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纪》： 边城中的小卒

第一章 边城中的小卒

乌云压城，阵阵闷雷声传来，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正的雷声，亦或是那围城已逾数十日之久的战鼓。

边城，一座看起来破败无比的的边境之城，黑泥培成的城墙上，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印记，散发着浓浓的尸臭与血腥味。城墙上东倒西歪的守城将士早已在这围城的数十日内习惯了这些战争味道。

哗啦啦盔甲摩擦声中，封不归走上北城墙，开始了他每天例行巡视。

“将军……”

“封将军……”

“……”

各种各样的问候声响起，封不归微皱着眉头看了看城墙上早已疲惫不堪的守城士兵们，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已经与这些守城将士穿着的破烂盔甲几乎毫无差别的将军铠，点头一一回应将士们的问候。

巡视了一圈，检查了城墙上各个固守的地点后，封不归站在城门楼上，望着远方后军已与天边乌云连成一线分不清彼此的敌军，低声喃喃道：“这至少还有五万人吧？”

“将军，是七万五千多人。”封不归身边一个仍显稚嫩的声音回应道，“陈歂的北梁叛军本来是十万大军，在这数十日的攻防战中，我们消灭了他们两万五千余人……”

封不归抬了抬手，打断年轻声音的继续，微叹一口气道：“可是我等三万守兵将士，如今只余八千。”

说着封不归转头看了看身边年轻的士卒，很眼熟，封不归对这名士卒的印象很深，破破烂烂的盔甲已经残缺无比，上面溅满了敌人那早已经干透了的暗红血液。一双年轻而又生机勃勃夹带着血丝的双眸抬头望着他，眼神中夹杂着历经了战争才有的油滑之色。

封不归笑了笑，问道：“你……是叫周瞳吧？我记得……他们都叫你瞳哥儿？”

周瞳明显被封不归给问得惊讶了起来，摸着自己后脑勺道：“将军您知道小子我？”

“我记得这里每一个活着的、死去的士兵。”封不归眼中闪过一丝哀色，随后又被周瞳孩子气的举动一下子逗乐了起来，哈哈笑问道：“听说你的刀法不错？昨天守城战在城头上还斩了对方一名百夫长？”

周瞳听封不归这么一问，心底豪气顿生，摸了摸挂在腰间早已有些卷刃的长刀，看着远方城下黑压压的敌军军阵，嘿然一笑，道：“今天他们若敢再来，我就再斩他们一名千夫长！”

“男儿当有此豪气！”封不归重重拍了拍周瞳的肩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带着亲卫转身走下城楼。

“瞳哥儿，希望下次巡城还能再见到你……”

微风中，周瞳似是听到了封不归的喃喃细语。

望着消失在城墙下封不归的背影，周瞳一阵出神。忽然一条胳膊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胳膊的主人笑道：“哟，瞳哥儿，受到将军赏识了呀！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啊。”

“能活下来再说吧！”周瞳没好气的撇了一眼身边这位上来搭话的兵卒，正是跟他同一小队张素。此时的张素满脸布满了刚刚结痂的伤疤，他这咧嘴一笑，宛如从地狱中爬回来的厉鬼一般。

“哥几个这是没事了？”周瞳瞥了眼身周随着张素一同围上来的同小队的战友们，问道，“不用站岗了？不怕伍长踹屁股？”

周瞳话音刚落，一阵“啧啧”的咂舌声起。

“我说，瞳哥儿，刚刚将军说什么了？有没有提支援能来不？”这是另外一位凑上来的，破烂盔甲下的身体露出处处都渗着鲜血的绷带。

“支援？”周瞳一愣，没想到会听到战友们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支援会有吗？周瞳自己也不清楚。不过看了看刚刚发声的那名士兵，拍了拍他的肚子，强笑道：“就冲柱子你这满身肥油的身材，冲上去跟一辆攻城车一样，还用得着支援？”

“咱这叫壮实!壮实！不是胖！也没有肥油！”柱子登时就不乐意了，自己强调多少次了，自己就这体格。或许在这清汤寡水的部队里自己这体格有点不一样，可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天生的体格健壮那又能怎么办？

“有肥油用得着你来说？咱早就自己刮着吃了！”柱子咧咧嘴嘟嘟囔囔道。

“伍长来了！”周瞳咂咂嘴，刚要开口接话，围上来的士兵中突然传出警示来。聚在一堆打屁的众人一听，立马做了鸟兽散，各回各的岗位去了。

李旺生身为伍长，刚刚封不归将军停步与周瞳的谈话他早就注意到了，待将军走后，他这才慢慢走了过来。路过刚刚还围在一起唧唧喳喳，此刻却一本正经看守岗位的众士卒，冲着他们狠狠瞪了一眼，这才来到周瞳身边。

“瞳哥儿，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说吗？”李旺生看着自己手下这名自己一直待如亲弟的年轻士卒，开口问道。

“旺生哥，你觉得将军能跟我这么一个小卒子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周瞳苦笑一下，对着李旺生摊手说道。

李旺生听后神色一黯，是啊，毕竟周瞳只是一名普通兵士，自己还是抱了太多的希望。这样炼狱般的战场，本就是一个泯灭了希望，只留有兽性，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地方啊。

李旺生伸手拍了拍周瞳的肩膀，刚要转身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道：“对了瞳哥儿，你那同村的李淳风，听说昨个儿守城负伤了，待会换岗的时候去看看他吧。”

周瞳此时听闻伍长李旺生的话，愣了一下心道，淳风是属于后勤的，只要将军身边那一千人的预备队没上来，后勤也就只管着运送运送粮草箭矢而已，淳风怎么就会受伤呢？难不成预备队已经上来了而自己不知道？接着心底便惊慌着急起来，急道：“旺生哥，我现在对淳风那边放不下心，我先去看看他的情况成吗？”

李旺生也知道周瞳和李淳风的关系，觉得在这残酷的战场上，还能有一个能够寄托自己感情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与自己不同，在这场与北梁叛军的战争中，他的同乡同袍已经无一存活了。

看着眼前个头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周瞳，李旺生微叹一口气，回道：“去吧，这边我暂且帮你看着……”说着正要转身往周瞳驻守的位置走去时，顿了一下脚步，然后突然转身一把搂过周瞳的肩膀，看着眼前这些年一直拿自己当大哥的来看的周瞳，李旺生眼中坚定之色闪过，附耳低声道，“瞳哥儿……去了……去了就别回来了，你知道，我们守不住的，到了后勤那边，那边是城内，没有前方这边如此严密，记住哥哥的话，城破后，想办法逃出去！”

周瞳心底一颤，震惊的抬头望着身边的李旺生，“旺生哥……”刚刚张嘴要说，李旺生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使劲捏了捏他，眼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哀求之色，“哥哥我已经没了家和家人，如今孓然一身；但是瞳哥儿，你不同啊，你还有希望……”

“希望吗……”周瞳的眼眶酸涩起来，通红着眼眶，强忍着不让泪珠流下来。

李旺生咧嘴笑了起来，道：“是啊，希望……对了，你说你那个媳妇儿——就是李淳风的那个妹子，真的很漂亮？”

周瞳脸颊一红，挠头害羞道：“旺生哥，你误会了，那还不算媳妇呢！不过……仙儿确实漂亮……”

李旺生哈哈一笑，声音里透着一股悲凉。低声道：“哥哥是出不去了，待瞳哥儿你出去后，来年带着你这小媳妇儿给哥哥上柱香就好了……”接着拍了拍周瞳的肩膀，“去吧……要活下来！”说着伸手推了周瞳一把，“啧啧，真没想到啊，李淳风那憨小子竟然有一个漂亮妹妹……哈哈哈……”

“旺生哥……”周瞳迈了一步回过头来，神色复杂的看着李旺生。

“滚吧！”李旺生一脚踹了过来，踹在了周瞳的屁股上。“这里本不应该属于你，当年强拉了你的壮丁，如今哥哥该还你了。”

隆隆的战鼓响起，铁血凝成的气势骤然而起，北梁东、西、北三面围城的军阵动了起来，万人的攻城队伍脚踏着大地，一点点向着边城北城墙压来。

典型的围师必阙之计！李旺生站在岗哨上，转头望着周瞳消失的方向，手中的长刀紧了紧。两天前，他们负责督战的长刀队——也是军中一批沙场刀法最为精熟的士兵，终于放下督战之责，作为第一支援的预备队，投入到了守城之战中。

面对着城下裹挟着杀气滚滚而来的北梁军，李旺生看了看身边稀稀落落的战友。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战。

远处传来了百夫长拔刀指令，李旺生收回脑中杂想，伸出右手紧握着被敌人之血浸染成黑褐色的长刀刀柄，拔出长刀！

“督战队！拔刀！！”

乌云压城，笙旗似海，战鼓如雷。

第二章 边城中的刀声

周瞳知道城会破，但却未曾想到破的如此之快，去往伤兵营的路上已经隐隐发现北梁士兵的影子了。北梁士兵的盔甲是黑色的，一眼就能够跟边城中南陈的守军们分别开来，所以一身南陈士兵盔甲的周瞳，理所当然的在发现北梁士兵的时候，自己也被一名北梁士兵堵住了。

在周瞳脚步未能停稳之时，一只长枪从一名赶过来的北梁士兵手中刺出！出枪位置极其刁钻，直接以自下而上挑挂的姿势冲着周瞳胸口刺来！

周瞳从其稳定而迅捷的出枪方式就看得出来，对方是北梁军中的老兵了，知道此时的自己因为赶路而立足未稳，便以刁钻方向出枪，只要引得自己手脚大乱，充满杀机的下一枪定然会趁机取了自己的小命！

周瞳确是心下冷静，依着赶路时前冲的惯性，右脚脚尖在地面上定住，腰部用力一转，右手同时在转身之时迅速抽出腰间长刀，长刀半出鞘在转身的瞬间格挡住对方的长枪，在格挡开对方长枪进攻过来的电光火石之间，周瞳将左手中的刀鞘往身后一甩，格挡着长枪的长刀瞬时全部出鞘！

转身躲避长枪的姿势也同时停下，只见周瞳左脚向前迅速迈出一大步，切入对方长枪半径之内，顿时稳住身形，接着手中长刀顺着格挡住的长枪枪柄直刺而过！

只听得长刀入肉声响起，泛着寒光的长刀直接刺入了北梁士兵的喉咙里，这名北梁士兵登时如泄气一般，直接捂着喉咙瘫倒在地，无意识的抽搐起来，死亡渐渐袭来。

周瞳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气息，甩了甩手中长刀上的鲜血，捡回刚刚甩出去的刀鞘，刀也不回鞘，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已经冲进边城城内的北梁士兵，向着伤兵营赶去。

大概小半时辰，周瞳才跌跌撞撞的来到了早已破败无比的伤兵营外。

路上又遇见了两波北梁军进城的先锋队，周瞳也是经历了一番血战，手中的长刀如今只余两尺多长。大腿被刺中受伤，后背被划开一条自上而下血淋淋深可见骨的伤口。如果不是周瞳自己止血及时，此时他早就已经缺血而亡。虽然此时止住了两处伤口的血流之势，但也因此流血过多，周瞳走路时就感觉自己踩在了棉花堆上一般。

如此跌跌撞撞、手持残刀来到伤兵营外，伤兵营内杂乱破败的景象还是把周瞳吓了一大跳。

兵营内地面上到处都是北梁军和南陈伤兵的尸体，看得出来此处已经遭遇过一队北梁军进攻，如今那队北梁军已经离去，看来又向城内进军了。

周瞳慌慌忙忙跑进伤兵营内，路途中看到一个南陈伤兵的尸体就上前翻开看一下，他心底惴惴不安，就怕在这些南陈伤兵尸体内发现李淳风的影子。

好在老天没有那样的残酷，周瞳在破败的伤兵营内翻找了一番之后，在一个角落里被杂乱石头和尸体掩护的破烂帐篷里，发现了一队十多人的南陈伤兵，在其中周瞳一眼就望见了面相憨厚、身材略显高大的李淳风。

李淳风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原来在前一次守城战中，李淳风负责的是西门守军的后勤供给，在一次运送箭矢回撤的路上，竟然被城外飞来的流矢给射中了小腿，然后磕绊之下被用来投掷城外敌人的石头磕到了脑袋，顿时血流如注晕倒了过去，后来便被送进了伤兵营。

周瞳找到李淳风后，提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别看李淳风生的体形高大，其实还没有周瞳的年岁大。

周瞳与李淳风是在三年前在村外玩耍之时，被南陈强征入伍的，当时周瞳才十三岁，而李淳风则比周瞳小了整一岁，刚刚十二。一路上艰苦都是周瞳一人帮衬着然后两人互相扶持着走了过来，如若不然二人早已化作枯骨。

周瞳寻到李淳风后，一直紧绷着的精神和身体也放松下来，顿时全身如同瘫痪了一般，一下子瘫倒在地。

“瞳哥儿！”李淳风慌忙伸手扶起倒地的周瞳，一抹其后背，鲜血一下子就染红了手心！李淳风被周瞳的伤势给吓着了，带着哭腔问道：“瞳哥儿，瞳哥儿，你哪里疼啊？”

周瞳倚在李淳风怀里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没事淳风，就是后背伤口裂开了……嘶……你这有伤药吧，给我重新包一下就好了。”

李淳风轻轻将周瞳放下，连忙从帐篷另一处翻找出一包伤药来，然后招呼身边忙碌的伤兵同伴，一起帮忙将周瞳后背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

重新包扎后的周瞳，待伤药药效开始起作用时，这才觉得身体慢慢的有点力气，可以慢慢地挣扎坐起来。

“小兄弟，后面有援兵吗？”看到周瞳坐了起来，没有什么大事之后，伤兵中一个年岁较大的老兵吊着胳膊问道。一旁照顾着周瞳的李淳风此时也瞪着眼睛等待着答案。

周瞳看着周围这一圈伤兵，苦笑着微微摇头，道：“城破了，到处都是北梁的叛军，我根本就不知道后面的情况，从城破的速度来看，北梁的叛贼们肯定用了什么手段，我想，我们应该不会有援兵了。”

吊着胳膊的老兵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然后他看了看周瞳手中的断刀，砸了咂嘴，问道：“小兄弟是督战队的？”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督战队了……”周瞳看着手中的断刀，想到了城头上的李旺生和那群督战队的弟兄，道，“我们如今都只是想要活下去的丧家之犬而已。”

周瞳话音落下，周围的伤兵们也沉默了下来。一旁的李淳风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说话的人，此时看到自己发小低落的情绪，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

周瞳看出来身边李淳风的窘迫，冲他微微一笑，道：“淳风，我没事，修养一下，我们还要走出边城呢。”

“瞳哥儿，我们……要出城？”李淳风听到周瞳所说，心底纠结了一下。在周瞳没有来之前，他们这些幸存的伤兵们还在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伤兵中间一直没有统一意见是否要出城，毕竟都是老兵，都知道当下的形式。

北梁军用的是围师必阙之计，现在从没有遭到进攻的南门出去肯定会遇到北梁的埋伏，而如果呆在城内，那被北梁军抓到，大概也会难逃一死。

“是啊，我们必须出城，”周瞳抬头盯着身边的李淳风的眼睛，道，“我们要回家啊……”

“回家啊……”李淳风红着眼眶，抹了一把脸颊，道，“瞳哥儿，我听你的！”

周瞳冲着李淳风笑了笑，刚要张口，一边的老兵转过身来，盯着周瞳问道：“你们要出城？从南门？”

周瞳抬头看了一眼这老兵，心里知道这是个老兵油子，而且大概也能猜测得出来，他心里大概打着向北梁投降的念头吧？

“嗯，我们要出城，从南门。”周瞳淡淡回道。

“你知道那是去送死吗？”老兵盯着周瞳问。

“前后总是一死，为何不拼一下呢？”周瞳望着他，笑着说道。

老兵望着倚靠在墙边的周瞳，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这才冲着周瞳点点头，道：“那希望你们能够成功。”

周瞳也笑着回应道：“借您的吉言了。”

李淳风在一边一言不发，他是嘴笨，但是人却不笨，也能够看出现在周瞳与老兵之间不对劲的氛围。他从小到大一直唯周瞳马首是瞻，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要不说话，一切交给周瞳就好。

看着老兵转过身子融入他们自己的圈子内后，周瞳这才暗地里长长出了口气，手中刚刚不自觉紧握起来的断刀也缓缓地松了开来。

老兵已经有了投降的心理，而他周瞳却想着突围出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为了投降的成功率更高的话，最好的莫过于拿了两人的人头作为投名状。也许是忌惮周瞳的武力又或是觉得两人从南门突围根本没有存活的几率，还是什么别的理由，让老兵放下了心思，暂时与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周瞳知道，在这种环境下，没有多少休整的时间给他和李淳风两人了，老兵那边的变数太大。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恢复一下便要在天黑之时，趁着夜色突围出南门。

他们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