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渊》： 星空

第一章 星空

顾盼轻轻推开办公室的大门，空气里混杂着咖啡和烟草的气味。房间的那一头，木制的办公桌后面，年逾花甲的老人斜靠在椅背上，嘴里打着轻鼾。一根还没抽完的香烟仍夹在手里，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泛着淡橘色的光芒。

顾盼关上房门，伸手抚过身旁墙壁上的液晶屏，房间里的灯光稍稍明亮了一些。他上前两步，脱下外套覆在老人的身上，慢慢把老人手里的烟蒂抽出指缝，丢进一边泛着金属质感的垃圾桶里，接着转身将玻璃窗稍稍打开了一条缝。

再回过身时，老人已经醒了过来，孩子似的正咋着嘴，似乎睡得有些不够尽兴。含糊不清地哼哼了几声以后，老人两只手在脸上搓了搓，直起身来，这才发现了一旁站着的顾盼，沧桑却不显苍老的脸上浮起笑容，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来了？“

顾盼点头，拿起茶杯从饮水机上接过一杯温水，递给老人：”刚来，吵醒您了么？“

老人抿了口水，摇摇头：”人老了，有时候不由自主就睡过头了，以后还得麻烦你经常来叫我一声，以免误了事情。”

“那您就多休息休息，一些琐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不必事事都亲历亲为。”

老人呵呵笑道：”趁着还做得动事，能干几件是几件吧，也算是为社会多做些贡献。”转头看了眼窗外的静谧夜色，他问道：“研究所那里的事情忙完了？”

顾盼点头，”差不多了，已经净空所有培养舱的维生液，开始观察实验体身体指标。”

老人微微颔首：”你多盯着点，越是到最后越不能掉以轻心。”

“我明白。”

老人忽然没由来地叹了口气，脸上多了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老师有心事？”顾盼不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但是老人的心绪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

“……没事。”娴熟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老人按下火机，不经意间瞥到顾盼微皱的眉头，讪笑两声：”不抽了，陪我出去逛逛。”

“好。”顾盼搀起老人，顺手拿过摆在椅子边的拐杖。

老人的办公室是在大楼的最顶层，再往上便是天台。老人很喜欢来这里散心，虽然听起来有点怪异，但这确实是老人为数不多的几个爱好之一。

顾盼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了天台的铁门。这把钥匙原来是属于老人的，但是顾盼以不放心老人一个人偷偷上天台为由要了过来，代为保管。估计是有些时候没有上过天台了，门轴有些生锈。顾盼侧过身缓缓使力，将门顶开。吱呀声响起，微凉的晚风卷携着些许雨丝扑面而来，顾盼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状的物体，拇指按动，透明的伞面从顶端伸展出来，挡住风雨。

老人从顾盼身后走出，鼻翼间隐隐萦绕着青苔被雨水湿润后的气息，久违的轻松感涌上身体。于是索性席地而坐，管不得地上的积水浸透衣裤。

“站在那干嘛，过来坐。”老人拍拍一旁的地面，不复先前的学者习气，反倒是有了点古代行走江湖的豪侠气概。顾盼也没犹豫，把手里的伞杵到地上，伞柄处自动弹出几根支架，将伞身固定在地面上。

顾盼与老人盘腿并肩而坐，头顶是无边夜色，面前几步远的护栏外，便是万丈深渊。

这是座位于群山之巅的高楼，四周山脉连绵，了无人烟。

“当初我把你带到这的时候，这栋楼还没有建起来。”老人忽然有了谈兴，指着黑暗中的一处角落对顾盼道：“那时候地基刚铺完，各种建筑材料和工程机械堆了一地。就在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数不清的建筑工人、工程师还有一堆机器人，跟在菜市场似的挤成一团。”

“到了晚上，清一色的帐篷铺满了整个山顶，山风把帆布吹得哗哗直响。那几天风格外的大，篝火根本就点不起来。一群大老爷们在帐子里缩成一堆，冻得嘴巴发青。”

“可也没几个人抱怨，因为他们的待遇已经算好的了。毕竟人还是太多了，总有人连个放帐篷的地儿都没有，直接往睡袋里面一包，跟个腊肠似的往悬崖边上的石头缝里一挂完事。”老人叹口气，“可怜了那些兄弟啦，个个早上起来都被冻得不省人事，于是就喂点热水，在地上铺成一排，盖上睡袋让太阳晒。这山顶的太阳是有多毒你不是不知道，晒久了脸上就开始蜕皮，轻轻一碰，一片皮屑就跟雪花似的往下落。疼啊。”

“嘴巴也是，裂了无数口子，根本碰不得东西。可不碰又不行，白天干了一天活，谁不饿？可饿也只能啃馒头，又干又硬，一口咬下去，血就顺着裂口流出来，把白面染成红色，嚼在嘴里都是腥的。”

老人闭上了眼睛，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黑发被风徐徐吹动。顾盼不忍心打断老人追忆往日时光，静静听着并不开口，即便这个故事已经被他烂熟于心。他只是悄悄伸出手，把雨伞朝老人身边挪了挪。

“虽然我提前就知道这里环境恶劣，虽然当时你才八岁，可我还是带你来了。不管别人如何劝阻、鄙夷，我都义无反顾。”沉寂了许久的老人幽幽出声，“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盼微微一怔，他不知道。从他记事起，便和老师一起呆在这个研究基地，生活、学习、成长。他从来没有问过，甚至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与世隔绝之地，而老师也从来没也告诉他原因。

老人忽然抬起手，手指微颤着指向天空。“因为这里有我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顾盼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本来应该群星璀璨，可现在因为乌云的遮挡而显得昏灰黯淡。

可老人的眼中并无半分失望，相反的，那双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越发浑浊的瞳孔里，闪烁着别样的神采。

仿佛藏着一片星空。

“星星么？”

“是故乡啊。”老人喃喃低语。“这是在我的故乡才有的景色。”

“您的……故乡？”

“对，我的故乡。”老人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

“我的故乡，叫做地球。”

第二章 故乡

老师的故乡……

地球……

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顾盼咀嚼着这个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心里如是想着。

于是他问道：“老师……离开那里很久了吗？”

老人脸色黯淡下来，“是啊，已经很久了。”

忽然的沉默。空荡的天台上只剩下雨滴坠落在伞面上发出的细碎声响。

老人抬起头，看着雨滴在透明伞面上溅开一圈圈涟漪。“想听个故事么？很老套的那种。”

顾盼侧过头看向老人。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道。

“曾经有一个小男孩，天真烂漫，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有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温柔却不失坚强的母亲，以及一个年幼且聪慧的妹妹。这是一个让人艳羡的四口之家。”

“所以小男孩一直过得很幸福，幸福得让他理所当然地觉认为这个世界就是由玩具、糖果还有动画片构成着的。”

“直到有一天，当男孩独自一人跑到房子旁的一条小巷里，找寻那只不小心被他踢飞的足球时，他看见了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看见一个和他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正蹲在一个打翻的垃圾桶旁，用力咀嚼着什么，一只黝黑的小手仍不忘在垃圾桶里不断摸索。”

“男孩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手里的足球慢慢地滑落。啪的一声。那女孩受惊转头，一双被油腻杂乱的刘海遮挡的双眸与男孩的视线对接。”

“那男孩呆立许久，这才像没上油的机器人似的抬起僵硬的手臂，指了指女孩嘴角残留的一片菜叶。”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那女孩已经起身，赤着脚朝着巷子深处跑去，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那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他很清楚。”

“他和妹妹早已玩腻丢弃，成为无人问津的垃圾的东西，在另一个人的眼中，却成了最珍视的宝贝。”

“就在那一天，天真的少年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有糖果和玩具，也有着贫穷、疾病，以及数不清的污垢。”

“于是少年心里立下了一个目标，他要努力，要改变，要创造一个可以让每个人都能吃上糖果，不用忍饥挨饿的世界。”

“可当他长大之后，他失望的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愿意将自己的糖果与别人分享。大多数的糖果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而这些人中的某些人更愿意坐在堆成小山般的糖果上，把玩着手里五彩斑斓的糖纸，斜睨着自己脚下紧盯着自己糖果咽着口水，手里却空空如也的人们，发出不屑而得意的冷笑。”

“一个星球的资源是有限的，对于人类这样一个发展需求日益旺盛的种族来说，很难做到人均分配。也就是说，男孩那个让每个人都能吃上糖果的梦想，终究也只是个梦想。”

顾盼低垂着眼睛，听着老人不急不缓地讲着，冷不丁开口：“很失望吧？”

老人微微一愣，转而点了点头：“怎么能不失望呢？那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充满朝气和自信，脑子里充斥着天马行空的想法。可真要当你告诉他，你的想法很幼稚，根本不可能实现时，他们也很容易因此一蹶不振。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就是这个道理吧。”

“可是有些人无论再怎么失望，也不会放弃对梦想的追逐。”顾盼坦然地接受着老人投来的微愕视线，补充道：“这是老师您曾经告诉我的。”

老人微微一笑：“你对那个男孩倒是挺看好的。”顿了顿，他继续说：“不过他确实没辜负你的期望。人们总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时，也为你留下了一扇窗。一个人想要改变世界，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一群人去创造一个世界，却并非不可能。”

顾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迟疑道：“老师的意思是……”

老人意味深长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脚下，轻轻开口：“先行者计划。”

“当我以年度优秀学员的身份从普尔瑞联合军校毕业时，负责我工作分配的教员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份资料，还有一个装在军用u盘里的电子版保密协议。”老人估计也明白顾盼已经猜出那个小男孩其实就是小时候的他，索性以第一人称开始叙述。

“那份资料，其实就是先行者计划的草划书。”

“我则是作为第一批观察者进入了当时还是个雏形的先行者计划委员会，参与计划的讨论与补完。”

“先行者计划，是由多个国家共同制定和支持的一个太空殖民计划。主要目的还是进行星球的基础设施建设，为今后的外星移民奠定基础。”

“当我正式加入这个计划之后，我才了解到，第一批执行计划的人选早在十年前便已经选拔好，我和其他一些从军校选拔而来的学员只是备选人员，以备＇不时之需＇。”老人说到这里笑了笑。“说是不时之需，其实没几个人真的当真，毕竟参与这次任务的人都是从各个国家挑选出的精英，又系统地培训了十年，应该说准备得足够充分了。可谁能想到，最后还是出现了意外呢。”

“意外？”

“失联。”老人从口袋摸出香烟，却发现火机落在了办公桌上。顾盼默不作声地伸过手来，手指指尖闪烁出一蓬淡蓝色的电火花，将烟头引燃。

“……完成了？”老人有些讶然道。

顾盼摇摇头：“试作品而已。”

“这样么。”老人了然，不再多问。

吸口烟，他继续道：“先遣队的舰船是在离目标星球十三光年外的一片星域与基地失去联系的，在多次与其尝试重连无果后的第三个通讯日，委员会正式宣布第一次先行者任务失败，紧急采用备选方案。”老人吐出一口浊烟，缓缓说道：“轮到我们上场了。”