系最好,你说说,他孙女是不是遇上那事儿了?”
李大娘左右张望了一下,最后说,“这事谁都没亲眼看见,就不要到处乱传了,回头我去他家瞧瞧那孩子。”
“你去?那我们也去看看,那孩子怪可怜的,脑子有毛病也就算了,还遇上这样的事,哎。”
面对其他人的提议,李大娘拒绝了。
“大丫那孩子被人拐走,刚找回来,现在看见生人就怕,我去还不一定能让我进门呢,这么多人一起,她肯定受不住。”
吃晚饭的时候,李大娘喟叹着提起那个可怜的女孩。
郭爷爷家的那个孙女叫大丫,娘胎里带病,到三岁还不会说话,也认不出自己爸爸妈妈。
郭爸郭妈带着她跑遍了全国各大医院,发现治不了,后来又生了个儿子,索性把大丫放在乡下,让爷爷帮着抚养。
虽然生活的条件差了些,大丫如今也是个14岁的姑娘了,渐渐开始发育。
谁知半个月前的某一天,大丫忽然失踪了。
一开始,郭爷爷还以为她只是玩得忘记了时间,等到天黑看不见人影时,心里就慌了。
发动全村人把村子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自己的孙女。
热心的村民一边安慰着急的郭爷爷,一边报了警,顺便通知在城市里的郭爸郭妈。
大丫消失得突然,村子里又没有陌生人进出,加上农村没有监控,警察也是一筹莫展。
就这样陆陆续续搜寻了快半个月,大丫没找到,郭爷爷倒先病倒了。
对于这个一出生就患病的孩子,郭爸郭妈也不是毫无感情的,可现实摆在面前。
城市家里的一个儿子尚且年幼,郭爷爷情况不稳,夫妻俩又要上班,实在腾不出太多的精力来寻找一个残疾的孩子。
面对儿子儿媳要把自己接到城里看病的提议,郭爷爷一口拒绝,非要等找到大丫不可。
眼看这个家庭即将破裂,一百多里外的派出所传来消息:大丫找到了!
这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赤脚走在路边,衣衫褴褛,神色茫然,既说不出自己家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
心生怀疑的路人报了警,民警把她和半个月前失踪的郭大丫对上了号,通知家属来领人。
李大娘感慨,“不管怎么样,人找到了就好。”
老伴李大伯耐心地听完她颠三倒四的描述,然后起身收拾桌子。
“拐走她的人没找到吗?”
“没有,”李大娘痛恨不已,“那个天杀的!”
大丫有智力障碍,平时说话都结结巴巴哆哆嗦嗦,既无法描述出侵犯她的犯人模样,也不能提供任何有效信息,线索到这里就中断了。
李大伯端着碗,默默走向厨房。
按理说,这事儿就该风平浪静了。
岂料过了两三天,李大娘又在桌子上吞吞吐吐提起这事儿。
“大丫那小孩真可怜哟,现在吓得什么话都说不了了,见人就‘huhu’的喊……”
李大伯抬起头,“hu?什么意思?”
李大娘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一直听她在念叨。”
她看了李大伯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大丫他爸说要带郭爷爷去医院,他年纪大了,照顾大丫不方便,城里又没地方住,我在想……不如让大丫在我们家住上一段时间吧。反正孩子们都不在家,多她一个也就多口饭,不费工夫。”
她征求老伴的意见。
她这个老伴,比自己大三岁。
虽然年近花甲,身体却很硬朗,比成日病病歪歪的李大娘要强得多,聪明又有主意,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主人。
李大娘忐忑着。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李大伯显得十分通情达理。
“她什么时候住进来?我要把家里收拾收拾。”
“再等两天吧,她爸妈把她爷爷接走,我就让大丫住过来。”
李大娘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转告,“郭爷爷让我谢谢你。前段时间为了找大丫,辛苦你了。”
当初大丫不见了,李大伯特意骑出他那辆很久没用过的小三轮,沿着公路两边挨家挨户询问,一直找到了一百里之外。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每天早出晚归,把能搜的地方都搜了个遍。
虽然最终没有找到人,郭爷爷还是很感激他。
李大伯摆摆手。
“人又不是我找到的,有什么可谢的?我最近有点感冒,就不去看郭爷爷了,你让他把大丫看紧点,不要随便出家门,免得又出事。”
为了迎接即将住进家里的大丫,李大娘和李大伯花了两天工夫,收拾出了一间卧室。
洗衣服的时候,李大娘从大伯的房间里捡出来一件衣服,举着问他,“你什么时候买这件衣服了?”
那是一件纯黑色的长袖,棉麻材质,胸口部位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白色线条,怎么看,也不该是李大伯这个年纪该穿的。
李大伯脸色猛然一变。
他拽下衣服,揣进怀里。
面对李大娘疑惑的目光,想想又解释道,“我怎么会买这样的衣服,这是我在路上捡的,但是衣服质量不好,穿着刺刺的,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扔掉。”
他把衣服扔在一堆柴禾上,抱着去了厨房。
燃起灶火,李大伯不紧不慢的把长袖扔了进去。
火舌卷上去。
衣服胸口上的印着那一堆线条,在火光的映衬下扭曲变化,渐渐显出轮廓。
那是一只正欲择人而噬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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