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王记》——小彼得二世
第一章 胎动
长安,敕造锦衣侯府。
明亮的卧室里,盖着锦被的妇人靠着垒得高高的软枕,透着半落的帷帐,脸畔闪烁着欣喜的光彩,那映衬着母性的光辉。
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趴在床头,黑得发亮的眼睛盯着那锦被隆起的小山丘,两只手局促不安的扭动着,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
妇人看了,笑着把女儿的手捉住,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小姑娘的手忽然跳了一下,像是发现了新世界般,喜悦道:“娘,弟弟动了。”
妇人摸摸女儿的小脑袋,“青青想要弟弟吗?”
“嗯。”霍青青点点头,“爹说了,要弟弟,有了弟弟,我将来才有靠山。”
妇人噗嗤一下,把女儿搂紧怀里,思绪却是飘到了帝都东陵。
是啊,自己不就是庶女吗?
将门世家出身的桂玉真如是想道。
必须,必须要诞下麒麟儿,长安霍家需要继承人。
这时,屋外站着一道身影,侧着身子轻声道:“夫人,何夫人来诊请安脉了,沙管家问,是否请人等一等。”
“不用了,躺了一会儿,我的头晕好些了,请何夫人进来吧。”
稍候,门推开,一个麻衣妇人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踱步来到床榻,给眼前这位长安城里,传闻锦衣侯府当家人的贵人诊脉。
思虑片刻,何莲藕说道:“夫人早上头晕,应是一晚上没有进食,气血有亏,吃些滋补养神的药膳便好。”
桂玉真忙问道:“对我肚子里的孩儿有什么影响吗?”
何莲藕说道:“母亲气血亏损,说明胎儿汲取的养分多,长得更壮实。”
桂玉真闻言欣喜。
这时,桂玉真见何莲藕面有难色,转喜为忧道:“何夫人有什么话,请不必讳言。”
“是这样的,夫人想必也听说过我家丈夫的名声,来府上时,外子叮嘱我最好劝夫人去活人谷生产,一来避开城里煞人的地气,二来是活人谷种植的草药香对刚出生的孩子最好。”
“这样么……”
“夫人放心,活人谷赠医施药,府上年年都有银钱相赠,外子特地为夫人备下了一处风水最佳的养宅,不敢比肩锦衣侯府,但一定尽力照顾周到。”
活人谷的何事闲与何莲藕夫妇的妙手之名,确实是闻名西北,桂玉真对两人也格外信任,心中不免所动,然而……
倒不是她嫌弃活人谷住着没有侯府里舒适,毕竟她不是没有吃过苦头,只是出府生产,似乎不太合乎规矩。
这时,霍青青从娘亲怀里钻出,“听好多人说活人谷里出生的孩子都很聪明,还有比我年纪小的但已经会背书的神童呢!”
桂玉真自打怀孕后,便不再劳神府里的事,一门心思养胎,因此不曾听闻女儿的说辞,诧异片刻,扳过女儿的肩膀问道:“你听谁说的?”
霍青青歪着脑袋说道:“府里好多人都这么说。”
桂玉真不再犹豫,坚定道:“好,我去活人谷,吩咐下去,让沙管家准备起来,再派人去衙门里把老爷请回来。”
何莲藕不禁暗暗咋舌,如此关系霍家后代的大事,桂玉真便凌厉风行的决断了,难怪名声在外,长安城里传言霍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不是霍百炼,而是霍夫人。
上面人一句话,下面人跑断腿。
沙管家忙前忙后,足足备下了七八辆大车,仆妇上百人之多,由此也可看出霍家之盛。但霍家明面上的老爷霍百炼却没回来,只让来人带了一句话,“一切听夫人处置。”
霍家一行车前马后赶到城外活人谷,何莲藕一路陪着扈夫人,在一处笼罩着薄雾与草药香的养宅,安顿了下来。
直到桂玉真睡下,何莲藕方才告辞离开,绕过一莆莆草药田,踏着谷外难得一见的茵茵青草,来到一处相对而言简陋得多的屋舍。
屋里油灯下坐着一个衰老得厉害的人,不是旁人,是她丈夫何事闲。
何莲藕面对着何事闲坐下,两人相对良久。
“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是陛下唯一的血脉。”
“可是……”
“不必多言,我们必须让那孩子远离纷争,养在霍家这样的人家,得享一世安乐,也好过将来死在斩妖台上。”
何莲藕劝不了丈夫,只能怀着愧疚之心,施施然起身,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偏僻的养宅外,未及开门,从树上落下一道人影。
披散着头发,惨白的脸,一身黑色的甲,两只脚上穿着毛茸茸的熊皮靴子,腰间挂着一把漆黑的刀,是个冷得彻骨的少年。
“外面来的什么人?”
“长安的大户人家,特地来求医问药的。”
何莲藕在那少年没有温度的眼神注视下走进屋里,那里躺着一个漂亮到极致的女人,被子的肚腹处隆起,与桂玉真一样,生产已是这一两月左右的事了。
活人谷很大,不仅种植着大量的药材,也居住着种药为生的药农和许多在此养病治病的人,两个孕妇彼此住在谷的两端,并不知她们心爱的孩儿已被有心人算计了。
把好脉,何莲藕把女人的手塞进被子里,却是不知那女人何时醒了,眼睛透着比男子还要凌厉凶辣的眼神。
只看一眼,何莲藕便心悸地低下了头,此时她有些明白了丈夫如此所为的目的。
这个孩子,绝不能留在这个女人身边。
女人开口了,“我的孩子活得下来吗?”
“当……当然了。”
女人忽然探出手,那温软如玉的柔荑像把铁钳牢牢禁锢何莲藕的手,捏得生疼。
“你不用骗我,我练功伤了身子,这孩子未必活得大。”
何莲藕摇头道:“不会的,我们日日给你用最好的药材温养胎儿,出生后一定是健壮结实的孩子,不然,你自己给自己把脉,脉象沉稳有力。”
女人摇头道:“那是我的脉象,不是孩子的。”
“母亲这般,孩子亦然。”
女人闭上眼睛,“你走吧,回去告诉何事闲,如果这孩子长不大,白莲之怒的后果他是知道的。”
……
时光匆匆,这一日,两位孕妇服下安神汤,等到后半夜,不约而同地哀嚎惨叫起来。
早就安排好的接生婆立刻准备起来,何事闲与何莲藕夫妇两人各自在一处产房外等候。
忽然,谷外火起,隆隆的鸟铳声大作,像是惊雷翻涌,喊杀声响成了一片。
何事闲忙组织霍府的家丁护卫御敌,随后匆匆来到产房外,对着树上高喊道:“有贼打进来了,你快去阻挡!”
那冷冷的少年一身黑甲隐藏在夜色里,“我只听主人的吩咐。”
喊杀声更近了。
何事闲说道:“如果你不去阻挡贼人,那只能我这个大夫去了。”
产房里的哀嚎声更烈了,饶是女人自诩武功天下独尊,但对于女人而言,分娩之痛却是一视同仁的。
“不,你留下,我去。”
夜叉只身离去。
何事闲嘴角勾勒一抹笑意。
晚风袭来,夜凉如水。
第二章 新生
这是哪里?
我在肚子里!
他从混沌中渐渐长成人形,有了人的意识,瘦小的身体在羊水里起起伏伏,无尽的黑暗里却洋溢着无所不在的温暖。
两只眼球镀上了一层膜,看不见半点事物,没有光,没有空气,双足没有踏地的实感。
褪去初始的惶恐,他渐渐明白了,他在母亲的肚子里。
时常困倦无边,酣睡常伴吾身,但在那有限的清醒时间里,他听到了母亲的说话声。
或许谁也不会想到肚子里的胎儿能够理解人言,所以秘密往往就这样被他听了个全。
从母亲的自言自语中,他知道了自己那个倒霉透顶的祖父,一个拥有天下却被兵不满万的叔叔推翻了的皇帝,自焚死在皇宫里的皇帝。
祖父一夕欢愉,卑微的宫女生下的孩子,成了遗腹子。
遗腹子是父亲,自认为皇室嫡脉唯一的存活者,开始了他的复兴大业。
母亲是他的帮手,从前朝的前朝的前朝就立下道统的白莲教,朝廷眼中天下最大的魔教,据说本朝建立的过程中,白莲教起了不小的作用,只是太祖皇帝后来卸磨杀驴,白莲教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在阳光下呼吸的机会。
想来也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这样势大的教派存在,他暗暗想道,即便不曾读史,只需看过黄飞鸿的电影,也该知道红花绿叶白莲藕的威名。
红花与绿叶不足挂齿,还是没影子的事,但白莲藕的战斗力确实太过恐怖,饶是住在母亲肚子里的他,听到那一个个伏笔埋下,也不禁心惊胆战。
白莲教已经被官府禁了,但这是常有的事,一个不带半点倾向的江湖门派黑龙教建立了起来,大部分的地下活动都托庇与黑龙教旗下,白莲教很多教徒隐身于此。
他的母亲就是白莲教这一代的圣女,圣母,圣姑,三圣合一,妖头,魔头,贼头,三头一体,天字第一号头牌反贼、妖孽、祸胎,帝都斩妖台应是最好的归宿。
然而,这是他的母亲。
他时常苦恼,出生后如何面对。
上一世总是幻想有母亲的生活是该多么幸福美好,然而当这一世,老天真的赐了一个母亲给他,却又叫人左右为难。
如果是个坏妈妈,倒还好说,即便将来如何诀别,愧疚之心稍减,但他偏偏总能感受到那种母亲对孩子的浓浓的爱意。
天大地大,大不过生养之恩,这已经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切身体验。
虽然在母亲肚子里听闻,那位叔叔推翻了侄子的皇帝手段确实有些令人不齿,但这却是一个盛世,一个坐稳了奴隶的时代。
在这样的时代里,即便他血统再如何纯正,合法性再如何无可争议,想要坐到那张龙椅上,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然而,他的母亲却是乐此不疲,即便身怀六甲,但也会苦心孤诣策划一个个阴谋,埋下一个个伏笔,她武功很高,但从不轻易动手,吩咐一个叫夜叉的人处置叛徒。
他直到如今仍然奇怪,那不曾出现的父亲是如何与母亲扯上关系的,须知道,太祖皇帝亲自下旨禁了白莲,斩妖台不知渴饮了多少教徒的血,按理说两人应是仇敌。
或许是抱着互相利用的想法吧,一个有着正统性,一个有着偌大的势力,一个想登上帝位,一个想颠覆朝廷。
难不成,真是因为爱?
呵呵。
看!皇室嫡流与白莲妖孽的结合,他的存在真是天下最矛盾最荒谬的了。
……
羊水渐渐少了,一股巨大的排斥力推着他往外,他的力量是弱小的,无法给予遭受痛苦的母亲太多帮助,只能尽可能并拢双手双腿,顺应这股推力前行。
他出来了,光很微弱,被包裹在襁褓里,眼睛的视线被盖住。
“怎么不哭?”
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屁股一痛,被掐了。
“怎么回事,快把孩子抱给我。”
虚弱的声音泛起,透着一股又希望又绝望的坚持。
“我来看看。”
有人从屋外闯了进来,抱起了他,掀开盖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衰老的脸。
他被抱着,转过身,那人在他鼻翼一抹,臭气袭人,随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把药草,放在油灯上炙烤出白烟,烟很香。
他被抱着走出屋外,路过那个双手犹带血迹的接生婆时,他发现对方双眼涣散,身形呆滞,脸上变幻出各种表情,像是身处于一个别样的景象。
“海市蜃楼。”
那人嘴里吐出四个字,便抱着他离开。
他有些明白这个闯进来的男人在做什么了——要把他从母亲身边夺走。
他不愿人生的第一天便要悲欢离合,奋起大哭,使劲全身力气挥舞胳膊与短腿,扭动比例极不相称的脑袋望向床榻方向,然而视线终于被黑暗剪断。
那女人武功是高,但生产后无比虚弱的她,也实在难以抵御这诡异的香,陷入了某种沉迷的境地,不知时间流逝,不闻响彻屋内外的婴儿啼哭。
衰老男人明显也是身怀武功的一类人,步伐轻快得远胜壮年奔跑,他这时已经很累了,上下眼皮沉重地打架。
他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床上,旁边传来另一个婴儿有力的哭喊,门关上了,那婴儿的哭喊渐渐远去。
他很快有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字与身份。
霍摇山,长安锦衣侯府长房长孙。
……
“呀,少爷又流鼻血了!”
“快来人,去请何夫人!”
“药呢?快把药端来!”
“毛巾,热水,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锦衣侯府里,又是皮里哐当闹将一片,好不热闹。
于外人看来,自打这位长安镇参将霍百炼与辽东将门之女桂玉真的幼子呱呱落地,锦衣侯府便再也没有消停过。
按理说霍家与桂家都是响当当的勋贵将门,霍百炼与桂玉真也是身子健壮,饮食用度不比寻常人家,可这位小公子却偏生投错了胎似的,打从生下来便活脱脱是个药罐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像是流鼻血这样的日常,已经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为了照料这位小公子,活人谷的何莲藕已经在府里住下,滋养汤药那更是万万不敢断的,火炉上煨着的药罐子随叫随到。
这位受尽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的汤药,自然样样是拣最名贵的药材,为了供应一人所需,整个长安城里药铺生意都好上一大截。
现如今,长安家家药铺都供着这位爷的长生牌位,只求小公子安生长大,不要中途夭折了,单他一人,少说也养活了十家药铺。至于寺庙道馆,那更是长明灯一盏添过一盏,祈福法事一场接过一场,香油供奉暴涨。
霍摇山躺床榻上,头枕着妇人柔软的腿上,整个脑袋晕乎乎的难受。
丫鬟绕着床榻排了两圈有余,一个身形娇小的小姑娘站在床前,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尚且挂着晶莹的珠泪。
桂玉真双手捧着幼子的脸颊,心疼的不得了,也顾不得女儿的可怜相,沉声骂道:“青青,不是屡次三番跟你讲了麽,摇山从小体弱,不要折腾来折腾去,安安静静地下棋就好,你怎么就不听呢?”
霍青青无言以对。
霍摇山忙抓着桂玉真的手,哀告道:“娘,是我自己不听话,姐姐拦不住我。”
这时,排成队的丫鬟分开两侧,何莲藕步入其中,仔细把脉,还是一样的说辞,没什么大碍,就是体虚,滋养汤药需要减一减分量,怕他滋不受补。
入夜,桂玉真哄得女儿回房,又亲眼喂了霍摇山喝完人参燕窝粥,这才回房间就寝。
为了照顾霍摇山,桂玉真夫妻俩的卧房就在霍摇山房间的旁边,回房后,眼见霍百炼正在把玩一枚印鉴,桂玉真心中一气,把那印鉴夺去,狠狠掷于地。
“摇山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弄这些死物!”
若是一般的夫妇,妻子如此对待丈夫,丈夫早就暴怒了,然而霍府长房一脉素来忠厚老实,霍百炼幼年在帝都时,更被同年勋贵私下里骂作窝囊废,自然老老实实把印鉴捡了回来。
“我有什么办法,大夫请了,药也吃了,总不见好。”
霍百炼一想起霍摇山这块心头肉,也不免有些难过,摇山到底是他的小儿子,再者他年纪已经大了,渐渐力不从心,身边又只有桂玉真一个妻子,恐怕摇山是他唯一的一个子嗣了。
忽然,他眼前一亮,“摇山一直待在府里,年纪太小,也就认几个字儿,读不了什么书,整日里无所事事,男孩子嘛,总是闲不住的,你看今天不就闯出祸事了嘛。”
桂玉真眉头一挑,“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摇山不能离了我这当娘的身边。”
霍百炼憨憨一笑,“我是说,不如给摇山请个武术教习,至少也能把身子骨打熬得壮实点,好歹咱们两家都是将门出身。”
“不行,”桂玉真坚辞,“我今天才告诫摇山安安静静下棋,不要折腾身子,你还想让他习武,不行,不行,我决计不肯。”
霍百炼忙补救道:“你想岔了,练功有内外之心,外功伤身,内功养身,只让摇山练练内功就是了,不求练出什么名堂,只是找些事情给他做,免得隔三差五闯祸。”
“真的?”桂玉真将信将疑。
“你放心,若是让摇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练功,别说是你,我也不舍得,内功就没什么事了,便是练不好,肯定也练不坏。”
桂玉真又问:“那武术教习请谁,别是军营里那些人吧?”
“怎么可能,你忘了我家祖上做什么的吗?天下第一的镖局可是咱家的产业,他们与江湖上有些瓜葛,肯定能替咱们找一个好师傅的。”
桂玉真这才想起,长安霍家众多家产里,确实是有一份鼎鼎有名的镖局生意,第一代锦衣侯尚且还是镖师出身。
末了,桂玉真仍不忘叮嘱道,“记得要好好查查人家的底细,没本事不要紧,就怕招了歹人。”
“放心,我肯定亲自关照着。”霍百炼宽慰道,“我吹灯了?”
桂玉真起身道:“等等,我去摇山屋里看看,这孩子晚上睡觉不老实。”
“唉,不是有奶妈丫鬟照看麽,别闲操心了。”
桂玉真沉吟片刻,说道:“还是去看看吧,不然我睡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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