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弦断了》： 树林

第一章 树林

夜，深若渊水，沉似松墨。

林木和夜交融在一起，彼此难分，除了那一堆篝火，有些突兀，如同巨兽的眸子。

火光映出一张和尚的脸，额头突出，下巴尖长，颧骨外张，鼻梁下陷，咋一看颇有些骇人。只是，眼睛里透出的坚毅却给这张丑陋的面孔带来几许飞扬的神采。

和尚拨动了几下火堆，又转了转木棍，看着上面的食物，带着几丝疯狂和炙热。他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只是靠着草根树皮度日。奇怪的是一旁的事物，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具小兽的尸体，有些腐烂，还少了后肢。

油滴溅在柴火上，更助火势，嗞嗞作响，香膻味儿混杂着血腥气飘散出来，引的饥肠乱鸣。就在和尚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他似乎感到了什么，低头伏向地面，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和尚起身，嘴角一撇，似乎是嘲讽，不管不顾地大口咀嚼。

饱腹当前，一阵风吹过，和尚许是被尘沙迷住了眼，眼眶微红。和尚却置之不理，只是埋头撕咬手中的吃食。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作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拿长剑。身后两人一高一矮，凶神恶煞，其他人等也手拿大刀尖枪各般武器，好似要择人而噬。文士来到火堆一边，细细打量了周围，目光在那具腐烂的小兽尸体和和尚之间不断来回迁巡，眼神耐人寻味。

“我们追了你两天，你跑的倒快，直追的爷们累得慌”，文士一边说着一边把长剑带鞘在地上用力下插，“现在，你倒是跑啊！”语气中带着狂放，还有几分粗鄙。

呼啦啦，在枝头休息的鸟雀受到了惊吓，张翅远去。

文士后面有人嚷嚷着，“把总跟他多说什么，营里还等着我们哩，收粮要紧。”

“是啊，这和尚害的咱们跑了这么远的路，待会儿可得让他好好舒服舒服。”

闻言，和尚抬头起身，这一起身倒显得和尚身躯异常高大，直高过众人一头，虽因长期饥疲而显得瘦弱，却仍有威武残存。

“想要和尚这身骨肉，那就来吧！”，和尚的话竟带着无尽的狠戾，又夹杂着解脱之意。

“嘿嘿…嘿嘿…！”，文士发出几声讥笑，“和尚你此前说我们这些人灭绝人性，如今，这火堆旁边的尸首又是怎么回事，嗯？”

面目猥琐的矮小男人蹿到火堆旁，少顷，手指尸首，又指了指和尚，弯腰捧腹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看见了世间最好笑是事情。

“看你口角仍有油水，你刚刚用以饱腹的又是什么？”，文士厉声喝问。

在一声声追问下，和尚的眼角不停抽搐，身子也在不断地抖动。

“大和尚，你吃肉犯戒不说，而且吃的还是……”，话未说完，便被和尚带着哽咽的声音打断，“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我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文士却并未打算停下，“已经死了？死了那也是肉，还是死人之肉！大和尚，你吃的可是人肉！”

“是也不是？”

在人肉两个字被叫出的时候，和尚浑身巨震，继而蹲了下去，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如鸵鸟，好似这般就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哈哈哈，这年头，和尚不吃素啦，反倒吃肉，吃的还是死人肉，大和尚，你别假惺惺了，吃都吃了还装什么？滋味儿如何呀？”

“大和尚，这下，佛祖还收不收你？

几人在肆无忌惮地嗤笑着，之前猥琐的矮小汉子好像是笑够了，他站直身子，来到和尚一边，“大和尚，这回，你这佛是修不成的了，佛祖知道你吃人肉会让你下地狱的，不过啊，这腐烂的人肉有什么嚼头？你前两天说我们该下无间地狱，可我们吃的却是新鲜的干粮，比你强多了，哈哈…咳…咳咳…你…”。

还未说完，笑声变成惊恐，就在矮小汉子大发议论的时候，和尚突然站了起来，冲到他身边，夺过腰间的尖刀，狠狠地捅进矮小汉子的右胸。这一下兔起鹘落，待到几人反应过来竟是迟了。

见和尚暴起伤人，几人连忙拿好刀枪，护住自身。只有那文士没有动作，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异彩。

矮小汉子握住胸间的尖刀，嘴角血如泉涌，“大和尚，你，你不仅，吃了死人肉，还杀了人，哈…哈哈…”，这句话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和尚抽出尖刀，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浓稠的血腥味弥漫在火堆周边。和尚拿着尖刀的手兀自还在颤抖，可他仍旧用破旧的僧袍擦拭掉血迹，然后，尖刀直指对面二人。

“想要和尚的性命，那就来吧”。

虽然和尚只身一人，对面的均非良善之辈，可愣是被此前的场景唬住了心神，竟是没有去擒拿和尚。局面，却是僵持住了。

“啧啧，大和尚，你这那里还有和尚的样子啊？”，领头的文士打破了沉默，“人肉你也吃了，刚才还杀了人，猴子向来胆小贪生，没成想竟死在你手里，呵呵，你这和尚恐怕是当不成了吧”。

和尚只是拿着尖刀，并不放松，也未说话。

“大和尚，你也不必心中挣扎，这个世道下，谁不是活在炼狱里？连年灾害之下，田里颗粒无收，官吏贪得无厌，捐税之外另有层层盘剥，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若非如此，你还在庙里念你的经，敲你的木鱼呢。但凡有条出路，谁愿意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还是，你以为我们生来就是这样？”

听到这里，和尚放下了手中的尖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见和尚放下了尖刀，几人作势准备欺身向前，结果和尚的性命，却被文士用眼神制止住了。

文士手握剑柄，缓缓走到和尚身边。

“即便和尚你佛法大成，又能度得几人？现今，我主揭竿而起，聚万千英勇，纵横往来，难遇抗手，所到之处无不臣服！雄才大略，由此可见一斑”。说到这里，文士背后的高大汉子的嘴角似乎拉扯了一下，一闪而逝。

“我见你勇猛过人，且心存仁善，有心与你同创伟业，为流民百姓打出个太平世界！你不若加入我们，如此，既可全身保命，又能与这世道搏上一搏，如何？”

和尚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也不去拿地上的血刀，望着文士，“你们想拿和尚的性命就尽管过来，要我同流合污却是妄想！”。说完，和尚闭上了眼睛，跌坐在在矮小汉子的尸首旁，念起了往生咒。

“把总还和他多说什么，一刀下去了事！”，听闻，文士猛然转头，向人群中狠狠看过去，就是这一眼，之前发声的颇为壮实的汉子竟然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呐呐了几声，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杀人的是你，为之念往生咒的也是你，和尚你又何必自欺欺人。这样吧，我们在此逗留一夜，天一亮就走，你可以考虑一番”，文士说罢，又对身后的几人打了个手势。

然后，文士就在和尚一边席地而坐，也不说话，只把火堆底下的灰烬拨出来些，又扔了好些树枝。看着火势旺起来，文士这才闭目养神去了。

和文士同来的几人一齐把惨死的矮小汉子抬到一边，也不知做些什么。和尚只听见令人牙酸的声音，就像两把刀的刀刃在互相摩擦，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和尚的嘴角又抽动了几下，露出悲苦又厌恶的神情。

没过一会儿，几人原地返回，又捡了些枯枝，生起另一堆火。几人违者火堆，或坐或卧，等待天明。不论何种姿势，相同的是，他们的右手距离刀剑很近，近到一瞬间就可以抽出它们。只是，和尚分明看见他们身上比之前多了一些血迹，也多了一些包裹，其中还不间断地滴下些液体。

矮小汉子的尸体已被搬去它处，和尚却觉得空气中的血腥味更加的浓了，进出肺里的好似一股股流动的血泉，使得胃里一阵倒腾。终于没能忍住，和尚趴在树根下呕吐起来。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和尚擦拭嘴边的痕迹时恰好瞥见那略显腐烂的尸体，再看看树根处的污物，脸色急剧地苍白下去，又是一阵干呕，恨不能把肠胃给彻底倒出来。

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烤着一样的篝火，身处同一片树林，只有和尚一人在树根下折腾。而折腾出来的动静，却是没有人理会。

两堆篝火熊熊燃烧，彼此映衬。火光在众人的脸上、身上不断地摇曳。可篝火毕竟只是篝火而已，它不是太阳，它会熄灭，也只能照亮数丈方圆。夜，愈发地黑了，和尚的心也随着夜慢慢沉下去。

第二章 无痕

清晨，第一缕阳光挥洒出来，给树林蒙上一层金色。不时的，有飞鸟外出觅食。不论是人还是鸟，都不会忘记给自己找吃的。

“鸟雀找食物总该比人要容易些吧，你说呢，大和尚”，和尚并不作答，文士也不在意，他看着飞向远处的鸟儿，忽然又问到，“大和尚，你有没有觉得这些鸟的个头没有往年的大？”，和尚仍然不答话。

就在文士两句话的功夫，其他几人也陆续地醒了过来。“这和尚莫不是傻了？喂，大和尚，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法号？”

“我有名字，贾无痕。”

“贾无痕，我说贾和尚，嗯？贾和尚，假和尚！”，嗤笑声传了过来。

“怎么一夜时间，这和尚就傻了。我问你的法号呢，哪有出了家还继续用俗家名字的和尚？还是庙里连一个法号也舍不得给你？要真是这样，那也太抠门了，哈哈！”

文士打断了发问，“贾无痕是吧，我叫石镜”，和尚与文士平静地对视，不发一言。

莫名笑了笑，文士转身走向来时的路，“我们回去”。

“把总，这假和尚，我们…”

“回去！”

“是！”

一队人朝着来时的路行进。来时，文士身后并列高矮两人，仅有一步之距；回去时，文士的身后只剩下高大的汉子一人。来时有几人，回时依旧，不增不减，只多了几个包裹。高大汉子见和尚在后面跟着他们，也不多言，走到和尚右侧同行，“我叫沐风”。

“贾无痕”

“我知道”

走了一会儿，沐风突然开口，“你知道深入骨髓的孤独是什么滋味儿吗？”。闻言，和尚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心想满手血腥的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地看着他，入目的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就好像，那句话从未出现过。就在贾无痕深思的时候，沐风又快速地走回到文士身后。

待到一群人到达目的地之后，贾无痕所见的是略显杂乱的营寨。说是营寨，却是十分简陋，只在地上挖出许多坑洞，立上树干，起到区分内外的效果罢了；人数也有限的紧，约莫百来号人。操练、运货、造火，各色人等均有职责。一群人很快融入到营寨里，贾无痕不知做什么，只好跟着文士。

文士招来沐风，又拍了拍贾无痕的肩膀，说，“现今，你就跟着沐风，熟悉营寨里各项事务，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然后就施施然走进中帐里。

沐风带着贾无痕只休息了一会儿就一起来到军粮处，贾无痕看到有两人在不断地往车上搬填，其中有少量的五谷，更多的是野禽野兽，还有些不知名的肉块。然后，这些辎重再由专人运送出去。

沐风解释到，“我们这些人在外主要负责打粮，供应大部人马所需，而向我们这样的流动营寨有上百个之多，现在开始，你就切割腌制那些东西吧”，一边说着，沐风把手指向五谷、兽禽之外的肉块。

贾无痕继而被领到一处血可漂橹的所在，只见在一段段肉块从一个个完整的尸体上剁下来，一双双耳朵从一个个脑袋上割下来，又经温水数次排血、清洗，再由盐巴均匀揉抹，置于日下晒干；这套流程下来，竟然有条不紊。至于那些内脏肠肚等事物却是就地堆放在不远处的大坑里，准备掩埋了事；大坑边上围了一群乌鸦，它们的脚在不断地跳动，它们的尖喙在不停地啄食。

本是炼狱之地，干活的数人却面目平静，甚至还偶有谈笑声传来，仿佛经手折腾的只是家中年前的腌货。许是之前在树林里已经把肠胃吐出来了，虽感不适，贾无痕竟也没有太大的反应，除了眼神有些散乱。

此处旁边还有些男人女人手脚被绑缚起来，歪倒在地；看衣着，应是附近村落的百姓，还有几个稍有姿色的女人衣不蔽体，伤痕遍身，目光呆滞。他们有些人已经晕厥过去，还有些人颤栗抖动，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些人在做那切割腌制的活计，裆下一片湿溺。

贾无痕接过不知是谁递过来的一把利斧，怔怔站在那，动也不动，似傻如呆，阳光在他的光头上闪动居然有些刺眼。沐风也不去催促，只在一边静静地等着。这都是沐风经历过的，他知道一个人要下怎样的决心，经受怎样的煎熬绞痛，才能把斧子挥砍下去，何况，拿斧子的人在前两天还是个笃守戒律的和尚，而一个和尚原不该做这些事的。

沐风已经等了盏茶功夫，他也做好了继续等待的准备。可是，和尚突然向前迈上一步，对着地上的尸体就是一阵砍剁，如疯如魔，以至于本该取下的肉段已变成一滩肉泥；四溅的血浆给这片土地又抹上一层红色。

现在的贾无痕哪里还有一点和尚的样子，身浴鲜血，丑陋的面孔更添恐怖，随着挥斧劈砍散发出的狠劲儿让人不敢靠近。地上被绑缚的一人看着贾无痕，嘴里呐呐的说着，“来了一个没头发的魔鬼…来了一个没头发的魔鬼…呵呵，没头发的魔鬼”。

边上有人看着斧头下的肉泥血水，舔了舔嘴唇，连连“可惜、可惜”不已。

沐风待到贾无痕耗尽了力气，才上前夺过斧子，对着低头呼呼喘气的贾无痕说，“你比当初的我好太多了”。

“是吗？”，贾无痕抬起头，他的眼睛已充满嗜血的红色。说完，贾无痕就晕倒在地。

一阵嘈杂争吵声传过来，贾无痕悠悠转醒。他望着天边的夕阳，感受着残留的温度。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又一次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可谓颠覆了过往，或者，这就是世间本来的样子么。

贾无痕向着争吵声的方向挪过去，正是军粮处。只听见之前做切割的两人争辩不休，面红耳赤，想是吵了好大功夫了；而争吵的源头却是自己，这另贾无痕感到颇为讶异。

“你看假和尚下手那股狠劲儿，啧啧，肉沫横飞，这必然是没做几天和尚的人，但凡做了半年的和尚，也知道众生平等，心怀慈悲，哪有这般狠辣？蚂蚁也不能踩死呢！”

“我看未必，那贾和尚被把总看中带至本营，难道你怀疑把总的眼光吗，哼哼！更何况，必然是他深明那劳什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诸相非相’的道理，才能勘破红尘。你道那是狠辣，岂不知道，狠辣也是慈悲。我看呐，他至少做了五年的和尚！”

“这两人在争猜自己出家几年了么，未免也……”，贾无痕心中颇有些莫名的意味，“是啊，我原本是个和尚，可现在……”。

“李老大，你说的头头是道，你也没当过和尚，你整日里用斧头砍得是什么？用盐巴腌制的又是什么？”，那人突然明悟了一般，“这正说明没当过几天和尚的人才能像我们这样做事呢”，说完还有些沾沾自喜。

仿佛被戳到了痛处，被叫做李老大的人有些跳脚急眼，“李老二，我是我，贾和尚是贾和尚，这不能混为一谈。你也没做过和尚，你怎地知道我说的不对了？”

“我就是知道，我他妈就是知道！”，那人伸长了脖子嘶喊着。

“老二，你不知道！”，说着，李老大作势要掐住对方的脖子，捂住对方的嘴。怎奈，李老大争吵中忽略了手中的利斧，二人距离如此之近，李老二又全无防备之心，李老大的斧子居然突兀地割破了李老二的脖子。

李老大尤未发觉，只捂住对方的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及到血液喷洒出来，李老二已全无声息了。“咚”，斧子掉落在地，李老大怔怔地站在原地，左手还是伸出去捂住对方口鼻的姿势。

没一会儿，李老大便捡起斧子，做起了熟悉的勾当，先把四肢、耳朵卸下，再分作诸多肉段，拖走残体掩埋。掩埋完毕的李老大慢慢走了回来，身子似乎略显佝偻，残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细、很长。

贾无痕惊呆了，一言不合，生死相见！四周已经慢慢聚集起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称奇嬉笑不已，就像看热闹的大戏。

沐风走到贾无痕身边，“他们二人都姓李，他们是兄弟，亲兄弟！”，一道晴天霹雳在贾无痕脑里炸开。“现在，李家老二死了，老大还活着”。贾无痕顺着声音转过头，沐风已踱步离去，只有细语传来，“这世间，从来不是很美好的。”

中年文士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即便他的营寨里死了人。最后一丝阳光也融进夜里，一支支火把立了起来。

这一夜，既快似一瞬，又慢如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