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继续向前》：Chapter.1
Chapter.1
“你在做梦。”灰色眼瞳的少年冷笑，漆面的钢笔一下一顿地戳着桌面。“不存在这种实验室。克莱林德这几年一直在几个大国之间周旋，两三天一次小规模冲突，研究经费咬得很紧，军方一直咄咄逼人，研究所内耗争经费已经精疲力竭，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根本没空兴风作浪。”
自称维西的青年看着他：“我背上有一道疤。”
“那是你睡觉翻身摔下床划的。”少年修长手指夹着钢笔，手腕一抖笔帽撞上白瓷杯子发出一声脆响，“喝点咖啡清醒清醒，别再摔着了。”
晦暗潮湿的房间甚至没有最基本的修饰，少年翘着腿倒在白色折叠椅里，一侧是个倒扣的纸箱。两杯速溶咖啡在纸箱上面摇摇欲坠，杯子把手沾着陈年的渍。
维西沉默片刻，伸手取走一杯。浑浊的劣质咖啡溅出一些，顺着青年苍白的皮肤滚下，落到深色的地面上。
一时间只剩下吞咽的咕噜声。
少年歪着头，眼眸微弯，不见笑意。维西隐约觉得不对，抬头对上少年的眼神。
那双灰色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干净、冰冷、麻木、毫不犹豫，傲慢而悲悯。
他意识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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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位个体·回归·中心系统。”
“请·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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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
中年军官瞥见灰瞳的少年从远处走来，神色略微放松，礼节性颔首。魏抿唇并未做声，低头绕过他。
魏肩上一沉，被他拉住。
“你什么时候这点规矩都没有？”中年军官有些不满，压抑着咆哮，“见到长官行礼，你不知道吗？”
“长官，您什么时候连这点规矩都没有，”魏眉尾一挑，抬眼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强制回归下位个体违背人伦。您不知道吗？”
“战争时期，”对方回道，“特殊处理。你质疑我的决定？”
冷白的光打在他凌厉的面部轮廓上，眼下灰青，面容憔悴，像从三途川杀出来索命的厉鬼。柯雷诺中尉有着一张非常古典的脸，写满不可违抗和不近人情，而且魏很快将知道，随时间推移，这张脸只会显得更加刻薄冷血。
魏沉默片刻，道：“柯雷诺中尉，我并不是您的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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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雷诺中尉的手被轻轻推开，少年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看向地面，缓慢转身，拖着步子走开。中尉平静目送他没入拐角的阴影，打开个人终端。
“我稍后就到。”
尾音回响，无人的走廊白得歇斯底里。柯雷诺按既定行程穿过尽头的金属门，换上防护服。金属门在他身后下降，发出几不可闻的零件摩擦声。
外界光线被彻底隔绝，封闭空间内浮起半透明的光点，避开柯雷诺中尉，撞进墙上错综复杂的凹纹。
这里是【系统核心】。克莱林德国研无自主人工智能系统“六翼天神”的系统核心，被誉为所向披靡的战神。军部腐朽无人独当一面，只剩下这套系统还苟延残喘，勉强在多国之间周旋。
柯雷诺站在繁星一般的系统核心处理室，迟缓地在防护服中开启增幅装置。几乎在一瞬间，光点蜂拥而至，涌向中年人周身。精神链接迅速建立，电位传输信息，开始漫长的加载。
冷汗附在防护服光滑的涂层，一片冰凉。头部涨裂的痛感叫嚣，柯雷诺无法抑制地痉挛。他神经活性勉强在标准水平之上，远不及能自如与这套系统进行精神链接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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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但我知道。而且不止一次地，我看见相同的命运降临在他们身上。他们重蹈覆辙，一次一次，我不作为，袖手旁观，看着他们毁灭又重生，看见他们寄希望于我，又迎来彻头彻尾的失望，试图得到一切，最终一无所有。然后他们面对自己的恶行手足无措，面对自己的欲望无所适从，于是化为黑暗中狡猾又愚蠢的怪物，啃食着同伴的血肉，将血液也变得污浊。
我不作为，我无法作为。
我只能把我所见到的恶行，那些鲜血淋漓的罪状全部摊开，放在他们眼前。
让他们看见，那是多么悲哀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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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军人？”
圆脸的酒保将白色俄罗斯推到黑发客人面前，带着点得意地问道。
“是。”对方眉尾一跳，本盯着桌面的眼睛立刻抬起来。“你见过我？”
“那倒不是。军队的人有限行，我们这种屁民哪能见到。”酒保笑起来，脸颊的肉堆在一起，“我有个儿子去军队待过几年，坐姿就是你这样。背挺得笔直，看得我老是想上去踢一脚。”
“……您的观察很敏锐。”
对方低下头小口抿着酒，摆出拒绝谈话的姿态。酒保看得无趣，换了个话题。
“你多大？”
“十六。”
“十六能参军了？”酒保咋舌，“我记得是十八岁才给参军。”
“文职。”少年嘴角牵起一丝礼貌性的笑容，“具体的不能透露，不好意思了。”
酒保点头表示理解，少年也沉默，仰头一口喝下杯中大半液体，酒吧昏暗的灯光照在杯壁上
“最近军部动荡，可能会波及民众。”玻璃酒杯轻碰光滑的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少年用手边的纸巾擦去唇边白色奶渍，面孔极具迷惑性地令人感到无害，“我劝您尽早离开此处。”
正午的酒吧空空荡荡，驻唱歌手在后台轻轻拨出没有意义的吉他电音，时断时续，不成调子。光透过灰浊的玻璃在窗边的桌上投下一道白，又沿着边缘滑到地上。
酒保停下擦拭高脚杯，抬起头对上少年的视线。少年也平静回望，神色中毫无疑虑。
地下酒吧门外传来高声呼喊的声音，夹杂混乱的脚步和金属摩擦。闷响，充能高频振动，尖叫，骚动，汽笛，号哭，下流的秽语和咒骂，玻璃碎裂。
人群像惊慌逃窜的鼠群，窸窸窣窣没了动静。
少年手指交错撑起下巴，带着点傲慢和颐指气使，清澈的灰蓝双瞳瞥了眼门口的方向。
他笑着道：“我不可能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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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警报，系统错误报告。”卡尔斯宾德曼神色僵硬，死死盯住屏幕跳动的代码，手中不停，“外部无法干涉进程。路易斯，你查到了没有，到底谁在核心？”
“看到了，编号T423079DX监控，”路易斯眯起眼睛，“柯雷诺中尉。他先前和我们说过要去检修——抱歉，‘检修’。”金发的高挑青年别有深意地用怪异语调念出这个词，颇为满足地回味了片刻自己语中的嘲讽意味，随后接着道：“他只有运算单位修改的权限，其余任何的行为都会被视作违规由‘系统’直接击毙。按照中尉有限到可怜的技术常识，光是修改几个数据已经非常费力了，难道他想自杀？”
卡尔斯宾德曼一时语塞：“‘系统’自动启动内置防火墙并断开内网链接，是不是应该找个神经活性高的去看看？这破系统崩溃了全国都得凉。”
“高活性人才轮得到技术部糟蹋？我劝你自己去。”路易斯仰头倒在转椅上，客气地做出请的手势。
卡尔认命地起身，推着青年的转椅到自己的桌前：“给我看着数据。”
路易斯翘着脚一副大爷样子，目光仍盯着监控方向。卡尔走到门口，听到他悠悠道：“卡尔，我现在劝你不要去了。”
卡尔略有些烦躁地回头看他：“又怎么了？”
路易斯指着监控一角的画面，犹豫着组织语言。卡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废物处理站的影像。
巨大倾斜的废物处理通道底部有一道人影缓缓下滑，裹着白色的军服。
“我感觉，”路易斯一字一顿地道，“那玩意是柯雷诺中尉。”
Chapter.2
魏缓缓摇晃玻璃杯，柠檬核顺着水流方向一跳一跳地浮起来。薄荷的味道散进空气里，和酒吧的装饰格格不入。额角仍有一阵阵的抽痛感，扰人心神。
刚才他所见的究竟是什么？
碎片化的信息，从网上新闻到监控影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劈头盖脸冲过来。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直接撞进识海，疼得恰如其分，令人发指。魏把玻璃杯抵在头上，试着整理混乱的思绪。
他看到了三封相似却不尽相同的申请书，分别提出“标记”实验体、在合适时间终止处置实验体、提前建立记忆数据库。末尾的日期都是明天，而申请者是个熟人——他无法想象这个人会提出这样的申请。
与此同时，他也能看见这三封申请发出之后，它企图掩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又是怎样以各种方式被昭告天下。实验体被逼上绝路，于是创造他们的种族，一步步瓦解亘古不变的规则。他看见克莱林德四次毁灭，成为杂志头版轻描淡写的黑体标题，然后被各种波澜壮阔的贪欲吞噬。
这是过去还是未来？魏盯着吧台里面花花绿绿的酒瓶，缓慢地问自己。
——这是过去，也是未来。
他所知道的，就是那个被称为六翼天神的国研系统，与他强制建立了神经链接，并警告他——魏并不确定这个词是否恰当——克莱林德的那个实验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人类已经灭绝了四次，而每一次灭绝之后，又奇迹般地回到开始，再次重蹈覆辙。魏不知道这样的轮回究竟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系统究竟是怎么把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数据发回这个世界，他更不知道这样的回溯可以进行几次。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清楚，虽然对于这样的局势毫无帮助，但提前被告知命运至少令他感到安心。
即是，人类还会迎接第五次盛大的灭亡。
无论如何，选择他都是个错误。他没有身份，无亲无故，更遑论权势。他和许多来历不明的无身份人员一样，仅仅是克莱林德这个陈旧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不可告人，但可有可无。机器千疮百孔，他们也劣迹斑斑，谁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三封不同的申请书，意味着也许在那个时候有人同他一样得到了这个信息。但纵使如此，世界还是毁灭了。
魏平静地分析着，等着面前的圆脸酒保把冒着冷气的白色俄罗斯推到自己面前，若无其事地下了决定。
与其拼死挣扎把自己也赔进去，不如权当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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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雷诺中尉死了。
“死在地下十三层，禁区那边。”因斯陷在沙发里，啪啪啪翻着报告。“那里面到底是做什么的？”
路易斯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支着下巴：“来技术部就告诉你。”
“——我什么都没问。”因斯飞快地瞥一眼金发青年，“说起来，你之前说看到有人从处理站掉出去了？”
“我以为那是柯雷诺中尉，”路易斯眯起眼睛，“他在禁区里面滞留太久，我以为他出事了。”
因斯闭眼揉揉眉心：“那是几点？”
“十点四十五。”
“那时候柯雷诺中尉应该已经死了。”因斯敲敲手上的报告，“按照肝温怎么算都在这之前。所以……”
“——有人趁乱从这里面溜出去了。”
“是的。”因斯点头，“柯雷诺中尉手下的‘执行人’和‘实验体’名单被他藏起来了，我们正在查。技术部门如果有人手也来一趟，他个人终端里很可能有电子版。”
路易斯低头沉默片刻。
“怎么了？”因斯问。
他抬起头来：“你们找出那个人之后怎么打算？”
“三部曲，”红发女人天真地笑起来，“搜查、锁定、就地处决。自监部都是这个程序。”
“要多久才能查出来是谁？”
“少说也要两三天。”因斯语气不无烦躁，“还是在全员配合的情况下。那样大动干戈不知道上面批不批准，查到了人指不定早就出国藏起来，到时候又怪到我们头上——都是一群效率低下的血吸虫，。……咦？”
说着，她别在腰上的终端震了一震。因斯尴尬地拉开光屏：“——我收回前言。他们还真批准了。我带人去封锁莱葛，回头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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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监部这么快就追过来，魏自己也始料未及。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彻查柯雷诺中尉的申请一般需要两三小时才能得到批准，而搜查过程也需要不短的时间。在不明确逃逸人员身份的情况下，自监部一般不会贸然采取行动，所以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混上开往雅邦的动车。
魏完全没有想过自监部会为了一个‘执行者’封锁整个莱葛城。
莱葛在克莱林德不是最繁华的城市，但人口最多、占地面积最广。由于开发较早，整体设施落后，而同时也是不可忽视的交通枢纽。一个执行者和封锁这个城市的损失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问题在于执行者往往参与‘实验’。
这就比较麻烦了。
少年仿佛看见自己灰暗的前程，额角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痛。酒吧门外已经听不到慌乱的声音，人群大概已经离开，他还穿着‘执行者’制式的衣服，贸然出去无论怎样都太显眼。
如果能换一套就好了——
魏正这么想着，听到门那边吱地一声。军靴踩在木质地板上，哒、哒、哒。
“老板，有伏特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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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长官，去趟洗手间。”
褐色卷发的年轻士兵神色恳切，因斯转过头去，看清那人的脸，面色一黑。
“安德森，我希望你是真的去洗手间。”红发女军官挥挥手表示同意，口吻不善，
安德森是个雅邦裔，二代移民，自小在莱葛长大，连费与这个名词都是从初中课本上认识的，而且时至如今都没法准确地发出那个非常雅邦的喉音。
如果说他唯一一个雅邦式的特点，大概是嗜酒如命。
褐发青年熟稔地推开一扇不显眼的门，脚步轻快走下玄关。这里是一家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酒吧，临街，市口好，闲杂人等不多，可惜一般在莱葛的士兵没什么机会来喝。
“老板，有伏特加吗？”
大概因为是正午，酒吧里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吧台上只有小半杯没喝完的棕色饮料，安德森没得到回应，又向里走了几步：“有人吗？……操！”
酒吧里的确是有人的——吧台里面倒着个身材微胖的酒保，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
安德森感到一丝不妙，随后感到颈后一阵微风。他下意识转过身去，后退一步，抬起头来。
他面前的，是一个黑发的“执行者”。
那个执行者对他说：“抱歉，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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