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刑》：·沼泽别墅（上）

第一章·沼泽别墅（上）

雨刑第零卷·山河破碎之前

第一章·沼泽别墅

（一）

就像很多其它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一样，李小跳没有信仰。他的每一天都能被两个词语概括：“苟活”和“沉眠”，在他从娘胎出来后的第四千一百一十个清晨，这个忧郁的男孩望着天，天空单纯得好像他爹身上的裹尸布。

在这个小山坡可以把村落看个精光，贫瘠的土地一眼就能望到边。现在太早了，马家田最勤快的女人也还没生起灶子，在村落的远处，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围墙，把李小跳生活的世界，和那墙里的世界隔绝开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端详世界，若是平时，李小跳可以睡到十二点——村里的大人们也是一样的，毕竟村子被酸雨支配了十几年，地里已经很难长出东西了，所有人都在等死。

正思考着，李小跳背后的门打开了，四五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孩把他拉进屋子，放哨时间就这么结束了。

男孩子们围着一张桌子坐定，桌子正中放着一大块粉红色的肉，那是李小跳以外的几个孩子的成果。见这回主人公没有说话，几个男孩不约而同地把这罕见的东西介绍给他看：“嘿，你看这是什么？”

“是……肉。”李小跳咽了口唾沫，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块的肉。

坐在最关键位置的白胖男孩道：“别愣着，待会儿要去的地方可不一般，都吃饱了我们好出发。”

“这羊怎么来的，连喂羊的草都没……”

白胖男孩啧了一声：“就你话多，”他用两根手指捻起一小块肉，在他眼前甩了起来：“你看看，这肉能是假的吗？二蛋，你吃。”

叫二蛋的男孩接住了那块肉，犹豫了一秒便吞下了，他向李小跳比了个大拇指。

李小跳见同伴们都这样了，也不好拒绝，况且他已经连续喝了好几天的米汤，能活着都是奇迹。

白胖男孩欣慰地为他献上一只巨大的羊腿。

李小跳不会明白，从他进来后被挤到最靠里的位置开始，这块肉他就无法拒绝。

（二）

男孩们用完早餐，桌上那盘羊肉没怎么动，其他男孩没有动那块肉，而是拿出馒头一类的东西当早餐。李小跳不精明，却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最需要的是能量，支撑他继续活下去，这样一来食物干不干净也没那么重要了。

白胖男孩拿粗壮的手指磕了磕桌子：“大伙们胃口不错，我很满意，那我也少说废话，这回冒险的地方，不寻常。”

白胖男孩说出那几个字时，二蛋第一个冒了头，他结结巴巴地劝道：“老大，这不妥吧，那地方，大人都不敢去。”

又有几个声音说：“去那地方，你爹都罩不了你。”

白胖男孩的爹是这村子管事的，掌了一百来号兵，相当于马家田的地头头。他爹刚罩这村子的时候，跟着村长到那沼泽别墅去过一遭，回来就对当时皮得不行的亲儿子连连劝诫：“我是你爹，所以你去哪我都能罩你，但你这小崽子被我发现有去那破地方的念头，腿都给你打断咯。”

这段逸闻倒不是当上孩子王的白胖男孩自己说出来的，而是那地儿太邪乎，再加上村民们你传我，我传你，孩子团的全体人员倒也都知道了。

被下属们集体抗议，白胖男孩的圆脸都憋红了：“你们懂个球啊！”

他砰砰地拍着桌子：“除了那，咱们还有哪里可去？二蛋，你说说，小跳，你说说看啊？”

这支冒险团队，每一次的探险，不是单纯去寻刺激的——找食物，活着，才是最主要的目的。可是钢铁围墙一天天逼近，而地里又长不出粮食，就像每一个等死的大人一样，这帮年纪尚幼的孩子，也在肉眼可见的危机感中生活。

最会拍马屁的东子道：“我们不是自个儿害怕，是担心你。”

“滚犊子，少操点闲心吧，我老子没道理帮我一直养着你们，再说也没这个能力养。他罩不了我？他罩我没问题，是你们这帮猪让人操心。”白胖男孩道：“团里不收吃闲饭的家伙，要进去的跟着我，不去的咱们从此永别。”见李小跳望过来，白胖男孩又补充了一句：

“姓李的，你必须进，其他人先在外面望风。”

有这句话在，方才还表示担心的男孩们，纷纷对孩子王表达了忠诚，冒险团成立以来最险恶的探险，就这样展开了。

（三）

“早知道穿长衣服来了，怎么赶也赶不完！”一行人还没近到目的地，就快要被路上险恶的环境劝退了——数量不多但体型巨大的飞虫，像敢死队一样往孩子们身上冲，除了小跳和白胖男孩以外，所有人都加入了驱赶这些虫子的队伍，但肉眼所见的远处，那些在阴暗地里生长的树木和灌丛里，还有大虫子成群结队地飞来。

孩子们的破球鞋沾满了泥巴，这里是哪怕日上三竿都弥漫着湿冷空气的地方，脚下的泥土慢慢成了淤泥，每一次将脚抽离地面都要花上很大力气。

“老大，我们休息会儿吧，我快不行了。”二蛋气喘吁吁道，这里很冷，可驱赶虫子已经让他汗流满面。

“再加把劲！都快到地方了，说什么丧气话。”

“是快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李小跳停住了：“不，已经到了。”

二蛋扶着小跳的肩膀靠过来，瞥了一眼下面：“还要下坡？”

孩子们在的位置已经是低地了，而下方那个立在沼泽地边的古旧别墅，还在一个斜坡之下。

“看起来没人人住，”白胖男孩望着黑漆漆一片的窗口，叹了口气：“不过我们也没地方可去了。”

亲王派的一个男孩附和道：“说不定里面有秘密，大人不愿意告诉我们的秘密。”

“要是里面有小鱼干就好了。”一个男孩道。

白胖男孩哈哈大笑：“吃，就知道吃。”

李小跳肚子一阵抽痛，他强忍着，转身向他的伙伴们说道：“要反悔只有趁现在了，从这里下去，上来就很费功夫了。”

“这坡太滑了。”二蛋看了脚下的山坡，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喂！你们几个——”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胖男孩回过身去，一个拿着步枪的男人正在远处呼喊。

“糟了，快！”白胖男孩一把将小跳推下了坡，后面几个男孩跟着这两人也一同下了坡。

（四）

坡下倒是没有树和灌木这些东西，但是直到他们下来后，才发现下面有一层很淡的雾，透过这层雾，站起身的白胖男孩看到坡上那个男人在向下面张望，不过他什么也看不到似的，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老大，这下你真的要被老爹发现了。”一个男孩对着面色铁青的白胖男孩道。

“所以不找点东西回去，肯定没法交差……”白胖男孩一把拎起了摔得七荤八素的小跳：“你快给我起来！”

“老大，这地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二蛋说道。

每个人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刚刚还觉得热呢，但这里冷得像冰窖一样。”二蛋缩紧了身体，但即便这样身子还是在发抖。

“不是气温低……”一个男孩话说了一半就闭嘴了。

“从掉下来以后，连虫子都没有了。”李小跳站直了身子，向坡上望去：“很不吉利。”

孩子们身后三四十米远的地方，那个古旧的别墅张开了它漆黑的七孔，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们发送了邀请：一只乌鸦从漆黑的大门里飞出，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擦过李小跳的脸，高高地向着天空飞去。

扑棱扑楞的声音逐渐小去，白胖男孩红着眼睛把一圈绳索套在了李小跳腰上，一把推在他背后：“快进去！”

若是在平时，探险团只要有什么不和的，大家一起欺负李小跳就完事了。可今天不同，以往很乖的二蛋竟是挪不了半步，他抓着地面叫道：“别去了！我们回去吧！里面有什么好……”

“闭嘴！”白胖男孩暴躁地吼道，他从登山包里抓出一支小手枪，对着二蛋。

拿枪的手法还是很稚嫩，但二蛋看到他充血的眼睛，也蔫了。

一路噤若寒蝉，孩子们还是来到了别墅前，房子是欧式的风格，已经腐烂的木栅栏围墙上挂着一小块漆黑的牌子，破布一般的灰色稠状物挂在牌子上，一左一右两扇窗户和正中间虚掩的大门，远看就够不详了，现在这建筑就在面前，更像一个骷髅头。

“进去后不许把绳子解开，找到好东西了就拉两下绳子，我们就跟进来。有什么情况就在听筒里说，我们在外面等你。”白胖男孩把一个手机样式的东西塞到李小跳手里，紧绷着的五官仿佛在说“我不说第二遍”。

李小跳瞄了一眼白胖男孩手里的枪，被瞪了回去。

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完全在李小跳的预料之内。从他成为孤儿开始，没有一天是幸福的，就连人生第一次吃肉，也让他恶心腹痛，这几年来他只被允许享用“能够生存”分量的食物，做着冒险团的奴隶和工具。

跋山涉水，充当炮灰，只不过这回的风险可能更大而已。

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李小跳拖着疲惫的步子，在“伙伴们”的注视下进了别墅大门。

第一章-沼泽别墅（下）

（一）

快要电量耗尽的头灯照亮了李小跳周围一米左右的空气，这个别墅里完全不透光，从窗户和门缝进来的光亮只活了不到半米的距离，就沦为黑暗。

里面荒凉得很，别说食物了，就连一个完整的花瓶或者碗都没有。满地都是脏兮兮的破衣服和碎瓷片。

李小跳避开那些碎片行走着，他大概是全团唯一一个没有起鸡皮疙瘩的孩子，倒不是因为他感受不到这里阴森的气氛，而是他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哪怕从楼梯口钻出一只丧尸来，他也会不慌不忙地迎上去，说一句“死就死吧”，然后去死。

传呼机里传来了白胖男孩的声音：“找到东西了吗？”

这声音带着断断续续的杂乱电波声，成了寂静别墅里唯一的声响。

“什么也没有。”李小跳淡淡地说。

“要是你敢骗我我就冲进来杀了你。”

李小跳不理会他，经过了一扇挂着苔藓的木门，到了去二楼的木楼梯前，他的余光能看到楼梯下面有一团黑影，但想到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对他有帮助的东西，他便没有接近。

在他踏上木楼梯的第一步，随着“啪”一声，楼梯的底部被踩穿了，腐烂的木头一块压着一块，一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边瓦解。李小跳慌忙向原路返回。他推开了木门，进入了一个用餐室一样的地方，这里照例是荒凉无比，连板凳的腿都不在了，只有一条西式围裙说明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白胖男孩问。

“楼梯坏了，去不了二楼。”李小跳应道。

“你看看有没有地下储藏室，如果有值钱的东西，应……滋滋……滋滋……”白胖男孩的话说到一半，电波声就打断了他的话。

与此同时，头灯也突然熄灭了。

李小跳陷入了一片黑暗，并且孤立无援的境地。

（二）

那就返回吧，他想。

他的手停在门上了。李小跳试着推门，但是它纹丝不动。他强制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趴在门上，然后又试着趴在地上，隐约能听见门外那些男孩们的喊叫声。

“滋滋……滋滋……”传呼机在叫。

但他刚才明明把传呼机关掉了！

“滋滋……滋……咯。”一个毛骨悚然的男人的声音回响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李小跳四下张望，他都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从传呼机里出来的。

一大串狂乱的脚步在门口响起，李小跳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心安：肯定冒险团的人是顺着绳索找来了。

门被重重地拉了一下，接着便是门外白胖男孩的吼声：“李小跳你他妈搞什么鬼！”

另一个男孩的声音附和道：“肯定是里面有宝贝，这家伙不想给我们。”

两声枪响响起，李小跳看见自己这边的门锁被拉了下来，一个胖乎乎的手指从门洞里探进来。

“咯，你在等待救援？”一个粗沉的男声响起，李小跳一惊：“你们等等！有没有听到谁的声音？”

“放你的屁吧，少唬人了！”白胖男孩重重地捶在门板上：“快开门！”

李小跳不是没有努力，他在推，外面的人在拉，可即便他们再怎么努力，这扇门仿佛被栓死了一样，根本不动。

“我在推！”李小跳喊道。

“咯，我们来玩个游戏吧，”那个神秘的声音又响起了，这回，小跳感觉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搭在自己肩膀上，那东西让他浑身哆嗦，不敢回头半步。

“从现在起，你只要呼出一口气，我就杀一个外面的人。”

李小跳打了个寒颤：“不要……”

“很好。”那个邪魅的声音回响在李小跳身后，与此同时外面响起一声惨叫，接着便是男孩们的惊叫声：“有东西！”

黑暗中，白胖男孩似乎开了几枪，但于事无补。

李小跳捂住自己的嘴，因为他每说一个字，甚至呼吸，都会要了外面那些人的命，虽然他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的事，但他坚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帮人的命全都握在自己手上！

在外面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里，李小跳很想问一问这个莫名其妙的声音一些问题，可他知道，自己没法开口，只好以心声的方式——他心里想着自己要说什么话，就拼命想。他有太多想知道的问题了：“能不能打开门？”“你究竟是谁？”“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李小跳！！你这个混账！”白胖男孩怒瞪着眼睛向门孔里望去，但那里面只有一片漆黑。

“第二个。”邪魅的声音响起，门外又一声惨叫，这次死去的依然不是孩子王。

那个冰冷的触感仿佛包住了李小跳的半个身子，不知名之物在男孩的耳畔轻语：“你能憋多久呢。”

李小跳是不可能不呼气的，除非他立马自杀，可他不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后果是什么，他哀求、懊丧，面前的门仍然紧闭，他很想哭，可挤不出一滴泪来。

白胖男孩一直在外面怒吼，他已经回不去那个被他爹罩的地方了，贪婪让他坚信门里的是财宝而不是恶魔，他要用一切可以弥补的去弥补路上的艰辛和死去的伙伴，即便不确定财宝是否真的存在。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白胖男孩吼到力竭，把李小跳祖上十八代骂了一遍，门始终没有开。李小跳将脸憋得通红，也没能等到恶魔的一句“游戏结束”，最后的憋气结束了，随着一阵气球爆裂的声音，外面陷入了一片死寂。

（三）

恶魔用不可名状的手温柔地抱住了李小跳，在他耳畔轻笑：“你感谢我么？”

“滚开。”

“你其实很享受吧，他人命运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

“滚开。”

“让那些憎恨你的人从世上消失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滚开。”

“好吧，你还在不高兴，那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

“……”

“杀人对我们来说就像吃饭，可我和它们不同，只想怀着高尚的目的去杀人，比如从他们手里拯救你这样的小羊羔，你看，我可以瞬间杀死十兆个你这样的小鬼头，可你要怎样做才能对外面那些人复仇呢……”

“……所以，我会帮你呀。”

“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你去死啊！”李小跳嘶吼道，他疯狂地捡起地上的东西摔向身后，可那不可名状的恶魔还是盘伺在他的周围，从未消散。

正在这时，关死的门突然打开了，一股血腥味不可遏制地往里屋扑进来。

那个邪魅的声音渐渐飘远了：

“回去吧，小鬼，”

“把我们要降临于世的消息散播出去。”

“三日后，赐给人类的刑罚将从天而降。”

李小跳一路横冲直撞，在沼泽别墅里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才踉跄地从古旧别墅里逃出来。萦绕在自己肩上的阴冷，直到他冲出了低地才消失。

“哈哈哈，我终于……”

向着鸭蛋黄一般吊在天上的太阳，这个曾以为自己不惧死亡的野孩子，叩了重重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