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沸》免费试读_水妖十三

第一章 大风起

大隋北境，定北城，

仁和医馆。

医馆内，一名瘦弱少年身着寻常农家打扮，正哀求这城中号称医术第一的老先生出诊，一旁的学徒上前开始拉拉扯扯往外驱赶，隔壁药铺掌柜饶有兴致看着这幅场景。

瘦弱少年名叫赵望山，刚满十四岁，是定北城附近一小村庄的村民，家中只有一体弱多病的母亲，父亲在赵望山四岁时便已病故，留下自己老婆孩子苦熬在这世上。

当年为了给自家男人治病采药，赵望山母亲哀求族长允许自己一个女子跟狩猎队上山采药，结果男人的命还是没保住，自己也在寻药途中遭遇大雪封山，冻了几日，落下肺寒的病根，虽有族里照料，但山村生活本就不易，一个瘦弱女人独自拉扯孩子长大，为了刨口吃食没日没夜操劳，终究是熬坏了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到如今终是熬不住了。

前日村里族长来赵家送些米面，临走时把少年拉到一边：“看这身子怕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赵望山执意不肯罢休，反倒求起族长来，族长被磨的没法子，便教去寻城里的大夫来看，算是再搏个希望。

年方十四的赵望山连夜赶路往东南来到三十里外的定北城，初春的寒夜里少年缩着肩膀在城墙根熬到卯时开城，急匆匆过了瓮城便直奔城南，走遍了五六个医馆，却没一个愿随他出诊，不是托称有事无法远离，便是听完就摇头摆手示意少年离开。

有道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赵望山的母亲已是油尽灯枯之状，便是用药，也只能缓上几日，既然知晓无法医治，城中大夫自是不愿白白折损自己的名声。况且少年一身寻常打扮，膝盖手肘还有几块磨损的补丁，半夜奔波也是一身尘泥，一眼便知是穷苦人家，若真随这少年出诊，不止搭上名声，还要搭上不少诊费，怎么算都是亏本的买卖，自然也就无人理睬这尘泥满身面容疲惫的少年郎。

“去去去，上别处寻晦气去，别没来由坏了我家先生的名声！”赵望山被高他半头的学徒一把从门内推出来，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学徒骂骂咧咧转身进了医馆，少年丢了魂魄般瘫坐在路上。

隔壁的药铺掌柜斜靠门框，冷冷一笑：“小子，教你个乖，这定北城里虽说医家不少，却各个都是医活不医死。

再者，虽说这些年无甚战乱，也少了游骑骚扰，可城北官兵老爷们哪是闲得住的，隔三差五便要有几位抬到城南来，银两也从未短过，城西几家莺莺燕燕的也时常过来寻药问诊，怎会理睬你这等枯烂难嚼的买卖？

依我看，你倒不如去北边荒山里寻寻运气，再不济就向那城隍庙里求些香灰保佑，听天由命喽！“

药铺掌柜不咸不淡的揶揄了几句，看少年没什么反应，心里厌烦，一口浓痰啐到少年脚边：”碍眼的玩意！“骂骂咧咧转身回了铺子。

过了半晌，赵望山回过神来，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爬起身转头向城隍庙方向走去。

这定北城，乃是大隋北境边城，望北出城便是茫茫大山，往南便是万里大隋国土。

自高祖一百五十年前从北地撤军回返，便在边境留下这方圆二十里的定北城，初时有三万精锐数百修士，后战乱渐息，驻军也逐渐回撤，直至天和年间，仅余三千边军，随军修士不足二十，隶属边军北大营，常驻定北城守望边境。

大隋建国两百余年，现值天和十三年，也算是太平盛世，河清海晏。

立国之初太祖武定天下，高祖驱北逐南，耗费国力无数，却也是雄才伟略，麾下勇将无数，且有境内几座高山佛道修士相助，耗费一甲子岁月，打下这片江山，教周边尽皆退避大隋锋芒。

定北城方圆二十里，城中一条青石直道通南北，城主府位于城中心，城主府北侧多是军营，城虽不大，却因边境之故，也有商贩往来交易，百年下来，城内坊市也是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了赌坊青楼，城中百姓渐多，城南侧直道旁更是多了一座小小城隍庙，虽说不大，却也日日香火不断，更有道士打理。

少年来到城隍庙，站在庙外久未进去，心中犹豫，庙内几位香客正在拜神，一年轻道士在做洒扫之事。

香客拜完神陆续出来从孟三身边走过，看着这少年傻愣愣站在庙外却不进去，心中多少有些奇怪，却也并不在意。

待到庙中香客尽去，赵望山进了庙内，望着殿上城隍神像拜了三拜：“城隍爷有灵，求城隍爷保佑我母亲能够多过些时日，我即刻便上山寻药。“站起身，把手里攥的温热的两个铜钱与年轻道士去添了香火，囊中已经是空空如洗。

拜罢城隍，少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照药铺掌柜所说求些香灰，学着大人般向正在用拂尘轻扫神台的年轻道士拱拱手，转身出了城隍庙向西城门去，准备回村跟族长交代一声便上山采药。

城隍神像后转出一道人，头戴羽冠，身着淡黄色道袍，脚踏乌皂履，手提一柄连鞘长剑，剑柄花纹繁复，末端系有尺长剑穗。眯着一对细长眼睛望向少年背影，双唇紧闭，神色似有所思。

那年轻道士收拾了神台的供果，双手拢在袖子里，歪头瞧瞧羽冠道士，又瞧瞧少年背影，嬉笑道：“这个少年也没瞧出什么出奇，资质也属平常，竟得齐师兄注目？身材相貌也属平常啊…”

齐姓道人待赵望山身影远去后，方才面含微愠向年轻庙祝：“玄安休得胡言！”一声训斥低沉如雷，震得庙顶木椽的灰尘四处飞散，年轻道士一脸尴尬，忙拿手中佛尘轻摆，灰尘顷刻不见。

羽冠道人又叹气道：“不过回忆起当年之事，若非你我入得山门，只怕便和这少年一样，还要历尽人间苦楚…”

年轻道士登时收了顽皮，沉声道：“入了山门也未见得少了辛苦。齐师兄，我自谢家上山求道，还未曾学得多少道法，便被遣来这定北城，至今已经三年，有可曾有过一日出得庙门？整日陪着香客拜神洒扫，筋骨都快僵住了，齐师兄，好歹你也是我同宗师兄，不如替换师弟几日？”说着说着一脸严肃神情便垮了下来，转头向齐姓道人哀求，

“北地战事至今虽未再启，但宗门规矩不可破，入门弟子尽皆需往边境协防十年。你入齐云宗已有二十载，不过来此地三载，依照宗内规矩，协防大隋北境乃是我宗门弟子之责，十年为期，到时自有宗内同门前来替换，莫要再多抱怨。”说罢，齐姓道人抬步出庙门，未见如何动作，身形瞬息便已至十丈外，往西城门随赵望山背影而去。

谢玄安见道人没了踪影，更是气急败坏：“这就溜了？你倒可四处走动，我却要困在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照应，这算什么师兄啊，整日踪影不见，好啊，你且等着，必也教你在这鸟庙里困上些时日…”

年轻道士在庙内踱来踱去，几次兜兜转转出了城隍庙，眼见再十余步跨上直道就可直通南北西东，远离了狭小的城隍庙，却始终是不敢，终是一屁股坐在庙门口，摇头捶胸哀叹自己命苦，师父不护着自己，连同宗师兄也要看自己笑话。

便在谢玄安自怨自艾之际，已经快步走在路上的赵望山，忽觉得寒风料峭，双手环住双臂，裹了裹被北风吹透的衣衫，又加快了几分步伐。

尾随少年向西的齐姓道人停下脚步，用手抚顺被风吹乱的剑穗，面色凝重，侧头北望。

谢玄安看着自己袍袖随风微摆，在寒风里乐开了花：“还是有些运气的，这正说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了。“

北地，大风起。剑气似长龙。

第二章 山雨来

定北城虽然为大隋北边城，但大隋早年北征并非到此便止住不再北进，太祖高祖两位北征均越过定北城不止千里，但最终还是以定北城为边界。

一是北部荒山无数，少人烟多野兽，对大隋实在无碍，二是北地多以部族村落为主，也曾有过几位英豪欲一统北地的大小部落，可大隋铁骑无双，自是不容卧榻之侧有他人做大，

太祖高祖连续百年几次北进，已是打的北地大小头领胆寒，至今再无人有此想法，更是远避大隋北境百里之遥，不要说侵扰，除了些长期往来北地与大隋之间的商队外，定北城附近连北地平民也难得一见。

这也是为何定北城驻军这些年不断减少，可城中驻军却无甚反应的原因。

赵望山返回到山村，气喘吁吁的在村口稍稍歇息片刻，稳了稳心神，不曾想初春的寒风比冬天还要冷上几分，风初起时不觉，不过片刻却觉得冷入骨髓，牙关都止不住的打颤。

眼见着一路上原本透着绿意的青草转眼间便一片灰白，甚至还挂起了少许白霜。赵望山只得一路寻着背风的路径，又小跑起来，这才抵过了那阵寒冷。

赵望山喘匀了气息，惦记家中卧床的母亲，站起身向自家的茅草屋方向行去，而曾远远缀在后面的齐姓道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赵望山在城外被北风险些吹酥了骨头，更是不知有多少草木春芽被酷寒断了生机，北风下的边境已经变得一片灰白，只有定北城内，还依旧是春意盎然，居民也并未觉得如何异常，至多也不过调侃一句料峭春风。

城隍庙极为罕见的白天便关闭了朱漆庙门，虽城内无甚寒风，这城隍庙中却寒风凌冽，如赵望山此刻尚在城隍庙，定会觉得这城隍庙比外面寒风要冷上百倍，怕是一吸气整个身体就要冻僵了。

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大殿之中已经覆上一层薄霜看不出本来颜色，端坐殿内的城隍像如同一尊未曾上色的白坯。

谢玄安正肃立在大殿正中，右手提剑，左手成剑诀竖立胸前，一身道袍缓缓起伏，口鼻间呼吸缓慢至极，殿内寒霜则随着呼吸化做白气，丝丝缕缕游向大殿正中，消失在他口鼻之间。

黄衣道人不知何时已返回定北城，在城头面北而立，如临大敌般神情肃穆，周身气息不断攀升。片刻，黄衣道人负剑于背，拱手施礼，向前跨出一步：“晚辈游云宗齐钧川，见过大将军“

只这一步跨出，城头便已不见了黄衣道人的身影，原本城头驻岗的士兵只觉眼前一花，便瞠目看着城外百丈外半空**手施礼的黄色身影。

齐钧川迎着寒风御空而立，拱手之礼尚未施毕，背后剑鞘中长剑“濯雷”震颤不已，好似不愿再屈居剑鞘之中，剑穗随长剑震颤，在寒风中摆荡出阵阵波纹，待得齐钧川礼毕，长剑一声清冽长吟瞬时出鞘，向北疾射，剑啸如神雷滚滚。

僧道儒武，修道之士多出自此四大教，除却自身修为外，修佛者重缘法顿悟，修道者重天道气机，儒家养一身浩然之气，习武者锤炼精血肉身，但无论哪家宗门修行如何，法宝不可或缺，而法宝之中，除却佛家千奇百怪，兵器极是常见，各类兵刃法宝中，飞剑更是首选。

不止可用以御敌，御剑赶路更是速度远胜其他法宝，是以飞剑多以速度为重，再收敛气机，能悄无声息靠近敌人身边再暴起伤敌是为最佳。而齐钧川这向北一剑，速度有余声势浩大，却并非是为伤敌而更像是为定北城示警了。定北城中，几道剑光腾空而起，向着南方的不同方位一闪即逝。

一声金铁交鸣如洪钟大吕，，齐钧川身形如遭重击，喉头一阵腥甜，半空中身形瞬间下跌了丈余，气机也较之前弱了几分，显然修为不及对方，在这交锋中落了下风，还受了不小的内伤。飞剑濯雷倒飞而回，齐钧川稳住身形，左手并指驱剑诀，牵引已经失了掌控的飞剑回还，却并未收入背后剑鞘，而是执在右手，左手剑诀未收，而是掐着剑诀调匀气机，严阵以待他口中称呼的“大将军”。

然而，这大将军却迟迟未曾露面，反倒是原本彻骨的寒风渐渐散去，不再带给这边境冷冽肃杀之气。

齐钧川也有些费解，但这寒风散去也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又压了压喉头的鲜血，徐徐后退落回城头。

城上的兵士个个瞠目结舌，不知这位仙人道长是耍的哪门子把戏，这一个人又是施礼又是腾空，顷刻间雷声大作又忽而停止，实在让人摸不到头脑。

虽知道山上高人个个都是活神仙有道法傍身，可这一段也过于怪异了，寻常高人打斗也不是没见过，宝光四射你来我往，这位自称齐钧川的道长，可这独自一人又无对手…不过话说回来，这道长确是道法高深，那飞剑挟雷的威势，比自家城主手下的几个修士，可不知高上几层楼了…

回到城隍庙，大殿仍是门窗紧闭，齐钧川抬手推开庙门，只见谢玄安此刻已经是跌坐在殿中，身上染着白霜已是侵染了大半个身体，气息也是凌乱之极，抬头见齐钧川进殿，艰难的咧开嘴一笑，牵动得脸上的冰霜扑簌簌下落，断断续续道：我的好师兄…你若再迟来…迟来片刻，小爷我的长生大道…可就得等下辈子了…“说话间便猛烈咳嗽起来，口中更是涌出鲜血，染的身上红白一片。

齐钧川眼见谢玄安受伤颇重，也不言语，未见如何动作手中便多了一只小巧玉瓶，一打开玉瓶便有丝丝药香溢出，从中倒出一丸灰扑扑的丹药，虽然其貌不扬，看起来并没有出奇之处，可谢玄安看到这灰扑扑的丹药，面上却露出一丝苦涩：”…云集丹…亏大了啊…”

齐钧川皱眉道：“多说无益，休要耽搁，省得误了根基。“说话间便将这云集丹送入谢玄安口中。丹药甫一入腹，谢玄安便觉原本岌岌可危的丹田气息稳固了几分，药力很快散成元气充盈丹田，谢玄安不敢耽搁，盘坐闭目，转心导引元气修补伤势。

齐钧川负手在一旁护持，心中略有起伏，这次虽无大险，但也并非是一个阳燧境修为所能抵御，，虽说护得定北城安危是我游云宗职责所在，可并无言说要护城中所有人周全，只要城池不失便可，能不顾己身全力施为，倒是与我同路之人，只是这性情，也实在顽劣了些，山上修行二十年还是未曾改变，还不如今日所见少年的稳重…齐钧川想到这谢玄安平日里猴子模样，不觉有些头痛。

赵望山自然想不到定北城和城隍庙发生的一切，更不知道此刻齐钧川心中拿谢玄安与他比较，他只是一心想着如何能让卧床的母亲病情好转，此刻刚服侍完母亲饮了些粥水，待母亲睡下，自去灶上把余下的稀粥盛出，哄骗了下自己的肚皮，一碗温热入腹，虽说这粥与水相比不过多了十几粒米，但腹中饥饿也缓解了几分。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是需要更多米粮，可本来家中便是贫苦人家无甚存粮，族长虽有接济，可眼见母亲卧床，赵望山还是未敢多放米下锅，只够母亲食用便好，自己马上上山采药还可以寻些吃食。

怕打扰母亲休息，赵望山收拾完锅灶便未敢回房，便蹲在院口望着远方出神。定北城已经跑遍了，却没有一人肯来，再往南走还要百里以外才有城池，村落附近到还有一些，可情境和现在的山村也没有什么区别，生活艰难，莫要说医馆大夫，就是来收毛皮杂物的商贩一年也来不了一次，都是山民自己扛去城中卖了，再换些粮食盐巴回来。

若是跑到百里外的城池去请大夫，没有银两也是难办，即便有心善的肯来，只怕母亲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少年想着有些凄凉委屈，便用力抬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可终究还是抽抽鼻子，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湿润，站起身取了柴刀背筐便准备上山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